李淑菲
二十年后,同學(xué)會相聚榕城。在紛繁的縫隙間,忽的眼睛一亮。
西湖記憶,已如磐石穩(wěn)穩(wěn)沉淀于心底。我拿著書,在湖邊小路邊走邊背誦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年。
一起逛西湖的人,二十年間,又將何去?
悄悄的溜去西湖吧,可惜心情已如八月的荷,躲過時光利劍,殘留許多傷。低矮處有幾塊光滑平坦的超級大卵石,其中兩塊相對而置,偏僻處卻又有一塊似長條凳雙人座,也有孤孤單單孑然獨處的低矮小石凳。我坐在一塊單人石椅子,對面卻空了缺,然而這個空缺偏偏令我黯然的心境掠過一縷期望,對面從天而降緩緩坐下一個思念的人,盯著我默不作聲,然后彼此站立、開懷大笑,笑得淚流滿面,笑得湖水泛波瀾,笑得天翻地覆,邂逅?重逢?生如浮萍,聚散依依。曾經(jīng)親密的同窗或師友,病災(zāi)的離世的出國的,奔勞如陀螺向上爬的,讓時光這堵墻隔離而陌生的,此時都在哪呢?
夏老師是氣韻不凡的女博士,教西方文藝思潮,與她在一起能感受遠(yuǎn)離塵俗的書卷味。能夠與她談心是一種緣,她不乏對我的熏陶與濡染,可惜,現(xiàn)在的她卻隱逸在我的視線之外。
命運原是自己不能主宰的,不然怎能靜默地等待外行人與內(nèi)行人品頭論足,喜歡與不喜歡。
她心中脆弱的心弦隱匿好久了。一個女人年過三十五而處于深閨,內(nèi)心的隱憂恰似燦然的黃菊淡褪的色彩,她,復(fù)旦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曾經(jīng)和一位油畫家相戀五年,男的“下?!痹谏钲陂_畫廊。他倆聚少離多,都有一顆脫俗的心,她把男友寫的情書擱在書櫥中陳列著,好像擺放經(jīng)典“書籍”。她的男友留著長發(fā)看起來有些另類。因分居兩地,各自不肯離開自己所在的城市而未能走在一起,他倆誰也不讓步,或者說讓不了步,要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辭職到深圳是難做到的,她的本性就是浪漫而自尊高潔,更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像母牛那樣過著柴米油鹽小日子有點難。
她唯美、執(zhí)著、脫俗超逸,認(rèn)為兩人應(yīng)該是情人山坡看斜陽般的詩意,或者站在西湖邊看游人碧波里蕩舟的寧靜,至于日常生活柴米油鹽之類,似乎與愛情無關(guān)。她本來就想與深圳的男友結(jié)婚,結(jié)婚后還是勞燕分飛,相對獨立,像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卻不料男的說出讓她心涼半截子的話……她惶惑悵惘一陣子,愛情本是命,是生存、是空氣與陽光,怎能因分居兩地而分開?
她的心底可是忘不了曾經(jīng)的“優(yōu)越感”。身材苗條、容貌姣好、才高八斗、學(xué)歷研究生……曾經(jīng)有那么多男人傾慕她,可是,她統(tǒng)統(tǒng)不屑,與深圳男友相戀五年,到分手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由于單身,單位分不到房子,只得蝸居在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她住的是學(xué)校的“木板屋”,我每次到她宿舍,每次都見她站在門口,她說:聽我的腳步聲就知道是我?,F(xiàn)在,木板屋早已拆除,她就搬到食堂旁邊的兩層簡易宿舍樓,雖然周圍皆高樓四起,但不屬于單身的她。
她曾經(jīng)到省里某刊物當(dāng)編輯,經(jīng)她“審視”過關(guān)的文章,文辭俱佳,那時的她還是三十幾歲,有人給予“饋贈”房子車子票子,可是卻不能給予女人所珍愛的一張紙(結(jié)婚證),心氣高傲的她毅然“拒絕”了。在四十歲那年,她的“乳腺”出了大問題,長了良性腫瘤,一年住院七八次,雖是良性,但難根除,像母雞腹腔內(nèi)的蛋蛋,大大小小的一大串……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她說,生病倒好,起碼不感到孤獨,兄弟姐妹輪流照顧她,病好得差不多了,當(dāng)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墻壁時,感到跌入生活的無底洞中,有時屋子里安靜得連蚊子的叫聲都顯得“刺耳”。醫(yī)生說,女人不能憂郁,憂郁就容易乳腺出問題,不生孩子就多生“瘤子”,雖無科學(xué)依據(jù),但是,一個女人心理情感淤積太多的缺憾,導(dǎo)致生理的病痛也難免。因為生病,她只得重新回到學(xué)校,減輕工作壓力。在大學(xué)里評職稱所需要的論文以及相關(guān)的“條件”,她卻懶得去創(chuàng)造,因而,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一個樣的職稱——助教?;疑娜兆泳瓦@么熬著,她的心中漸漸地只有“過日子”三個字了。
據(jù)說,她到了四十幾歲時(前幾年)這才有點著急,好多同齡人的孩子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父母一直逼著她,兄弟姐妹也都早已成家,她鼓起勇氣托人介紹對象,說是不談條件,只要能在一起過日子就行了。相熟熱心地把她的意愿傳揚出去,連多么令人不屑的男人也不必鼓起勇氣就向她“求婚”。某鰥夫“教授”,對她本來就垂涎三尺,這下子想夜夜做夢盼得美人暖被窩了。教授何許人呢?他上課時抱著十幾二十本紅樓夢和研究紅樓夢的相關(guān)書籍到教室氣喘吁吁稱自己研究“紅學(xué)”,有時又稱研究“二十四史”,到福州鳥語林,為千年古榕現(xiàn)場賦詩:“大榕樹啊大榕樹,你這碩大無比的榕樹啊,來吧,少男少女們,來吧,男女老少們……”就這么一位令大家笑得死去活來的教授,平常穿著沾滿油污中山裝,逢人就說我?guī)讕啄昃驮u上“副教授”,與“小夏”應(yīng)該相匹配,副教授陪“助教”,哈,珠聯(lián)璧合天生一對。偏偏他也屬于老來離異單身的,住在學(xué)校木板房里,與夏老師是“近鄰”。這件事在校園鬧得人盡皆知,之后的戲劇色彩涂滿校園,這一風(fēng)波令夏老師痛心好久。
房子、孩子、老公這些字眼暫時離她很遠(yuǎn)。
二十年的光陰原來改寫了不少人的命運。
一生的精神漂泊者,愛情至上者,也許,在她生命的某一段時光里,她深深感受了愛情的滋潤。錯過了機(jī)會,就差不多錯過了一生。究竟情為何物?何以不堪?夏老師自有自己的方式,心若禪蓮,內(nèi)心深處依舊紅蓮盛開。
一位原來經(jīng)常與我一道散步的還有林老師, 兩年前到她家拜訪,她已經(jīng)搬離學(xué)校到閩江邊某小區(qū),一次意外的跌跤使她的生命之樹幾乎連根拔起,見面時,她坐在古老的藤椅上,見我,嘴角微動算是打招呼了。原來面如滿月光彩四射的美人臉?biāo)评匣南憬俄斣诓弊由?,滿臉斑駁,瘦削的肩骨突出,叫我不忍細(xì)看,鼻頭發(fā)酸、竭力忍住淚,緊抿著嘴唇,借故蹲下來低著頭為她按摩大腿。她的雙手似嬰兒害怕跌倒而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好像抓住漸次微弱的命根子,我為她摩挲著僵硬而冰冷的手掌,想起兩年前參加女作家培訓(xùn)時去看望她,為她按摩大腿,她還會說“謝——謝,去吃飯?!彼菩闹酶箤ξ艺f:無論如何,做人在于問心無愧,在小縣城生活一定要“低調(diào)”!越出名可能越倒霉。她一生的風(fēng)華似一棵繁茂的木本花,燦爛絢麗。現(xiàn)在,我很想將此次看到她的情形從記憶中抹去,留駐過去的印象,可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更不敢往后想下去。
身心不能掰開,本來柴米油鹽足以把唐詩宋詞的心情腌成變了色變了味的咸蘿卜。曾經(jīng)與我坐在湖邊的人卻似水面飄零的樹葉,和這多變的世界很“合拍”,有的生死茫茫,有的高處不勝寒,對面的石椅子還常常坐著我大學(xué)的同桌,她大齡未婚、目光如劍穿透所有男人的心,愛爭論和孤傲清高,說話無論大小事,總該理論到別人緘默為止,最后叫人“禮讓之”,她最愛罵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她最能分享我思念孩子的“苦水”,彼此互看尚未面世的散文詩作,然后互相“譏笑”卻又互相保密,臨畢業(yè),想起即將回到“現(xiàn)實”世界,直面嘈雜與繁瑣,文學(xué)夢又得放在生活的“老虎凳”上,會崩潰嗎?我們相惜而泣,湖水靜靜地傾聽我們的呼吸,樹上的風(fēng)知趣地停止了搖曳,好靜啊,叫大腦凝固不敢心跳的靜……
這么能交心和傾訴的好友,卻不能度過一個“坎”而去了。她離世前幾天,我去看望她,她竟然已經(jīng)淡化生死,勸我“不要為名利勞累,寫文章是一種福分”,她說:“能活著就好,就有期盼,有了期盼,就叫幸?!?。難道左擁右抱肩上扛著頭上頂著心里謀著的名和利,在生命本體面前原來如此不堪!
沉淀在心底的記憶好似被水淹沒的石頭,即使長滿一萬層青苔,又怎能遮掩真正的真相。原來,能夠長記性的人和事也很簡單,是那么純粹與自然,毫無偽飾與造作,浩淼的湖水依舊蕩漾著碧波,二十年來的人和事,羈絆我心的人本是“真情”。 我用手掌的溫?zé)醿H僅捂著石頭的臉,傳遞著無邊的眷戀。我怎能忘記和她們在西湖邊上談心的星夜,或者一道小跑漫步的清晨,一道高聲談笑或輕言細(xì)語的情形,除非??菔癄€。
往昔的人和事是一本線裝的書,我慢慢翻閱著,理出一些清晰的紋理來,另一個我高高地逃離,然后在默默注視著我,熟悉自己、正視自己原是困苦不堪的局,沒想到留在心中的不是浩浩蕩蕩波瀾壯闊的“大事記”,也不是可以往臉上貼金的光環(huán),卻是這般令我痛惜的人,她們終將離我而去,似水上的樹葉漂流著,卻把記憶印證在曾經(jīng)涉及的足跡和氣息。
真情是沉淀在心底的蓮花,不屈的是在歲月中漸漸增長的魂,心的羅盤,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慢慢有了定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