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非常承諾

        2016-05-31 13:35:04舒中民
        啄木鳥 2016年6期

        舒中民

        上期內(nèi)容提要:

        女警方娟意外發(fā)現(xiàn)幾年來二十余起殺人案的被告竟然都是被嫁禍的,由此,把自己和派出所副所長鄭航卷入了一個巨大陰謀的漩渦之中。所有受害人和被嫁禍者都是癮君子,是最容易被社會忽視甚至蔑視的群體,為他們翻案無異自找麻煩;對這些早已判決的案件提出質(zhì)疑,更會導(dǎo)致自己被同事視作無事生非的另類。方娟和鄭航幾乎孤立無援,他們頂著壓力尋找串并案的線索,而這一系列案件的真兇也在關(guān)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種種跡象顯示,這個兇手就是他們身邊最熟悉的人……

        第五章 給你一份驚喜

        三十一

        這天,鄭航意外地醒得很晚,窗簾透進明亮的陽光,操場上響起打球的聲音。雖然前一晚他加班不是很晚,卻感覺很累,賴在床上重新入睡,他又夢見了父親。

        再次醒來時,他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趕緊起床洗漱。手機響了,是姨媽姚琴:“姨媽在省城呢,中午不能請你吃飯了,收到禮物了嗎?”

        “禮物?”

        “快遞應(yīng)該快到了,你就等著看吧?!闭f罷,姨媽掛斷了電話。

        還沒放下手機,鄭航就聽到敲門聲。不過,門外不是快遞員,是方娟,手里拿著個包裹?!斑€打電話呢?難怪送快遞的說占線,我給你帶上來了?!?/p>

        鄭航把她讓進門,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拆開包裝,里面是一個防震膠盒,再剝開一層層厚厚的襯墊,他臉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意。摸著筆記本電腦銀亮的外殼,他想起在姨媽家度過的那個周末,市委某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帶著一部同樣的筆記本向他請教法律問題,他撫摸著它的表情讓姨媽記在了心里。

        還沒來得及招呼方娟,電話又來了。徐放的妻子王芳祝他生日快樂,請他過去吃中飯。鄭航說:“謝謝王姨,中午還有聚會,我就不打擾了?!?/p>

        接著,是關(guān)西的夫人,也是請他過去吃飯,并申明老頭子不在家。但方娟過來了,鄭航只得婉拒。接著,他撥通姨媽的手機表示感謝。姨媽說:“剛才忘了說一件事,昨天跟省公安廳樊廳長一起吃飯,他已經(jīng)同意調(diào)你來省廳?!?/p>

        “我不去,姨媽,你知道的。”鄭航看著窗外的綠樹紅花,遠處的天空一片湛藍。

        “我知道你的心思,小航,但省廳的舞臺不一樣?!?/p>

        “讓您費心了,姨媽?!编嵑奖傅卣f,“我喜歡這里?!?/p>

        他索性關(guān)了手機。他想安靜地陪陪方娟,來了這么久,把她冷落了。何況,只要是姨媽提出的想法,一旦鄭航拒絕,她便會發(fā)動很多人來勸說。不關(guān)機,他別想安寧。雖然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至少今天他不想再聽到調(diào)去省廳的主意。

        “你要出去嗎?”方娟不安地說。

        “哦,現(xiàn)在沒事了?!编嵑娇纯蛷d收拾得干干凈凈,很不好意思。

        “你太忙了。我想我是不是先走?”方娟說著站起身。

        “不論你有什么事,上午你得待在這里,讓你嘗嘗我的手藝。”鄭航急忙阻止。

        “中午你要請客嗎?”

        鄭航笑笑:“是啊。不過,就請你一個人?!?/p>

        “那,我來做吧,長尾巴的先生?!狈骄陱臋还窭锬贸鰢瓜瞪?,接著打開冰箱。冷藏室里有各式蔬菜,冷凍室里有雞、魚、排骨、牛肉,都是姨媽離開時準備的?!疤S盛了?!狈骄曛钢?,猶疑地問,“你女朋友準備的?”

        “你想得太多了。”鄭航試探,“你可以叫你男朋友一起過來吃。”

        方娟的臉色立刻灰暗了:“他去澳洲了……”

        “哦……”鄭航明白了,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沒什么,這種人早離開早好?!狈骄旰舫鲆豢跉?。

        “你可能需要改善一下自己的社交生活?!编嵑焦首骼铣?。這話是他從姨媽那里學來的。

        “呸!”方娟撲哧一聲笑了,“不知給你祝生算不算改善社交生活?”她邊說邊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廳,從包里拿出兩個精致的盒子遞給鄭航。“祝你生日快樂。”

        是一條領(lǐng)帶和一根皮帶。“哇,很漂亮!”鄭航說,“你怎么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喜歡的東西?!?/p>

        她抿嘴笑著,沒出聲。

        “你這是要改變我的整個人生啊?!编嵑綄W著相聲演員的語氣,“這樣吧,以后我要買什么東西,你幫我參考?!?/p>

        “那要看我樂不樂意。”

        “我也幫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咱們交換?!?/p>

        “不同的事情,價值很不好衡量的,沒法形成公平交易?!?/p>

        “你很不合作啊,方娟同志?!?/p>

        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突然轉(zhuǎn)換話題:“你向領(lǐng)導(dǎo)匯報過田衛(wèi)華的供述,以及我們續(xù)查的情況了嗎?”

        鄭航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報告。那是一份復(fù)印件,上面有齊勝的呈報簽字,有關(guān)西的批示。關(guān)西的批示里特別表揚了方娟的努力。

        “關(guān)局長沒說其他什么嗎?”方娟問。

        “是齊隊長呈批的。他轉(zhuǎn)告我時,沒說關(guān)局長說過什么。不過,這里明確將我們倆納入了專案組。”

        聽到這個消息,方娟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淡:“關(guān)于黃綢手絹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齊勝安排了一大堆人排查,但好像沒有進展。”

        “你能拿到十二年前的案卷嗎?”

        “不行?!?/p>

        “也是,偵查卷都保管在市局檔案室里。不過,我們可以以其他名義進去,說不定可以偷看一下?!?/p>

        “偷看?”鄭航愕然。

        “必須看看案卷里提到哪些人,跟目前的案件當事人能否聯(lián)系在一起,還有案情是否有聯(lián)系,是不是真如田衛(wèi)華所說,一脈相承?”

        鄭航有些遲疑:“如果關(guān)局長明知道可能跟十二年前的案件有關(guān),卻沒有讓我回避,他在想什么呢?”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p>

        “假設(shè)近幾年的系列案件是十二年前案件的延續(xù),兇手會不會是當事人的后代?十二年前,應(yīng)該還是個孩子。如今,年輕、強壯,而且可能屬于白領(lǐng)。”

        “等一下?!狈骄暾f,“那個當事人一定受了極大的傷害,他的兒子在一個悲慘的環(huán)境里成長……白領(lǐng)?不可能,如果他能成為白領(lǐng),更應(yīng)該珍惜。極有可能是努力改變境遇,卻沒成功,受到巨大挫折后,舉起了刀……”

        鄭航點點頭:“我的意思是,白領(lǐng)的概念可以延伸——比如受過高等的教育,有較好的經(jīng)濟條件。我們對他知道得太少了,不知道法醫(yī)那里還有沒有挖掘的潛力,還有他的聲音……”

        “聲音是偽裝過的。”方娟說,“不過,志佬的衣飾、頭發(fā),特別是指甲的檢驗,應(yīng)該還有過細的余地。他把別人的東西塞進志佬的指甲里,會不會留下自己的痕跡?”

        “你還記得警官學院的法醫(yī)痕跡學教授石鋒嗎?”

        “當然。”方娟明白了鄭航的想法,“如果他能過來,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遺漏的東西。你要是能勸得動關(guān)局長,不妨試試。還有寶叔,那個在半路上襲擊他的人可能就是兇手,會不會在寶叔身上也留下什么呢?”說著,她把炒好的幾個菜端上桌。

        鄭航打量著色香味俱全的菜,“喝點兒紅酒吧,反正今天休息?!?/p>

        “應(yīng)該的?!狈骄昴樕仙饍啥浜每吹募t暈,“慶祝生日嘛。”

        鄭航走進書房去拿紅酒,剛進屋,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就響了。方娟拿起來,看到屏幕上顯示出“齊勝”兩個字?!褒R隊長打來的。要不請他一起過來喝一杯?”

        鄭航接過手機,剛聽了兩句,臉色霎時蒼白如紙。

        三十二

        鄭航全然不顧路口的紅綠燈,一路拉響警笛,方娟的警用摩托車頭小燈耀眼地閃爍,無線電里傳來沙沙聲。鄭航眼前出現(xiàn)了寶叔蜷縮在客廳沙發(fā)上的模樣,他把毛毯緊緊地裹在身上,抵御跟天氣無關(guān)的一股寒意。他記得寶叔臉上的表情如浮云一樣漠然。

        監(jiān)視居住的民警發(fā)現(xiàn)寶叔墜落在他家臥室窗戶外面的陰坑里,早已氣絕身亡。目前,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落入那條陰坑,也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

        “你昨晚去找他,他說了什么嗎?”方娟問。

        “什么也沒說,除了嘆氣。”鄭航腦海里沒有浮現(xiàn)出任何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他記得寶叔曾經(jīng)說過,他不想死,但這個世道在把人往絕路上逼。

        監(jiān)視居住以來,鄭航每天都要去看看寶叔,有時兩三次。寶叔不做飯,他就買了許多副食、水果帶過去。每次,他總要坐下來,陪著他聊聊天,談?wù)勅松?,談?wù)劷】?,談?wù)勆磉叞l(fā)生的事情。有一次,他們談到了死亡,寶叔明確表示很害怕死亡。

        “像我這樣的人如果死了,肯定進地獄。并不是說地獄里有多可怕,我只是害怕就那樣什么都沒有了。即便是像我這樣的人,也希望多活一天算一天?!?/p>

        “人人都是這樣,我也是?!编嵑桨参克?。

        “不一樣。你前途無量,一定要珍惜?!?/p>

        “誰都一樣?!编嵑焦虉?zhí)地說。

        寶叔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有些人活著,不如死去,死了不會害人;有些人活著,是行尸走肉,活與不活一個樣;有些人活著,是造福社會。怎么會一樣呢?”

        “人生而平等,善惡只是他們的選擇。”

        寶叔低下頭去,再也沒有吭聲。

        寶叔家附近的街道上停滿了警車,一輛救護車擋住了樓前的巷子口,一輛電視臺的采訪車停在稍后的地方。鄭航快步往里面走,方娟緊跟在后面。記者只要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拍照,大白天的,還開著閃光燈,一閃一閃地晃眼睛。他們繞過救護車,從黃色隔離帶下面鉆進去。

        老舊的樓房后墻跟圍墻間距很近,一般人不會進去。樓上的住戶不斷往下面扔垃圾,便形成了一條無人打掃的陰坑。警察正在勘查現(xiàn)場,屋頂和破損的下水管有水緩緩滴落下來,空氣潮濕悶熱,充斥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垃圾味。

        歐陽偉還有最近經(jīng)常見到的法醫(yī)和痕檢員都在。鄭航從他們的背后看過去,只見到靠圍墻的小半邊身子和一條大腿。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認出了寶叔一直穿在身上的睡衣。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是這樣,”歐陽偉對鄭航說,“兩道墻相距太近,陰坑是監(jiān)控死角,幸虧監(jiān)視民警想調(diào)試一下視頻鏡頭,這才發(fā)現(xiàn)了尸體?!?/p>

        “視頻里有沒有他墜落的過程?”

        “正在查。前后左右有六個攝像頭,兩雙眼睛不可能一秒不眨地盯著,疏忽難免?!彼nD一下,“從這個墜落姿勢和身上的傷痕看,有他殺的可能性?!?/p>

        鄭航后退幾步,打量著骯臟凌亂的陰坑。“找到致命傷了嗎?”

        “還有待確定。我想可能是撞碎后腦勺致死。”歐陽偉說。

        “如果媒體將寶叔的死亡與志佬的死聯(lián)系起來,再聯(lián)系到吸毒群體,可能干擾偵查?!编嵑降哪抗廪D(zhuǎn)向方娟。

        方娟正拿著鄭航的照相機拍照,雙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胺ㄡt(yī)檢查完了嗎?”

        “正在等你們?!睔W陽偉說著,沖法醫(yī)和痕檢員點點頭。

        鄭航注意到,寶叔淺灰色的睡衣很柔軟,更襯托出身體的僵硬,說明死去已有些時間,他心里又疼了一下。尸體翻轉(zhuǎn)過來,后腦果然塌陷進去,血肉模糊。痕檢員檢查睡衣,在褲腰部位發(fā)現(xiàn)一抹黃色,探摸出來,竟是一條黃綢手絹!痕檢員把手絹展開,方娟聞到了一股男用香水的淡淡香味。

        樓上寶叔的家里,齊勝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和他們打招呼:“你們來了。”然后問鄭航,“你最后一次進這個房間是什么時候?”

        “昨晚十點多鐘,十一點左右離開。”

        “一個小時足夠談?wù)摵芏鄸|西,他的情緒怎么樣?有沒有說什么喪氣話?”

        “他一直很喪氣?!编嵑秸f,“我出門就給你打電話,向你匯報他想進看守所去?!?/p>

        “看守所不是我家開的?!?/p>

        齊勝尖刻的語氣讓方娟吃驚,她想,鄭航也應(yīng)該意識到了。鄭航平靜地說:“監(jiān)視居住是我代寶叔請求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太鎮(zhèn)靜、太專業(yè),但方娟知道,他其實沒有這樣超然。她能聽出他話里隱含著的微妙甚至危險的憤怒苗頭,同時,她注意到他的左手在膝蓋上緊緊地握成拳頭,右手死死地抓住門框,仿佛在盡力讓自己不要離開。她希望自己能安撫他,他那帶有敵對情緒的鎮(zhèn)靜或許會引起齊勝的懷疑。但現(xiàn)在自己能做的,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盡職地擔任搭檔的角色。

        “但是,”鄭航繼續(xù)說,“我并沒有打聽出他的真實想法,是恐懼,還是覺得這樣太浪費警方的精力。聯(lián)想到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我認為是恐懼,也可能他另外還涉及什么事情,讓他內(nèi)心不安?!?/p>

        “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猜的?!?/p>

        齊勝挑了下眉毛,“也就是說,你向我反映了他的想法,但你其實并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你提出的所謂問題都是你猜測的,不一定是他的問題?!?/p>

        “您提審過他,他一直什么都不愿意說?!?/p>

        “你每天有幾個小時跟他待在一起,你們究竟在聊些什么?他的過去?他的財產(chǎn)情況……”

        鄭航疑惑:“你懷疑他有其他財產(chǎn)?”

        “我沒這么說?!饼R勝的語氣嚴厲起來。

        “齊隊長,”方娟插話,“你就這樣把我們攔在門外繼續(xù)談話嗎?難道我們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看看這個現(xiàn)場,兇手很專業(yè)。他懂痕跡,懂證據(jù),有高超的反偵查手段,這說明什么問題?”齊勝的目光緊盯著鄭航。

        鄭航?jīng)]有回應(yīng)他的注視,而是盯著窗外的某個地方,在那里,各色的花朵綻放成一片五彩斑斕的海洋。

        “齊隊——”里屋一個又高又瘦的刑警似乎是有了發(fā)現(xiàn),他指了指臥室的窗口。

        鄭航首先反應(yīng)過來,沖過去,然后齊勝跟著瘦高個兒走到窗口。窗簾已全部拆掉,玻璃窗呈最大的角度張開。

        “這里……”瘦高個兒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困惑或者說是緊張,“我沒敢動它,應(yīng)該會有其他痕跡?!?/p>

        齊勝一動不動。鄭航倚在窗戶右邊,用力地抓住窗簾桿,胳膊上的筋脈繃得緊緊的。方娟把頭慢慢地探到窗外,她謹慎地觀察著,就好像外面潛伏著一條隨時準備攻擊的、吐著毒信的五步蛇。

        看起來就像隨處亂飄的廢紙,發(fā)黃的紙面上帶著灰暗的印記,上面抹了一層像漿糊,又像稀飯一樣的東西——那是一張留言條,有人刻意把它貼在窗框邊的墻壁上,四四方方的,看起來就像任何一本臺歷上那種,而現(xiàn)在已被涂著腦漿。那些灰暗的印記組成了一句話,應(yīng)該是先用筆寫上去的,為了打上恐怖的烙印,又浸在腦漿里。

        “是一張紙條?!狈骄暾f。

        “讀出來?!编嵑降吐曊f。

        “是不是先取證?”

        “讀出來!”

        方娟早已辨認出了那些字,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它寫著……它寫著,‘鄭航,我會不斷地給你送去驚喜?!?/p>

        三十三

        整個下午,鄭航都跟著李后寶的尸體轉(zhuǎn),尸體運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閑下來便走來走去地打電話。李后寶命案讓負責監(jiān)視居住的小組陷入危機,鄭航必須做好種種安排。當班的民警和社區(qū)干部需要接受詢問,甚至有必要暫停職務(wù)接受調(diào)查。

        “你暫時不要介入案件?!辟Z誠在電話里告訴他,“關(guān)局長還在省廳開會。我會讓齊勝負責詢問你。把你知道的情況詳盡講給他,筆錄不論多長,我和關(guān)局長都會看的?!?/p>

        鄭航跟著救護車來到醫(yī)院停尸房,這里有臨時解剖室。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談?wù)撪嵑脚c寶叔的關(guān)系。他則始終控制著情緒,不跟偵技人員說任何有關(guān)案件偵查方面的話,以免別人質(zhì)疑他身為警官的客觀性和判斷力。如果因此影響了案件的偵查,那他就是在幫寶叔的倒忙。

        所以,他安靜地坐在解剖室內(nèi)的塑膠椅子上,等待著法醫(yī)完成工作。在不銹鋼器具與容器碰撞發(fā)出叮當聲的間隙,法醫(yī)不時將情況講給他,他則盯著對面雪白的墻壁。他沒有碰任何文件,連替法醫(yī)遞一把鑷子之類的事情都沒有做。但在法醫(yī)為寶叔脫去睡衣時,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在他身上或衣服上聞到什么味道?有異于男人體味的?!?/p>

        法醫(yī)停下手上的動作,“有,衣服上有若隱若現(xiàn)的男性香水味。”

        在辰河這樣偏僻的地方,使用男用香水的人十分稀奇,不是上流人士,就是非常講究的年輕人。

        “你以前嗅到過同類香水味嗎?或者說,還在其他案件的尸體上嗅到過香水味嗎?”

        法醫(yī)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嗯,一下子想不起來。不過,如果沒人問起,就很難注意到。”法醫(yī)五十多歲,是一名非常敬業(yè)的刑事鑒定專家,他完全明白鄭航此時的想法。

        “有道理,面對一具尸體時,需要注意的東西太多?!?/p>

        “我回頭看看以前的檢驗筆記,如果想起什么,打電話告訴你?!狈ㄡt(yī)開始檢驗,同時告訴助手需要記錄的內(nèi)容,“后腦顱骨粉碎性損傷,呈塌陷狀,顱內(nèi)腦漿噴出,屬鈍器撞擊傷?!?/p>

        鄭航問:“是打擊形成,還是落地撞擊形成?”

        “你說的兩類,我們統(tǒng)一叫撞擊傷。具體是鈍器打擊,還是落地撞擊,會在致死原因里詳細分述?!?/p>

        鄭航斷斷續(xù)續(xù)地應(yīng)付著,仿佛是在談?wù)撘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案件當事人。但他感到全身發(fā)冷,好幾次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終于,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在停尸房里堅持下去了。他走到外面,方娟坐在護士辦公室里,時刻關(guān)注著他。

        他們來到醫(yī)院對面的辰河廣場。已接近晚餐時間,休閑的人不少,很熱鬧,但鄭航卻感到無比孤單。片刻之后,徐放的電話來了:“你在哪兒?”不等他回答,徐放接著說,“法醫(yī)搞完了,外部檢驗沒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東西,致死原因也很簡單?!?/p>

        “打擊傷,還是碰撞傷?”

        “沒有找到兇器,但也沒有確定合適的碰撞致死的硬物?!?/p>

        “陰坑里好像沒有可以碰撞致死的東西?!?/p>

        “到處是血,一時難以認定。”徐放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猶豫,“外面都在傳,說你跟他之間有問題,說你做了一堆怪異的事,一天到晚去騷擾他諸如此類,還說你把他嚇得魂不附體?!?/p>

        鄭航的心猛地跳了起來,“我跟他沒有任何問題……”

        “我只是讓你小心點兒,別擔心。不過,抓住李后寶后,你跟他的接觸是過于頻繁了些,以后辦案子謹慎點兒,別給人抓把柄。”

        鄭航頭痛得厲害,有種想吐的感覺。

        三十四

        方娟走進廚房,沖了兩杯咖啡,遞了一杯給鄭航。鄭航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沒有開燈。方娟再次走進廚房,看著一筷未動的生日午餐,決定把它熱一下。

        這時,她聽到窗外一陣刺耳的剎車聲,接著有說話聲傳來。她走到窗口,看到賈誠站在單元樓下,兩個身著檢察官制服的男人從車里下來。方娟感到很奇怪,這么晚了,檢察官怎么穿戴得如此整齊到公安局家屬院來?她猜想一定是賈誠請來的,他喜歡跟這些人搞好關(guān)系。

        賈誠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方娟不認識,看樣子也是公安局的。他們在樓下寒暄了一會兒,便進了鄭航家的樓門。難道他們要到鄭航家來?什么事值得如此興師動眾?會與寶叔的死有關(guān)嗎?她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接著,她聽到了敲門聲,果然是他們。

        兩個檢察官,一個叫吳知非,一個叫欒倫功,他們非??蜌獾馗嵑轿樟耸?。方娟與鄭航肩并肩坐進沙發(fā),賈誠和兩名檢察官坐在椅子上,方娟不認識的那名警官站在窗口,他是分局的紀委副書記。賈誠首先說明來意,李后寶的死很多疑點涉及鄭航,檢察院獲悉相關(guān)情況,要求提前介入調(diào)查,請鄭航認真配合。

        “李后寶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死亡四至八小時?!眳侵钦f,“有人認為你在此案中存在重大嫌疑,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p>

        “我有重大嫌疑?”鄭航大聲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殺他?”

        欒倫功身體前傾,“你們那么嚴密的監(jiān)控,連一個蒼蠅都飛不進去,怎么會有人進入室內(nèi)殺人而你們的監(jiān)控人員卻不知道?”

        “監(jiān)控也不是完全沒有死角?!?/p>

        “除了你和監(jiān)控人員,還有誰知道?”欒倫功咄咄逼人。

        吳知非壓了壓手:“這個以后再說。昨天,你向齊勝大隊長匯報李后寶希望進看守所去,是嗎?”

        “是的?!编嵑交卮?。

        “除了你知道這事,還有人親耳聽到李后寶說過想進看守所的事嗎?”

        “應(yīng)該沒有。齊勝說不會同意,我也沒再提?!?/p>

        “我明白了?!眳侵菦_鄭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知道李后寶在銀行的存款數(shù)目嗎?”

        “他有存款嗎?”鄭航反問。他雖然跟寶叔相處了一段時間,但從未談到錢的事。

        “昨晚你去看過李后寶嗎?什么時候離開的?”

        “十一點鐘左右?!?/p>

        “出門之后,你就回家了,是嗎?有誰可以證明你一直在家嗎?”

        鄭航遲疑了,參加工作幾年來,他一直是一個人住在這兒,左鄰右舍再怎么關(guān)心他,也不可能在深更半夜還關(guān)心著他的起居。

        吳知非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澳阋恢痹谒X,直到今天早晨方娟同志過來向你祝生?”

        “是的?!狈骄暾f,聲音又脆又響,嚇了幾個男人一跳。“鄭航這幾天很累,又睡得晚,總是睡不夠。今天早晨我來了幾次,他一直沒起床,我還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p>

        鄭航愣住了。為什么她要這么說?如果她愚蠢地編造故事,是不會得到證實的。如果證明她做偽證,方娟甚至可能受處分。吳知非側(cè)過臉從肩膀上看著賈誠,又看看欒倫功。方娟下意識地往鄭航身邊靠了靠。

        “你來鄭航家時,有沒有看一下手表?”

        “看過?!狈骄暾f著舉起了手,讓他們看見她戴著一塊手表。

        “你怎么知道他睡在里面?”

        “他的鼾聲,隔老遠就聽得見?!狈骄昴樇t了,“隔壁的老王告訴我的?!?/p>

        “老王?全名是……”欒倫功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

        “王加海?!辟Z誠插話,“一個老民警的兒子,不過他不是我們局里的。這個人有些刁,最好不要讓他卷入這件事?!?/p>

        “他恐怕必須卷進這件事,賈副局長,”吳知非說,“他是唯一能提供鄭航不在場證明的人。”

        賈誠咂咂嘴,沒再說話??礃幼铀惶矚g吳知非的做派。

        吳知非繼續(xù)向鄭航發(fā)問:“有人說,看見你凌晨的時候出現(xiàn)在某個路口?!?/p>

        “誰說的?”鄭航冒失地問。

        “現(xiàn)在我們不能向你透露,這你明白?!?/p>

        賈誠忍不住站起身,將欒倫功拉進廚房里。他壓低嗓門說:“你們恐怕弄錯了,欒科長。在案件發(fā)生的時間里,鄭航待在家里,有一個女警守在他門口,還有一個鄰居作證。他們有什么理由撒謊呢?”

        “是否撒謊,有待查證。這關(guān)系到鄭航是否受到控告,他們的一面之詞不一定牢靠?!睓鑲惞Π谅卣f,“賈副局長,即使是你的證詞,也要查證?!?/p>

        “別說悄悄話?!眳侵菦Q意要控制局面,“這只是一次例行走訪。”

        “如果你們征求我的意見的話,”賈誠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沙發(fā)上的兩個人,“從他穿上警服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是局里最忠誠敬業(yè)、公道正派的警察。你們的攪局,足以敗壞一個警察的聲譽!”

        “算了吧,賈副局長。”吳知非用一種老于世故的腔調(diào)說,“我知道你想說十幾年前發(fā)生過警察被陷害的事情,但歷史總是不斷被改寫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們有一個目擊證人在犯罪現(xiàn)場見到了他,這是千真萬確的?!眳侵寝D(zhuǎn)向欒倫功,“你去敲敲對面的門,看看姓王的在不在家。”

        王加海正好在家?!拔沂菣z察院的,姓欒,”欒倫功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需要問幾個與鄭警官有關(guān)的問題?!?/p>

        “不論你姓欒還是姓卵,”對方醉醺醺的,“與我無關(guān)?!?/p>

        欒倫功臉色難看,“今天早晨你見到過鄭警官嗎?幾點鐘?”

        “我昨晚跟他睡在一起,你有意見嗎?”

        “你早晨幾點鐘出的門?”

        “它知道?!闭f著,王加海身后竄出一條牧羊犬,對著欒倫功狂吠起來。

        欒倫功討了個沒趣,回到客廳里。吳知非白了他一眼,揚起下巴對著對面晃了晃:“隔壁不是還有一家鄰居嗎?去問問?!?/p>

        門開了,是個中年女人。

        “今天早晨你有沒有看見鄭航出門?”

        “沒看見?!迸苏f,“我想他應(yīng)該還在床上吧,我起得早,經(jīng)過他窗下的時候還聽見他的鼾聲?!?

        “那時是幾點鐘?”

        “五六點鐘吧,天還沒放亮?!?/p>

        “你幾點鐘回來的?”

        “今天回來晚,跳完舞,又去買了菜,還跟一個老太太去了花鳥市場?!?/p>

        “謝謝您。我們可能還會跟你聯(lián)系。”欒倫功遞了張名片過去。

        女人沒接他的名片,關(guān)了門。

        欒倫功回到客廳,吳知非說:“這都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我們還有其他途徑查找證據(jù)。賈副局長,我想請鄭警官跟我們回去問個話?!?/p>

        “恐怕不能?!辟Z誠淡然地說,“沒有手續(xù),甚至沒有任何證據(jù),程序你比我清楚?!?/p>

        “不是逮捕,”吳知非反駁,“只是例行傳喚。因為他有重大嫌疑,說清楚了就可以回來?!?/p>

        “我可以跟他去?!编嵑教ь^看著賈誠,“他們可以問我他們想問的一切問題。”

        “這不合法律規(guī)定。”賈誠說,“如果想帶他走,或單獨問話,必須按程序來?!?/p>

        吳知非有些惱火,但也無可奈何?!百Z副局長,你要保護自己的部下,這可以理解。但這是我的職責,現(xiàn)在,我要正式提出檢察建議。”他轉(zhuǎn)過臉看著鄭航,“請公安部門收回鄭副所長的配槍及相關(guān)警用裝備,直到案件水落石出。明天清早,我會派人送正式的通知過來。我希望,從現(xiàn)在開始,鄭副所長的行蹤都應(yīng)在公安局的視線之內(nèi)。”

        “在得到關(guān)局長的正式命令之前,我就當你的話沒有說過?!辟Z誠向紀委副書記偏了偏頭,“盧書記,送送兩位科長?!?/p>

        三十五

        鄭航和方娟沿著辰河大道奔跑著。兩個人都跑得很快,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昨晚以來,兩人一直沉默著。當他們跑回公安局家屬院時,關(guān)西正站在大門口,滿面寬厚和慈祥?!靶∴?,看起來鍛煉得挺好的?!?/p>

        鄭航恭敬地站著:“您的指示總不會錯?!?/p>

        “既然你愿意訓(xùn)練,那歡迎你加入特警隊,我會安排你參加訓(xùn)練,直至成為一名合格的特警?!?/p>

        “我不想當特警?!编嵑秸f。

        方娟想制止,沒來得及,她趕緊打圓場:“關(guān)局長,鄭航只是心里不痛快……”

        關(guān)西聳聳肩,示意他們跟著他進了射擊訓(xùn)練基地?!按蠹叶荚谕饷嬗?xùn)練,”關(guān)西說,“今天早晨這里清場?!?/p>

        “什么事這么鄭重?”方娟斗膽問。

        “因為有一場比賽?!标P(guān)西說得十分平靜,但方娟聽出了不一樣的語氣。

        管理員安排了一個靶位,選擇了三組槍:警用左輪、九二式手槍及八一式自動步槍。關(guān)西對鄭航說:“今天我們來個比賽,誰贏了,接下來的談話就聽誰的?!?/p>

        鄭航盯著關(guān)西看了一會兒,點點頭,做了一個“您請”的姿勢。關(guān)西凝神屏氣,瞄準射擊,一氣呵成。

        方娟不由得拍起巴掌:“關(guān)局長真厲害!”

        “別忙著拍馬屁,我打得太好,對你們來說可不是好事?!?/p>

        鄭航沉默不語。他首先拿起九二式手槍。這一組僅十發(fā)子彈,對于熟練的射手來說,很快便可射完??山裉爨嵑揭恢奔胁涣诵纳?,射完一顆子彈,便需重新調(diào)整。

        關(guān)西在后面喊:“怎么啦,嚇著了?這么孬?”

        鄭航?jīng)]有回答,靜下心打空了所有子彈。

        關(guān)西哈哈大笑:“有潛力,可修養(yǎng)還沒到位哦?!?/p>

        鄭航沉著臉,想反駁,又閉上了嘴。很顯然,他打從心底里認為關(guān)西說話不會算數(shù)的。

        “說說看,最近有什么動靜嗎?”

        “有人把寶叔的死嫁禍到鄭航頭上?!狈骄昙鼻械卣f,“這將使偵破方向出現(xiàn)重大偏差,希望您能及時糾正?!?/p>

        “確實有些問題我們該去解決?!标P(guān)西淡淡地說,“但偵查方向并沒有錯,只是需要進行小小的修正?!?/p>

        “小小的修正?”

        “因為事實并沒有因此改變。命案不是包裝完好裝在禮品盒里等待你去拆開的新年衣服,常常,到頭來問題還是一大堆,證據(jù)也是一團亂麻。你們倆排查出很多重要線索,接下來我們的工作是把線索拼湊成案件,我們還是有充分的理由證明是李后寶殺了劉志文?,F(xiàn)在,或許殺李后寶的不是鄭航,也許現(xiàn)場另有其人,是某個人想利用混亂的局面達到自己的目的,或者干脆就是自殺;但從我的立場看,李后寶殺了劉志文,結(jié)案?!?/p>

        “不是這樣的!”鄭航激動地反駁,“這不算結(jié)案,從我們在山里找到寶叔的那一刻起,原先假設(shè)的案情就推翻了。我們找到了過去四年來涉及吸毒者被殺案件的規(guī)律,殺害一人,嫁禍一人——同樣的移植式的證據(jù)模式,還有田衛(wèi)華、李朔等人提供的信息。寶叔和志佬的案件完全符合這一模式?!?/p>

        關(guān)西轉(zhuǎn)向方娟:“你怎么看鄭航與寶叔的關(guān)系?”

        “正常的偵審關(guān)系?!狈骄暾f,“只是鄭航太富有同情心。”

        “是哦,你太了解他了。那你告訴我一個偵查員的基本素質(zhì)是什么?”

        方娟愣了。

        “說真的,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回到基本問題上。在我看來,我們有幾個關(guān)鍵的問題。首先,為什么是李后寶?他的死亡具有獨特性,所以理論上來說他是這個案子的關(guān)鍵。鄭航過分的同情心被人利用來把案件攪渾。據(jù)檢察院通報的情況,李后寶跟鄭航的感情不同一般,可能涉及他父親鄭平。聽說,還有一份沒有找到的遺囑,被他們懷疑是鄭航殺人的動機。第二個疑點是,昨天凌晨鄭航到底有沒有出門。如果沒有,周邊群眾看到的那個人是誰?查實此事,有助于洗去鄭航的嫌疑,說不定也可以揭開寶叔死亡的謎底?!?/p>

        “說到這個,”鄭航幽幽地插話,語氣帶著歉疚,“那天凌晨我確實出去過……我想去看看寶叔,但走到前面的巷子里,怕打擾他睡覺,又返了回來?!?/p>

        關(guān)西臉上布滿黑線。方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與鄭航面面相覷。

        “但我沒有去過吳科長說的那個路口?!编嵑窖a充,“而且,我在外面逗留的時間很短?!?/p>

        關(guān)西嘆了口氣:“我們平等對話的時間是不是就到這里?你是個聰明人,但真的不是很幸運。從今天上午開始,你給我遠離這起案件,扎實做好分內(nèi)事,安心訓(xùn)練,爭取以優(yōu)異的成績迎接升職考核?!?

        這個世界看似有很多人在為他操心,對他負責,但是,他們的操心似乎都是為了他們自己內(nèi)心的安寧。這是鄭航從小就懷疑的、令他傷感的事實。但他沒敢點穿?,F(xiàn)在,這個事實似乎正在一點點地被證實。他們的目標就是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目標地活下去,只要他平安活著,他們就算對死者有了交代。

        鄭航坐在破舊的辦公桌前,一邊喝著茶,一邊在琢磨如何打發(fā)不搞案件的時光。關(guān)西說了,除了派出所社區(qū)警務(wù),除了訓(xùn)練,他什么事都不能參與。陽陽敲門進來,說自己被抽調(diào)到專案組負責基礎(chǔ)調(diào)查,可能有幾周不會來上班?,F(xiàn)在,偌大的派出所里除了辦證大廳,只剩下他一個人。徐放早已去了專案組,教導(dǎo)員在省廳培訓(xùn),派出所的工作落在他一個人頭上,但他不知道該干些什么。負責的社區(qū)沒有什么警務(wù)活動,即使有,他也不想去。

        除了這個案子,別的他什么也不在乎。檢察官的介入,讓鄭航更加體味到案件背后的險惡。他將已知的情況拼湊起來,貪圖遺產(chǎn)勉強算是動機,但事實呢?事實依據(jù)(假如他們能拿出事實)是判定一個人是否犯罪的核心。他給齊勝打電話詢問寶叔是否留有遺囑。齊勝沒好氣地說他不知道,至少在搜查寶叔房間時沒有發(fā)現(xiàn)遺囑。這就怪了,流言說得有板有眼——鄭航如何逼迫寶叔立下遺囑,寶叔如何無奈找鄰居見證;還有人說親眼看到遺囑,涉及多少現(xiàn)金、多少房產(chǎn),全部由鄭航處置。

        悶坐一會兒,他踱到辦事大廳,忽然看到一伙人站在停車坪前的警務(wù)公開欄前,對著他的照片指指點點。

        “就是他!”那伙人認出了鄭航,迅速將他圍在中間。

        鄭航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帶頭的中年人:“你是誰?”

        “我叫李葵,前天被你殺害的李后寶的兒子?!?/p>

        “你終于冒出來了?!编嵑嚼溲劭粗羁凹m正一下,第一,寶叔不是我殺的,案件正在偵查中,你要想知道他的案情,可以去刑偵隊;第二,如果我沒記錯,在寶叔最困難的時候,在他最想念親人的時候,你與他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第三,如果你是來問遺囑的事,應(yīng)該去法院,在我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p>

        “我希望你態(tài)度好一點兒,也許我們彼此可以相安無事?!崩羁f。

        “呵呵,”鄭航笑了,“你跟我講條件?”

        李葵眼里閃出火花:“只要你把我父親的錢交出來,我可以證明你無罪;如果你想坐牢,我和我的親戚們會告到你脫掉警服,在牢房里待一輩子。”

        “悉聽尊便。但我的接待到此為止了,哦,如果你找到什么遺囑,麻煩告訴我一聲,我好去拿錢?!?/p>

        鄭航的背后已經(jīng)站著幾個聞訊趕來的協(xié)警。李葵自覺撿不到便宜,一言不發(fā)地帶人往外走去。臨離開時,還狠狠地踢了大門一腳。

        回到辦公室,鄭航?jīng)Q定把關(guān)西的命令放到一邊去。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拎著旅行袋來到停車坪。從朋友手里借來的明銳正停在警務(wù)公開欄前。開出停車場,正是解放路駭人的下班高峰。

        他要到警官學院去,但內(nèi)心里沒有一絲回母校的激動。這不是一次榮歸,而是為求助而去。參加工作六年,沒有爭得榮譽,卻惹了一連串的麻煩。一個橫死的癮君子將遺產(chǎn)留給了自己,他稀里糊涂成了案件的當事人。如果真有所謂的遺產(chǎn),鄭航可以毫不虛偽地說,他完全不在乎錢——他父親的撫恤,母親的保險賠償,以及他現(xiàn)在的收入,他并不愁錢花,即使錢不厭多,坦白地說那些不是他的錢,他更要慎重考慮。

        駛離辰河大道,他準備繼續(xù)向南進入高速公路??戳丝磿r間,六點三十分。離開派出所時,他不想吃東西,一心想快點兒趕往省城。這時他才意識到,到達的時間預(yù)計在晚上九點以后,那時他大概已經(jīng)餓暈了。而且,他忘了打電話通知石鋒教授。

        他搜索路邊的餐館標識,接近水府廟服務(wù)區(qū)入口時,他看到了老媽廚房在向他招手。他在距餐館門口兩條車道的位置鎖好車,走到餐館的臺階前,背后傳來一個聲音:“明銳車是你的嗎?”

        鄭航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笆??!?/p>

        “你知道自己的車胎漏氣嗎?”

        “哦,沒注意……”

        “你鎖車的時候我愛人發(fā)現(xiàn)的,讓我來追你。如果上高速就危險了?!?/p>

        中年男人轉(zhuǎn)身向停車場走去,鄭航快步跟上。一個中年婦女正站在鄭航的明銳車旁,沖他抱歉地一笑,似乎鄭航遇到的麻煩事該她負責。鄭航首先俯身檢查輪胎,左后車胎果然出了問題。

        “快漏光了?!敝心昴腥四弥馐趾丸F鉗走過來?!翱催@里,”他指著胎側(cè)鉛筆頭大小的金屬圓頭,“像是釘子。”

        “這位置有釘子太奇怪了。”

        “可能是故意的。”

        鄭航想起李葵一伙人當時就站在警務(wù)公開欄前。他的工作牌就放在明銳的駕駛臺上,透過擋風玻璃一眼就能看到。

        “你會換胎嗎?”中年人問。

        鄭航搖搖頭。

        “如果有備胎,我可以幫你換上?!?/p>

        “謝謝,服務(wù)區(qū)應(yīng)該有人可以換胎,已經(jīng)耽誤你們太多時間了?!?/p>

        “這事他在行。”中年婦女說話了。

        男人說:“也就十幾分鐘,耽誤不了什么,你放心好了?!?/p>

        鄭航心里有些感動。他們都是好心人,他越是不接受,他們越堅持?;蛟S他們的善良能稍稍抵消李葵的惡毒。

        換胎并不難,只要工具齊備,不要十分鐘就可以換好。鄭航再三感謝,中年人擺擺手:“小事一樁?!?/p>

        三十六

        “那是個偽造的現(xiàn)場。”

        鄭航坐在石鋒教授的辦公室里。教學樓里的燈次遞熄滅,夜色像蛛網(wǎng)延伸過來。第一天,停止執(zhí)行職務(wù)。接下來還有第二天、第三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甚至更長,內(nèi)心的戰(zhàn)栗在他的臉上表露無遺。

        他來到這里,是希望獲得專業(yè)的支持。但他跟石教授并不親近,在校時,石教授的教籍還在江南大學,因為在犯罪學和證據(jù)心理學方面有開拓性貢獻,被警官學院聘為客座教授。他有幸聽過石教授幾堂課,但沒有更多的交流。不過,一見面,石鋒還是認出了他?!扒趭^、高傲、對自己要求很高的同學?!笔淌谠u價,“話不多,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走進這個熟悉、擁擠的辦公室,到處堆滿了厚厚的資料,一株水生植物早就枯萎。一來到這里,自我封閉的閘門瞬間消失,滿腔的傾訴欲。他將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擇要告訴了教授,并細說了兩個癮君子被害的情景。

        “兩個犯罪現(xiàn)場,”他著重提出來,“你知道哪里有問題?”

        “偽造的?!苯淌谝会樢娧卣f,“你知道那是偽造的,我一聽你的描繪便知道,你們局里的刑警一定也想到了……可是,他們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們懷疑這也是你做了這一切的一個證據(jù)——誰能比一個警官學院的高才生更會偽造犯罪現(xiàn)場呢?還有那張紙條。留在現(xiàn)場窗臺上的那張紙條,看起來很神秘,語句很酷,但它幫不了你什么。我不認為它能夠為你撇開嫌疑,它可以被理解為偽造現(xiàn)場的一部分,反而很容易將懷疑引向你?!?/p>

        “我不是兇手。”

        “當然不是。”教授說,“兇手對警察工作了解得太多。對你,對你的行蹤,包括你的情緒都了如指掌,我倒是希望你能夠有所改變?!?/p>

        “但刻意的改變只能欺騙自己,卻騙不了別人。我不敢高估我自己。”

        “也不要低估了自己,就像你沒有低估對手?!苯淌谛π?。然而,這笑并沒有讓鄭航放松,他意識到石鋒并不理解他處境的嚴重性。

        “我想請你幫我?!编嵑降统恋卣f。

        “我們不妨先討論討論?!苯淌诓患辈痪彽卣f,“你認為那人將你作為目標,他的目的何在呢?”

        “嫁禍于我,讓他自己逍遙法外?!?/p>

        “是嗎?”石教授平靜地說,“從你提供的信息看,有人把吸毒群體作為目標,這個人致力于這件事已經(jīng)超過四年。”

        “是的。”鄭航疑惑地望著他,忽然明白了。他感到血液都涌到了臉上?!八⑸衔沂亲罱氖隆驗樗牢谊P(guān)注著這個案子,給他帶來了危險。”

        “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不知你有沒有感覺到有人監(jiān)視……以你的敏銳,應(yīng)該知道。”

        “他監(jiān)視我?”鄭航一直以為,如果真有個不知道的人侵入了他的生活,像捕獵一樣跟蹤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而石教授的話,讓他感到他以往的世界正在崩潰。

        “這符合他的方式。”石教授說,“記住我說的話,變得更敏銳一些,站在捕食者的角度研究對手?!?/p>

        “我影響了他四年來一貫執(zhí)行著的計劃?!编嵑缴钌畹匚艘豢跉?,“讓他的計劃稍稍轉(zhuǎn)了個彎,把我納入了進去?!?/p>

        “嗯,還有呢?”

        “他不希望很快結(jié)束。他要的不僅是謀殺本身,還有這個過程。他希望這一切像不斷加密、不斷解密一樣延續(xù)下去,像一條謎語鏈?!?/p>

        “這個設(shè)密解謎的過程只是他一個人的?!笔淌谕nD一會兒,接著說,“他對你來說不是個陌生人?!?/p>

        “但是,我怎么會沒有被監(jiān)視的感覺呢?”

        “因為他時刻在你的身邊,他不需要在遙遠的地方監(jiān)視你,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你生活的一部分?!笔h說著,卻又猶疑起來?!暗?,監(jiān)視仍是不可或缺的?!?/p>

        “會不會是他監(jiān)視了我身邊的人?”他想到了方娟。

        “那個最先發(fā)現(xiàn)疑點的女警?”石鋒說,“這既是他的策略,也是不得已。不過,他應(yīng)該更熟悉你?!笔h皺著眉頭思索著,“還有你的父親……我不想這么快下結(jié)論?!?/p>

        “我的父親?”

        “我聽說你母親在他犧牲兩年后憂郁而終,這樣的家庭的確很感人……”石鋒的語氣里飽含同情,“我記得他是在一起冤案里被殺的。剛才你說,目前面臨的案件似乎與你父親有關(guān),就是說,這是一場延續(xù)了十二年的游戲。”

        回到辰河,鄭航發(fā)現(xiàn)方娟和徐放都坐在他家門廊里等著。看著徐放腳下煙頭的數(shù)量,鄭航知道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好一段時間。此時,時鐘指向凌晨三點半。像是一種默契,鄭航開門,方娟和徐放相繼跟了進去。鄭航關(guān)上窗戶,拉上窗簾,把突然肆虐起來的暴風雨關(guān)在窗外。

        “回來得真是及時。”方娟對鄭航說,“你去找了石教授是嗎?了解到一些什么?”

        “我匯報了整個案情,他幫著分析了分析??偨Y(jié)起來就是六個字:游戲、監(jiān)視、考驗?!编嵑蕉⒅骄甑难劬Γ八遣皇窃诒O(jiān)視你?”

        她的眼神明顯帶著躲閃的成分,卻已經(jīng)無法逃遁。

        “你感覺到了,是嗎?”鄭航問。

        “是有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兩個月前,具體說,是接到第二次電話之后?!?/p>

        “他在觀察你的反應(yīng)?!编嵑秸f,“他改變策略了,一開始只是針對吸毒人群,矛頭當然對準政法機關(guān);然后你發(fā)現(xiàn)了他的游戲規(guī)律——你是政法機關(guān)的一部分,自然加強了對你的監(jiān)視;發(fā)現(xiàn)我加入到案件里,他就加重了砝碼——嫁禍到我的頭上?!?/p>

        方娟喃喃自語:“我猜,這個游戲歸根結(jié)底還是考驗公安機關(guān)的,我和你,只是棋子而已……我今天也有些進展,剛剛我向徐所長詳細了解了十二年前的案件,他還記得當時涉及的每一個人,但是他的說法和我想的不一樣——那是一樁栽贓嫁禍的毒品案件,似乎太過兒戲?!?/p>

        “我沒有參與全部案件,有些情節(jié)是看案卷得知的?!毙旆挪逶?,“十二年前,我只是刑偵大隊的中隊長。鄭航的父親帶隊去廣東追逃,隊里的工作由時任教導(dǎo)員的關(guān)西主持。這時,一名線人傳來一條重大線索,百步蹬發(fā)生一起重大殺人案,殺人者叫吳良,當天晚上在興威酒店舉辦宴席。線人反映,吳良五十歲,禿頭,比較胖,衣著講究?!?/p>

        “這個人在圍捕時不是落網(wǎng)了嗎?”鄭航問。

        “關(guān)西帶隊沖進包廂,在座賓客身上都搜出了冰毒——那是宴席回饋的禮品。但主座上沒人,座椅上的提包里有一把匕首和八百克海洛因。一名客人說那是吳良的包,回饋的紅包是他發(fā)放的,他們并不知道里面竟然包著毒品。我?guī)ш牥鼑陌鼛皇莻?cè)席,原計劃是對關(guān)西的圍捕進行策應(yīng),但吳良正在里面敬酒。吳良一貫桀驁不馴,是條逆毛狗,眼見警察攪他的局,公然抗拒。一名武警眼疾手快,撲過去將他按倒在地。吳良奮力反抗,當場被武警打斷了幾根肋骨?!毙旆藕攘丝陂_水,“關(guān)西給鄭平打電話匯報了案情,告訴他除了一個叫吳德生的參與者,其他人全部就擒。鄭平指示將涉案的二十幾個人全部帶回去,要求搜捕工作繼續(xù)進行,務(wù)必抓捕吳德生。當晚,全市刑警全體出動,鄭平也回到了辰河,但一直沒找到吳德生的下落。訊問中,吳良矢口否認包里的東西是他的,堅稱他進包廂時包里沒有那些東西,匕首和毒品是被人栽贓的?!?

        “這還不容易查?包廂里有那么多人,總會有人證明?!编嵑秸f。

        徐放點點頭:“我們都是這么想的,但包廂里二十余人,沒有一個人說出栽贓的情形,反而異口同聲地說紅包里的冰毒就是吳良分發(fā)的。市局刑偵支隊參與了辦案,五個預(yù)審組同時進行,仍沒有證據(jù)能撇開他的嫌疑。這時,專案組卻拿出證據(jù)鎖定了吳良,一是毒品外包裝上查出了吳良的指紋,二是百步蹬命案現(xiàn)場外面的黑白視頻里出現(xiàn)了他的身影?!?/p>

        鄭航說:“這還不能說是鎖定。外包裝可能是吳良用過的,只是被人后來套了上去,身影也許只是巧合?!?/p>

        “是的,”徐放盯著水杯,燈光側(cè)射過來,水里顯出陰影。“我跟你父親商量,希望在訊問中找到合乎邏輯的解釋?!?/p>

        “我們也是這么啟發(fā)他的,但他全部否認?!毙旆耪f,“接著,有人檢舉他與云南毒販進行毒品交易,他依舊否認。對他不利的證據(jù)越來越多,很快進入了逮捕程序,但黑道和吸販毒圈子卻說他是被冤枉的。”

        “他有前科嗎?”

        “他沒有被公安處罰過,也不吸毒。他一直不太合作,因為他不肯討論百步蹬兇殺案。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不尋常,平時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自高自大,目中無人?!?/p>

        “這種人是挺難纏的?!?/p>

        “就在宣布逮捕的那次訊問中,吳剛——吳良的兒子沖進了訊問室……”徐放望著鄭航,目光仿佛在說,我不想提起那些痛苦的事情。

        鄭航站在那兒,聽著十二年前的案情。他感覺自己的神經(jīng)在一分一秒地被磨損著。然而,這是他必須了解的。

        “那些收到毒品紅包的人,再也沒有其他線索嗎?應(yīng)該能查出來是誰發(fā)的,為什么發(fā),是不是有人做了封口工作?”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放亮,未合攏的窗簾縫里像是燃起了光芒。方娟翻箱倒柜,尋找早餐素材,然后進了廚房。徐放的腿又僵又冷,他摁下跑步機開關(guān),一邊跑一邊說:“對他們的訊問,時間拉得很長。不到兩個月,吳剛被槍決;半年后,吳良在看守所醫(yī)治無效死亡。關(guān)局長一直沒有放棄偵查,不斷提審那些收到毒品紅包的人,羈押快期滿時,終于有人松口,指認毒品紅包是吳德生發(fā)的,吳良座位上的匕首和毒品也是吳德生放的。他們原來不敢說真話,是害怕報復(fù)?!?/p>

        鄭航的心情更加沉重?!鞍俨降艃礆改兀俊?/p>

        “一直記在吳德生的頭上,但其中好些疑點相互沖突,最重要的是一個關(guān)鍵指紋沒有獲取比對結(jié)果?!?/p>

        “至少不是吳良的吧?”

        “當時公安信息平臺還沒建立,指紋比對依賴紙質(zhì)檔案,也就是說,每一個應(yīng)該存有各類指紋的司法單位都查過了,就是找不到比對對象。我們甚至聯(lián)系過公安部及廣東等地,看能不能追蹤到這枚指紋,但沒有結(jié)果?!毙旆艔呐懿綑C上下來,拿起手包,翻出幾張發(fā)黃的案卷?!鞍俨降虐傅乃勒呓忻喜ǎ莻€毒販子,他的死乍看像是處決,或者說殺人滅口,十分干凈利落。平常,我們總是分析作案手法,說罪犯有他獨特的‘簽名——落刀的部位、力度、手法等等,但事實上不總是這樣,犯罪的情緒因素也不見得總是很明顯。我們將此案與全國各地的涉毒殺人案進行過串并比較,沒有找到明顯的共同點。如果有什么相似,那就是兩個字:普通。”

        鄭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聯(lián)想起四年來發(fā)生的連環(huán)殺人案,其中似乎有著某種怪異的關(guān)聯(lián)?!澳?jīng)跟我說起過直覺,徐叔,這次呢?”

        方娟端來一碗面條放在徐放面前,順手關(guān)掉客廳里的大燈。窗外的霞光照亮了徐放側(cè)臉堅硬的線條?!爸庇X?我對這一切有種非常不好的直覺。我相信那個逃走的吳德生就是最重要的嫌疑人,是他操控著這一切,但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方娟說,最近發(fā)生的系列案件涉及這群人,作案工具大多用刀,而且看不出作案特征。這其中仿佛有某種微妙的相似之處。老實說,昨晚跟方娟交談之后,我忍不住想,這一系列連環(huán)殺人案也許是因為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為了某種原因而做出的寓意性行為。”

        徐放一邊吃面,一邊翻閱著方娟整理的資料。這個小小的動作讓鄭航想起之前一直想做,而沒有機會做成的事?!叭绻嫜芯窟@個案件,在哪里可以查卷?”

        徐放從面碗上抬起頭,“法院……哦,不對。這么久的案子,一直沒有結(jié)案,不知當時留存了偵查卷沒有,要問一下市局檔案館或者分局的檔案倉庫,刑偵大隊一般把久偵未破的舊案證據(jù)及附卷材料存放在那里?!?/p>

        “檔案里應(yīng)該能找到那份收到毒品紅包的人員名單?!?/p>

        “我昨晚回憶了一下,抄了一份給方娟,不一定齊全……其中有幾個已經(jīng)被殺害?!?/p>

        “他確實很有耐心,很有韌性,計劃了很長時間,一切就緒,才執(zhí)行他的處決計劃?!?/p>

        方娟端著兩碗面來到餐桌前,但沒有坐下吃,而是掏出筆記本。“我想,下一步有必要向關(guān)局長建議實施保護計劃。當年收到毒品紅包的人,除吳平凡、劉居南、劉志文、李后寶或被害或被嫁禍,還有幾個沒有受到傷害的,比如李朔,必須對這些人進行近身保護,防止兇手再次殺人……”

        “要找到原始案卷,梳理一個齊全的名單。”鄭航補充,“看來,兇手比我們更了解當年的事情。”

        方娟還在翻著自己的筆記本?!斑€有像田衛(wèi)華這樣的知情人。他在暗中調(diào)查此案,還刻意跟蹤保護鄭航,兇手未必不知情。”

        “什么?”徐放吃了一驚。

        “田衛(wèi)華,”方娟重復(fù)了一遍,“我們把他送進看守所,主要是為了保護他。”

        “怎么可能?”徐放放下面碗,抓起手機。但他撥打了幾個號碼,都沒有撥通。鄭航和方娟突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

        “禁毒支隊,”徐放朝著手機喊道,“幫我找一下董文或者李成。對,他們的手機打不通……他們出現(xiàn)場去了?什么現(xiàn)場?”

        掛斷電話,徐放臉色死灰,慢慢收起手機,然后把它放進兜里,好像那是一件特別珍貴的東西。“應(yīng)禁毒部門的請求,昨天把田衛(wèi)華放出來了?!毙旆培?,“釋放時,他就不想出來,但禁毒民警請他去了解一起毒品案件,威逼利誘……”

        鄭航一拳打在餐桌上。

        “恐怕他出事了?!毙旆诺吐曊f,“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董文就跟他失去了聯(lián)系,然后派李成帶人去找他。一晚沒找著,今天早晨有人報警,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董文已經(jīng)趕過去辨認……我給他辦出所手續(xù)時,他提起過你,要我轉(zhuǎn)告你,他出來了。”

        三十七

        上午八點十分,在徐放的苦苦勸說下,鄭航終于拉上窗簾準備睡一會兒。還沒合上眼睛,手機響了。

        “鄭航,你在哪里?”莊楓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澳闵暇W(wǎng)了嗎?快看新聞,一篇有關(guān)吸毒人員被殺的消息被刷爆了!”

        “誰?”

        “田衛(wèi)華,外號老衛(wèi)的,聽說過嗎?”

        鄭航心里一沉,握手機的手緊繃起來?!霸趺椿厥拢俊?/p>

        “你上網(wǎng)看看新聞吧,好像有些內(nèi)容還涉及你。他們不知道從哪里打探到你跟寶叔的關(guān)系,還有劉志文。網(wǎng)上說,他們?nèi)齻€人本來就認識,而寶叔、老衛(wèi)跟你關(guān)系最親密……”

        掛斷電話,鄭航趕緊撥齊勝的號碼,但對方正在通話中。他跑到電腦前,一邊開機,一邊給齊勝發(fā)信息。

        莊楓說的辰河吸毒人員被殺的消息上了頭條,有幾張?zhí)镄l(wèi)華倒臥血泊和一張寶叔在微笑的照片。寶叔的照片來自上一次的報紙新聞,頭條標題寫著:“多名吸毒者慘遭殺害,派出所副所長隱身案中?!眻蟮乐袥]有點派出所副所長的姓名,但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里面寫的是誰。報道說,寶叔與該副所長無親無故,卻在臨死前立下遺囑,將財產(chǎn)全部留給了他。檢察院懷疑該副所長有謀財害命嫌疑,但因為公安局領(lǐng)導(dǎo)的偏袒,才免于被拘。這次被殺的吸毒人員田衛(wèi)華,一周前被該副所長無故關(guān)進看守所,昨日才釋放回家。有人懷疑,田衛(wèi)華系被該副所長滅口……

        鄭航目瞪口呆。

        “遺囑,遺囑在哪里?”齊勝走進鄭航家時,鄭航焦急地問。

        “冷靜點兒,小鄭?!?/p>

        “寶叔到底有沒有遺囑?”

        齊勝拿出香煙點上,跟著鄭航走進書房,電腦屏幕上是寶叔微笑的照片?!皩毷逅狼暗拇_立下了一份遺囑,還請了本樓的兩位見證人。其中一位見證人用手機拍下了遺囑文本。遺囑內(nèi)容非常簡單,就是將自己擁有的全部財產(chǎn)饋贈給你,包括四十七萬多元現(xiàn)金、一間舊房以及房里所有的東西?!?/p>

        “他沒有理由把這些錢留給我啊。再說,他怎么會有那么多錢?”

        “手機里的遺囑十分清晰,兩名見證人的證詞一致。我們已經(jīng)查封了李后寶的銀行存款,確實有這么一筆錢?!?/p>

        鄭航難以置信,突然想到寶叔冤坐的幾年牢?!皣屹r償也沒這么多吧?”

        “你真的不知道錢的事?”齊勝避開鄭航的目光,“他原來是想把錢留給兒子的……”

        “他兒子昨天找過我?!编嵑降吐曊f。

        “他為什么突然將留給兒子的錢,通過遺囑的形式留給你呢?”

        “我怎么知道?他兒子不認他這個爹,多年前便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這次監(jiān)視居住后,他又聯(lián)系過兒子,兒子還是不認他?!?/p>

        “這是他立遺囑的理由嗎?”齊勝問。

        鄭航轉(zhuǎn)過臉去。

        “你為李后寶提供了紙和筆嗎?”

        “你這是訊問我嗎?”

        “這不是訊問,我也不會這么訊問你。你不懂嗎?你要我把你當小孩兒哄嗎?然后讓檢察官把你帶走?”

        “跟我說說田衛(wèi)華的事?!编嵑交謴?fù)冷靜。

        “昨天下午才辦手續(xù)放出來,吃過晚飯,他一直在街頭遛達,據(jù)說是在尋找販毒上線。凌晨六點多鐘,有人在遙嶺巷發(fā)現(xiàn)了他,是被人從背后刺死的,死亡時間大約是午夜十二點至凌晨四點?!?/p>

        “這些我在網(wǎng)上都讀到了?!?/p>

        “那就不要再向我了解案件細節(jié)?!?/p>

        “為什么?難道我對案件沒有知情權(quán)?”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饼R勝說,“昨晚十二點至凌晨六點你在哪里?別告訴我在睡覺。”

        “確實沒睡。我跟徐所長、方主任在一起。”

        “一整晚嗎?我怎么聽說他們倆一個晚上都在找你?你人不見人,車不見車,手機也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

        “前半夜我在高速公路上?!?/p>

        “這可太好了。”齊勝尖刻地說,“收費處會有你的出入記錄。吳知非問起來,你就輕松多了?!?/p>

        鄭航不屑一顧地癟了癟嘴。

        “你覺得李后寶寫完遺囑后,可能藏在哪里?”

        “我根本不知道他有遺囑?!?/p>

        “他有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嗎?”

        “他沒有跟我說過。每次見他,都是我主動跟他聊家事、聊生活,但基本上都是我說話,他沉默。他很少主動說什么?!?/p>

        “很少?總還說過一些吧?”

        “關(guān)在看守所的劉居南算一個吧?!?/p>

        “找到遺囑對你是有利的。至少保管人能證明他是否自愿,他還可能找過其他人,加上兩位見證人,那就有可能形成證據(jù)鏈……”齊勝在屋里來回踱步。

        鄭航瞪著窗外。太陽白亮白亮地照著窗玻璃,刺目的陽光爬進了窗臺。鄭航起身拉上窗簾。

        齊勝停下步子?!靶∴?,有人懷疑遺囑在你手里?!?/p>

        鄭航仍然瞪著窗外。

        “本來我可以申請對你進行搜查。但你是警察,我們相信你的忠誠?!?/p>

        三十八

        齊勝離開后,鄭航坐在電腦前,冥思志佬死后他的工作和生活日程。他沒有記日記的習慣,但記性不錯,手指落在鍵盤上,很快整理了兩千字左右的日程記錄,以及每個時間段里誰是最有力的見證人。

        門鈴響了。鄭航打開門讓徐放和方娟進來,他們的沉默立刻讓他明白,不需要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

        “齊勝來過了?”徐放問。

        “寶叔留下的遺囑一直沒有找到,他懷疑在我手里?!编嵑浇o他們倒茶,“還有,根據(jù)齊勝的說法,檢察院可能再次介入。這就是你們走后我碰到的事情?!?/p>

        “你這里有煙嗎?”

        鄭航從櫥柜里拿出一條鉆石芙蓉王。

        “太高檔了。我可不想壞了習慣?!?/p>

        “抽吧,我不是個缺錢的人。”鄭航惱火地說。

        “我們?nèi)チ颂镄l(wèi)華被害現(xiàn)場,看了現(xiàn)場勘查和法醫(yī)鑒定。法醫(yī)判斷,殺害田衛(wèi)華的不是普通匕首,很可能屬于警用裝備。”

        “辰河公安沒有裝備警用匕首吧?”

        “是沒有,但警察獲得這類東西總是比較容易?!?/p>

        鄭航苦笑:“有沒有在田衛(wèi)華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我的皮肉組織?”

        徐放繃著臉:“與前案不同的是,這次兇手是背后偷襲,從腰部刺入,再在胸部補刀,沒有移動尸體。”

        “在田衛(wèi)華陳尸的地方,或者他的衣物上,有沒有嗅到類似的香氣?”

        方娟搖了搖頭:“我特別留意過,沒有?!?/p>

        “也許我應(yīng)該再去一趟省城找石教授,他是我這段時間的證明人。”

        徐放摁滅手里的煙,“你現(xiàn)在身處困境,不宜多與外界聯(lián)系。我會找機會跟關(guān)局長談?wù)?,最好是他出面?!?/p>

        “或者我去一趟省城?”方娟說。

        “你不要去,還是多抽時間陪著鄭航,接下來的事情讓我辦?!毙旆耪f。

        “那么,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呢?”鄭航問。

        “什么都不要做。這是我的建議,也是關(guān)局長的命令。如果你插手偵查,只會越描越黑,不僅會使檢察院給正常的偵查設(shè)置障礙,而且會毀掉原來的偵查成果。”

        “我和方娟在這些案件中的參與程度很深。如果因為檢察院的干預(yù),如果因為齊勝不想讓我參與,就把我們擋在偵查活動之外,正好遂了那個殺人狂的心愿。”

        “你要相信組織,相信同事?!毙旆耪f,“齊勝的處境也非常困難,他是案件偵查的具體承辦人,同時也是你的同事和朋友。他必須查清楚你身上的疑點是怎么回事,總的來說他是想保護你。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p>

        “我也希望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站在我的立場想想?!编嵑劫€氣地說。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古來有之。有些人不一定把毀了你的職業(yè)生涯當作他們的主要任務(wù),但這的確是目標之一。就算沒有其他理由,如果扳倒你能算是他們的工作成績,也足以讓他們攢足勁往前沖。你好好考慮一下,在這種情況下,你提出的偵查方向,你偵查發(fā)現(xiàn)的線索,領(lǐng)導(dǎo)敢不敢作為參考?你的參與,對這些案子的偵查會有幫助還是會造成傷害?”

        這些話深深地刺進了鄭航的心里?!澳銈冃湃?,就有幫助;否則,就是傷害……”

        徐放駕車離開,鄭航和方娟回到書房。方娟的眼神移到電腦屏幕上。“你的日記?”

        “志佬被殺以來的日程記錄。”

        方娟在電腦前坐下,仔細看著,在涉及自己的一段文字處加了一句話?!拔野迅阍谝黄鸬臅r間,寫得更具體一些?!?/p>

        網(wǎng)上的新聞不斷跳出來,最新的一條消息透露,殺害田衛(wèi)華的兇器可能是警用匕首。這時,鄭航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接通電話,里面?zhèn)鱽硪粋€職業(yè)化的女聲:“您好,鄭副所長,關(guān)局要見您?!?/p>

        “什么時候?”他心口一緊。

        “就現(xiàn)在。”

        鄭航知道不能多問,問多了秘書也答不上來。

        “我陪你過去吧。”方娟說。

        他們出門步行。鄭航邊走邊回憶什么時候關(guān)西這么正式地召見過他——沒有,從來沒有過。以前,關(guān)西找他都是直接跟他聯(lián)系,現(xiàn)在卻是警令部秘書的電話通知,跟局長與下屬的所有公務(wù)談話一樣。

        辦事大廳里坐著一群人。鄭航走進去,馬上就有人注意到他,接著,麥克風伸到他面前?!罢垎?,你看到網(wǎng)上的消息了嗎?你是那個副所長嗎?”

        鄭航被那群人圍在中間,閃光燈讓他頭暈?zāi)垦?,記者們七嘴八舌地發(fā)問:“你跟寶叔是什么關(guān)系?”

        “田衛(wèi)華是你關(guān)進看守所的嗎?”

        “你有警用匕首嗎……”

        好不容易擺脫了這些人,鄭航擠進電梯里。還好,電梯口有保安守著,記者沒有跟進來。上了七樓,秘書處坐著一個著裝女警,笑容可掬:“鄭副所長,局長在辦公室等你。”

        鄭航讓方娟在秘書處等一會兒。女警領(lǐng)著鄭航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在一扇棕色的木門前敲了敲,轉(zhuǎn)動黃銅門把手,打開門把鄭航讓進屋。關(guān)西坐在辦公桌后的皮椅上沒有起身,繼續(xù)閱讀著一份紅頭文件。辦公桌對面擺了一張木椅,女警示意鄭航坐下,倒了一杯熱茶放在鄭航面前,然后輕輕地關(guān)上門離開。

        關(guān)西把文件放在桌上,“小航,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如何在這股到處蔓延的謠言之火失控之前,將它撲滅。否則,就很難阻止檢察院的介入?!?/p>

        “我沒犯法,不介意他們來找我。”

        “可我怕。”關(guān)西的語氣忽然嚴厲起來,“不過,今天把你找來,不是要跟你爭論這一點。我想聽聽你的想法,聽聽你反駁謠言、反駁檢察院介入的理由。”他俯身向前,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據(jù)我了解,你前天去找了石鋒教授?!?/p>

        “我想請他幫忙分析一下我面臨的困局,請他來看一看現(xiàn)場,看一看物證,希望他能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p>

        “他拒絕了?”

        “他需要得到你的首肯?!?/p>

        “關(guān)于謠言,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如果有人把我當作目標,不管我做什么,都會挑出毛病?!?/p>

        “但是面對執(zhí)行法律的人,你得提出自己的理由,否則憑什么為你洗刷嫌疑?”

        “關(guān)局長,您需要的理由就在您的秘書處里。”

        三十九

        “關(guān)局長,您好!”

        “方主任?!标P(guān)西迅速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旁邊拉了一把木椅擺在與鄭航并排的位置。

        “關(guān)局長,我是您的學生,您這么客氣,折殺我了。”

        “你那是在我隊里實習。工作在市局,就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能不客氣點兒嗎?”關(guān)西笑呵呵地說,“我知道鄭航最近跟你在一起學習了很多東西,特別是關(guān)于眼下這幾起案子,另辟蹊徑,發(fā)表了很好的意見?!?

        “我想,這些意見并不像您暗示的那樣,我們是有依據(jù)的。”方娟不卑不亢。

        “我沒有暗示什么。我相信你們有依據(jù),不過是不是客觀事實就很難說了?!?/p>

        “工作做得不好,局長盡管批評。但我希望局長告訴我們十二年前那起案件的實情。”

        “哈哈,我讓你給我提供證據(jù),你反倒向我要起情況來了?!标P(guān)西說,“好吧,除了徐放說過的,你還想知道什么?”

        “我不要偵查經(jīng)過。”方娟說,“我要細節(jié),我要所有涉案人員名單,我要從這些名單里尋找十二年來的各種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西的臉色凝重起來:“說實在話,十二年前的案件,我沒有一天不想著它。前幾年,我以為快要結(jié)案了,但吳德生總是在刑警趕到前突然消失。接著便出現(xiàn)了吸毒人員被害案件,吳平凡、劉居南都引起過我的注意,但證據(jù)太確鑿,雖然看案卷時心里涌起過疑問,卻仍然簽發(fā)了起訴書。聯(lián)想起前后四年的案件,我們的做法真正令人心寒……”

        “你認識吳平凡和劉居南?”方娟問。

        “是,也不是。我沒見過他們,但十二年前的案卷里有他們的名字。”

        關(guān)西從文件柜里找到那份檔案,抽出一冊清單。鄭航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涉案人員按罪行輕重排列,跟案件有所牽連,但沒有違法犯罪的人員也羅列其后;不僅有本人的姓名住址,還有家庭關(guān)系,特別是子嗣的學業(yè)和事業(yè)發(fā)展脈絡(luò),十分詳細,每年都有更新,最近的一條是今年四月份添加上去的??磥?,這個案件真讓關(guān)西費心了。

        “吳德生是吳良的堂弟?”方娟問。

        “嗯,同祖父的?!标P(guān)西說,“但他這一脈只他一個男性。”

        鄭航不解地問:“案發(fā)時吳德生已經(jīng)四十多歲,按理應(yīng)該有子女,怎么名冊里沒有記載呢?”

        “吳德生結(jié)過多次婚,案發(fā)時能夠調(diào)查到的幾次婚姻似乎都沒有留下子女。聽說首次離婚時,前妻帶走了一個小孩兒。不過,相隔十三四年,他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也就沒有引起調(diào)查民警的注意?!?/p>

        “十二年來,五次發(fā)現(xiàn)過他的蹤跡?”

        “這個人很狡猾,總是獨來獨往,而且不斷改名換姓,銀行卡、電話卡都是用盜竊來的身份證辦理的,也不跟親朋好友聯(lián)系,所以很難追蹤?!?/p>

        “他再婚了嗎?就沒有再跟辰河的前妻聯(lián)系?”方娟問。

        “據(jù)我們掌握的情況,沒有再婚,也沒再跟辰河方面的人聯(lián)系。他的幾個前妻是我們的重點監(jiān)控對象,目前都已有另外的婚姻,有幾個還控告過我們影響她們的私生活?!?/p>

        方娟嘆了一口氣:“我覺得,應(yīng)該查一查他的第一個前妻。”

        “查過幾次,都沒有找到有關(guān)線索。估計他的第一個前妻和兒子可能已改名換姓。已經(jīng)過去二十幾年,我們只在城磯派出所檔案里找到遷出證明,但沒有找到遷入登記。要知道,當時還是紙質(zhì)證明材料……”

        “吳德生與前妻離婚時,兒子多大了?”

        “幾個月,不到一歲?,F(xiàn)在大約二十六七歲?!标P(guān)西看著方娟,“你認為這對父子可能就是連環(huán)殺人案的兇手?但他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呢?我們怎么從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不一定是兩人作案,也不一定父子倆一定要聯(lián)系上?!狈骄暾f,“重點是,目前為止,兇手的下手對象是十二年前案件的涉及人,以及當前兇殺案的知情人?!?/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徐放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安排下去,至少采取了預(yù)防措施。”關(guān)西露出擔心的神色,“你們兩個也是幾率很高的人選,必須注意自身安全?!?/p>

        第六章 證據(jù)之外

        四十

        天上突然飄來一塊烏云,空氣沉悶而潮濕。要下雨了。

        方娟拿起一塊絲巾蒙在頭上,駕駛摩托往家屬院呼嘯而去。剛進大門,豆大的雨滴砸了下來,她在屋檐下泊好車,看到鄭航的房間里亮著燈。離開關(guān)西辦公室后,他們一起吃過中飯,便各自回單位。不知他下午干了些什么,回得這么早。

        鄭航打開門,她注意到他已經(jīng)換上便衣,看上去心事重重。

        “我從檢察院回來的。”鄭航邊說邊給方娟拿拖鞋,“下午他們又找我了?!?/p>

        這話讓她大吃一驚:“怎么樣?”

        “沒事。他們拖拖拉拉地給我作了詢問筆錄,后來關(guān)局長打來電話,才沒有在留置室過夜。”

        “都問你什么了?你要能跟徐所長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不能隨便回答他們的問題,得有統(tǒng)一的口徑。”

        “你這樣說,好像需要串供一樣?!编嵑叫χf,“我沒事的。他們拿著我的日程記錄核對,還調(diào)看了所有的監(jiān)控視頻?!?/p>

        “視頻?”方娟心里一緊,“你說凌晨時跟蹤過一個小偷,耽誤了大半個小時,他們查到視頻了嗎?這半個小時可對你大大不利,襲擊田衛(wèi)華有這半個小時足夠了。你去省城,以及我和徐所長在家里等你一夜,用檢察官懷疑的眼光來看,都是刻意為你提供不在場證明?!?/p>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勢漸弱,烏云正漸漸消散,但龐大的陰影仍籠罩著大地。她打開客廳朝南的窗戶,清涼的風帶著雨絲刮進來,吹得窗簾時而飄起,時而緊貼在墻壁上。

        “你用過古龍香水嗎?”方娟突然問。

        “你看我是需要那種東西的人嗎?”

        “嗯……跟蹤小偷的情節(jié),你一定要有一個圓滿的說法。你半夜跟蹤罪犯有多危險,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或者直接報警?現(xiàn)在,那半個小時必須有完整的視頻拼圖,否則檢察院會咬住不放。”

        “檢察院是無理取鬧,”鄭航不以為然,“我不是說我不相信檢察機關(guān)的公正,但他們說話做事就仿佛政客一樣?!?/p>

        雨慢慢地停歇了,鄭航站在廚房的窗前,仰起臉,任風拂過。網(wǎng)絡(luò)的炒作、社會的流言、檢察院的插手,都隨風而去吧。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并且問心無愧。

        方娟來到他身邊,并肩和他站在窗前。忽然,方娟驚叫一聲,目光緊盯著對面的樓群。

        鄭航疑惑地看著她:“怎么啦?”

        “好像有人用望遠鏡在看著我們……”

        他穿著整套工作服趴在對面樓頂,像正在維修水泵的小區(qū)物業(yè)員工。高倍望遠鏡偽裝成安全帽上的護目鏡,這副望遠鏡花了大價錢,可他感覺值得。鄭航成為主角后,監(jiān)視活動變得越來越難,他害怕露出絲毫馬腳。鄭航站在窗前時,他甚至沒敢往那邊看;鄭航離開窗戶后,他卻又感到無比沮喪。

        他們發(fā)展得太快了。自己也必須加快速度了,他能感覺到陰霾在心底匯聚,就像癌細胞一樣迅速擴散。這不是臆想,而是切切實實的,就在心房旁邊,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經(jīng)常讓他喘不過氣來。

        十年前他便有心率不齊的毛病,六年前體檢時,發(fā)現(xiàn)這個毛病更加嚴重。從那以后,他的人生開始墜入深淵之中。

        往事不堪回憶??墒?,隨著時間的流逝,回憶像吞噬一切的黑洞一樣越來越大,完全控制了他,讓他的生活只有過去,沒有現(xiàn)在。他所有的行動不過是為了撲滅過去的火焰?;蛘?,他根本不應(yīng)該來到這個世界上。

        自從第一次離婚后,母親又結(jié)了好多次婚,沒多久又都離了,到后來,即使作為她的兒子,他也搞不清她到底換了多少男人。但母親從來沒有虧待過他,無論多苦多難,都給他吃好的穿好的,不讓他在同學面前感覺低人一等。

        他的印象中幾乎沒有父親,包括每一個繼父。母親總是把他護得緊緊的,不論那個男人是好是壞,都不讓他受到絲毫影響。他沒有父親,但母親教會了他男人的堅強、勇敢、冷靜和自強不息的精神。母親告訴他,只要擁有這些,一個男人再也不怕挫折失敗,不怕找不到幸福和未來。

        但是,堅強和專注,并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可以幫他獲得一切。當他在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落馬時,他再次感到了那種與生俱來的冷。他其實不冷,他只是孤單,他再一次質(zhì)疑,這世界有沒有那種純粹的理想、溫暖的希望?這輩子到底應(yīng)該怎么過?

        看著鄭航走出廚房,他立即收拾好東西。他取下安全帽,細心地裝進工具箱里。在整齊的工具中間,夾著一張最新出版的晚報,頭條便是兇殺案的報道。記者分析了去年以來發(fā)生的幾起有關(guān)吸毒人員的死亡案件,沉痛地指出這一切都源于仇恨——“是什么樣的仇恨,需要用殺戮去發(fā)泄?是什么樣的仇恨,需要用生命來償還?是什么樣的仇恨,讓一個正常的人變成魔鬼?”

        問得好!他將工具扔進后備廂里,駕車駛上大街。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街邊的路燈次遞亮起。他像一滴水混入洪流一樣,迅即難尋蹤影。

        四十一

        他的人生在記憶中混淆起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時常期待找到一種補品激活腦神經(jīng),以便想得更加清楚,或者把高壓電棒對著太陽穴,像穿越劇玄幻劇一樣喚醒特異功能。不過,殘存的理智沒有讓他這么干。今天回想起來,唯有一個乞丐般邋遢的身影凸現(xiàn)在一片濃霧中。他記得那張國字臉上有幾塊疤痕……

        那天下午,他送他的命中貴人去火車站,剛揚起手祝貴人一路平安,手機響了。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喂……這里是華龍賓館……有人要跟你說話?!?/p>

        華龍賓館就在他單位的隔壁,業(yè)務(wù)往來的客人都是安排在那里住宿。昨晚,他們還在那里開了一間房,跟貴人的朋友們一起為貴人餞行。男人的聲音在重復(fù):“你在聽嗎?有人要跟你通話……”

        這種請人代撥的電話他已接過幾次,但每次接聽卻又沒有聲音。他猜想這次肯定又是如此。電話線路上有噪音,很像森林里沙沙的風聲。他緊緊握住手機等待著,以免稍一動彈,就可能把這根經(jīng)歷二十幾年風雨的線拉斷。

        “喂……聽得見我說話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卑微地說。

        他心跳加速。這是一個陌生而厚重的聲音,但電話里總有噼噼啪啪的雜音。

        “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聽得見我的話嗎……”

        他徒勞地向?qū)Ψ阶骺隙ǖ幕卮?,可對方聽不清他的聲音?/p>

        “我從廣東回……委托我找你……我們一起在那邊做生意,有一筆錢……一筆錢……轉(zhuǎn)交給你……”

        他以為這聲音應(yīng)該來自地獄。自從他跟著母親四處飄零,父親這個詞便一直在奈何橋的那頭安息。母親說父親是個惡人,死了肯定入地獄。

        聲音壓得越來越低:“你的父親……托我?guī)А谌A龍賓館12……等你來取……或者放在大堂服務(wù)……”

        他急急忙忙趕到華龍賓館,將接到的電話號碼回撥過去,卻是賓館總機的聲音。剛才他只聽到12兩個數(shù)字,大概是十二樓,他哪里知道是哪間房呢?他在十二樓尋找一遍,沒有他想找的客人。他是希望找到對方的,雖然不一定是他的父親。這么久了,母親已過世,沒必要再怨恨,父親是個什么樣子呢?

        ……

        在接到莫名電話的那年夏天,他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

        大約是六月,太陽已經(jīng)可以曬化路面的瀝青。他每天出門或回家,都能看到有一個乞丐待在離大樓十米的人行道或?qū)γ婊▔?。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穿棕色T恤,頭戴一頂闊邊獵人帽,肩上掛著一只灰色的挎包。乞丐一直死死地盯著他,以一種癡呆的姿態(tài),一聲不吭地待在那兒。

        這個乞丐以前沒有在這里出現(xiàn)過,也不知來自哪兒。每次,乞丐的視線總是落在他的身上,好像他牽住了乞丐的眼球。不過,乞丐的模樣仿佛有些茫然,看似注視著,又似并沒有看見,就像商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

        一天他在單位加班,晚餐時,他便看到乞丐待在馬路對面;下班時,仍待在原地,寸步未移。當他要推開樓門時,乞丐竟穿過馬路,迎著他走過來,目光刺猬似的盯著他,仿佛要從他身上榨出什么東西。他頂住那目光,將提包夾在腋下,帶著點兒心虛地問:“你有什么事嗎?”

        在昏黃的路燈下,闊邊帽遮住了乞丐的臉,連嘴唇都埋在一片陰影里。乞丐抬起下巴,嘴里吐出一連串地道的閩南話。他聽了半天,除了他的名字,他沒有聽懂一個字。但乞丐依舊滔滔不絕,仿佛在訴說什么陳年往事,仿佛他們認識很久,交往很深,才有這么多話要說。

        現(xiàn)在,輪到他癡呆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付這種場面。乞丐貪婪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突然,臉色變了,露出挑釁的敵意,似乎隨時準備張嘴咬他,或者噴出積蓄已久的毒液。接著,乞丐破口大罵。他想走開,乞丐卻擋住他的路。

        “大爺,你可不可以說普通話?”他用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的禮貌語氣說,“對不起,我聽不懂你說的話,或者請你放慢一下語速?”

        乞丐明顯愣了片刻,繼而,雙眸猛地睜大,臉一下子繃緊,隨之身體繃緊。他依然微笑著,但乞丐開始行動了,一只手猛地伸向他的胸襟,并企圖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右臂。他掙扎著,突然感到童年的恐懼油然而生,無論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任何人都幫不了他……稍遠處,兩個賓館保安好奇地看著這一幕,一個認識他的女服務(wù)員驚叫著走過來,試圖把他倆分開。

        保安后來對警察說:“他們活像兩個在街頭打架的醉鬼?!迸?wù)員卻說:“那個乞丐模樣的人說是他父親的朋友,找他很久了?!?/p>

        女服務(wù)員被乞丐撞倒在地。他內(nèi)心涌動起一股狂怒,用膝蓋朝那老乞丐的肚子迅猛一擊。乞丐的手松開了,再也不敢靠近,一雙眼睛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巡邏的警察終于往這邊走過來。乞丐身子一松,臉上綻出一抹與嚴酷的目光不符的假惺惺的微笑,然后,拔腿往一輛公共汽車跑去。

        后來,乞丐不再出現(xiàn)在大樓前,但他依然感覺有人盯著他。他工作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回家的時候,甚至睡覺的時候,一直盯著他,盯著他……那人可能就是跟他打架的乞丐。有時候,他能感覺到那人心情很低落,有時候,他能感覺到他的心情跟他一樣。他們似乎心靈相通,像一對孿生兄弟,或者一對……父子。

        他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使出反跟蹤的手段,想逮住對方,或者讓對方知難而退。但他想錯了,那人是個老江湖,對辰河的街街巷巷了如指掌。許多次,眼看著可以抓住狐貍尾巴,卻又讓他逃了。后來,他想到監(jiān)控視頻——他總在大街上、大樓前經(jīng)過,跟蹤監(jiān)視他的人總得出現(xiàn)在那些監(jiān)控里。但是,他再一次想錯了。監(jiān)控總有死角,即使他引誘對方堂而皇之地經(jīng)過那些攝像頭,對方的身影卻一次也沒有在視頻中出現(xiàn)過。

        他詫異了。重新走回那些街街巷巷,穿過那些破墻豁口,經(jīng)過那些攝像監(jiān)控,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可以逃避整座城市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像隱形人一樣生活。

        “你畢業(yè)了?!庇幸惶?,他辦公室里出現(xiàn)了一張這樣的字條。

        他不知道畢業(yè)是什么意思。他在等待,但等待了很久很久,跟蹤者再沒有出現(xiàn)。一天,他回到家,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手停住了——一封厚厚的信塞在門縫里。

        那封信詳細載明了他的身世,他的親人在某起案件中所受的“迫害”,以及案件所牽涉的人。他懂了,為什么他總是到處碰壁。信里沒有提示他應(yīng)該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但他有了自己的想法。生命必須有價值,必須為社會所倚重,所需要,而不僅僅是依附。大學畢業(yè)沒有達成自己的志愿時,他便明白自己不為社會所倚重、所需要,他當前的工作不過是謀生,不過是依附,茍延殘喘而已。

        從此,這座城市出現(xiàn)了一個孤獨的行動者。

        四十二

        吳知非坐在公安分局黨委會議室里,一臉的不滿意?!皺z察院辦公會議雖然作出不提前介入的決定,但要求我們與公安搞好協(xié)調(diào),請公安紀委先期詳查。如果事后證明我們的懷疑是正確的,檢察院會在媒體面前威信掃地,這正是檢察長擔心的。”

        “如果讓網(wǎng)絡(luò)炒作左右檢察機關(guān)的行動,”關(guān)西說,“檢察機關(guān)才會威信掃地?!?/p>

        吳知非惱火地說:“公安已經(jīng)成為眾矢之的,關(guān)局長。你不知道現(xiàn)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稱鄭航是警察敗類了嗎?”

        “絕大部分網(wǎng)民是站在鄭航一邊的。散布謠言的,只是極個別人?!?/p>

        “那香水是怎么回事?在死者身上嗅到香水味是你們自己提出來的,現(xiàn)在,卻在鄭航家發(fā)現(xiàn)同類的香味。”

        “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就是同類香水?!?/p>

        “他家里怎么有香味卻沒香水?”吳知非的聲音帶著嘲弄的意味,“他已將香水瓶毀尸滅跡,還主動跟方娟說他從不用香水。”

        “這都是你猜測的,說話要以事實為依據(jù)?!标P(guān)西嚴肅地說。

        吳知非稍稍緩和了腔調(diào):“田衛(wèi)華被殺的那天晚上,他至少有半個小時的去向無法說清。”

        徐放插話:“他沒什么說不清的?!?/p>

        “從高速收費站出來到跟你會合,需要一個小時?”

        “不需要?!毙旆艙?jù)實回答,“但意外情況隨時都可能有,比如上個廁所什么的,半個小時很容易耽誤?!?/p>

        欒倫功說:“鄭航本人告訴我,他進城后看到一個小偷團伙,跟蹤了半個小時,最后無功而返?!?/p>

        “有這么一回事,這個小偷團伙我們已經(jīng)摧毀了?!饼R勝說。

        吳知非把目光轉(zhuǎn)向齊勝:“打掉團伙,并不能解釋他的半個小時。”

        “我們就是根據(jù)他提供的線索打掉這個團伙的。”齊勝說,“團伙里開車的那個小偷交代了當晚被跟蹤的情況,與鄭航說的時間吻合。無論如何,他不可能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跟蹤小偷,給我們提供線索,還趕著去殺人。沒經(jīng)過跟蹤蹲守、預(yù)謀策劃,誰能那樣從容地殺害一個人?如果說是偶遇,在那樣一個小巷子里,怎么沒發(fā)現(xiàn)車轍印?”

        吳知非追問:“為什么李后寶會在那么嚴密的監(jiān)控下被害?除了鄭航,誰也沒進過屋?!?/p>

        “這……我們正加緊偵查?!饼R勝有些支吾。李后寶之死疑點很多,最大的疑問就在于兇手是怎么進去的。

        吳知非自以為抓住了公安的軟肋?!斑€有,李后寶的確有一筆錢,立下遺囑也是事實,但遺囑存放在哪兒呢?除了在鄭航身上,似乎沒有其他可能。”

        一陣沉默,氣氛緊張而沉悶。

        “疑難案件的偵查是需要時間的?!标P(guān)西說,“這幾天,我們審查了與鄭航有關(guān)的事情,還與了解他的人談了話,大家一致認為鄭航是一個忠誠、執(zhí)著于公安事業(yè)的優(yōu)秀警察,他負責的幾項工作在局里出類拔萃?!?/p>

        “一把手對一個普通民警有如此高的評價真是難得?!睓鑲惞φZ帶譏諷,“據(jù)我所知,他只是一名社區(qū)民警,并不是刑警,跟公安主業(yè)有一定距離?!?/p>

        關(guān)西微微一笑:“欒科長對檢察工作比較了解,但對公安業(yè)務(wù)……”

        “我們是來協(xié)調(diào)工作的,”吳知非趕忙轉(zhuǎn)彎,“鄭航的事既然如關(guān)局長所說,已經(jīng)在進行審查,我們希望能將工作做細做深,給公眾一個令人信服的交代。那么,作為檢察機關(guān),我們也可以交差?!?

        第二天,全省召開半年公安工作調(diào)度會。關(guān)西帶著齊勝提早趕過去,趁著會前拜訪石鋒教授。因為石鋒的權(quán)威性,他給所有參加過警官學院培訓(xùn)的學員上過課,跟全省中層以上的警官幾乎都熟悉。

        關(guān)西留下繼續(xù)開會,齊勝陪石鋒趕回辰河,獲悉消息的鄭航跟方娟在高速出口恭候。再次見到鄭航,看到他黯淡空洞的眼神,石鋒嚇了一跳,他知道那是一雙缺乏睡眠的眼睛。

        “除了工作,你別的什么事都不做嗎?”

        鄭航點點頭。

        “真是我的好學生?!笔h嘟囔。

        四人一齊來到公安局會議室,賈誠已準備好一應(yīng)資料和物證。鄭航是第一次接觸這么齊全的案件資料,看得非常認真仔細?!澳銈冋埼疫^來看現(xiàn)場?!笔h說,“現(xiàn)場是看不到了,但可以憑這些照片復(fù)原現(xiàn)場的情景?!?/p>

        鄭航的眼光順著石鋒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突然皺起了眉頭:“等等……鞋印……不,輪胎?。俊?/p>

        齊勝湊過來:“什么車的?”

        沒有人回答。石鋒盯著照片,鄭航在一張白紙上畫出痕跡。沉寂片刻,石鋒說道:“這個輪胎印十分普通,但跟一般家用小車的輪胎可以混搭不一樣,應(yīng)該不難確定。五菱之光,不……長安之星。對,長安之星,而且是老款的?!?/p>

        教授抬起頭看著賈誠:“馬上制作輪胎痕跡的模型。就轍印來看,輪胎應(yīng)該已經(jīng)磨平,需要換胎,才能走長一點兒的路程?!?/p>

        齊勝看著石鋒,神色驚訝慌亂。石鋒回看他一眼。他知道那是愧疚自責的眼神,齊勝在偵查中發(fā)現(xiàn)過長安之星,只是忽視了。

        “志佬被殺案的現(xiàn)場視頻中出現(xiàn)過一輛長安之星。”齊勝坦誠地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附近居民有幾輛同類車,便沒有深查,這是嚴重失誤……”

        “不,”石鋒輕巧地說,“即使找到長安之星,你們也無法確定是哪一輛。因為你們看不懂車轍語言?!?/p>

        “車轍有語言?”賈誠驚訝地問。

        “差不多吧。雖然沒有現(xiàn)場了,但我們還是去看看吧?!?/p>

        石鋒取下黑框眼鏡,放進胸前的口袋里,拔腿便往外面走。大家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沒有人對石鋒的話作出評價,所以教授轉(zhuǎn)變了話題。

        “你們對嫌犯有沒有估計?假設(shè)他駕駛著這輛長安之星,那是一個什么形象呢?開小店、需要送貨進貨的商販,送快遞、搞維修的工人,還有經(jīng)濟能力不太允許,卻需要代步車的年輕人……像這種磨損較大、外觀土氣的車輛更可能是前兩者,但大都張貼著廣告,或者公司名稱?!?/p>

        齊勝插了一句:“也大都沾滿了灰塵,或者看不清車體上的字?!?/p>

        “有這種可能,”石鋒繼續(xù)說,“只要有字,不論多小,多不起眼,或者幾乎看不清,總有辦法分辨清楚。這樣范圍是不是縮小了很多?如果貼字,一定留有細微的膠痕。這個嫌疑人如此聰明,有可能時常變換花樣,但不論怎么變,萬變不離其宗——共同點和異常性?!?/p>

        在志佬被殺現(xiàn)場,石鋒主要看了前面小巷及胡同部分;寶叔家也沒有進去,只看了看前面的停車坪及巷子口;田衛(wèi)華現(xiàn)場在老廟社區(qū),看得仔細些,花的時間最長。石鋒讓鄭航判斷嫌疑人停車的地方,這個地方不能太遠,否則嫌疑人要走好一段距離,也不能太近,那會驚動被害人。

        齊勝說:“這個現(xiàn)場我們仔細搜索過,調(diào)看了所有視頻,五百米范圍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車輛來去的蹤影?!?/p>

        “那就以一公里為半徑?!?/p>

        齊勝看了一眼賈誠,又看了一眼教授:“一公里?覆蓋了大街和好幾條小巷,車來車往,流量很大,恐怕……”

        石鋒笑了:“我們找的是長安之星。流量再大,車輛再多,長安之星不多,符合我們設(shè)定標準的車更少?!?/p>

        賈誠立即打電話落實。

        鄭航卻沒有完成教授的指令。這是個沒改造的老街區(qū),巷道四通八達,幾乎每個角落都可以停車,如果沒有占用主人的車位,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石鋒問:“總共有多少個角落?”

        鄭航聳聳肩膀。賈誠和齊勝以為鄭航答不上來——這很正常,探尋哪個角落可能藏車,當然不會去數(shù)有幾個角落。沒想到鄭航數(shù)得很清楚:“十五個。”

        石鋒嘟囔著:“那么,結(jié)合兩地視頻出現(xiàn)的車輛,及我們對車輛年限的預(yù)計,可以畫出車的圖像,看看能否在這些地方找到線索。”

        賈誠看看時間不早,建議先去吃飯。發(fā)現(xiàn)車轍及車影,已是突破性進展,忙活了一天,總得張弛有度,不能把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教授身上。

        招待是領(lǐng)導(dǎo)的事,八項規(guī)定嚴格限制了陪餐人數(shù),鄭航和方娟便留在老廟社區(qū)。巷道里散發(fā)著炒菜的香味,方娟聞見了?!拔乙酝盹埩??!彼舐曅肌?/p>

        鄭航也餓了,但他吸煙太多,嘴里苦澀,沒有胃口?!霸僮咦呖窗??”

        他們一家家商店飯館地走,給里面的人看畫像,同時留下警民聯(lián)系卡。接著,他們走進花之林茶餐吧。這是這一帶裝飾最雅致的場所,可以喝茶喝咖啡,也提供中西餐、煲仔飯。鄭航找了一個臨窗的卡座。

        隔著狹窄的走廊有兩席圓桌,坐著老老少少十幾個客人,三個五六歲的孩童繞著桌子亂跑,忙著應(yīng)酬的年輕母親一個沒注意,孩童便穿過走廊,鉆進方娟的卡座里。母親過來滿臉堆笑地道歉:“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狈骄暾f,“他們真可愛?!?/p>

        “就是不聽話,太調(diào)皮。”

        “調(diào)皮的孩子聰明?!?/p>

        “你男朋友真帥!”孩童的母親禮貌地回應(yīng)。

        鄭航正拿著菜單,僵了一下。

        “謝謝。”方娟突然想起畫像的事,把它攤在桌面上。

        “你是畫家嗎?”孩童的母親搭腔,“畫得真像。小區(qū)里長安車很多,但你畫出了它的細微特征,比如車右側(cè)的劃痕?!?/p>

        鄭航手里的菜單落在地上。他看了看畫像,又盯住孩童母親帶著倦容的臉。

        方娟反應(yīng)過來:“你見過這輛車?”

        “見過。”她說,“就是幾天前,這輛車停在我家門口的巷子里,灰撲撲的。我家小孩兒跟同伴從幼兒園回來后喜歡在那里玩,一個招呼沒打到,他們把車身當黑板了。我準備賠點兒錢的,可是車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她指著畫像上一處“S”形的痕跡,“那天,幼兒園老師正好教到‘S……”

        “記得車牌號碼嗎?”

        孩童母親驚訝地盯著鄭航:“你們……不是車主啊。”她咬著嘴唇,雙眼盯著桌上的一束絹花思考著,“05136?186?756?記不起來了。反正開頭數(shù)字是05,最后數(shù)字是6?!?/p>

        “你記得車子是什么時候開走的嗎?”

        “不好意思,太晚了,我們沒再出門?!?/p>

        四十三

        “小鄭,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拿著那枚鞋印,石鋒喜不自勝。“一只索溪靴,國際著名品牌,號稱耐用二十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鄭航不是驢友,從沒參加過戶外活動,當然不知道什么是索溪靴。初看起來,那只是十幾個帶花紋的點,呈弧形布局,將點連接成線,才有鞋前掌的形態(tài)。這是鄭航一夜未睡的結(jié)果,方娟看到他的熊貓眼,心痛地勸他睡會兒,他卻拉著方娟去了寶叔家后墻外,用高分辨率鏡頭拍了一組照片回來,再在電腦里成比例放大、組合。

        鄭航已經(jīng)對鞋印進行了初步比對,底紋、尺寸、品牌,還有磨損度。可是他一無所獲,公安情報信息平臺數(shù)據(jù)庫里,根本沒有可類比的鞋。接著,他登錄專業(yè)制鞋網(wǎng)站,只看到一種跑步靴底有類似鞋釘,但是它落地形成的點,似乎跟他拍下的痕跡不搭邊。他不想在沒有結(jié)論的情況下提交線索,但時間不等人,石鋒吃過早餐就讓他過去,他不得不將鞋印交了上去。

        幸運的是,石鋒對鄭航發(fā)現(xiàn)的鞋印很感興趣,一眼便辨認出鞋的品質(zhì)和品牌。鄭航大膽地問了一句:“索溪靴很特別嗎?”

        “不特別。但這張圖上的索溪靴特別?,F(xiàn)在國內(nèi)有很多生產(chǎn)索溪靴的廠家,不過他們無法生產(chǎn)這種靴子。這是由美國一家家族企業(yè)制造的,他們專門為專業(yè)登山者制靴,可不是隨便在附近的超市或驢友聚樂部就能買到的?!?/p>

        “這么說,它非常高端,在國內(nèi)十分罕見,具備追蹤性?”

        “這個嘛……如果是二十年前,可以這么說?,F(xiàn)在國內(nèi)仿制品不少,僅憑印記,難以判斷真?zhèn)?。”石鋒戴著物證手套,舉著照片顛來倒去地看,“賈副局長,請你帶幾個痕跡技術(shù)員跟我去現(xiàn)場看看,準備爬墻工具,沒準兒還有發(fā)現(xiàn)?!钡荣Z誠打完電話,石鋒接著問,“市里有沒有研究有色金屬的人員?恐怕需要他們幫忙。”

        “有色金屬研究所已經(jīng)撤銷,不過,還有幾個退休人員?!辟Z誠說,“我一個堂舅舅曾是專業(yè)的化驗師,還保留著好幾種化驗設(shè)備呢?!?/p>

        “馬上接他一起去現(xiàn)場?!笔h高興地說,“看來真正的痕跡還在墻上。”

        腳手架很快在狹窄的陰坑里架起來。石鋒和賈誠的舅舅老金一起爬了上去,鄭航拿著取證袋和玻璃瓶站在他們旁邊,痕跡技術(shù)員按照石鋒的指示,在下面幫忙。

        物證收集需要足夠的耐心,要辨認,要分類,還要去偽存真。石鋒一生都在從事這項艱苦的研究,他的見識和敏銳無人能比。但是,十余天前有一個人穿著索溪靴在墻上踩過幾只腳印,歷經(jīng)日曬雨淋,他還能從這些腳印上發(fā)現(xiàn)什么?現(xiàn)場所有人都在質(zhì)疑。但這份疑問,只能留在心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年輕的民警們在下面或坐或蹲,五十多歲的石鋒和六十多歲的老金卻仍在腳手架上忙碌著。

        “這一趟沒有白來?!苯K于,石鋒拉著老金下了腳手架,“接下來更要辛苦您了?!?/p>

        “能幫到您,是我的榮幸。”老金客氣地說,“那就去我那兒?”

        老金雖已退休,仍擔任著地質(zhì)礦產(chǎn)開發(fā)局顧問,他的書房簡直就是一間小型礦產(chǎn)檢驗室。他取出必要的檢驗工具,倒了一杯水,用滴管吸了幾滴水擠進一個小玻璃瓶子,然后放了一塊兒墻面取來的泥,接著又加了點兒水。他晃動著玻璃瓶,把那小塊泥稀釋了,接著又把稀釋的泥小心翼翼地倒進了另一根玻璃試管。

        “看,”他舉起試管,“有些微小的反射顆粒,那是一種金屬和礦物質(zhì)含量很高的土壤?!苯又制戳艘槐榈V物質(zhì)樣本,倒了一些在干凈的載玻片上,放在顯微鏡下?!蔼毦邮?,竟然真是獨居石!”老金驚訝地喊道,“不過,還有一點點鉛和鋅,這是意料之中的。當然,獨居石對于每個地方來說,都是獨特的東西。我們這里的赭岡國家森林公園屬于全國首產(chǎn)地,俗話說‘赭岡有人,獨居無石,這是一座禁伐禁獵禁挖的森林,這人恐怕活動在赭岡山頂有段時間了?!?/p>

        “您確定?”石鋒睜大了眼睛。

        “有時間,我陪您去走走,那里風景不錯。一般旅游者或者驢友去一趟,鞋底很難沾上這種東西。此人專門穿上索溪靴爬墻,當然也會穿著它在山上走。還有更有趣的東西,快看這個?!崩辖饛牧硪淮樾祭锶×诵〇|西放在載玻片上,推到顯微鏡下?!翱雌饋硐袷墙鸾z楠木的碎樹葉?!崩辖鹩终{(diào)整了一下顯微鏡,然后把第一個樣本拿出來,換上第二個?!安诲e,是楠木碎屑。我敢說你們找的這個人肯定在赭岡公園活動,楠木只有這山上有?!?/p>

        “山上可以住人嗎?”

        “當然啦,山上守林人的房子都是政府修的?!?/p>

        晚餐過后,方娟不停地向教授表達敬意。石鋒不以為然,他說,研究證據(jù)的教授只是一個思想者,警察才是真正的實干家,依賴教授破案,那是天方夜譚。

        這時,方娟的手機震動起來,她以為是管理中心的同事,想都沒想就接了。幾天沒去,肯定有不少事情要處理。但是,電話那頭沒人說話。方娟瞬間明白了,臉漲得通紅。她拍了拍鄭航,從他口袋里掏出手機,接著跑進隔壁的空包廂,將兩部手機的錄音功能全部打開。

        “你們太失敗了!”電話那頭惡狠狠地說,但聲音低沉,依然是經(jīng)過電子設(shè)備處理過的?!澳銈冊诓檐?,還查墻壁,自以為可以發(fā)現(xiàn)什么有力的證據(jù)。但是,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們怎么就采取不了行動呢?”

        方娟冷靜地說:“我們見面談吧,無論你在哪里,我都可以趕過去,好嗎?”

        “這么久了,人一個個死去,難道你是為了減少你們的管理責任?”

        “告訴我你的姓名、地址、電話。我認為你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我保證只有我一個人來見你?!?/p>

        但打電話的人根本不聽方娟的話?!靶⌒哪隳信笥?,他是個危險的人,有人恨他,說不定哪天,危險也會輪到你,像那些癮君子一樣,幾刀子捅下去……”

        “他到底是誰?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只要你告訴我一些線索,我就能阻止整件事情?!?/p>

        還是沒有回答,接著傳來電磁干擾聲?!拔乙呀?jīng)無法忍受了,你太無能,我得另外選一個人?!?/p>

        她果斷地說:“那你把情況告訴鄭航吧,他能幫你。”

        “不,他是劊子手?!彪娫捓飩鱽砟パ赖穆曇簦皩毷迨且蛩赖摹H绻徊迨?,寶叔最多判無期徒刑,或者法院判不下去,無限期拖著。”

        “那還是跟我見面吧?!?/p>

        “不行,我不能見你。你會迷惑人的,我真受不了你。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愛,知道嗎?愛就是這樣的?!睂Ψ皆絹碓郊?,“他曾經(jīng)深深地愛著你,可是,現(xiàn)在不了,他有他的道德標準。”

        “可我不知道他的愛啊。讓他來向我表白吧……”

        “不……不行。”聲音變小了,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電話掛斷了。

        包廂門口,石鋒、賈誠、齊勝怔怔地站著。石鋒首先開口:“你熟悉打電話的人嗎?”

        “一點兒都不熟悉?!狈骄暾f,“這是第四通電話了,中間相隔的時間有點兒久。他每次都是突然打過來,根本來不及追蹤,而且,他撥打的是網(wǎng)絡(luò)電話,使用變聲設(shè)備?!?/p>

        “還有呢?”

        “從他的講話方式判斷,應(yīng)該有一定知識素養(yǎng),但喜怒無常,很可能精神存在某種問題。他的口頭禪是‘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p>

        “他的動機呢?他為什么打電話?為什么給你打電話?”石鋒在“你”字上加重了語氣。

        方娟的臉紅了。

        但石鋒并不需要方娟回答?!盀槭裁唇o你打電話?因為‘他曾經(jīng)深深地愛著你。”

        “那他為什么認為寶叔不該死呢?”

        “也許是鄭航的插手,讓他感到了恐懼,從而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石鋒沉吟著,“包括田衛(wèi)華的死,與原來的手法和性質(zhì)完全不同,屬于滅口性質(zhì)。如果說李后寶的死是為嫁禍鄭航,那田衛(wèi)華的死就絲毫沒有了嫁禍的指向性。也許,兇手有兩個?”

        四十四

        接下來的幾天,鄭航跟著石鋒沒日沒夜地泡在案件里,但正如石鋒所言,他只是一個思想者,他可以將案情分析得縝密細致,為偵查工作提供方向,但代替不了具體而艱苦的偵查。

        這天下午臨下班時,鄭航突然接到齊勝的電話,讓他立即趕到市委政法委會議室,參加正在召開的公檢法聯(lián)席會議。鄭航進去時,室內(nèi)煙霧彌漫,賈誠正在回答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提問。

        “沒錯,可以排除鄭航涉案的嫌疑?!辟Z誠將手頭的資料整了整,“前面已經(jīng)講到某個嫌疑人四年來連續(xù)作案的可能性。此人在田衛(wèi)華被殺的晚上,將長安之星停放在老廟社區(qū)第二巷第三個拐角處,他知道田衛(wèi)華已經(jīng)被放出來,知道他會在這一片跟熟人碰頭。長安車在停放時被一男孩兒劃傷,男孩兒的母親一直想找到車主賠償,從而給我們留下了線索。但這輛車目前還沒有找到。”

        “這聽起來不是很奇怪嗎?”一位檢察院領(lǐng)導(dǎo)開口說,“據(jù)調(diào)查,當晚鄭航的車也出現(xiàn)在老廟社區(qū),正是田衛(wèi)華被殺的時間段內(nèi)?!?/p>

        “是的,這正是嫌疑人的狡猾之處?!辟Z誠答道,“我們打掉了當晚在附近作案的一個小偷團伙,卻沒發(fā)現(xiàn)引起鄭航注意的小偷。這個問題,有待進一步偵查。從視頻看,鄭航在社區(qū)內(nèi)停留的時間不到一刻鐘。一個人從省城駕車回來,沒有前期策劃、跟蹤,不可能完成襲擊、殺人、逃逸這么復(fù)雜的過程?!?/p>

        “這恐怕很難定論。”檢察院領(lǐng)導(dǎo)繼續(xù)質(zhì)疑。

        “除了時間因素,還有其他旁證?!辟Z誠從提包里拿出一個證物袋,“大家看,這是一支飛鏢。檢察人員在鄭航家里嗅到與被害人衣物上相同的香味。經(jīng)查證,這支飛鏢帶著一個浸透同類香水的棉球被人射進鄭航家的客廳,釘在沙發(fā)側(cè)面的酒柜上。嫌疑人想通過這些物證栽贓鄭航,卻弄巧成拙?!?/p>

        “遺囑是怎么回事呢?”

        “我們還沒有找到遺囑,因為李后寶的死,他立遺囑的真正目的,已無法得知。不過,李后寶與兒子多年前便脫離了父子關(guān)系。李后寶被監(jiān)視居住后,鄭航是擔保人,每日看望,關(guān)懷備至,他有可能出于感恩心理立下遺囑。此外,李后寶是十二年前鄭平被殺案的知情人,這可能也是他立遺囑的原因之一。”

        聽到鄭平被殺案,所有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主持會議的政法委副書記清了清嗓子:“這個問題就討論到這里。鄭航同志已經(jīng)過來了,我們聽聽鄭航同志對嫌疑人的分析……”

        鄭航發(fā)完言,便離開了會場。他確信,經(jīng)過這次會議,系列殺人案件必然會有一個大的突破。屈指算來,寶叔已經(jīng)死去近半個月,他該為這個無人關(guān)心的老人做些什么。

        “小航,你也在這里啊?”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莊楓提著包從政法委辦公樓上下來。

        “一起去吃飯吧?!鼻f楓拉著鄭航的手,“叫上你的小美女,找個雅致的地方敘敘舊?”

        “算了,隨便吃點兒,晚上還有事。”

        “怎么,還加班?”

        “不,我想為一個被害人做點兒什么?!编嵑綄嵲拰嵳f。

        莊楓收起臉上的笑容:“是寶叔吧,應(yīng)該?!?/p>

        鄭航不知道莊楓的“應(yīng)該”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管別人的想法,誤會也好,理解也罷,反正他是真心的。他撥通方娟的電話,跟她說了自己的意思,方娟十分贊成。她算了算,今天正好是寶叔的“二七”。

        “你吃過飯了嗎?”鄭航問。

        方娟幽幽地說:“我……這不是正在等你嗎?不如就去銀笛吧,那里距寶叔家近?!?/p>

        鄭航放下電話,上了莊楓的車——一輛嶄新的奇瑞瑞虎。莊楓拍拍方向盤,得意地說:“你也該買輛車了,又不貴,至少工作累了,不用走路,可以休息休息?!?/p>

        “哪有你這條件?”鄭航白他一眼,“你要可憐我,那就借我開,或者每天來接我?!?/p>

        “沒問題,只要你愿意,反正我上自由班,跟著你跑都行?!鼻f楓說著,拿起一瓶礦泉水遞到鄭航手里。

        鄭航感激地接過來,灌了一大口。剛才發(fā)言,緊張得水都忘記喝了。良久,鄭航忽然問:“小楓,我記得劉居南的案件是你代理的?”

        “是啊?!?/p>

        “你覺得劉居南會不會是被冤枉的?”

        “當然,不是我夸口,要不是我為他四處奔波,他早就被判死刑了。”

        “吳平凡呢?”

        “嗯,也是我代理的?!鼻f楓嘆息一聲,“可惜了……”

        “這些人可能都是無辜的?!编嵑轿宋亲?,“政法機關(guān)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啊?!?/p>

        “我更有責任?!闭f到這兒,莊楓敏感的律師神經(jīng)突然意識到什么,“小航,有嫌疑對象了?”

        “沒有?!?/p>

        莊楓試探地問:“保密?”

        “確實沒有,只是大家正在研究串并案的事,這幾年的案子應(yīng)該都是一個人作的?!?/p>

        莊楓的表情變得凝重了:“我一直就覺得這些案件太類似,那么平常,那么普通,卻那么一致。圈里人都嘲笑我辯護詞不用重寫,換個名字就行了?!?/p>

        方娟提著兩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敞開的袋口里幾沓冥幣隱約可見。

        因為離得近,不用開車,三人步行過去。來到寶叔住宅樓的前坪,廣場舞剛剛開始,音樂喧囂,大媽老太扭得正歡。鄭航有些不知所措,去哪里呢?

        “去后面陰坑吧,那里安靜沒人,又恰好……”莊楓看出他的猶豫。

        寶叔死后,監(jiān)控和探照燈都撤掉了,陰坑前后暗黑一片,積水處泛著清冷的光。目光所及一片陰森,外面的歌舞愈發(fā)襯托出此處的寂靜。莊楓說得對,這里實在是一個恰當不過的祭奠場所。

        鄭航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莊楓麻利地從塑料袋里掏出香燭、紙錢。東西很快擺好了,莊楓站起來,小心地對鄭航說:“開始嗎?”

        鄭航點點頭,雙手合十垂下頭去。香燭照亮了一片陰坑,接著紙錢燃燒起來,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火堆,但火勢并不旺,有的紅,有的黑,有的灰,像寶叔蒼老憂郁的臉龐?;鹧嫣鴦又埢蚁耋@擾的蜂群,胡亂飄舞。鄭航曾聽老輩人說過,如果死者有德,紙灰會縷縷上升,象征著成仙登佛地。這種亂舞的紙灰,說明死者魂無所安,有陰鬼騷擾,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在搶奪他的錢財。

        鄭航看著紙錢在火中慢慢燒化,由一片通紅變成紛亂的殘灰,慢慢碎去,慢慢消散,不由得淚流滿面。

        寶叔,你在地下還好嗎?

        耳邊傳來莊楓用民間腔調(diào)唱的《招魂詞》——

        魂兮歸來莫向東,鑠石流金路不通;

        魂兮歸來莫向南,雁飛不過魂何堪;

        魂兮歸來莫向西,鶴發(fā)鵝毛浮不起;

        魂兮歸來莫向北,斷拽裂膚莫奈何。

        歸來歸來,故土不可曠,時日不可延……

        莊楓將最后一片紙錢投入火中,隨即退后幾步,與鄭航和方娟并排而立,嘴里仍念念有詞,只是不再發(fā)出聲音。當最后一片火星熄滅,陰坑再次沉入無聲無息的黑暗中……

        第七章 人莫予毒

        四十五

        鄭航走向掛著警車鑰匙的值班牌時,方娟沖了進來?!拔腋阋黄鹑パ策?。昨晚你一個人值班,我好擔心,就怕出什么問題?!?/p>

        “沒事,每條路都有巡邏人員,我只是在一些重點路段看看?!狈骄甑脑捵屗睦锱?,“你整理資料更辛苦,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還有你忙的。”

        “資料已經(jīng)整理好了?!?/p>

        聯(lián)席會議后,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對四年來的案件進行串并案偵查,宣布全市進入特別防護期,全體民警編組上街進巷,巡邏蹲守。鄭航、方娟都是專案成員,本來沒有參與巡邏編組,但鄭航想迅速掌握一線情況,主動請纓,負責城磯轄區(qū)的夜間檢查。

        犟不過方娟,鄭航只得讓她上車,朝巡邏地點駛?cè)?。城磯轄區(qū)有八個巡邏點,換崗是危險時間段,沒準就會出現(xiàn)空當。鄭航轉(zhuǎn)彎駛進乾元巷。夜已深了,大多數(shù)窗戶都是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在一幢幢房屋之間搜索,尋找閑逛的人,注意綠化地、垃圾場及一切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

        車載對講機傳來一聲尖利的靜電干擾音,方娟立即將音量開到最大,指揮中心值班女警的聲音在對講機里響起:“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目標灰色長安之星,剛剛出現(xiàn)在百步蹬與解放路的巷口,駕乘人員不明,牌照號有05字樣,其他數(shù)字被遮擋,請配合查緝?!?/p>

        對講機里的聲音暫停了一會兒,接著,傳來各小組的回復(fù)。

        “我是0568,嫌疑車具體開往哪個方向?”鄭航詢問道。

        “目前方向不明。”調(diào)度員回答,“此車可能涉及系列殺人案件,車輛駕乘人員極度危險,請各小組注意安全?!?/p>

        方娟看了一眼鄭航,心臟在胸腔里猛烈跳動。如果真讓他們碰上了怎么辦?手槍早就配發(fā)了,但除了在射擊場上,從沒有在實戰(zhàn)中用過,更不用說對著活人開槍了。

        按常理,接警就要打開警笛和警燈,但鄭航反而將兩者關(guān)閉。他狠踩油門,車速很快上到八十邁。警車進入解放路,穿過遙嶺巷,每一次轉(zhuǎn)彎似乎都是要翻車的節(jié)奏。方娟暗暗祈禱,千萬別翻個底朝天。

        對講機里又傳來調(diào)度員的聲音:“嫌疑車輛出現(xiàn)在九井灣,附近各小組注意查緝?!?/p>

        鄭航目前的位置在東風路與九井灣、遙嶺巷的交叉口,這是一個正在拆遷重建的棚戶區(qū),路口監(jiān)控和街燈都沒有安裝好,在黑夜中,經(jīng)過車輛速度稍快,就看不清顏色。

        “錯過了。”鄭航突然說,他意識到剛才從前面路口轉(zhuǎn)彎離開的一輛小型面包車很可能就是目標。那車是灰色的,當時他還以為是五菱之光。

        灰色長安之星拐進了另一條小巷,鄭航立即來了個U形大轉(zhuǎn)彎,跟著駛進去,在一處稍微寬闊的路面,終于趕上長安之星。鄭航加速超車,接著猛打方向盤,把對方逼停?!爸笓]中心,我是0568?!编嵑胶艚?,“我追上了一輛灰色長安之星,但沒有車牌,就在……新星小學對面。”

        他跳下車,掏出手槍,推彈上膛,小心地向長安之星靠近。司機是個男子,但車窗太陽膜較深,看不清他的臉。方娟接著跳下車,側(cè)身靠在警車引擎部位,持槍嚴陣以待。鄭航松了一口氣,方娟的配合十分規(guī)范,不需他分心。他一手舉槍,一手敲了敲車窗?!俺鰜恚∥覀兪蔷?!”他將身體貼在車門上?!鞍咽峙e到頭上,讓我看到?!?

        車門慢慢打開,下來一個中年人。他雙手微舉,滿臉憤怒:“我違法了嗎?你們用槍對著我,我要告你們!”

        “趴在車上,接受搜身?!编嵑?jīng)]有理會他的吼叫,“我們在查緝殺人犯罪嫌疑人,他開著一輛跟你一樣的車。請你好好配合,我們不會為難你?!?/p>

        中年人只得乖乖照辦。前后路口迅速駛來幾輛增援車輛,全副武裝的特警手持微沖趕了過來。中年人一看這架勢,知道鄭航說的是真,檢查完畢,消除了誤會,便開車離去。

        鄭航有些沮喪,好不容易查到一輛相似的車,卻又不是。他對趕來增援的同事表示感謝,便駛回自己的轄區(qū)。

        經(jīng)過這番鬧騰,指揮中心失去了目標,指示各小組嚴守崗位。鄭航檢查了巡邏點,便在遙嶺巷中段停下車來,換方娟駕駛,他想休息一會兒。這時,前面走來一個流浪漢模樣的老人,敲打著警車的車窗抱怨道:“年輕人夜夜吵我,你們警察管不管?!?/p>

        “什么年輕人?”

        “我的鄰居?!崩先苏f,“每天晚上折騰得叮當響,還弄得臭烘烘的,不知是什么東西,想讓我這個老頭子早點兒死是嗎?”

        “在哪里?”方娟問。

        “那兒——”老人指著對面六層樓房的三樓說,“就是亮著燈的那間。你們?nèi)ィ瑒e說是我讓你們來的?!?/p>

        方娟跟鄭航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看看,即使沒什么違法犯罪的情況,深夜搞出太大的動靜影響鄰居,也是不應(yīng)該的。

        樓房有些破舊,墻根長滿了野草,樓梯間的油漆有的裂開,有的剝落。剛走進門廊,就聞到一股垃圾腐爛的味道。有這樣的鄰居也真是倒霉,難道他直接把垃圾倒在屋外嗎?門前黑漆漆的,里面?zhèn)鱽矶6.敭數(shù)那脫袈暫碗姾笜尠l(fā)出的“哧哧”聲。這聲音有點兒吵,但也不是很大,至少沒有到讓警察上門的程度,但考慮到老年人普遍睡眠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鄭航把耳朵貼在門上,想弄清楚里面有沒有人,但除了噪音,聽不到別的聲音。他打開手電筒,對著鎖孔照了一下,是普通的門鎖。

        鄭航剛要去按門鈴,又突然放下手,心里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他轉(zhuǎn)身看了方娟一眼,接著看了看樓外,那個老人不見了。隱隱的不安讓鄭航猶豫了片刻,他想用對講機呼叫支援,又擔心這樣做沒有足夠的理由——僅僅是一個噪音投訴而已。

        他按了按門鈴,沒有反應(yīng),大約門鈴早就壞掉了。又靜下心聽了聽,再看看貓眼,貓眼是亮的,或許客廳亮著燈。他抬起手敲了敲門,依然沒反應(yīng)。他想屋里的人大約待在臥室,聽不到這邊的聲音。鄭航再次回頭與方娟交流了一下眼神,提著警棍重重地敲門,門應(yīng)力而開,原來并沒有鎖上。燈光是從臥室里射出來的,鄭航警惕地觀察四周,門廳還算整潔,客廳的沙發(fā)、茶幾上卻胡亂堆著衣物、書籍、食品和撕破的食品包裝袋。

        “我們是警察?!编嵑酱舐曊f,“現(xiàn)在要進屋搜查,請里面的人出來配合?!?/p>

        他小心謹慎地穿過門廳,正要過去開燈,卻聽背后傳來撲通一聲,一直沒有出聲的方娟像木樁似的栽倒在地。鄭航還來不及轉(zhuǎn)過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對講機摔出老遠,警棍也脫手了。

        襲擊者滿身酸臭的煙味和福爾馬林的氣味,剛才的那一推,鄭航意識到對方一定是個強壯的男人。他一個鷂子翻身,想要沖到方娟身邊,卻被襲擊者用一塊巨大的體育海綿墊罩住。

        “畜生!”襲擊者叫囂,“我讓你多管閑事,看我不宰了你!宰了你!”

        “我們只是來提醒你,不要騷擾別人。”鄭航在墊子下面喊道。他想要伸手拿槍,那個男人的膝蓋頂著他的腹部,幾乎讓他窒息,而且襲擊者在推著他往玻璃茶幾方向移動。他使不上勁,暗暗提醒自己不要驚慌,或許方娟馬上就會清醒過來。他要拖住他,只要襲擊者不立即對著他捅刀子,他就有機會。

        “我們過來是看看你是不是需要幫助?!编嵑秸f,因嘴巴貼著地板,說出的話含混不清。“你冷靜一些……”

        “去死吧!”襲擊者抓起什么東西,對著墊子猛力打擊。

        摔出去的對講機并沒有喪失功能,在幾尺遠的地方吱吱啦啦作響。鄭航聽到調(diào)度員在詢問各組的情況如何,在一片匯報聲中,他聽到了陽陽的聲音。原來陽陽的蹲守點就在遙嶺巷街口,與鄭航停放警車的地方僅幾步之遙。陽陽是認識自己的警車的,但他了解陽陽,這個懶蟲很可能就待在自己的警車里,一步都不想動窩。

        海綿墊突然松開,鄭航趁著這個機會翻身躍起。他看到襲擊者揮舞著棍子撲向剛剛清醒過來的方娟??瓷先ィ骄赀€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懵懵懂懂的,根本無法躲避。鄭航心里著急,徑直向襲擊者撞過去。襲擊者并非等閑之輩,背后受力,棍子卻沒完全失去準頭,仍然落在方娟肩上,方娟再次倒在地上。

        鄭航終于看清了襲擊者的真容,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此人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頭發(fā)又長又邋遢,目光散亂,滿臉油黑,像是被什么東西熏的。

        襲擊者揮舞著棍子向鄭航撲過來,鄭航伸手拔槍。但棍子更快,準確地落在他的手腕上。劇痛傳來,鄭航眼前一黑,身體失去平衡。他干脆就地一滾,離開了棍子的攻擊范圍,左手拔槍上膛,隨即雙手緊握,對準襲擊者的方向。

        子彈呼嘯著打在離襲擊者幾寸遠的電視機上。襲擊者愣怔片刻,轉(zhuǎn)身跑向門口。鄭航顧不上追趕,立即扶起方娟,查看她的傷勢。還好,除了頸背和肩胛部有兩處紅腫,沒有其他創(chuàng)傷。她兩度昏迷,可能是頭部受到震蕩所致。

        鄭航艱難地撿起地上的對講機:“我是0568,請求支援……”

        遙嶺巷七棟二單元樓前拉起了警戒線。陽陽等派出所民警在樓外站崗,方娟隨救護車去了醫(yī)院,鄭航留了下來,跟著市區(qū)兩級刑偵專家一起勘查現(xiàn)場。

        臥室看上去像一個微縮的化學實驗室。床很小,兩張書桌拼成一張長長的實驗臺,臺上擺著各種實驗用的玻璃器皿和本生燈,書柜成了保管柜,各種毒品半成品、原料分層放著。窗戶用鐵皮釘了起來,通往客廳的木門框上也釘著鐵皮,但沒裝防盜報警裝置。

        關(guān)西勘查了客廳的搏斗現(xiàn)場,然后拉著鄭航的手深情地說:“太危險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向你父親交代?”

        “您認為這是他單獨干的,還是有另外的合伙人?”鄭航問。

        關(guān)西臉色凝重:“這要等技術(shù)人員勘查完才能做結(jié)論。不過據(jù)我看,只是他自己在這兒干,至少這個毒品實驗室是這樣的。這個人大概有些化學底子,一直在吸毒人群里混,發(fā)現(xiàn)這個來錢最快,便自己動手配制。這里安靜,不顯眼,所以沒有引起注意?!?/p>

        “這個人大概很少出門,客廳里有很多超市送貨收據(jù),還有快遞?!编嵑秸f。

        “房子可能是租的,”關(guān)西說,“不過,應(yīng)該還有一個放原料的地方,整套房子里沒有看到大宗的原料,以及相關(guān)的實驗垃圾?!?/p>

        “應(yīng)該還有一個聯(lián)絡(luò)人,通過他把毒品賣掉?!?/p>

        關(guān)西吩咐賈誠:“進一步擴大搜索范圍,看看這套房子有沒有配套的車庫或煤球房?!?/p>

        賈誠還沒離開,齊勝進來了。訪問組已經(jīng)找到一間車庫,距單元門十幾米遠。

        車庫里,警方架起了戶外勘查用的探照燈。徐放戴著勘查手套從里面鉆出來,對鄭航說:“看看是不是這輛車?”

        就是這輛車!正如在花之林餐吧碰到的女人所說,車牌號碼開頭是05,最后一位數(shù)是6。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個小小的噪音投訴,撈了條大魚出來。還沒走近,鄭航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

        車庫很窄,長安之星車頭向外,只有一側(cè)可容一人通過。痕檢技術(shù)員已進行了初步檢查,關(guān)西讓人把車開出來,鄭航仔細察看車身,果然找到了男孩兒的“S”形涂鴉。車庫最里面有一只陳舊的倉儲柜,柜子里存放著大量制毒原料和正待運出的制毒垃圾。

        鄭航在車庫里走來走去,目光來回掃視著地面。徐放看出了他的心思:“這車庫很窄,又常打掃,沒有留下停車痕跡是可能的?!?/p>

        鄭航?jīng)]有回答,自顧走了出去,問齊勝:“找到投訴人了嗎?”

        “沒有?!饼R勝說,“靠得最近的四戶鄰居,兩戶沒有住人,一戶住著一對做生意的夫妻,每天早出晚歸,一戶住著一個殘疾人,從不出門。再遠一點兒的鄰居,根本聽不到噪音。沒找到你說的老人?!?/p>

        不是鄰居,怎么知道有噪音?即使知道有噪音,會多管閑事嗎?

        四十六

        鄭航驚訝地看著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的方娟:“你怎么這么快就出院了?”

        方娟扭扭脖子,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沒事了,醫(yī)生說別劇烈活動就行。”

        “可是……”

        “我剛從市局專案組過來,”方娟不給鄭航啰嗦下去的機會,“昨晚的全城清查沒有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已趕往省城,準備以省廳的名義發(fā)通緝令?!?/p>

        “如果沒人接應(yīng),不可能這么快就逃出去。”

        “這種人生存能力很強。”方娟說,“不過,如果在公共場所出現(xiàn),很容易被人認出來?!?/p>

        “身份已經(jīng)確認了?”

        “制毒者叫章一木,畢業(yè)于某醫(yī)科大學制藥專業(yè),原來是中心醫(yī)院藥房的醫(yī)生。兩年前,因與領(lǐng)導(dǎo)不和,辭職不干了,從此和同事失去了聯(lián)系。他的社會關(guān)系十分簡單,在辰河只有一個親戚、兩個同學,幾乎沒有朋友,一直沒結(jié)婚,沒有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糾葛。親戚說,除了正月里吃過一次飯,就再沒見過面,兩個同學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有聯(lián)系了?!?/p>

        據(jù)此,專案組判斷,章一木在醫(yī)院時認識了很多癮君子,并研究了制毒工藝。辭職后,在遙嶺巷租房開始試驗制毒,他的冰毒產(chǎn)量很小,只在一個小圈子里試用,沒有引起警方關(guān)注。但是,他為什么殺人呢?四年以來的案件都是他作的,還是僅作了最近的幾起?他的動機是什么?如果說田衛(wèi)華作為警方線人,可能危及他的安全,那么,志佬、寶叔被殺又是為什么?

        但無論如何,抓捕章一木勢在必行。市公安局巡邏蹲守的部署不變,專案組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追捕中。鄭航、方娟參與對章一木在市區(qū)藏身處的調(diào)查摸底,但結(jié)果令人失望。

        每天上午、下午,齊勝都要跟鄭航碰一次頭,討論案情。齊勝煙癮很大,和鄭航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把整個辦公室弄得煙霧彌漫,方娟不得不待在門口。

        “殺人動機至今還是個謎,你怎么看?”齊勝突然問。

        鄭航沉吟片刻:“我覺得單獨調(diào)查章一木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還是要把系列案件放在一起查?!?/p>

        齊勝直起身子,顯然來了興致:“你覺得目前的調(diào)查與系列案脫節(jié)了?”

        “雖然不能斷定章一木不是兇手,但我總覺得他似乎跟這些殺人案沒有太大關(guān)系。不錯,他強壯,具備殺人的能力;他涉毒,跟吸毒人員有關(guān)系。但是,他沒有殺人者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殺人游戲里……”

        “精力?”

        “兇手幾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殺人這件事情里,換句話說,他就是為殺人活著。殺人對他來說,是宣泄仇恨,更是道德懲罰,是能力的炫耀,是對社會、對政法機關(guān)、對警察的嘲弄。他在證明自己,他在炫耀他的能力。炫耀,而不會受到別人打壓,的確是一件讓人沉醉的事情。所以,他才一直這樣做下去?!?/p>

        “給我打電話,也是一種炫耀?”方娟說。

        “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编嵑酵鲁鲆粋€煙圈,“經(jīng)過四年的殺人實踐后,這個人相信自己有了這個能力,所以決定正面挑戰(zhàn)。”

        齊勝扔掉煙頭:“這么說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一個沒有什么可炫耀的失敗者。”

        半夜,鄭航尖叫著醒來。

        屋外路燈的光芒穿過窗簾,使得臥室不至于漆黑一片,可也只是一片微弱的亮光。等慌亂平息之后,他朝四周看看,弄清自己所處的方位,記憶中的尖叫似乎還在室內(nèi)回蕩。他不愿再躺下去,害怕噩夢再次降臨。他摸索著起床,手機顯示,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半鐘。渾身大汗淋漓,他洗了個澡,終于感覺舒服了些,但依舊不想睡覺,索性穿上運動服,拿起籃球,來到球場。

        外面涼快多了。他站在罰球線的位置,一個接一個地投球,進了,沒進,沒進,進了……每一次失敗,他都要慢跑到場外撿球,然后帶球到罰球線,空曠的球場上回蕩著砰砰砰的運球聲。半個小時后,他在罰球線上坐下來,氣喘吁吁,但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大腦也開始正常運轉(zhuǎn)。

        至昨晚十點,他又走訪了五十余名可能認識章一木的人,但與他早些時候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一樣,幾乎所有人都說章一木不好打交道,沒有朋友。認識他的人都不愿意跟他來往,就當身邊沒有這個人。鄭航不死心,一個人活著,不可能跟不存在一樣。他必須找到章一木與兇手的關(guān)聯(lián),否則所有追蹤兇手的努力都可能白費。

        齊勝在鄭航睡覺前打來電話,說專案組領(lǐng)導(dǎo)基本認可他的觀點,但沒有證據(jù),沒有抓到人,一切都是空談。

        一片陰影罩住鄭航。他抬起頭:“起得這么早?”

        方娟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你在打球,我還睡得著嗎?”

        “對不起。我醒了就睡不著了?!编嵑揭卉S而起?!按驍_了你,會讓你白天工作沒精神?!?/p>

        “又做噩夢了?”方娟幽幽地說。

        鄭航點點頭:“有人說夢醒便消,但我這個夢到現(xiàn)在還記得十分清楚。我夢見一塊舢板飄在空中,一大群熟悉的人擠在上面,不斷地有人把我往下面推,卻又找不到是誰在推我,我死死地抓住舢板,但最終還是被人推了下去……”

        “熟悉的人?哪些人?”

        “不知道。只是心里想著我熟悉他們,竟然還有人推我?!?/p>

        “這意味著害你的是個熟人?”

        “我不想分析這個夢,”鄭航輕輕嘆口氣,“我只想逃離這樣的夢境。”

        “是同事嗎?還是朋友,或者同鄉(xiāng)、同學?”方娟依舊不甘心。

        “你這樣說真把我搞得暈頭轉(zhuǎn)向。這樣的夢可能跟我的安全感有些關(guān)系,跟案件恐怕無法聯(lián)系在一起?!?/p>

        “一定有關(guān)系,琢磨案件是你心里的唯一主題。夢境就像預(yù)感一樣,在提示你,也許能因此另辟徑蹊。”

        “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下夢境,不一定有你分析的那種深意。”

        “我也正有件事跟你分享。章一木老家是玉山的,直到大學畢業(yè),才來到辰河?!?/p>

        “我們調(diào)查過了,沒人認他這個老鄉(xiāng)關(guān)系?!?/p>

        “對,”方娟說,“但有一點很重要,玉山在赭岡之南,因為……”

        “因為那雙索溪靴沾著赭岡山頂?shù)哪啵赡芊^赭岡山頂往返玉山與辰河,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有另一種可能。一個穿索溪靴、經(jīng)常爬赭岡的玉山人跟他有聯(lián)系?!?/p>

        “這個人可能就是殺人兇手?”

        “這樣是不是縮小了范圍?”

        “范圍是小了,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樣更容易落空?!?/p>

        “聽了你的夢境,我可以把范圍縮得更小——這個玉山人有可能是你的熟人?!?/p>

        “不,我可不這樣認為,你說的范圍足夠了,我們不能再縮小。”鄭航說,“客觀上說,這個爬赭岡山的人不一定是兇手,或者說不是整個系列案件的兇手。但是,他可能幫助系列案的兇手殺害了寶叔?!?/p>

        “這樣就更接近目標了?!?/p>

        “分析起來近,查起來遠。我腦海里幾乎有一個嫌疑人的完整形象,就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p>

        “別忘了,還有香水。”方娟說,“昨晚我在網(wǎng)上查了幾個小時,應(yīng)該不是國內(nèi)香水,也不是著名的法國香水。遺憾的是,我只能確定它不是什么,還不能確定它是什么。那香氣應(yīng)該既普通又奇異,包含了另一種意味?!?/p>

        四十七

        鄭航和方娟相約找一個氣氛怡人的地方吃晚餐。方娟提議去橙概念,這或許是辰河市最浪漫的餐廳。兩人沒有預(yù)約,但他們?nèi)サ迷?,運氣不錯,訂了個小包。兩人心照不宣,只說生活趣事,不談系列殺人案件的偵查。這段時間,他倆被這個案件拖得太累了。

        鄭航點了兩份比翼雙飛牛排。方娟聽服務(wù)員報出比翼雙飛四字,臉紅了一下。兩人交往這段時間,雖然鄭航?jīng)]有表白,但他們心里都知道,兩個人已經(jīng)分不開了。

        不過,再浪漫的晚餐,也有吃不安寧的時候。賈誠來電話了。

        事發(fā)地點就在九井灣,距遙嶺巷那個制毒窩點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但此處比遙嶺巷更加破敗,從東風路口進去一個小斜坡,拐過兩個彎,可看到幾座堆積如山的廢品站,再轉(zhuǎn)一個彎就是事發(fā)地。一般人不會來這里,除了流浪漢、吸毒者和零包販子。

        現(xiàn)場已經(jīng)拉上警戒線,強光燈把附近照得亮如白晝,水泥地面因為時雨時晴積了一層厚厚的泥。鄭航趕到的時候,救護車已經(jīng)開走,法醫(yī)的車停在彎道口,陽陽像往常一樣站在警戒線外。

        碎玻璃在腳下咯吱作響,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可見隨處扔著的啤酒瓶、注射器和破手套,甚至衛(wèi)生巾,到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死老鼠、小便和垃圾的味道。在靠近垃圾箱的位置,有一個下水道井蓋破了一個洞,泛出來的氣味讓人窒息。

        方娟捂著嘴不停地干嘔。鄭航很慶幸剛才沒吃東西。他看到齊勝在西南角招手,便走過去。那里側(cè)倒著一具尸體。

        “不好意思,吃飯的時間把你叫出來。不過,賈副局長說了,你們倆必須來,”他看看地上的尸體,“恐怕就是他了。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但和你倆的描述比較接近。”

        鄭航走到尸體跟前,還沒有人動過尸體,現(xiàn)場照相正在進行。在雪亮的燈光下,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此人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地面有一大攤血跡,還有鮮血匯集在他身下的排水溝里。從后腦勺看,鄭航覺得此人根本不是要找的人——理過發(fā),很整潔,而章一木留著臟兮兮的長發(fā)。他繞到另一邊看尸體的臉部。這回確認了,毫無疑問,就是章一木。

        現(xiàn)場技術(shù)人員記下了他倆的認尸過程。法醫(yī)、痕檢圍攏過來,按部就班地開展工作,齊勝拉著鄭航退開幾步?!皬母咛幝湎拢^部觸地,干凈利落,又比我們快了一步?!?/p>

        “恐怕不止一步。有人看見他跳樓嗎?”

        “一大堆證人在外面小飯館里等著領(lǐng)錢呢,不給錢不說話,”齊勝沒好氣地說,“給了錢說白話?!?/p>

        “誰報的警?”

        “叫李曉毛,是個收破爛的。他說,還在第二個拐彎處就看到死者急匆匆地往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喊收廢舊電器、紙板刀具,走到第三個拐彎處時,看到一個灰色的身影迅速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扭頭一看,只見原先走在他前面的人摔在地上。他以為是搶劫殺人,立即報了警?!?

        “他確信就是往另一個方向走掉的那人殺的人嗎?”

        “他是這樣說的?!?/p>

        “我們可以再去問問?!?/p>

        齊勝嘆了口氣,仿佛傳染感冒似的,方娟和其他兩名民警也跟著嘆了口氣。鄭航離開他們,徑直找到李曉毛。“是那人殺的?!崩顣悦隙ǖ卣f,“我看見他從樓道里出來,然后頭也不回地快步往上坡走。我怕他殺我,一直躲著沒敢露頭。不過,那人走出很遠后,我正要跑過去看,又冒出來一個人,應(yīng)該就是這兒附近的。他從樓角走出來,跑到尸體邊,從尸體口袋里拿出什么東西,然后就不見了?!?/p>

        “跟兇手是一伙的嗎?”

        “誰知道呢?”

        鄭航回到尸體旁,跟齊勝說了李曉毛提供的情況。警方已經(jīng)對章一木在玉山的老家實施了監(jiān)控。其父母雖然只有六十來歲,但雙雙病重,幾乎沒有自理能力,全靠鄰居照顧。齊勝沒敢告訴他們兒子的情況,怕他們受不了打擊?,F(xiàn)在,齊勝點點頭:“真的需要跟他父母接觸了。”

        時針指向凌晨兩點,兩眼酸澀的鄭航坐在指揮中心視頻監(jiān)控室主控顯示器前,兩邊分別有兩名從治安大隊抽調(diào)過來的民警。四人按照鄭航的要求分頭查看全市各路段、路口從中午十二點至下午六點的視頻,從中尋找章一木的身影。

        鄭航則根據(jù)李曉毛的描述,尋找那個快步離開的背影。一米七五左右,灰色長袖襯衣,戴帽子。已是穿短袖的季節(jié),為什么穿長袖呢?還戴帽子,肯定是為了偽裝。可惜,九井灣沒有監(jiān)控。

        所有進出九井灣的路口都查遍了,屏幕反光幾乎熔化了鄭航的視網(wǎng)膜。治安民警頭暈?zāi)X漲,不得不點擊暫停鍵,站起來伸懶腰。鄭航移到旁邊空出來的座位,身體前傾,點擊續(xù)播鍵。這是下午四點汽車南站出站口的探頭視頻,一大群提著大包小包的乘客蜂擁而出。突然,一個身著棕色T恤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眼球。

        后退,慢進,放大……是他,沒錯。章一木提著一個小黑包,隨著人流從出站口出來,掏出手機通話……

        鄭航將這段視頻截下來,發(fā)送給齊勝和市局技偵支隊的一名技術(shù)員。然后,他把位置讓給治安民警,指示他們沿著這段視頻繼續(xù)跟蹤章一木的行蹤。

        他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用大拇指按著太陽穴,打起精神,翻出那名技術(shù)員的電話號碼,發(fā)了一個信息過去:“能幫我查找一個定點撥出的電話號碼嗎?我已把視頻發(fā)到你的郵箱。如果需要,我能拿到授權(quán)。同時,請幫我查一下這個號碼最近的通話記錄。機主是昨天下午九井灣的被害人?!?/p>

        鄭航繼續(xù)看治安民警的追蹤情況。章一木出了站就上了一輛出租車,沿著五一路轉(zhuǎn)建設(shè)路口,從鐵爐巷進入開陽區(qū)東風路。不過,他在東風路五公里處下了車,步行進入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吃了一碗面條,然后往小巷深處走去,從視頻里消失了。

        從不知名小巷到九井灣,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章一木從吃面條到死亡不到一個小時。鄭航估計章一木是專揀偏僻小巷走路過去的。他去那里不會是為了自殺,說不定這是兇手的主意。

        技術(shù)員的電話來了:“通話號碼查到了。是臨時調(diào)用的號碼,也就是以前神州行那種不用登記用戶姓名的?!?/p>

        “能定位嗎?或者呼叫一下?”

        “定位不了?!奔夹g(shù)員說,“一定是卡機一同毀掉了?!?/p>

        鄭航暗自咒罵著,走到顯示器前。“還有其他通話記錄嗎?查關(guān)聯(lián)號碼。”

        技術(shù)員的笑聲傳過來:“早查過了。不過,還有一個復(fù)雜點兒的辦法,定點查詢在同一個地方通過話的手機號碼。比如說,某人有兩個手機,兩個號碼,在同一地方,他用甲號給張三打過電話,用乙號給李四打過電話,我們可以通過甲號查出乙號。不過,這樣查比較麻煩,也不一定準確,使用甲號的人,不一定是使用乙號的,可能要花一些時間?!?/p>

        “多長時間?”

        “一兩天吧?!?/p>

        放下電話,鄭航收到方娟的信息,要他趕緊回電話。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半鐘,不過他還是撥了過去。鈴音才響一聲,方娟就接通了。鄭航說了視頻的查詢結(jié)果和電話追蹤情況。

        方娟告訴他:“又發(fā)現(xiàn)了那種香水氣味。在死者T恤的右肩胛位置。”

        “難道可以取得殘留物嗎?這么肯定?”

        “關(guān)局長派人將衣服送往省廳了?!狈骄暄陲棽蛔?nèi)心的欣喜,“一定會有結(jié)果的。專案組已經(jīng)排除自殺的可能。我相信肯定是兇手的某個部位特別需要這種香水,所以涂得特別多,一旦這個部位跟別人有接觸,便會殘留在別人身上。”

        四十八

        “請你談?wù)務(wù)乱荒镜那闆r?!?/p>

        “章一木?哪個章一木?我不認識。”吳平凡昂著頭,不屑一顧。

        “好吧,不論他用什么化名,制毒的,原在中心醫(yī)院上班,賣了冰毒給你,總知道吧?”

        “我早就戒毒了?!?/p>

        “他已經(jīng)死了?!编嵑侥椭宰诱f,“我們發(fā)現(xiàn)他死前給你打了電話?,F(xiàn)在你如果好好配合,說不定可以翻案。如果你頑抗到底,就等著被處決后,拖到猴年馬月再平反吧。那時,你命都沒了,政府賠償再多又有什么用?”

        從摔死的章一木身上摸走錢包的人已經(jīng)找到,錢包里有一張手機卡。章一木用這張手機卡給看守所打過電話,找的是吳平凡。

        吳平凡愣怔在那兒,直直地盯著鄭航。整整一年了,他一直在喊冤叫屈,可連律師都認為他有罪,不同意做無罪辯護,最終被判處死刑。鄭航的話又給了他希望。只要讓他活著,他什么事都可以干。只是,他能相信鄭航嗎,誰知道是不是在糊弄他?

        “我們這種草民的命有誰會關(guān)心嗎?”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

        “你們要為我翻案?”

        “我們?yōu)榇嬖谠┣榈娜朔?。維護法律,維護公平正義,是警察的職責。我們認為你的案件存在被嫁禍的情形,現(xiàn)在正在加緊偵查。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兇手的背影?,F(xiàn)在,你是我們找到那個人的唯一機會。幫助我們,也是幫你自己。你還記得章一木嗎?”

        “其實我并不認識他?!眳瞧椒舱f,“但我聽說過醫(yī)院的醫(yī)生辭職不干制冰毒的事。所以,你剛才說中心醫(yī)院,我就想起來了,圈子里都叫他樟樹,有點兒功夫,他自己不吸,也不直接販賣。”

        “他為什么打電話給你?”

        “他讓我找朋友幫忙關(guān)照一個女孩兒。我跟樟樹沒見過面,都是這個女孩兒幫著他轉(zhuǎn)手那些東西。現(xiàn)在不少女孩兒都吸毒,她們吸不起就零包販賣,當然也賣自己?!眳瞧椒舱f著瞥了一眼兩個記錄的警官,“但我跟她沒那種關(guān)系。聽說這個女孩兒跟章一木正處朋友……”

        “你見過她跟章一木在一起嗎?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

        “都是道聽途說的。大家叫她娜娜,這肯定不是真名。一年前,我聽說她在鳳凰城做事,既當領(lǐng)班又坐臺,價錢還蠻高的。但我沒去過那種高檔場所,不知道真假?!?/p>

        “在你的圈子里,她還跟哪些人有過聯(lián)系呢?”

        “不知道。圈子里都是單線聯(lián)系,我也只是偶然認識了她,她卻了解我的底細,讓我?guī)退D(zhuǎn)手毒品,還對我放了狠話,說她知道我的家庭情況?!?/p>

        “意思是威脅你的家人?”

        “是。”

        “除了這個女孩兒,你知道章一木有其他朋友或熟人嗎?”

        吳平凡想了想:“我沒見過他,不知道他跟什么人交往。不過,有一天娜娜給我東西時,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兒,挺漂亮的,說是章一木朋友的女友?!?/p>

        “他朋友是個什么人?”

        吳平凡有點兒猶豫:“我不好直接問。老家可能也是玉山的,在辰河工作,叫婷婷,看上去比娜娜有品位。原來跟娜娜一起在鳳凰城,認識那個男朋友后,跳到了英皇……英皇國際當領(lǐng)班,不再坐臺?!?/p>

        “她談起過婷婷的男友嗎?”

        “嗯,我只跟婷婷見過兩次面。我記得她好像說過男朋友在什么……反正跟公安局或者其他差不多的地方上班。女孩兒尾巴翹得挺高的。”

        鄭航皺著眉頭,齊勝也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吳平凡。這恐怕是女孩兒的虛榮心作祟,胡編出來蒙人的。政法干部找一個娛樂場所的女孩兒,這種事不是沒有過,但一般都不會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免惹麻煩。這種不但不向女孩兒隱瞞身份,還由著她到處吹牛的,恐怕不太靠譜。

        “你確定婷婷的男朋友是政法機關(guān)的?”

        “應(yīng)該是。娜娜對待婷婷的態(tài)度,不像是一般的姐妹,有種靠了棵大樹的感覺?!?/p>

        “你一個判了死刑的人,樟樹怎么會打電話讓你關(guān)照他女友呢?”

        吳平凡搖了搖手,鐐銬叮當作響。“我也很奇怪。我跟他不熟,電話號碼一定是娜娜告訴他的。再說,在圈子里找人關(guān)照,無異于送羊入虎口,樟樹不會不知道?!?/p>

        鄭航仔細研究著對面這張胡子拉碴的臉,對方迎著他的目光。生的希望讓吳平凡輕松不少,再也沒有和警方對抗的情緒。

        鄭航將筆錄交給吳平凡簽字。這時,他又提出了一個問題:“樟樹跟什么人結(jié)過仇嗎?特別是你們?nèi)ψ永锏娜?,誰最有可能想殺他?”

        “不知道?!?/p>

        “圈子里有人談?wù)撍麊???/p>

        “樟樹很孤僻,從不與圈子里的人交往……有人說他賺了那么多錢,就養(yǎng)著一個娜娜,錢肯定用不完。但娜娜很聰明,她說如果那些人不老實,就讓婷婷的老公把他們送進看守所去。”

        “有人預(yù)謀搶劫?是誰?”

        “風傳而已,我也不知道具體有誰。你知道,上癮的人,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四十九

        “兩位警官,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鳳凰娛樂城老板馬青山一邊倒茶一邊問。

        “把娜娜叫過來。”

        “娜娜?哪個娜娜?”

        “你這里有幾個娜娜?”

        “我猜警官是找原來的娜娜,她一周前就離開了。但我這里昨天又招了個服務(wù)員,也叫娜娜,你們見過,就是站前臺的那個,還是個雛兒。”馬青山笑得不太自然。

        “她不是領(lǐng)班嗎,為什么離開?”

        “突然就走了,還有半個月工資沒領(lǐng)。如果她來告別,我還真想留她呢?!?/p>

        “她留下什么東西嗎?有沒有要好的朋友?”

        “我得叫另一個領(lǐng)班過來?!瘪R青山拿起電話,“月月,你來一下?!?/p>

        月月小圓臉,柳葉眉,身材高挑,進門時腳步雖透出些膽怯,但馬上就自然了,一看就知道是個見多識廣的。

        “我跟娜娜差不多同一年來的。她平時嘻嘻哈哈的,對待姐妹很大方,但城府比較深,從不說自己的身世,從不跟誰過分親熱。跟外面的來往比較多,但從不見她帶人到鳳凰城來。她很看不起溜冰打K,聽說是個帶毒的……”

        “誰說的?”

        “她的一個熟客跟我說起過,她向他推銷那個,讓我防備著點兒?!?/p>

        方娟詳細地詢問了熟客的情況,鄭航記錄在筆記本上。

        “她有男朋友,你知道嗎?”

        “估計有的,但她從沒說過,我們也沒見過?!痹略律衩氐卣f,“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她跟一個女孩兒在一起,跟我一樣高,瓜子臉,眼睛很媚,兩人很親密。后來,我說那天看見她了,她卻死不承認?!?/p>

        過了一會兒,鄭航和方娟來到大廳,問站前臺的那個女孩兒:“你認識娜娜嗎?”

        “我就是?!蹦饶瓤嘀樥f。

        “你為什么叫娜娜?你不知道這里剛走了一個娜娜嗎?”

        女孩兒臉色蒼白:“我……我一直就是這個名。你們?yōu)槭裁炊歼@么問?”

        “還有誰這么問過你?”方娟放緩了語氣。

        “可能……可能就是那個娜娜?!?/p>

        “原來的娜娜?”方娟急切地說,“什么時候,在哪里?”

        “昨晚她給我發(fā)了短信?!?/p>

        方娟一把搶過她的手機。果然有條短信:“你為什么要叫娜娜,你不知道店里原來就有個叫娜娜的嗎?趕快滾出去,或者改掉你的藝名?!?/p>

        方娟撥打這個號碼,手機里傳來程式化的聲音:“你撥打的用戶已暫停服務(wù)。”

        鄭航湊過去,心里卻一陣驚喜。他發(fā)現(xiàn)了比短信更重要的東西?!俺胶余]政大樓”,很小的字體出現(xiàn)在短信下面——發(fā)短信的手機開啟了定位功能。

        此時,歐陽偉坐在英皇國際俱樂部會客室里,手里捏著一張婷婷的身份證復(fù)印件。這是他此行唯一的收獲。

        老板將所有跟婷婷打過交道的姑娘分別叫進會客室,要求她們提供有關(guān)婷婷的詳盡信息。歐陽偉還問了誰跟婷婷最親密,知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但是,婷婷在這里做了三個月的事,在一周前莫名離職了,她們竟然不知道任何有關(guān)她的信息,包括她的去向和正在使用的手機號碼。現(xiàn)在的女孩兒喜歡玩自拍,但是在所有姑娘的手機圖庫里,沒有留下一張婷婷的影像。

        這也太巧了。章一木的窩點是一周前查封的,婷婷一周前離職,兩者之間應(yīng)該有聯(lián)系。但她竟然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歐陽偉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機,或許背后有高人指點,這個高人更加莫測高深。

        他的手機響了,是鄭航打來的。他首先聽到對方嘆了一口氣。

        五十

        經(jīng)歷了一個沉悶的下午,老天爺仿佛突然醒過神來,風狂雨驟。鄭航和方娟各守著郵政大樓的一側(cè),眼巴巴地看著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少,直至萬籟俱寂。半夜,鄭航從大樓西側(cè)的屋檐下沖到東側(cè)停著的汽車里,僅僅幾秒鐘,他便渾身濕透了。里面的方娟拉開車門。

        “白白浪費了一天?!彼u價道。

        午后,他和齊勝分別帶人對郵政大樓及附近場所進行了全面搜查,沒有發(fā)現(xiàn)娜娜和婷婷的蹤跡。接著,他們又在附近布控,齊勝的人守到晚上十點就撤了。如果不是方娟催促,鄭航現(xiàn)在還不想離開。

        方娟拿起毛巾,抹著鄭航身上的雨水。當她擦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時,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憐惜。如果不是這起案件,他哪里這樣辛苦過?還有他那個姨媽,自從知道她跟他在一起,每天給她打幾個電話,讓她一定關(guān)心好他的飲食起居。她何曾不想關(guān)心,卻不得不跟鄭航保持統(tǒng)一口徑。

        方娟把手機短信給鄭航看。鄭航瞟了一眼便扔在一邊?!皠e管她,都按她的做,案子不用破了。”鄭航嘴里的“她”便是姨媽。她整晚都在發(fā)短信,催促他們回去。

        “還有一個電話。”方娟說。

        鄭航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隨她打去?!?/p>

        “不是姨媽。一個女的,可能是娜娜。她沒說什么。我報了自己的名字,她說感謝我。我問她是誰,她掛斷了。接著打回去,但是打不通?!?/p>

        “女的……不會是經(jīng)過處理的聲音吧?”

        “不會。我聽得很清楚,還有背景音樂。”

        鄭航嘆口氣:“回去吧,看來今晚沒戲了。”

        手機響了,鄭航掏出自己的手機瞥了一眼:“不是我的?!?/p>

        方娟放緩車速,在路邊停下車。她掏出手機:“一定是你姨媽?!?/p>

        看了一眼屏幕,是“+85”開頭的號碼,搞不清是網(wǎng)絡(luò)號碼,還是哪個地區(qū)或國家的區(qū)號。網(wǎng)絡(luò)詐騙也經(jīng)常是這類號碼,可半夜打來的電話一般響兩聲便自動掛掉了,不像這個電話響得這樣有韌性。方娟聳聳肩,劃開接聽鍵:“你好?!?/p>

        電話里傳來微弱的女聲:“謝謝您,方警官?!?/p>

        “請問你是誰?”

        “我……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感謝您?!?/p>

        方娟看了鄭航一眼。鄭航也聽出了問題,匆忙從副駕駛位的抽屜里拿出筆和記錄本,然后下了車,迅速撥通技偵支隊值班技術(shù)員的電話:“我是鄭航,請求支援?!彼麍蟪隽朔骄甑碾娫捥柎a及他們所處的路段。

        “我是方警官,你為了什么事感謝我呢?”方娟摁下錄音鍵,盡力拖延時間。

        “我知道,為了我父親他們的安全,您做了大量的工作,謝謝您?!?/p>

        “不用這么客氣。”方娟想了想,“如果你真的要感謝我,可以到我辦公室來,我們一起聊聊?!?/p>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樟樹死了,我們安全了。我要謝謝您。以前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但我不敢露出自己的聲音……為了保護我的家人?!?/p>

        “以前的電話都是你打的?”

        “是的。我用了電腦變聲軟件,我要保護自己?!?/p>

        “你現(xiàn)在安全了。”

        “他太聰明了,殺了那么多人,嫁禍那么多人?,F(xiàn)在,他終于死了。他自知逃不過警察的追捕,跳樓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跳樓死了?”

        “街上人都在說?!?/p>

        “既然你安全了,為什么不出來跟我見面呢?”

        “我只是為了表明心跡。你們贏了,祝賀你們?!?/p>

        電話掛斷了。

        五十一

        鄭航判斷,娜娜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倆。他決定放長線釣大魚,跟蹤到她的工作場所和住處,婷婷或許跟她在一起。一箭雙雕。

        娜娜穿著五寸高的高跟鞋,走得還很快。這是瑤光區(qū)瑤池路,沿街全是娛樂城和家庭式旅館。娜娜繞開了前面幾家高檔場所,在街區(qū)迂回前進,顯然對這里的道路很熟悉。跟在娜娜后面的方娟肺都快氣炸了,她不得不離得遠點兒,混進娛樂城門口成群的年輕人中,然后又費勁地擠出來。雖然年紀相仿,但她氣質(zhì)卓然,在這群人里太顯眼了。

        娜娜低著頭,雙手抓著裙邊,一會兒小跑,一會兒駐足凝視娛樂城招牌,似乎在猶豫進哪家店。她來到街區(qū)的另一邊,向左轉(zhuǎn),又回到街區(qū)的這邊。突然,娜娜朝停車場走去,蹲在一輛破舊的銀灰色大眾POLO跟前。她站起來時,POLO車“叮咚”響了一聲,接著亮起雙閃。方娟心里一沉:“該死,她把車鑰匙藏在底盤下面。”

        隨后趕來的鄭航跳下摩托車:“快,你騎摩托跟著她。這種地方車多人擠,開汽車不如摩托快。我去把車開過來?!?/p>

        娜娜的POLO駛出了停車場。方娟急忙跨上摩托跟上。鄭航攔了輛出租摩的,趕到停放汽車的地方?;艁y中,他幾乎打不著火。這是他向刑偵大隊借的民牌車,對車里的裝置不熟悉。

        鄭航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拿著手機,弄清了方娟的方位,便抄近路在一個十字路口等著她。方娟停好摩托上了汽車:“辰河一橋方向。我們走桂花渡,憑警官證過禁行線。”

        繞到一橋引線路口,鄭航變到中間車道,一直往東開,他盯著左車道,方娟盯著右車道。不一會兒,分心駕駛的鄭航差點兒追了前面的車尾。定睛一看,這不是銀灰色POLO嗎?鄭航與前車保持一段距離,然后把車開到右車道。

        “她這是要去哪兒?”方娟問。

        “應(yīng)該是想回開陽區(qū)?!?/p>

        “齊隊長他們的工作做得怎么樣?”

        “鳳凰城取來的指紋和章一木住處的指紋對不上,在自動指紋識別系統(tǒng)里也查不到。也沒有她的DNA。”鄭航指了指副駕駛的工具箱,“就看她用過的餐盤能否采到相應(yīng)的指紋了?!?/p>

        在前面路口,POLO打開了轉(zhuǎn)向燈,左轉(zhuǎn)進入辰河南路,往西便是開陽區(qū)東風路。這一帶是辰河市的老城,有許多待改造的棚戶區(qū),鄭航再熟悉不過。不出所料,POLO調(diào)頭往西經(jīng)過沿江橋,朝著東風路駛?cè)?,接著進入開陽區(qū)舊城改造地段。這是鄭航幾乎每日都要巡查的地盤,每一個街口,每一條小巷,甚至每一個可以暫時停車的小坪他都了如指掌。

        不過,這里不像瑤池街,午夜一過,人歇燈黑,車輛稀少。鄭航嘟囔道:“這樣跟會被發(fā)現(xiàn)的?!?/p>

        在下一個街口,POLO突然左轉(zhuǎn),然后橫插東風路。方娟看著窗外,皺著眉頭。她覺得這里有點兒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什么時候來過。對面的巷道很窄,但中間有分隔線,勉強劃成雙行道。鄭航?jīng)]有跟進巷道,而是掉轉(zhuǎn)車頭,關(guān)了車燈,把車停在路邊。他對方娟說:“下車,我們走路。”邊說邊檢查手槍、手電和警棍。

        方娟問:“她穿過巷道怎么辦?”

        “你認不出來了?這是遙嶺巷,我估計這兒就是她的目的地,兩個犯罪現(xiàn)場在一條線上?!?/p>

        方娟睜大了眼睛:“我真是轉(zhuǎn)暈了,但娜娜為什么來……”

        “對,她為什么來這兒?跟上去就知道了?!?/p>

        鄭航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持槍,方娟拿著電警棍。路燈雖暗,微弱的光還是照清了道路。鄭航沿著墻根走,方娟側(cè)身跟在鄭航后面,以免暴露。

        娜娜已經(jīng)下了車。鄭航看見對面的灰墻上連續(xù)閃過兩道腥紅的光,接著又是一片漆黑。是有人在向娜娜打暗號嗎?他不能確定。他突然覺得娜娜很可能是來跟某人見面,而那個人跟章一木的死、跟系列殺人案有關(guān)。如果真是這樣,那對方很可能帶著武器。鄭航突然意識到,真相總是不合時宜地浮出水面。

        娜娜走向小巷深處,消失在他倆的視野里。鄭航向方娟打了個手勢,又指了指娜娜消失的方向。方娟點點頭,悄悄向前面移動。就在章一木租住的大樓下面,那間車庫門口,方娟看到了娜娜跪著的背影。她的手放在胸前,肩膀抖動著。

        鄭航警惕地四處看了看,又側(cè)耳聽聽,什么動靜也沒有。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倆對視一眼,鄭航向方娟舉起右手,示意她掩護。鄭航迅速走到娜娜背后,手指時刻沒有離開扳機。

        娜娜被他從地上拉起來,轉(zhuǎn)過身。她雙手捂著臉,兩行淚水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五十二

        “你們找錯人了,我不叫娜娜?!弊谟崋柺依?,她終于開口了。

        在鄭航和方娟帶她回局的路上,她一直默不作聲?,F(xiàn)在,值班刑警將她銬在訊問椅上,鄭航和方娟從正面直視著她。這個逼仄的空間在修建時便考慮了對嫌疑人的心理壓力。

        鄭航舉起她的照片:“那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經(jīng)死了。你們抓到的是一個活死人。我恨你們!他威脅我的時候你們在哪兒?”

        “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鄭航的語氣柔和了些,“告訴我誰在威脅你?”

        娜娜哽咽著:“我不知道他是誰。每見一次長相都不一樣,很變態(tài)。你知道嗎?他通過殺人滿足自己。但是他……一直不殺女孩兒。他說所有女孩兒都是他的愛人,他的親人,但是如果女孩兒不聽話,他會殺了她父親。”

        “你什么時候認識他的?”

        娜娜答非所問:“我上輩子欠他的?!?/p>

        “誰?”

        “樟樹。他待人很好,真的,比所有男人都好,我覺得自己真幸運?!?/p>

        “你是什么時候跟著樟樹的?”

        “去年,或者前年……”女孩兒皺著眉頭,“先是認識那個人,樟樹叫他哥。樟樹需要呵護,需要女人,需要一個人給他打理生活。但他不準,只讓我每個月去一次……”娜娜喘了口氣,“有個月我去了兩次,他就打電話給我父親……”

        “你怎么碰上他的?”

        “那天下班,我在娛樂城門外轉(zhuǎn)悠,一輛車開過來,把我拖了上去……”

        “凌晨兩三點鐘?”

        娜娜咬著嘴唇:“對。一輛長安之星。我以為碰到了搶劫,沒想到那男的長得挺帥氣。他說他跟了我好久了,很喜歡我。”

        “于是你從了他。你跟他去了哪里?”

        “就在車上……”女孩兒的嘴唇開始顫抖,好像又要哭了,卻忍了回去?!拔也辉敢庠谲嚿献瞿鞘?。他就拿出一把我從沒見過的刀子,長長的,薄薄的,閃著光。他說可以將皮膚整塊地剔下來。后來,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來,我以為可以離開了,沒想到他掏出一本破書放在我面前,我一看嚇得魂飛魄散。那是我的初中課本,上面還有我的名字。他指著書背面的紅印說,那是我父親的血,如果不聽話,就不只是看到血了。”

        方娟拿出娜娜的身份證復(fù)印件:“這個地址就是你家里?”

        女孩兒點點頭。

        齊勝說:“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你家里,你父親沒事,他是嚇唬你的?!?/p>

        娜娜反應(yīng)很強烈:“不可能。一周前我爸還給我發(fā)來短信,讓我聽他的話,否則家里不得安寧?!?/p>

        “你跟他在一起這么久,看到他車上、身上有什么標志性的東西或痕跡嗎?”

        “我只跟他接觸過那一次。后來,他讓我跟樟樹在一起。那天……什么都沒注意。”

        “那他是怎么聯(lián)系你的?”

        “開始他是在店門口等我。后來,他找了個叫婷婷的女孩兒,一直是她跟我聯(lián)系。”

        “婷婷的情況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讓我們不要相信任何人,跟誰都不能透露個人信息。他有句口頭禪:想活命就閉嘴?!?

        方娟問:“婷婷在你面前說過他的情況嗎?”

        娜娜猶豫了一下,移開目光?!拔也淮_定是不是真的。她說他可能是警察。”

        “可能?”

        “他懂法律。不過婷婷也不能確定?!?/p>

        方娟指著自己的制服問:“婷婷有沒有見過這些東西?”

        “她沒說。想活命,就閉嘴。”娜娜突然抬起頭,“她說他殺過很多人,很多案子都是他作的。你們不知道嗎?你們沒有調(diào)查嗎?那些吸毒的人,有些人用過樟樹的東西,不久就不見了,聽說是被殺了,還有些人被當成殺人犯送進了監(jiān)獄。你們也不管管,卻來抓我們……”

        鄭航問:“你知道誰被殺了嗎?”

        “很多!”娜娜調(diào)門很高,“你們應(yīng)該去調(diào)查的。我只是逃出來祭奠一下樟樹?!?/p>

        “誰限制你自由了嗎?你被關(guān)在哪里?”

        娜娜突然冒出對抗情緒:“我沒犯罪,你管我住在哪里!”

        “那好,”方娟不輕不重地說,“明天我們會把你客氣地送出去,丟在大街上,讓所有人都看到你是從警車上下來的。我會微笑著揮手向你告別?!?/p>

        “別……”娜娜的眼睛通紅。

        “你說你沒犯罪,”方娟說,“你幫章一木販賣毒品的事我還沒提?!?/p>

        “我沒有?!蹦饶纫琅f頑抗著,但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方娟看了一眼鄭航,鄭航說話了:“娜娜,樟樹是怎么回事?婷婷去哪兒啦?還有婷婷的男朋友,你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嗎?這是給你機會!”

        女孩兒的肩膀塌了下去,身子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樟樹……我生活里只剩下樟樹了,可你們不給他活下去的機會。”

        “是我們不給他機會嗎?”鄭航的語氣咄咄逼人,“是他自己!他好好的醫(yī)生不當,去制毒販毒,害人害己;那個把你送給樟樹的人,他讓樟樹逃出辰河,是他把樟樹推下樓頂……”

        “不可能!

        鄭航拿出一個小玻璃瓶,遞到娜娜眼前。“你嗅一嗅,是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在那個人身上嗅到過?”

        “他怎么會殺他呢?”娜娜看上去心煩意亂,“他們好得像一個人,比親兄弟還親,怎么會……”

        “殺人滅口?!编嵑铰朴频卣f,“樟樹是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人,何況他只是利用樟樹而已?!?/p>

        “利用他賺錢?”娜娜愕然,“難怪樟樹的錢不知去了哪里,難怪……那你們還不趕快把他抓起來!”

        鄭航不想跟她糾纏,轉(zhuǎn)換話題問:“樟樹出事后,你為什么離開鳳凰城?”

        “那天半夜,不,快天亮的時候,他突然打我電話,讓我到他車里去,告訴我樟樹出事了,把我轉(zhuǎn)移到開陽區(qū)的一間房子里,不準我出來見人?!?/p>

        “婷婷呢?”

        “當時婷婷也在車上。她也離開了英皇,可能跟那個人在一起?!?/p>

        “他讓你不出門,你就不出門?”

        “有個惡人守著?!蹦饶日f著,掀開自己的上衣?!八蛭?,強奸我,還搶我的東西。昨晚我趁他們不注意,才逃了出來?!?/p>

        鄭航和方娟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們可以把這個人抓起來,但需要你配合。你先回去,我們在附近埋伏著,你指認給我們看就行?!?/p>

        娜娜拼命地點頭,立即恢復(fù)了精神。方娟明白她打的什么小主意,突然死死地盯著娜娜:“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給我打電話?”

        娜娜看上去很迷惑:“給你打電話?我沒給你打?!彼蚯蟮乜戳肃嵑揭谎?,“我瘋了嗎?我給你打電話干什么呢?”

        方娟打量著娜娜,想判斷她說的到底是不是實話?!拔医o你聽一段錄音。”她打開手機音頻,錄音很清晰——

        “以前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我是為了保護我的父親和家人?!?/p>

        “以前的電話都是你打的?”

        “是的。我只是用了電腦變聲軟件,我要保護自己?!?/p>

        ……

        娜娜的目光移向天花板,“是婷婷。”

        第八章 天際流星

        五十三

        鄭航晨昏顛倒地睡了許久,迷迷糊糊地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手機鈴聲,他以為是在做夢。

        醒來時,窗外暴雨如注,天地灰蒙蒙一片。手機上一連串的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都是壞消息。齊勝沒有抓住拘禁娜娜的人。婷婷依然沒有找到蹤影。徐放問他為什么不接電話,升職考核為什么缺席,為什么沒參加下午的所務(wù)會……

        只有方娟既沒有給他打電話,也沒有發(fā)短信。他撥打過去,無人接聽。

        齊勝的電話很快通了??紤]到辰河的調(diào)查沒有結(jié)果,他決定帶人趕去玉山,鄭航立即表示要一起去。齊勝過來接他時,他給徐放打了電話,解釋睡過了頭,考核的事耽誤就耽誤了,無所謂。至于關(guān)西那里,他不想越級報告。目前的系列案件比他的升職重要。

        從辰河到玉山一百多公里,以前需翻越赭岡山,全是崎嶇陡峭的山路,辰玉高速公路開通后,一條隧道解決了問題。但是章一木的家并不在玉山縣城,而是在與辰河交界的紅赭鄉(xiāng)章家沖,在赭岡山西麓的山腰上。高速公路在紅赭鄉(xiāng)有個互通口,出了收費站,便是數(shù)不清的S形彎路。

        天色已晚,雨時急時緩,如果不是紅赭派出所警車帶路,他們根本找不到章家沖。汽車停在一座小學操坪上,旁邊有一家農(nóng)家菜館。他們冒雨跑過去。一進門,鄭航就聞到自制臘貨的味道,熏黑的墻上掛著各種臘制的野味。很明顯,當?shù)嘏沙鏊谶@里招待他們。

        店里有四五張桌子,兩張桌旁坐著客人。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婦女過來招呼他們,應(yīng)該是店主。齊勝打量著店里的人,準備尋找詢問對象。他口袋里有兩張照片,兩張畫像,照片是章一木和婷婷,畫像是婷婷的男朋友和拘禁娜娜的人,都是根據(jù)娜娜的描述繪制的。專案組認為,拘禁娜娜的男人可能是配合兇手殺人的同伙。

        齊勝首先讓女店主幫忙辨認。女店主可不是《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她看看照片,又看看畫像,聳了聳肩。齊勝加重語氣:“他是在章家沖出生的人。”

        女店主依舊不出聲。鄭航將五十元錢推到她面前:“你可能見過他回家?!?

        店主終于開口了:“照片是章老憨的兒子,聽說摔死了?!?/p>

        “他回來過嗎?”

        “當然回來過,父母在嘛。過年前,有人開車送他回來,兩人在這里吃的飯?!?/p>

        “是這個人嗎?”齊勝指著疑似兇手的畫像。

        “不像。”

        “是本地人嗎?”

        “可能不是。他講一口普通話。看起來跟一木年紀差不多,可能是同學吧。一木可不是個多話的,但跟他在一起話蠻多,還爭論什么法律問題。具體說的什么我沒聽清,他們吃完飯就走了,是那人買的單。”

        “章一木的朋友長什么樣?”

        “二十七八歲吧,一米七五的樣子,不胖。穿西裝,打領(lǐng)帶,披一件中長的羽絨衣,電視里時興的那種,很帥氣。留著一點兒胡子,皮膚比較白……”

        看來,畫像不能用了。娜娜說每次見他長相都不一樣,那么,他一定懂得化裝。

        “他們帶了什么東西嗎?”

        女店主收起鈔票,“沒注意,不過,那男人左手一直插在衣袋里,吃飯的時候也一樣,沒見拿出來過,不知是因為手殘疾,還是手里拿著什么貴重的東西?!?/p>

        “他們跟店里其他人聊過天嗎?或者碰到什么熟人?”

        “一木從小不喜歡說話,大了更加孤僻,他跟這里的人都不熟?!?/p>

        鄭航問:“你注意到他們的車了嗎?”

        女店主搖搖頭:“快過年了,從外面回來的人多,店里忙,又下大雨,沒心思看車。”

        “如果你想起什么其他情況,請務(wù)必打電話告訴我們?!饼R勝掏出一張警民聯(lián)系卡,遞到女店主手里。

        吃過飯從店里出來,天完全黑了,暴雨已經(jīng)停歇,但濘泥遍地,他們走在鄉(xiāng)道上,身上濺滿了泥點。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的調(diào)查已在村里傳開了,章老憨肯定知道。那么章家還有沒有必要去呢?

        汽車繞著章家沖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行駛著,開到村口的一個拐彎處,鄭航讓齊勝停下來。齊勝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鄭航就猛地打開車門沖了出去。他隱約聽見齊勝的抗議??粗媲翱v橫交錯的村道,又看看章家沖,鄭航大聲說:“她錯了。”

        “誰?”隨即出來的齊勝問。

        “店老板錯了。跟章一木一起回來的人是當?shù)厝?,肯定是。他將章一木送到這個路口,然后自己回家去,隨后再到這里接。他們在家待的時間都不長?!?/p>

        “嗯,章一木父親說兒子在家不到一個小時?!?/p>

        “那人在家待的時間更短,可能放下東西就走了。十五分鐘的路程……就算二十分鐘吧。他們從小長大,有很深的感情,可能是小學或初中同學。章一木自小孤僻,那么他們的感情可能比較隱秘,一般看不出來,但總會有人知道的?!?/p>

        “好,我馬上調(diào)集警力鋪開查,先揭開這個謎底?!鳖D了一下,齊勝好像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吳德生就是這個地方的人,我曾經(jīng)到過他村里?!?/p>

        “吳德生?十二年前逃走的那個人?”

        方娟嘗試了好幾次才進入娜娜家所在的山谷。第一次,她根據(jù)山民的指引,從一條機耕道翻越密林覆蓋的山丘,半道挖開了一條灌溉渠,車輛無法通行;第二次,她看到遠處的河道上有一座橋,她開車繞過去,看到了那個山谷,可過了橋便沒有了車道;第三次,她花一百元錢請了一個向?qū)?,但向?qū)Р⒉恢滥菞l路能否過車,結(jié)果半途而廢;這一次,她終于問到了一戶有車的人家,他給娜娜家送過貨,知道哪里可以通行。

        汽車在山谷里蜿蜒行進,直到向?qū)дf“到了”,暴雨滂沱,四周一片迷蒙,方娟根本沒看到娜娜家的房子在哪兒。就在此時,一條雄壯的獵犬從幾棵大樹間騰空躍出,她終于發(fā)現(xiàn),樹叢里有兩間茅屋,在暴風雨中搖搖欲墜。

        向?qū)Ш韧双C狗,讓方娟留在車里,自己去通知主人。方娟打量著破敗的茅屋,從椽木捆扎的竹條和鐵絲看,頂棚已換過三次,每次都是簡單翻修,屋墻用樹干撐著,樹干瘀黑腐朽,至少撐了十幾年。經(jīng)歷三十多年國家高速發(fā)展的黃金期,依然住著這種棚屋的人,要么癡傻殘疾,要么病痛拖累。城市棚戶區(qū)的貧民大抵也是類似的情形。

        “你是娜娜的朋友?”一個粗重的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方娟回過神,面前站著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她本來期待看到一個病懨懨的老人,所以當她第一眼看到娜娜父親時有些失望。沒有氣息奄奄,沒有斷手少腿,甚至沒有絲毫癡傻的表情。只有一個十分健壯的男人,帶著剛從通宵賭場出來的惺忪看著她。

        “是的,我從辰河來?!?/p>

        男人皺了一下眉頭。方娟注意到他的臉繃得很緊,是心里有鬼,還是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份,感到害怕?她的策略是不透露身份,所以,他們都穿著便衣。歐陽偉去當?shù)嘏沙鏊私馇闆r,沒有一起過來,跟著方娟的只有一個年輕刑警。

        “她不在家?!蹦饶鹊母赣H老孟杵在門口,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

        “可以進去聊聊嗎,是關(guān)于你女兒的事情?!?/p>

        老孟無奈讓開門。進去便是一張木床,床沿上坐著的瘦弱女人是娜娜母親王氏,她們十分相像,橢圓的臉龐線條圓潤,下巴的輪廓卻十分堅硬。王氏身形單薄,一頭花白的短發(fā),體重可能不超過四十公斤。

        “娜娜怎么啦?”她急切地問。

        “有個不好的消息,伯母?!狈骄臧搭A(yù)定的口徑說,“娜娜不見了,一直聯(lián)系不上,我們很擔心?!?/p>

        隔壁屋子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但一塊灰黑的布簾隔開了方娟的視線。王氏面如死灰:“有多久了?”

        “一個多星期?!狈骄暾f,“我們以為她回家了,所以過來看看。”

        “她沒回家。”老孟甕聲甕氣地說,“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平時很少跟家里聯(lián)系,我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

        “她還有什么同學或者朋友嗎?會不會去了他們家里?”

        “不知道?!?/p>

        “二老有幾個孩子?娜娜會不會去了兄弟姐妹那里?”

        “兒子在家里?!?/p>

        “家里?”方娟環(huán)顧四周,“在隔壁嗎?”

        “他去鄰居家了?!崩厦暇璧乜粗骄辏路饡r刻防備著她沖進隔壁。

        “最近一兩年來,有沒有陌生人來找過你,或者用娜娜威脅你?”

        “沒有,娜娜的朋友也從不來家里?!崩厦系难劬r不時地瞟著布簾。

        “可我聽娜娜說,有人威脅你……或者,我們換個說法,有沒有人給你送過東西,錢、米?然后,從你家里拿走了娜娜的一些私人物品?!?/p>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顫抖著,“我聽不懂。”

        “有人拿著娜娜的初中課本威脅她,讓她老實點兒,不然會對你不客氣。那個人是誰?告訴我們,也許我們能夠幫你?!?/p>

        他低下頭:“跟你們沒關(guān)系?!?/p>

        “那人威脅過你幾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時候?”

        “根本沒有這個人?!彼哉Z,“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總向她要錢,她怎么會去做那些事情?”

        “她在做什么事情?”

        老孟搖著頭,不再出聲。無論怎么解釋也是白費口舌,方娟看得出老孟沒有聽。隔壁傳來老鼠抓木頭似的聲音,他的眼神里充滿恐懼。方娟迅速抽出手槍,“是不是威脅你的人就在這里?”

        老孟搶先擋在布簾前。年輕刑警抓住老孟的手臂往外拖,接著兩人扭打在一起。方娟正要沖進去,卻見一個藍色的身影一晃,機靈地鉆出布簾,從正門跑了出去。

        五十四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險境。

        都是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他教會了自己很多東西,卻直接毀掉了他的一生。頭好痛,一陣陣劇痛。是自己先有計劃,才冒出那個教他本領(lǐng)的人,還是先教會了本領(lǐng),他才做出這樣的計劃?他想不起來了。

        但這一切沒什么可抱怨的,這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從中獲得了滿足和快樂。只是,危險已經(jīng)臨近,他必須將那個配合者拋出去。他相信那人會無怨無悔。

        此刻,他在暴雨里奔跑,腳下的雨水像江河一樣奔涌,像母親臨死前的痛苦掙扎。他的身子一陣陣發(fā)抖。

        他知道如何跟那人聯(lián)系,他相信那人會對他言聽計從。

        去死吧。但為了母親,自己必須活著。

        “我有一個秘密想告訴你,但僅限于告訴你?!?/p>

        發(fā)短信的人沒有留下姓名,卻留下了地址。鄭航心里怦怦直跳,那是寶叔家的地址,只不過在寶叔家上面兩層。

        他先去了寶叔的家。打開房間的門,屋里一片漆黑。憑記憶摸索了好久,終于找到燈的開關(guān)。擺設(shè)仍跟二十多天前一樣,只是蒙了不少灰塵。自“二七”祭奠后,轉(zhuǎn)眼七八天過去。今天正好是“三七”。按照民俗,“三七”應(yīng)該有一次隆重的祭拜。本來,他也打算和方娟、莊楓再來一次的。不過,方娟一直聯(lián)系不上,莊楓也出差去了外地。這樣也好,鄭航想,發(fā)短信的人也是要求單獨見面的。

        他點燃香燭,燒化紙錢,然后離開寶叔家,上了兩層樓,敲響一間房門。門里透出一束昏暗的光,沒進去就聞到了熏香和蠟燭的氣味??蛷d的正中設(shè)著神龕。他看到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跪在蒲團上,虔誠地望著神像,嘴里念念有辭。鄭航走過去,對著神龕三鞠躬,然后在男人身旁坐下。

        “你是……”男人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語氣不緩不急,“我得確認你的身份?!?/p>

        “我明白?!编嵑教统鼍僮C,“我是鄭航,你應(yīng)該在寶叔的遺囑里看到過我的名字?!?/p>

        男人接近五十歲年紀,自稱修行者。“就在寶叔死前的那天晚上,”他說,“我正在家里修行,忽然聽到敲門聲,寶叔點頭哈腰地走進來。他拿出兩張百元鈔放在我的手里,希望我?guī)兔σ娮C一份遺囑,在遺囑里,他把全部存款都贈送給你,有四十幾萬。我知道那錢是國家賠償金。他曾被冤枉關(guān)了幾年,出來后每天頭上纏一塊黃手絹,找政府鳴冤喊屈。我親眼看到了遺囑,而且在上面簽了名。”

        黃綢手絹!鄭航恍然,那是李后寶打官司的標志,可惜一直沒人注意到。

        “可是,那份遺囑現(xiàn)在在哪兒呢?”鄭航盯著他,“你覺得寶叔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誰?或者藏匿在什么地方?”

        修行者攤開雙手?!八幌嘈湃魏稳??!?/p>

        這句話讓鄭航愣了半晌。寶叔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會托付任何人。那么,如果遺囑沒落到兇手手里的話,就應(yīng)該還在寶叔家里!

        他再次回到寶叔家,進門便打開所有的燈,然后打開所有衣柜、櫥柜的門,在里面摸索,接著又檢查地板、床墊、窗簾,凡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不放過,直到渾身透汗,依舊一無所獲。他走進衛(wèi)生間,想打開水龍頭洗把臉。二十多天不用,水龍頭的開關(guān)有點兒滯澀,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剛放出來的水,也帶著那么一點兒渾濁。他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想多放一會兒。這時候,他突然注意到水龍頭周圍墻壁上的瓷磚有松動的痕跡。

        他的內(nèi)心不由得一陣狂喜。輕輕撬開瓷磚,里面顯露出一個沾著水漬的塑料袋。塑料袋很薄,為了防水的緣故,疊了好幾層。一層一層揭開塑料袋,里面有兩張紙,一張是遺囑,一張是寶叔對自己一生的簡單回顧。

        寶叔人生回顧的結(jié)尾,有一個疑問引起了鄭航的注意。

        關(guān)西難得在晚上十點前回家,他第一件事便是泡進浴缸。妻子正幫著準備睡衣,桌上的手機響了。她輕輕抱怨一句:“這個時候還來電話,真不識趣?!?/p>

        她看了看屏幕,沒有顯示來電人姓名,說明是陌生人的電話。她想掛掉,但多年來的經(jīng)驗告訴她應(yīng)該怎么做。關(guān)西也聽到了鈴聲,推開浴室的門,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妻子:“誰?”

        她搖搖頭,有些遲疑地把手機遞給丈夫。

        關(guān)西接通電話:“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李后寶,這是從地獄里給你來電。”對方用陰氣森森的語氣說,“你破案了嗎?怎么沒有給我個信兒。”

        “別在我面前耍這套,”關(guān)西加重語氣,“你是誰?不說我掛電話了?!?/p>

        “你要查我的身份證嗎?哈哈……”對方發(fā)出刺耳的笑聲,“我死了,田衛(wèi)華死了,章一木自殺了,你還在找什么兇手呢?”

        “別得意,我會抓住你的。”

        “哈哈,你來地獄里抓我啊,我等著呢!我很喜歡你的愛將鄭航呢,讓他來地獄找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關(guān)西將手機錄音鍵打開,看了妻子一眼,同時做了個手勢。她立刻會意,跑到書房打電話給技偵支隊,讓他們跟蹤與關(guān)西通話的號碼。

        “現(xiàn)在不是我想干什么,關(guān)西,而是我想要誰的命。一切都是遲早的事情。想想你的愛將吧,你們不將他送上法庭,幽靈就會把他送進地獄!”

        “你不是幽靈,你也不敢對他怎么樣?!标P(guān)西鎮(zhèn)定地說。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個交易,用娜娜來交換鄭航的性命。我喜歡女孩兒。哦,還有一位女警察,你肯定認得,方娟,好漂亮的女警察,讓她也來陪我吧,哈哈……”

        “你接近不了他們的?!?/p>

        “是嗎?你要不要聽聽鄭航的聲音?不過,鄭航可不像你那么高聲大氣?!?/p>

        盡管不相信對方的話,但關(guān)西握著手機的手掌出汗了。

        “關(guān)局長,我該回去了,鄭航在等著我呢。如果你不快點兒拿定主意,你就等著領(lǐng)鄭航的尸體吧。出動你所有的警察吧,快去找他——鄭航的時間不多了。哦,忘了告訴你,下次派出去出長途的警車應(yīng)該耐用點兒,別翻到懸崖里去,太可惜了……”

        電話掛斷了。關(guān)西的表情有些兇狠,那是妻子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他顧不上擦干身上的水珠,胡亂地穿起衣服就往樓下沖去。一路上,他拼命地撥打鄭航的電話。

        五十五

        “如此有規(guī)律的行為,怎么會沒有引起警察的注意?連鄭航那么熟悉的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就只有一種可能,警察沒有將全部案件聯(lián)系起來分析!”

        最后那個驚嘆號像驚雷似的落在鄭航心里。寶叔知道誰是兇手!鄭航心里鼓點亂敲,他為什么不當面跟自己說呢?他是懷疑自己嗎?可他為什么又要把遺產(chǎn)全部贈送給自己?

        寶叔所說的殺人規(guī)律跟方娟、鄭航的分析不謀而合,但是鄭航始終無法將它與身邊的熟人聯(lián)系在一起。

        走廊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踩在木頭碎屑上。他來到門外,走廊里空無一人,側(cè)耳傾聽,除了風聲雨聲,沒有任何人為制造的聲響。剛才有鄰居經(jīng)過嗎?如果是鄰居,應(yīng)該還有腳步聲或者開鎖聲,他不可能這么快進屋或者消失在樓下。

        跟蹤者?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手槍,輕手輕腳走到樓道轉(zhuǎn)彎處,沒有人。他的視線落在樓道外的維修平臺上,心里一沉。外面狂風暴雨,他能攀上那樣危險的地方嗎?

        鄭航皺了皺眉頭,回到室內(nèi)。寶叔的被害過程已經(jīng)在石鋒教授的幫助下被警方復(fù)原。現(xiàn)場痕跡顯示,兇手從后墻爬過窗戶潛入室內(nèi),趁寶叔不注意,用磚頭拍擊其后腦致死,然后把尸體推出窗外,企圖制造寶叔跳樓自殺身亡的假象。現(xiàn)場唯一留下的痕跡——鞋印只有一種,而可監(jiān)控范圍內(nèi)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身影;同時,寶叔家里沒有留下犯罪痕跡,說明兇手接觸面小,非常謹慎,逃避監(jiān)控手段高明。但這種作案手法與之前的系列案件大相徑庭,說明殺害寶叔的兇手與之前系列殺人案件的兇手并非一人。再結(jié)合田衛(wèi)華、章一木死亡案,此人極有可能以前就是系列殺人案件的配合者,隱身在那名兇手背后,協(xié)助并保護著他。

        樓道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像有意踏出來的,腳步聲在寶叔家門口停住了,接著,傳來一個又高又粗,又有些顫抖的聲音:“有人在李后寶家里嗎?是誰開了他家的燈?”

        鄭航將槍收進腰間,打開門。走廊里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臉驚嚇的表情,鄭航覺得有點兒眼熟,像是遺囑的另一個見證人。

        “我是派出所民警鄭航,來祭奠寶叔的?!?/p>

        中年人長長地出了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寶叔還魂兒了……”

        “你現(xiàn)在在哪里?趕快報告方位!”

        “我在……”鄭航遲疑了一下,“我在寶叔家里。我找到了遺囑,還有一份李后寶的自述?!?/p>

        “你一個人在那里,是不是?”

        鄭航看了看門口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寶叔遺囑的見證人……”

        “該死,你怎么從來都不聽我的勸。小航,兇手好像知道你在哪里,他一定跟蹤了你。以他殺害李后寶、田衛(wèi)華的手法,你不能低估他……等等,剛才你說跟誰在一起?”

        “寶叔的鄰居,也是他的遺囑見證人,好像是個作家。您放心,我?guī)е鴺?,會注意安全的?!?/p>

        “你最好關(guān)上門窗,守在屋里。”關(guān)西氣喘吁吁地說,“我立即派人過去接應(yīng)你?!?/p>

        “不用了?!?/p>

        “聽我的。”關(guān)西說,“現(xiàn)在的情況比你想象的還糟糕,我不想看到有什么意外發(fā)生?!?/p>

        “那個作家還在門外呢。”

        “你確定是他嗎?”

        鄭航把目光移到門外,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如果那人不是鄰居,而是兇手之一,如果還有一個兇手埋伏在窗外,他們里應(yīng)外合,該怎么辦?該死的莊楓,如果他陪著來……

        電話那頭的關(guān)西似乎意識到了鄭航的遲疑,鄭航聽見他在用另一部手機跟齊勝聯(lián)系,可齊勝似乎并不在局里。鄭航一手握著手槍,一手拿著手機,走到門口。走廊里的中年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迅速側(cè)身閃到墻根,同時用腳勾住防盜門,砰地關(guān)上。

        關(guān)西再次說話了:“小航,我剛才接到一個恐嚇電話,他說他在跟蹤你。我想那人一定是兇手,至少是同伙。只是他這樣明目張膽地打電話威脅,可能有些蹊蹺。我不能派更多的人來保護你?!?/p>

        “調(diào)虎離山?!编嵑狡届o地說。

        “對。”關(guān)西說,“支援你的人十分鐘左右趕到。你在室內(nèi)堅持一會兒,如果他先動手,不要跟他啰嗦,先開槍。”

        掛斷電話,鄭航仔細聆聽著外面的動靜。他想打電話給齊勝,問一問他那里有什么情況。剛剛劃開屏幕,手機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接通電話,鄭航吃了一驚,竟然是徐放,他怎么用陌生號碼給自己打電話?來不及多想,只聽徐放說:“小航,你還在寶叔家嗎?關(guān)局長告訴我,有人想殺你。我現(xiàn)在就在樓下……”突然,徐放的語氣變了,聽上去似乎是在和旁邊的人說話,“你是誰?”接著,徐放一聲驚呼,“你……”撲通一聲,好像什么東西重重摔在地上,電話也斷線了。

        鄭航一躍而起,來到窗口想看個究竟。嘩啦一聲,一把尖刺破窗而入。鄭航的左肩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踉蹌后退。又是嘩啦一陣巨響,整個窗框松動了,繼而,窗戶洞開。鄭航一個翻滾,移到防盜門邊上的角落里,右手舉槍對準窗口。受傷的左肩不斷涌出鮮血,可能傷到了動脈,左手根本抬不起來。

        窗外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出來吧,鄭警官,挨了這一刀,不趕緊治療會流血而死的……哈哈,順便問一句,我模仿徐放的聲音像不像?”

        必須控制住自己,他想。然而,血依然快速地流淌,整條手臂都染成了紅色,在地面形成一條血溪,手中的槍也越來越沉重……

        走廊里傳出砰的一聲響。鄭航的心立刻揪緊了,難道還有一個兇手?

        “鄭航?我是市局禁毒支隊的李成?!?/p>

        鄭航認識李成,但不熟悉他的聲音。他朝窗外放了一槍,窗外頓時一片沉寂。過了一會兒,門口的聲音再次響起:“是你嗎,鄭航?”

        “你和誰一起來的?”

        “我?guī)е箨牭奈鍌€民警?!?/p>

        “其他人呢?”

        “我們兩人一組,其他人守在外面?!睂Ψ綒獯跤?,“是關(guān)局長讓我們來保護你的?!?/p>

        鄭航松了口氣,低下頭,他看到剛才脫手掉在地上的手機。他意識到應(yīng)該給關(guān)西打個電話,讓他放心。剛俯下身,手機突然響了。

        “謝天謝地,”是關(guān)西的聲音,“再堅持一會兒,支援馬上就到?!?/p>

        “你不是安排禁毒支隊的李成來了嗎?”

        “誰?我請求市局協(xié)助,他們應(yīng)該正在調(diào)派警力,不會這么快?!标P(guān)西肯定地說,“小心點兒,跟他拖延時間,不要讓他們靠近,不要掛機,我要時刻聽到你的情況。”

        走廊里傳來時重時輕的腳步聲。鄭航將手機放在茶幾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靠著防盜門后的墻壁。

        “鄭航,開門。”門外傳來喊聲,“對不起,我來晚了,開門吧……”

        鄭航握緊了手槍……

        五十六

        山野里,狂風咆哮,大雨瓢潑,聽聲音很困難,看東西更困難。這種情況讓沒有山地生活經(jīng)驗的方娟很不適應(yīng)。

        娜娜家建在谷地的半坡上,往下是幾丘土地,往上是一片山林。方娟判斷藍色身影一定往上面跑了。她借著閃電觀察了一下周邊地形,便踉踉蹌蹌地往山林里追去。追了沒多遠,便聽到女孩兒歇斯底里的驚叫聲。她收起手槍,沖了過去。被藤蔓絆倒在地的藍衣女孩兒掙扎著站起來,不等她靠近,迅速用肩膀撞向方娟的胸部,和方娟扭成了一團。女孩兒聲嘶力竭地尖叫:“我躲到這樣的地方來,你們還不放過我!”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了。”方娟喊道,“讓你躲到這里來的人才是在害你,我們是來救你的!”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們害我男朋友,害得我無家可歸……”

        “你男朋友自作孽,害死了很多人,也害了你!”

        “不可能!”張牙舞爪的女孩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片刻,又一躍而起,撞向方娟。

        方娟身后是陡坡,她不敢硬接,但也不敢閃開,女孩兒要是滾下去,不死也得重傷。無奈,她貓腰抱住女孩兒的腿。女孩兒來勢很猛,就在兩人接觸的瞬間,她抬起膝蓋用力撞向方娟的面部。方娟嘴里頓時涌起一股血腥味,腦海一片空白,隨即往后面倒去。還好,身后一叢灌木撐住了她的身體。女孩兒的身體則失去控制,一頭栽下陡坡。

        坡下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接住了滾下去的女孩兒。接著,傳來金屬撞擊的聲音,女孩兒被戴上了手銬。方娟長舒了一口氣。年輕刑警走過來攙起方娟:“方主任,你受傷了?!?/p>

        方娟強忍住怒火,走過去扶起被銬住的女孩兒。女孩兒卻并不領(lǐng)情,揮起手銬又要往她臉上打。方娟閃身躲開。女孩兒以為方娟這回不會饒過她了,一臉準備英勇就義的神情,挑釁似的挺了挺胸脯。沒想到,方娟只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平靜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兒愣了一下,剛才的氣焰不知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她小聲回答:“婷婷,李方婷?!?/p>

        婷婷是男朋友藍勇送過來的,藍勇讓她在娜娜父母家待兩天,等辰河那邊事了,便過來接她。婷婷只知道藍勇是個跟法律打交道的人,可能是警察,卻不能肯定。但她看到藍勇身上帶過槍,還有警用匕首。

        藍勇一定不是真名。年輕刑警在警務(wù)通上查詢,辰河政法機關(guān)乃至常住居民里沒有一個叫藍勇的。年輕刑警問:“你跟他的朋友或親戚接觸過嗎?”

        婷婷攤了攤手,弄得手銬嘩嘩響?!皼]有,他從來不說這些?!彼哪抗廪D(zhuǎn)向方娟,“你叫方娟?他說你陷害他,讓他在單位過不好,想毀他的事業(yè)。”

        方娟說:“你知道樟樹吧?他是被你男朋友推下樓頂?shù)?。而且,他也不叫藍通,這個名字只是用來騙你的?!?/p>

        “不可能——”婷婷有氣無力。

        方娟明白,婷婷被兇手洗了腦,不過,她已經(jīng)對自己一直堅信的東西產(chǎn)生懷疑了。經(jīng)過反復(fù)詢問,方娟確信婷婷對所謂男友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但通過婷婷的敘述,方娟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人是誰,盡管令人難以置信。

        歐陽偉從當?shù)嘏沙鏊霭l(fā)前往娜娜家接應(yīng)時,汽車翻進稻田里,人員受傷,歐陽偉不得不滯留在當?shù)蒯t(yī)院。辰河方面等著婷婷的口供,方娟向歐陽偉做了簡單匯報,便帶著年輕刑警駕車上了回辰河的高速公路。

        依舊是暴雨如注。晚上十一點多鐘,汽車像氣墊船似的飛速進入了辰河地段。當手機響起的時候,正在打盹兒的方娟嚇了一跳。

        “小娟,我是鄭航,我遇到了一點兒麻煩。”

        “怎么了?”方娟抬手在臉上胡嚕了一把,想讓自己稍微清醒些。

        “我現(xiàn)在在辰河?xùn)|互通路口,如果你有車,請過來接我一下。”

        “沒問題?!狈骄甓⒅放?,前面兩公里處便是東互通出口。

        “你是不是坐在0879警車里?”

        方娟瞬間清醒過來:“天哪,你模仿得還真像!”她喃喃道,“如果我不是因為沒有跟鄭航聯(lián)系過……”

        “你說什么?”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友好,語氣語速把握到位。即使聽出了他在模仿,方娟心里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著鄭航?!澳闶窃趺粗牢臆囂柕模俊?/p>

        “我看到你開車出城。”

        “你跟蹤我?”

        “沒有,我只是偶然看到你,親愛的?!?/p>

        “變態(tài)狂!”

        對方的聲音馬上改變了,變成了她一度十分熟悉的腔調(diào)?!霸趺?,方主任,你不信任你男朋友了?難道我學得不像嗎?”

        “你給他提鞋也不配!”

        他大笑起來:“行了,我們都知道鄭航有多優(yōu)秀,但他也有缺點。那份死板無趣、冷面無情真倒胃口。我想這可能源于他的父親,一個被槍殺的警察。有些太過殘酷,鄭航親眼看到他父親被殺。之后十幾年,他都生活在父親的陰影里。鄭航的失敗是注定的?!?/p>

        “你做夢去吧?!?/p>

        “讓我們拭目以待。無論如何,我都會贏得這一切。小娟,我愛你勝過愛任何人,甚至勝過任何人愛你。我要帶你離開?!?/p>

        “哎喲,我真有面子。但我要考慮一下,我今天可是沒心情?!狈骄晗蜷_車的年輕刑警打了個手勢。年輕刑警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路面,謹慎地將油門踩到底。

        方娟判斷,他應(yīng)該就在附近,同一發(fā)射塔覆蓋范圍內(nèi)。她想讓他一直說話,以便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她錯了。當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斜刺里突然沖出一輛渣土車。年輕刑警迅速轉(zhuǎn)向,躲過了渣土車,卻一頭沖上了路邊的山坡。

        氣囊降低了撞擊的力量,但方娟覺得自己的大腦還是有那么幾秒鐘的空白。等她恢復(fù)知覺,才發(fā)現(xiàn)汽車沖上山坡之后,又一個倒栽蔥翻到坡底。引擎還在轉(zhuǎn)著,車前蓋下冒著蒸汽,車底傳來汽油泄漏的嘩啦聲響。

        不好,汽車會爆炸!方娟艱難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婷婷正屈身往外爬。方娟奮力推開右側(cè)車門,她渾身疼痛,昏昏沉沉,只想著盡快離開汽車,卻不知外面有什么兇險等著自己。

        一只胳膊伸過來,從腋下幫著使勁,她終于從變形的車門里擠了出來。方向盤后的年輕刑警昏迷不醒。她想拉開駕駛位的車門,但似乎鎖死了。不遠處傳來警笛聲。突然,那只胳膊不由分說再次插進她腋下,架著她往山坡上跑。她扭過頭,終于看清了那只胳膊的主人。

        是他,真的是他!

        他手里端著槍,是方娟的。跟在他身后的婷婷拿著一把匕首,刀尖竟然對著她。該死的!方娟想都沒想,猛力掙脫那只胳膊,依然去拉車門。

        “會有人救他的,快跟我走?!彼麥厝岬卣f,“否則我就打死他。”

        前面是一片山林,在暴雨之下顯得有些朦朧。

        “走吧,一男二女,多浪漫啊?!彼┲谏W醒澓秃谏r衣,在雨夜里更難辨認身影?!安幌敫伊牧膯??”

        “你這個變態(tài),人格扭曲的渣滓!”

        他似乎覺得很好笑?!澳闶莻€冰雪聰明的人,居然喜歡跟鄭航那種石頭人在一起,真是不可理喻。原本我對你很有感覺,但你渾身是刺,真壞胃口?!?/p>

        “那是因為你壞了我的胃口。”方娟說,“把槍放下,跟我回局里去。你逃不遠的,很快就會有大批的警察把這里的每一塊草皮都翻個底朝天。你天天跟政法部門打交道,應(yīng)該知道這些手段,不用我跟你多說?!?/p>

        他笑得更開心了:“不必了,我喜歡這份浪漫。你不得不承認,我做得還不賴。我有我的行事規(guī)則,不是亂殺人,那些人該殺?!?/p>

        “該不該殺,法律說了算。再者,你做得也并不完美?!狈骄贻p蔑地說。她試著為自己下一步行動爭取更多的時間。她得自救,還要救婷婷。

        “哈哈,我成功了多少次,你比我更清楚,每次都是一加一,每次都是我讓誰死誰就得死。當然,也有幾個從死亡線上跑回來的,那是因為我改變了主意。這個一加一的游戲我做了四年,沒有人能把那些線索拼湊起來。問問你的好領(lǐng)導(dǎo)關(guān)西吧,他是不是每次都為自己快速破案洋洋得意?”

        “但你終究……”

        “你是說你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那是因為我的提醒。你想想吸毒人員跟蹤調(diào)查研究項目的成立初衷吧,想想它的研究對象吧,是不是我的建議?”

        “那些電話都是你打的?”

        “是啊,警察真是笨得可以?!彼靡獾負u搖頭,“破案與作案一樣,都是富有挑戰(zhàn)性、創(chuàng)造力的行為,需要智慧、耐心和謹慎。為了這些案件,我從入這個行當便開始做準備,從人員范圍、作案手法,到法庭辯護,哪一步不需要殫精竭慮?當我看著一個人因我被送上法庭,聽著我對自己留下的證據(jù)進行反駁,看著那個家伙含冤被判處死刑,小娟,那可真令我感到驕傲?!彼麎旱吐曇簦┰诜骄甓?。“能夠掌控別人的生死,這感覺真是令人陶醉。這是我的舞臺,所有人都得接受我的安排,包括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警察?!?/p>

        “吹牛過頭了吧。一個月時間,鄭航就讓你露出了狐貍尾巴。你的游戲結(jié)束了,關(guān)西局長已經(jīng)收到了我的匯報?!狈骄暌蚕M约赫f的是真的,可她沮喪地意識到,要是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再快一點兒,這幾乎就要成為事實了。

        他滿不在乎:“沒用了,小娟,他們來不了。鄭航這時候應(yīng)該躺在殯儀館里了,關(guān)西正忙著處理他的后事呢?!彼C情地“哎喲”一聲,“糟糕,我不該告訴你的,你要是尋死覓活不想跟我走了,怎么辦呢?”

        方娟胸口一痛。“你胡說!”

        “告訴我,聽到鄭航的死訊感覺如何?”

        方娟抬腿向他猛踢過去,他的槍柄落在她的膝蓋上,痛得她幾乎摔倒。他一把抱住她,推著她往前走?!皠e這么激動,其實,這里也有你一份,你和你的公安機關(guān)應(yīng)該感激我才對。他們是社會渣滓,除了貽害社會、貽害他人,毫無用處?!?/p>

        “不是?!狈骄攴瘩g,“都是因為你父親,因為你恨他們。”

        “你不會懂的。仇恨的感覺多么甜蜜……在我最需要父愛的童年,卻從沒看到過父親。可是,大學畢業(yè)報考公務(wù)員時,卻有人舉報我父親是逃犯。我沒享受過父愛,卻要承受父親的罪責,你說我該不該恨?就是因為那些癮君子,我父親不得不背負著殺人和販毒的罪名潛逃十幾年?!?

        “你的父親是吳德生……”方娟恍然。一切的疑問,現(xiàn)在都有答案了。但方娟不想讓他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自居,事實上,他也不是?!叭绻愕母赣H是吳德生,那些癮君子并沒有冤枉他。是他栽贓吳良在先,而鄭航父親的死,也是拜你父親所賜。吳德生之后的遭遇,通俗地說,叫作惡有惡報。”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隨即惡狠狠地推了方娟一把?!拔乙呀?jīng)跟你說得太多了,你不值得讓我費這么多口舌!因為你和那些害了我一生,害了我母親一生的警察沒什么兩樣!我要讓他們贖罪!我要讓公安局辦冤案,讓一個個仇人被送上斷頭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愉悅和滿足,我常常在夢中都為自己喝彩?!?/p>

        “你現(xiàn)在還為自己喝彩嗎?”

        “當然,”他用力推搡著方娟,“別做夢了,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方娟聽出他話里有話,突然想到這一帶有不少有色金屬冶煉廠,他是不是想將她和婷婷扔進某個廢棄的礦洞里?可是太晚了,她沒來得及檢視自己的錯誤,他揚起槍柄,猛力往她的后脖頸砸下去……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一臉震驚的婷婷。“婷婷別怕,我們不對付她,她就會對付我們,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p>

        “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嗎?”

        他溫柔地看著她:“婷婷,我們馬上就是夫妻了,可你泄了我的底,對不對?我沒有怪你,只是希望你繼續(xù)跟我站在一起?!?/p>

        五十七

        “鄭航?jīng)]事吧?”這是姚琴的第三個電話了。

        “我的手下都是訓(xùn)練有素的人。”關(guān)西想盡力表現(xiàn)得輕松一點兒,“你知道,前段時間他訓(xùn)練非常認真,所以當面對突發(fā)情況時,那些認真得到了回報。他遇到了兩次偷襲,但是他只用一顆子彈就解決了?!?/p>

        “他受傷了?”

        “受了點兒皮肉傷,沒什么大問題,你大可以放心。”

        短暫的沉默。關(guān)西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有沒有起作用。但此前的兩個電話,他說的一切都沒能改變這一點。幸好姚琴在外地開會,不然,她肯定會追到案發(fā)現(xiàn)場來興師問罪。

        “會不會有后遺癥?”

        “只是皮肉傷,等你回來,你會看到你外甥毫發(fā)無損?!?/p>

        姚琴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怎么會毫發(fā)無損?他流了很多血!”

        “會沒事的?!标P(guān)西示意司機快點兒開車?!八蔷熘械馁?。在這起案件里,他的執(zhí)著,他的機警,還有他的勇敢無畏,都給他的同事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刑警,你該為他驕傲?!?/p>

        掛了電話,關(guān)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感到一陣疲倦。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辰河?xùn)|互通,先期到達的刑警、交警正在勘查現(xiàn)場,尋找細微的證據(jù)。受傷的年輕刑警被抬上擔架,準備送往醫(yī)院。

        “還能說話嗎?”關(guān)西問一名背對著他正在推擔架的民警。

        “不能?!睋鼙煌七M救護車,民警回過身來,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鄭航,是你?你怎么不在醫(yī)院治傷?”

        “莊楓劫走了方娟和證人?!编嵑酱鸱撬鶈?。

        關(guān)西看著齊勝。

        “應(yīng)該是的?!饼R勝說,“但附近沒有目擊者,暴雨破壞了現(xiàn)場,無法確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過,根據(jù)歐陽偉提供的方娟出發(fā)的時間和現(xiàn)場出事時間來看,汽車在途中沒有停過,出事前,方娟和證人應(yīng)該還在車上?!?/p>

        “現(xiàn)場呢?”關(guān)西問。

        “除了駕車的刑警,在后座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的血跡,在汽車內(nèi)外采集到不少指紋,但是得花些時間化驗和比對。雨太大了,看不出成形的腳印。附近的卡口都有我們的人,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情況?!?/p>

        “也就是說,他們進了山林?”

        “除了技術(shù)組,其他民警已全部進山搜尋。”

        關(guān)西認可地點點頭。

        鄭航分析:“這次他劫走方娟和證人,就是為了銷毀證據(jù)。這個人太聰明,心思太細膩,不可能用粗糙的手法。這就決定了他的逃跑路徑。他一定會選擇一條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路。如果我們不趕緊找到她們,我擔心……”

        齊勝的對講機突然發(fā)出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找到一條線索……線索……一定是她留下的,一定……”暴雨嚴重干擾著通訊信號,“一小塊蕾絲布條,像是從女性內(nèi)衣上撕下來的……”

        齊勝沖著對講機喊道:“保持聯(lián)系,我馬上帶幾條警犬過來。”

        山林深處,繁茂的樹木遮天蔽日,荊棘遍布,幾乎無路可循,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活動,雖然看不到,但方娟覺得它們?nèi)枷穸旧咭粯恿钊嗣倾と弧?/p>

        “殺死你,殺死你……”莊楓一路都在叫囂著這三個字。他步履蹣跚地一邊往前面走,一邊擦拭著臉上的雨水。他的體力正在迅速消耗。

        她也一樣,疲累傷痛的身體不聽使喚,雙手被綁,屢屢跌倒在地。她的后頸疼痛難忍,是莊楓用槍柄打的。當時莊楓想扛著她前行,但是,在這種天氣,在這種環(huán)境,走了不足兩百米,便累得力不能支,只得又想盡辦法讓她恢復(fù)意識。這對他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反而耽誤了時間。

        方娟只能在莊楓的拖拽下往前邁步。讓她稍稍安慰的是,莊楓也沒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她注意到,他的情緒越來越焦躁不安,這至少說明,他的自信正在漸漸消散。

        婷婷走在最后面,一直沒說話,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不時抓緊自己的胸衣。夜晚很冷,方娟希望能幫她做些什么,比如互相取暖。她試著分析面臨的各種可能性,力圖想出應(yīng)對之策,但痛楚越來越劇烈,讓她無法集中思緒。

        莊楓腳步踉蹌,時不時撿起樹枝破壞一路走過的痕跡?!翱禳c兒走!”他一臉歹毒地盯著方娟,惡狠狠地低吼著。

        “我不行了,我要吐了……”方娟含糊不清地說。

        “起來!”

        方娟喘息著,“哇”的一聲,吐在他的右腳上。莊楓猛地把她推開。穢物灌進了鞋子里,混著泥水,令他很不舒服。他使勁跺腳,但毫無用處。

        她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很久了。雖然沒多大把握,總好過什么也不做?!翱炫?,”她對著婷婷喊道,“不然你會跟我一起死!”說罷,她拼盡全身的力量撞向莊楓。

        兩人一起往山坡下滾去,槍從莊楓手里掉落。方娟聽見他在咒罵,拳腳雨點一樣落在她身上,她只能盡力護住頭部,讓臉埋在泥水里。她的眼睛像浸在硫酸里似的疼痛。莊楓朝她背后猛地踢出一腳,她在地上翻滾著,余光看到莊楓往右邊的灌木叢爬去。不好,他在找槍!她撲過去,用盡力氣狠踢他的小腿。莊楓踉蹌著試圖保持平衡,她看見他的目光追著那把手槍,那是她的槍。他咬牙撲過去。方娟瞅準這個空當,給了他頭部沉重一擊。

        “我殺了你!”他咒罵著,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拳頭、膝蓋,瘋狂地往她的身上招呼。

        極致的痛,從未經(jīng)歷過的痛……她突然意識到,鄭航父母雙亡后彷徨無助的痛可能就是這樣。她不能為他分擔那份痛,那就讓這份痛來補償吧。他們扯平了。

        莊楓終于停止了攻擊,她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靶【辏氵€想干什么?”

        “別這樣叫我!”

        他笑了,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她向右邊一個側(cè)翻,試圖站起來。但莊楓比她快,鞋底落在她的臉上?!斑€想怎么樣,小娟?”

        想怎么樣也不會告訴你。雖然疼痛難忍,她的頭腦是清醒的。她的眼睛幾乎難以睜開,在躲避莊楓踢擊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向那把槍的方向翻滾。莊楓終于明白了她的意圖,但這回,他慢了一步。

        她已經(jīng)握住了槍柄。九二式警用手槍,九毫米鉛芯彈,十六發(fā)彈夾。在射擊場上,她早已熟悉了這種武器的性能,只是,她還從來沒有對活人開過槍。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她想。

        “小娟,把槍給我,我保證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鼻f楓的聲音出奇地溫柔。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抬起沉甸甸的槍口,對準面前模糊的人影。

        “不許動,警察!”她嗓音嘶啞。

        莊楓沒有停下來,粗重的呼吸聲來到她的頭頂。她看不清楚,但她依舊堅定地打開了保險。

        “舉起手來,警察!”這個聲音來自莊楓的身后,中氣十足。

        莊楓停住了。他嘴里發(fā)出困獸喘息的聲音,或許是在說些什么,但沒人能聽清。方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能想象出那張因憤怒和挫敗而扭曲的臉。

        “去死吧——”莊楓狂吼一聲,向方娟猛撲過來。

        方娟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同時開槍的,還有鄭航。望著莊楓猙獰恐怖的臉,望著自己曾經(jīng)的好朋友,他不知道是應(yīng)該慶幸還是難過。

        鄭航跨過莊楓的尸體,蹲下來,將方娟抱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方娟滿是泥水的腫脹的臉龐?!罢f好我們一起去抓他的,沒想到又被你搶了頭功?!?/p>

        方娟咧嘴笑了一下。她看到了其他人:關(guān)西、齊勝、徐放,還有由兩名刑警扶著的婷婷。

        “幸好有婷婷,不然,我們一時還難以找到你們?!编嵑秸f,“婷婷在一路上留下了她的胸衣布條?!?/p>

        鄭航的胸口好溫暖,脈搏好強悍,似乎帶著她的心跳在一起共鳴。她任由鄭航緊緊地抱住自己,淚水洶涌而下。

        (全文完)

        責任編輯/季 偉

        繪圖/芥 末

        国产一毛片| 日本边添边摸边做边爱喷水| 窝窝午夜看片| 亚洲欧美国产日韩制服bt| 无码三级国产三级在线电影| 国产精品女同一区二区软件| 亚洲人成精品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污www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无码性爱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456在线播放狼人| 国产成人午夜高潮毛片| 国产高清乱理伦片| 精品国产高清a毛片| 国产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不卡| 日本天堂免费观看|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 a√无码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91综合久久蜜臀| 日韩av无码精品一二三区| 国产3p视频| 中文字幕二区三区在线| 精品人妖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亚洲爆乳精品无码一区二区| 无码中文日韩Av| 久久亚洲国产高清av一级 | 人妻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四五 | 少妇无套裸按摩呻吟无呜| 日本公与熄乱理在线播放| аⅴ天堂国产最新版在线中文| 日韩精品自拍一区二区| 久久国产人妻一区二区| 国产在线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洲Av无码西西人体|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密臀九色 | 国产精品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 一本色道久久88加勒比—综合| 午夜性色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 国产成人无码一二三区视频| av免费看网站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国产第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