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焜 吳小俠
內(nèi)容提要在古希臘哲人那里,智慧是高于知識并能夠認識和駕馭一切具有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思想。由于只有神和上帝是具有無限性和完滿性的存在,所以,只有神和上帝才擁有真正的智慧。他們用以指稱哲學的“愛智慧”一詞的本意是人對神和上帝所擁有的普遍理性的追求。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智慧是一門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唯一自由的科學”。從古希臘哲人們的這些相關(guān)思想中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悟到哲學學科所具有的一般性質(zhì),這就是,哲學是人類追求普遍理性的活動。
關(guān)鍵詞愛智哲學追求普遍理性
〔中圖分類號〕B5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2-0007-04
“哲學是什么”這一問題,看似簡單,然而卻遠非明晰。在今天的哲學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越來越五花八門了。對于這一問題,我們雖然不能強求所有的人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但是,只要我們意欲從事哲學研究就有必要對哲學這門學科做出一個相對明確的理解。須知,古今中外形形色色的哲學,無論其理論觀點如何紛繁雜亂,都首先立足于其對哲學性質(zhì)的獨特判定。
要回答“哲學是什么”這樣的問題,我們首先應(yīng)當從人類最初對哲學學科性質(zhì)和哲學問題進行探求和闡釋的淵源上予以考察。
一、“φιλοσοφíα”的最初含義是“愛智慧”
古希臘哲學中最早的哲學(philosophy)一詞用的是希臘文“φιλοσοφíα”,該詞是由“φιλο(熱愛)”和“σοφíα(智慧)”組合而成。如此,“φιλοσοφíα”就具有了“愛智慧”的最初含義。據(jù)稱,最先使用該詞的是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約前570-約前490)、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約前544-約前483年)和蘇格拉底(Sokrates,前469-前399年)等人。除希臘文之外,在西方哲學中,哲學一詞的表述還有拉丁語(philosophia)和英語(philosophy)。
受西方中心主義傾向的影響,很多西方學者,也包括某些中國學者都認為中國古代無哲學。從詞源學考證來看,中國古代確未形成“哲學”一詞,有的只是“哲”(《尚書·皋陶謨》:“知人則哲”)、“哲人”(《詩·小雅·鴻雁》:“維此哲人,謂我劬勞”),“哲思”( 晉時陸云《晉故豫章內(nèi)史夏府君誄》:“澄鑒博映,哲思惟文”)?!罢堋敝嘎斆?、智慧;“哲人”指善于思辨、學問精深、才智超群之人,類似于“哲學家”“思想家”之謂;“哲思”指思慮精深敏捷。評判中國古代有無哲學的關(guān)鍵,并不在于中國古人有沒有使用“哲學”一詞,而在于中國古代的學問中有沒有符合哲學觀點和理論的內(nèi)容。
1874年,日本啟蒙思想家西周(1829-1897年),在《百一新論》中首先用漢文“哲學”來翻譯英語中的“philosophy”一詞,1896年前后,黃宗憲、康有為等將日本學者的這一譯法介紹到中國,后來逐漸通行。
二、“愛智慧”中蘊涵的哲學追求普遍理性的思想
應(yīng)該說,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在最初用“愛智慧”來指謂哲學時,其作為一門學科的含義還是十分模糊的。但是,其中卻蘊涵了兩個重要的思想:一是“智慧”并不簡單地等于一般性的知識,它是高于知識的東西;二是“智慧”追求的是一種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思想,它要認識和駕馭一切。這兩個思想為后來的古希臘哲學家們,如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年)和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年)等人對哲學的學科性質(zhì)的闡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來源。
這兩個重要的思想可以從赫拉克利特的相關(guān)觀點中體現(xiàn)出來。他認為單單擁有廣博學問的人還不能算是已經(jīng)擁有了智慧,而擁有智慧的關(guān)鍵在于必須去認識那種能夠駕馭一切的思想。然而,在赫拉克利特看來這個能夠駕馭一切的思想原本不屬于人,而屬于神,所以,人們要擁有智慧就必須用自己的思想去追求和體悟神所擁有的真理。他說:智慧只在神的心里,而人的心里卻沒有智慧;和神相比較,最有智慧的人也只能像是一只猴子;“神的法律從心所欲地支配著,滿足一切,也超過一切”。他還強調(diào)說,智慧不是別的,而是善于說出真理,而要知曉真理就要以自然為尺度,并以自然的方式來行動。②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古希臘羅馬哲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第29、148頁。
正因為只有神才擁有智慧,所以,蘇格拉底才不認為自己有智慧,他只承認自己是一個服從神的意志的,探求智慧的“愛智者”。他說:“只有神才是聰明的;……人的智慧是很少價值和根本沒有價值的”。他是這樣來描述自己的: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蘇格拉底,他知道自己絲毫也不擁有任何真正的智慧,所以,這樣的人才是最聰明的人。所以蘇格拉底就按照神的意志在世界上行動,來搜尋并探求任何人的智慧。②
當古希臘學者在談?wù)撋竦闹腔酆腿说乃枷胫g的關(guān)系的時候,其實他們就涉及到了普遍和特殊的關(guān)系,當他們聲稱“愛智慧”就是去探尋神所擁有的真理,就是去認識那善于駕馭一切的思想時,他們就是在尋求某種具有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東西,而這種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正是哲學研究的首要領(lǐng)域。
三、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智慧是一門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唯一自由的科學”
對于“愛智慧”和追求智慧的哲學學科所具有的追求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性質(zhì),亞里士多德曾經(jīng)有過較為詳盡地論述,我們可以把他相關(guān)的觀點概括如下:智慧是一門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科學;我們必須研究什么種類的原因和原理的知識是智慧。首先有必要提出一個假定,這就是有智慧的人應(yīng)當認識盡可能廣泛的事物,盡管他沒有關(guān)于每一事物的細節(jié)的知識。人類科學的學科分有不同的層次,那些追求更為本質(zhì)認識的科學比較起那些僅僅追求某些表面結(jié)論的科學,更具有智慧,而這樣的高層次的科學與那些僅僅起到輔助性認識的科學相比,不能不擁有更深刻的智慧的本性。知道所有事物的人必定是那種擁有最高程度的普遍知識的人,因為這樣的人知道屬于那個普遍知識的所有的事例。而要認識這樣的普遍知識一般說來是極為困難的。這樣的普遍知識因為它離開感覺十分遙遠,所以,描述這樣的普遍知識的嚴格的科學,處理的幾乎都是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知識。據(jù)此而論,我們有必要去探討那種關(guān)于事物的第一原因的知識,只有掌握了這樣的關(guān)于事物原初原因的知識的時候,才可以說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這些事物。[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李真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9、18、21、85~86頁。從這些相關(guān)觀點中,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把追求普遍理性的哲學學科和具有具體感性的科學學科加以區(qū)分,并且提出了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科學”的終極普遍理性的哲學性質(zhì),而他稱這樣的哲學為“第一哲學”。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哲學首先“是一門研究第一原理和原因的知識”,這樣的研究是為了認識而追求科學,所以,它不具有生產(chǎn)性和實用性。就能力而言,從事哲學研究已經(jīng)超越了人自身能力的限度,因為哲學作為一門最為神圣的科學其特權(quán)是屬于神的。哲學研究僅只是那些生活已有保障的哲人們,為了滿足無知的困惑所引發(fā)的驚奇而從事的思考,所以,哲學是“唯一自由的科學”。
亞里士多德的這一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他所說的一些話中,這些話經(jīng)常被人們轉(zhuǎn)引來描述哲學家們工作的性質(zhì),有人藉此推崇哲學和哲學家的神圣,有人則藉此嘲諷哲學和哲學家的無用。
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這些話是:“它不是一門生產(chǎn)的科學,即使從最早的哲學家的歷史來看也是很清楚的。因為人們是由于驚奇,才從現(xiàn)在開始并且也從最初開始了哲學思考”;“一個人在困惑和驚奇的時候,認為它自己是無知的(因而即使是神話的愛好者,在一種意義上也是智慧的愛好者,因為神話是由驚奇組成的)”。②③[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李真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9、19、20頁。
亞里士多德還進一步強調(diào)說:因為研究哲學是為了消除無知,所以,人們進行哲學思考并不是為了達到某種實用性的功利目的,而只能是一種純粹的對科學認識的追求。他還進一步舉例說:只有當生活十分舒適,相應(yīng)的娛樂享受已經(jīng)得到滿足的時候,人們才有精力和閑暇去從事這樣的哲學研究。所以,哲學從事的是一種自由的思考,哲學是一門“唯一自由的科學”。②
四、“愛智慧”是人對神和上帝所擁有的普遍理性的追求
亞里士多德在強調(diào)“智慧是一門關(guān)于第一原理的科學”,是“唯一自由的科學”的同時又指出:“也由于這個緣故,擁有它可以公正地被認為是超出人類的能力的;因為在許多方面人的本性是受束縛的,所以正如西蒙尼德(Simonides)所說,‘只有神能有此特權(quán)”;“任何其他科學也必定不會被認為比這門科學更為榮譽。因為最神圣的科學也是最榮耀的”;“因為最適合于神具有的科學是一門神圣的科學,因而任何處理神圣對象的科學也是如此”;“所有科學都比這門科學更必需,但是沒有任何科學比它更好?!雹?/p>
正因為從一開始,西方古代的哲學家們就把完滿的智慧賦予了神,所以,在古希臘的哲學傳統(tǒng)中,只有上帝或神是一種絕對性、完滿性的存在,只有在他們那里才擁有最高的具有絕對真理性的智慧,這樣的智慧不僅具有普遍性和終極性,而且還具有永恒性和無限性。至于世界上具體存在的萬事萬物,也包括人,都是由上帝或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因為它們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所以,這樣的存在便不具有完滿性和絕對性,它們只能分有創(chuàng)造者的部分內(nèi)容和性質(zhì),只能是一種相對的和有限的、片面的和暫時的存在。這樣,上帝或神便成了完滿智慧和永恒真理的擁有者,便成了無限性和必然性的存在者,而人則只能從與上帝的聯(lián)系中分有某些智慧和真理的內(nèi)容。這就是西方傳統(tǒng)中的“天賦觀念”學說。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提出了具有客觀精神韻味的理念論,他把他所假定的一種具有絕對性存在的普遍理性看作是世界的終極性存在,并認為個體靈魂是普遍理性的不完全而有限的表現(xiàn)形式,靈魂只有輪回,沒有死亡,靈魂所擁有的知識也是永恒的。根據(jù)這樣的認識,他提出了一種關(guān)于人的認識的回憶說。這一學說認為,人們只是在認識絕對理念,而這些認識的內(nèi)容也僅只是這個靈魂早已在投身為人之前就隨著神靈游歷時所觀察到的內(nèi)容。人們在學習中所獲得的知識也僅只是對靈魂早已把握了的知識的一種回憶。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第75~76頁。
古羅馬基督教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奧古斯?。ˋurelius Augustinus,354-430年)更是提出了一種關(guān)于人的認識發(fā)生的“神啟性”的學說。這一學說強調(diào) “上帝之光使我認識真理”。他說:“你〔上帝〕指示我反求諸已,我在你引導下進入我的心靈,我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已成為我的助力。我進入心靈后,我用靈魂的眼睛——雖則還是很模糊的——瞻望著在我靈魂的眼睛之上、在我思想之上的永恒之光……這光在我之上,因為它創(chuàng)造了我,我在其下,因為我是它創(chuàng)造的。誰認識真理,即認識這光;誰認識這光,也就認識永恒?!雹冖邰鼙本┐髮W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第224,240,472~475,361頁。
在中世紀,宗教哲學的神學家們則在認識的神啟性特征之外又增加了信仰性特征。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爾謨(Anselmus,1033-1109年)就曾強調(diào)指出,“只有信仰上帝,才能理解上帝”。②在安瑟爾謨大主教所處的時代過去了六百多年之后,法國教士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年)則同樣強調(diào)說人只能通過與神的緊密結(jié)合來認識神、愛慕神,從而達到神性的純粹、光輝、強大、恢宏的真理性境界。③
既然神和上帝都是普遍性和永恒性的存在,那么,它們便是最高智慧的擁有者,所謂“愛智慧”便是愛神和上帝,并通過這樣的愛去追求和獲得神和上帝所擁有的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而這種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基本性質(zhì)則是關(guān)于世界和存在的第一原因、終極原理。
顯然,人是一種有限性的存在,神和上帝以及他們所擁有的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則是一種無限性的存在,人只能立足于自身的有限性去認識神和上帝所擁有的無限性的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這實在是一個勉為其難的事情。正因為是這樣,哲學才成了少數(shù)杰出人物從事的學問,而那些明智的哲學家們,如蘇格拉底,才只承認自己是“智慧”的追求者和愛好者,而不認為自己是“智慧”的擁有者,因為,只有神和上帝才能夠擔當“智慧”擁有者的角色。
這樣,在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中,哲學不僅神圣而高貴,而且它所追尋的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是人通向神和上帝的途徑,由于人自身存在的有限性、暫時性、個別性,所以,這種追尋之路永遠只能是一個過程,不可能有其終點。這就是我們從“φιλοσοφíα”(愛智)”一詞的最初含義中所體悟出的哲學的追求普遍理性或終極普遍理性的韻味。
然而,如果僅僅停留在“愛智慧”的層面來解釋哲學,那么,這樣的解釋還是十分模糊的,這樣的解釋也根本無法揭示作為一門科學的哲學學科的性質(zhì)。這也就難怪,后來的黑格爾(G·W·F·Hegel,1770-1831年)對這樣的解釋表示了不滿,并表示要把哲學當作一門“科學的真理體系”來研究。他說:“科學的真理體系,只能是真理實際存在的真面目。出一把力氣,使哲學接近科學的模樣,終于能夠丟掉‘愛智的稱號,成為真正的知識——這就是我所要做的工作。知識就是科學,這有內(nèi)在的必然性,是出于知識的本性的;要令人滿意地說明這一點,就只有陳述哲學本身。”④
作者單位:鄔焜,西安交通大學國際信息哲學研究中心;吳小俠,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責任編輯: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