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珍至
今天走過廣場的時候突然聽見/那些路旁的草在叫我,有些膽怯/而又十分肯定。他們的頭一律/朝向我的背影,暗啞的嗓音/一定和昨夜的微霜有關//我敢肯定他們是在很多背影中/輕易就把我認出的,我的心里一酸/這些年我盡量走得輕松,但還是被/他們看出我微駝的背/一定落滿城市的灰塵。讀翟營文的詩,最初的印象是驚詫于詩人的長句式表達,爾后是難以脫身的詩人連貫呵成的氣場效應,進而感動于詩人作品土地眾多意象的能量。應該說,作為現(xiàn)代詩歌的書寫者,過長的句式肯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短句式,跳躍大,停頓頻繁,節(jié)奏感強,時空幾乎不受限制,詞語的規(guī)范化要求有時束縛不了它們,不俊也遮丑。而長句式則不同了,首先字詞句章的按部就班,上下句之間的銜接到位,詩的若干元素必須涵蓋其中,處理不好就有散文分行排列的嫌疑。翟營文迎難而上,自1988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以來,逐漸形成并確立著自己風格,就是憑借這些“長句式”,在《詩刊》《中國詩歌》《詩選刊》《鴨綠江》《詩潮》《詩林》等一批國內有影響的專業(yè)刊物上,連續(x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且還不止一次地獲得全國級別的詩歌獎項。為什么呢?這是一種認同,這是一種許可,詩的感染力量不可拒絕,藝術的終極鑒賞必然會趨向一致。這便是我所以為的翟營文的詩歌作品所具有的土地情懷氣場及表現(xiàn)它們的意象所給予讀者的視覺與心靈的沖擊力度。
我開篇引用的《我聽見那些草在叫我》的兩個小節(jié),在翟營文已經發(fā)表的作品中,絕對不是最出色或者最為讀者叫好的,它們不過是最先闖進我的眼簾,“先入為主”。類似或者高于我所引用部分水準的佳句,在翟營文發(fā)給我的全部詩稿中,可謂俯拾即是,只要吟誦,都會令讀者心懷激蕩——縱向回溯土地恩緣與父輩歷史的赤子親情。沒有辦法,長期養(yǎng)成的編輯職業(yè)習慣,讀書看稿往往不是從首頁開始,而是“隨心所欲”,隨便翻到哪一頁都能成為起始,要么向前,要么向后,一目十行,掂量著有沒有再讀、看下去的必要,然后才會認真校對自己,終止還是繼續(xù),集中精力把目前擔當的作品完成。面對翟營文的詩,我真的不能阻攔自己,應該一鼓作氣讀下去。我首先被詩人的自責、內疚、反思的情緒誘惑。故土家園的一草一木總會在關鍵時刻提醒遠在都市的子孫們:父老鄉(xiāng)親還好嗎?旱澇陰晴能收成嗎?風霜雨雪,衣食住行,碗里的鍋里的,身上的肚里的,血脈靈魂所系,命運衣缽承襲,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家鄉(xiāng)土地那根繩永遠地會牽引我們?!白銮f稼的兒子,與植物共同/流著大地的血脈/長清秀的果實,受大地的恩寵/讓鐮刀飛舞,把骨骼和血肉交出來”。這既是一種生命姿態(tài)的現(xiàn)場表述,又是滿腔希冀夙愿的心靈寫照,直抒胸臆,專一呈現(xiàn)。“我的父親在夕陽的田壟間/守著時間的殘骸,他的悲壯/不亞于一株高粱,他在收拾最后一株/高粱的身軀之后向北張望/他最小的兒子在城市的糧倉里/他的丑陋將不被接納”。這是一種生命的對比,高粱隕落之后,填飽的何止是農民自己的肌腹,還有“城市的糧倉”,而一旦忘卻土地糧谷的養(yǎng)育之恩并放浪形骸,高粱的悲壯身軀會無情地鞭撻忘本的不肖子孫。詩人放大著土地之上的悲劇意識,以某種生活的假定意象,把一類人簡略為“最小的兒子”,“我的父親”雖然形象逼真,而我卻更看重“他”的精神象征意義。如此超大距離感的強化書寫,是詩人魂牽夢繞鄉(xiāng)村情結的一次次釋放。
詩人筆下的秸稈:“只剩下抱緊土地的一點力氣/它們的手臂迎風搖擺/像在拒絕什么”;詩人筆下的高粱:“而一株高粱倒下去的地方定會/有一種仰望,糧食如雨”;詩人筆下的青果:“我始終保持著仰視山脈/在風中學著飛翔的姿勢”;詩人筆下的蔬菜:“你偶爾抬起的目光/提醒我到了什么節(jié)氣” ……讀罷這一句句清新流動、意象鮮活的詩行,我似乎才明白,為什么翟營文斟酌再三方把自己的詩集定名為《背靠親人和萬物》,這是一個大氣場,更是一種文化構成,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基因圖譜其實就是土地衍生的悲歡離合,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生存方式無論怎樣傳遞出各類文明的訊號,但“萬變不離其宗”的“傳統(tǒng)觀念”維系的可絕不僅僅是一兩代人。翟營文的情感、思想、智慧凝聚于此,發(fā)端于此,訴諸于此,并以此產生的向心力把讀者的目光和心緒吸引過來,這是他詩作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魅力,也是題材集成的自然魅力。這本詩集雖然還有一些有關山川、河流、煤炭、玉石、原野書寫的出色之作,但它們與作者表達的田禾莊稼、父輩親人有著心靈地理的一脈相承,甚至作者在讀書時也深深地依戀著北方的土地?!妒捈t印象》,是讀蕭紅著作的感受,拳拳之心,梳理的是一個民族物質基礎的心象和精神定位的軌跡。
讀翟營文的詩,我從其字里行間讀出了《詩經》的味道,盡管它沒有《詩經》遙遠;我讀出了《楚辭》的味道,盡管它沒有《楚辭》浪漫。大地上的五谷芬芳,農耕中的四季演變,在工業(yè)文明的現(xiàn)代化遞進過程中,雖然古樸,雖然憨厚,雖然笨拙,卻以自己執(zhí)著的生命形態(tài)千古流傳。有地球在,就有人口在;有人口在,就有糧蔬在;有糧蔬在,就有農民在;有農民在,就有艱苦的勞作與堅韌的希望在。翟營文的詩歌主題含義廣博而深刻,豁達而明晰;有痛感,但不悲觀,有理想,但不渺茫,它們畢竟是遼河流域的土地生長出來的呀!應該說,詩人的表達呈現(xiàn)基本上還是屬于傳統(tǒng)的抒情方式,或者說是基于現(xiàn)代詩歌之上的一次展翅騰飛。在對時下流行的書齋化詩歌創(chuàng)作體態(tài)產生審美疲勞之后,或者說對冷抒情、零抒情的過于“陌生化”意象有點厭倦之后,翟營文的詩竟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會喚起對以往詩歌經歷的若干回顧。毋庸諱言,詩人的抒情主人公大多還是以“我”的視角為著眼點,而且詩中并不缺少個性的意象及詞語,雖然作者竭力想發(fā)掘抽象出一些有關土地親情的哲學語境,但是詩的表述并不概念化,且集體之聲時代之聲往往會很含蓄地通過一己之音宣泄,水到渠成。如果說詩人今后還想拓展提升的空間,我想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積淀,無論眼見耳聞,還是親手采集,先放到內心存儲一段時間,等待或者激發(fā)靈感來獲取它們,不要立即一揮而就,有感即發(fā);二是現(xiàn)代詩的表現(xiàn)手法有必要多掌握幾套,橫向地讀一些國外優(yōu)秀詩人的優(yōu)秀作品,且堅持下去,消化吸收,發(fā)酵為自己的養(yǎng)料,“拿來”補充自己,增加抒情方式的滯重和精度,敞開才能繼續(xù)攀高?;蛟S為期不遠,詩人的所有詩句,包括詩人自己,真的就是家鄉(xiāng)土地的一棵草一株高粱,以晶瑩的綠色和誠實的飽滿去叫醒更多的酣睡者朦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