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會人員（按發(fā)言順序排列）：

扎西達娃 西藏文聯(lián)主席、西藏作協(xié)主席、作家

郭守平

西藏文聯(lián)黨組主席團成員

普布昌居 西藏大學文學院教授

朱小如

前《文學報》評論部主任

劉瓊

《人民日報》文藝理論室主任

藍國華

西藏社科院研究員

李遇春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周新民

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大先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副主任

熬超

西藏自治區(qū)群眾藝術研究所作家

夏元明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

尼瑪潘多 西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家

李魯平

《芳草》雜志社副主編、評論家

劉醒龍

《芳草》雜志社主編、作家

扎西達娃：這么些年，我們西藏的作品和作者能在文壇有些影響，都是和《芳草》的關注有很大關系?！斗疾荨冯s志近年來已經(jīng)發(fā)了幾期“吉祥青藏”專號，僅長篇小說就推出了阿來的《空山》、朗頓·班覺的《綠松石》、澤仁達娃的《雪山的話語》、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等等。這次，劉醒龍能再次帶隊來西藏，我們感到非常高興，這也是對我們作家們的一個很大的激勵。

最近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幾個議題里面，就有對西藏的長治久安和穩(wěn)定發(fā)展的議題。今年又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五十周年的大慶，中央也派代表來了。除此之外，經(jīng)濟方面的三板上市，都有一些對西藏特殊的優(yōu)惠政策。

作為邊地文學來說，我覺得“中國故事：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這個點選得非常好。讓我們的邊地文學和內地文學更好的呼應，為研究邊地文學和內地文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西藏和內陸中心的大都市的文化積淀和文學現(xiàn)象肯定會有所不同，希望我們高水平的作家、評論家、編輯家們，能夠在西藏滿載而歸。

這種研討會如果在全國各地輻射開來，就會形成很大的格局，造成很大的影響，對中國文學將會是一個很大的推進。

郭守平：這個會我是主動要求來的。這個題目吸引了我。這次的活動特別有意義，有創(chuàng)見，有遠見。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治國先治邊，治邊先穩(wěn)藏。中央也要求作家、藝術家來西藏深入生活。我們文藝工作者探討邊地文學的價值和方位，也是在落實總書記的指示，落實中央的要求。我們這些討論和推進，對于建設中華民族的共有文化也有著豐富的意義。

普布昌居：現(xiàn)在是邊地文學一個很好的發(fā)展時期。有政策上的傾斜、資金上的扶助，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作家的培養(yǎng)方面也給予了很大的幫助。國內著名的刊物，比如《芳草》雜志，積極地推薦西藏的作家。這些都為邊地文學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比較好的外部環(huán)境。

我想，邊地文學要發(fā)展，也應該尋求比較主動的發(fā)展機會和表達空間。邊地文學作家應該主動地去了解當下中國文學發(fā)展的狀況。

九十年代以來，中國全面推進現(xiàn)代化的進程，提供的一體化的發(fā)展模式，使不同地區(qū)的人們生活越來越相同。這種相似有外在的，更有內在的。、生活的同質化也帶來了文學的同質化。與此同時，中國社會在轉型，商業(yè)的大潮在創(chuàng)造巨大社會財富的同時，也引發(fā)了自然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的危機。價值失衡和消費主義在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可能也是一個問題。我想，邊地文學能不能針對中國文學的同質化和現(xiàn)代病，從自己的文化出發(fā)，從自己的文學出發(fā)，繼而對整個中國文學有些貢獻，有一些反撥，實現(xiàn)一些價值。

相對中國的發(fā)達地區(qū)，邊疆受這些沖擊比較小一點。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繼承，可能相對來講，要完整一些，古風尚存。邊疆的文學作家要能夠對自己的民族文化的精華有吸納和轉化，能夠給文壇提供多樣化的審美體驗，給不同文化帶來相互的補充和參照，對同質化進行反撥，對現(xiàn)代病進行療治，同時能帶去一定的文學價值。

西藏文學作為邊地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有一定探索意義的。次仁羅布、尼瑪潘多等作家，他們都是從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不光是寫出了西藏的自然地理、民族風俗，同時也寫出了藏族文化滋養(yǎng)下的人的精氣神，寫出了他們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和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就是寫出了“西藏味兒”。

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比如和諧觀、生態(tài)觀、利他思想，這些對當下的人心與社會也是有很大幫助的。它們都深植于人的內心，無需理論的支持，幾乎可以成為一種本能.世代相傳。

陸川導演的電影《可可西里》里面有一個人物，為了保護藏羚羊，而犧牲了自己。這部電影被定義為環(huán)保題材作品，但是它的文學意義遠遠高于環(huán)保意義。它是以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為本的，體現(xiàn)的是一種崇高的生命觀。再比如，次仁羅布的《放生羊》，也能夠打動人心。這些都是可以吸納的好的、內在的東西，它們不分民族，不分國界，對全世界都是有意義的。

西藏的文化中，有很多東西是雜糅在一起的，作家在這個資源寶庫中，要有自己的辨別能力，需要建立自己的知識體系，有自己的視角，還得有現(xiàn)代眼光和批判意識。

另外，對于邊地作家的母語創(chuàng)作，我想說，目前母語作家的理論資源比較欠缺，因此對理論的學習要重視。另外，邊地母語創(chuàng)作的翻譯工作，也要跟上。

朱小如：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關注這個題目。最主要的、我們最早關注的是，所謂“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從扎西達娃開始，從先鋒派開始，其實漢語作家早就應該檢討自己。為什么我們的先鋒作家往往都是從西藏回去之后，才把漢語寫得非常精彩。我就覺得很奇怪，最早在《芳草》“中國經(jīng)驗”欄目我們討論過，中國古代的“中國經(jīng)驗”就是一個人鬼神魔敘事都在的這樣一個非常好的傳統(tǒng)。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主義與唯物主義的一套方法思維之后.我們連基本的神話思維都沒有了。而這些缺失的，如今卻從扎西達娃、從馬原的作品里重新得到了，更重要的是這種神話思維對我們漢語文學的影響。

“邊地文學”的價值在哪里？這是我們漢語作家應該思考的，有些作者在青海、西藏等地待了很多年，已經(jīng)吸收了“邊地文學”好的方面，但回過頭來，他又把漢人的習慣思維，把我們社會的爾虞我詐，過多地投射在小說之中。這就是類似作品讓人不滿意的地方。而我在次仁羅布、龍仁青的小說中可以感受到和諧，感受到不那么爾虞我詐的關系。同時，當我將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認真讀完后，我很是吃驚。一開始我還認為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是有局限性的，可能主要表現(xiàn)在敘述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在表現(xiàn)文學的政治、人的政治的時候。但我在看這部小說時發(fā)現(xiàn)，它關注的不是人的民族、地域，而是講一個人應該有定力，并且在風云變幻中怎樣去保持基本的做人的定力。這種定力是不跟隨時代風云變幻的。其中最突出的是小說中管家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幾十年如一日地伺候女主人，讓我不禁思考他的定力是從哪里來的。其間次仁羅布對西藏叛亂及“文革”等事件的書寫也讓我很吃驚。

這部小說為我重新打開了一個思路，讓我再一次感受到，無論是少數(shù)民族還是漢族，都應該具有基本的定力。無論社會風云怎么變幻，都應該有這種基本的傳統(tǒng)，有這種與人為善的邏輯，都能找到靈魂最終的歸宿。西方社會很早就提出把靈魂出賣給魔鬼這樣的現(xiàn)代性的命題，而我們幾乎沒有很好地琢磨過。但是我們有自己守恒的東西，這才是我認為作為文學和文學性最重要的。神話思維帶給我們的語言已經(jīng)超出了簡單的、邏輯的層面，在此種思維中，你可以有超脫，可以有想象，可以有假借。所以看阿來的《格薩爾王》，我也有想法。我覺得它可能還是稍微虛空了一些。我們可以寫虛，但我真沒想到次仁羅布這次寫了這么實的一個小說，而且這么直面，讓我覺得真有膽量。我很佩服。

對于當代作家，我們的價值與方位就在這里。我們講我們自己的，我們講我們的守恒定律，講我們靈魂的最終歸宿。這才是最基本的，這才是我們文學最需要解答的問題?？赡懿皇敲總€人都能給出這個答案，但是我們積極地在努力，這就是我認為的價值，且所有的世界的題目都在這里。

劉 瓊：這個主題比較切合大的時代背景，也有著比較深層的意思。我認為，我們坐在這里談邊地文學的時候，可以有兩種角度。

第一種角度是，我們在全國這樣一個范疇、這樣一個空間感里面談邊地文學，對邊地文學有一個相對的地域和地理的界定。另一種角度就是，我剛剛聽普布昌居談她對邊地文學的理解的時候，感受到她也有她的文學自覺性在里面。

我們在這樣一個信息高速發(fā)展的時代，西藏也好，其他邊疆少數(shù)民族也好，其實已經(jīng)沒有多少隔離，信息的交流已經(jīng)非常的暢通了，但同時也還保存著一定的個別性。這就是時間感、空間感的差異性。

文學和文化都是以人為主體的。從這個主體開始對這個世界進行關照，才會產(chǎn)生種種觀念性、認識性的東西，從而形成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往大處說，政治經(jīng)濟背景里面，我們邊疆處在這一重大版圖上的重要性和功能性，不言而喻。

還有一個角度，我覺得也值得探討，那就是文學與時間和空間的價值。文學和空間的關系是非常明顯的，比如我們的邊地文學，在流變的過程當中，比我們內地的東西更容易引起大家的美學關照，這些異域的風格化的東西，傳播起來更容易在一條線上面，讓我們能夠看到它的脈絡。文學也就表達了它的地域背景，表現(xiàn)了一定的時空關系。創(chuàng)作者從個體的內心出發(fā)，對生存的環(huán)境關系進行了反射。這種反射，導致了共性的美學的形成，導致了文學風格的形成。

邊地絕不是邊緣，邊地文學也絕不是邊緣文學。藏地作家這些年來發(fā)出了響亮的文學的聲音，這些都是值得鼓勵和推進的。以此，可以使這個群體的聲音更大一些，展現(xiàn)出更多民族性的東西來。

藍國華：古代的邊塞詩歌，應該算是邊地文學；近現(xiàn)代的，特別是五十年代以后，云南的新疆的西藏的，社會主義新文學開始出現(xiàn)了。早期的邊地文學異軍突起，也是在西藏。八十年代以后，以扎西達娃為代表的一批藏地作家，逐漸引起文壇的普遍關注。新世紀以后，特別是這幾年云南的邊地文學獎，也搞得很紅火。

在我看來，邊地是相對于中心而言的。兩者是相對共時存在的。一般可以分為三種形態(tài)：一是自然地理；二是社會發(fā)展，是由社會物質生產(chǎn)力決定的：三是文化心理。這三種形態(tài)可能會疊合，也可能剝離。這涉及到歷史發(fā)展和互相認同的問題。我們當前的邊地文學，總體還是邊疆民族地域文學。西藏文學占據(jù)其中的很大一部分。

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就文化而言，主要有：一是文化普及的價值。文學的熏陶，精神的培養(yǎng)；二是文化交流的價值。促進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加深了不同文化人群之間的認同；三是文化的借鑒價值。各種文化相互借鑒，相互吸收，結合實際取長補短，同時也加深對母族文化的認識：四是文化的創(chuàng)新價值。它有助于整體的人類文化的創(chuàng)新。

就政治而言，邊地文學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促進國家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促進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比如一些以保家衛(wèi)國為主題的軍旅作品，又如一些表現(xiàn)英雄情結、理想主義的作品。

另外，邊地文學對于人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對不同文化不同人群，尤其是對弱勢群體和弱勢文化的關注和尊重，是對人的平等意識和發(fā)展意識的體現(xiàn)，有助于人作為社會的主體性的確立。

那么，邊地文學如何定位呢？我覺得應該有助于人的全面發(fā)展，有助于全民族的更深入的交融。同時，也要有利于我們文化的整體創(chuàng)新。我們的邊地文學，要深入生活，深入實際，植根時代的沃土，注入新鮮的血液，和諧的發(fā)展，進行生態(tài)文明的建設。

李遇春：“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和方位”這個主題的提出，非常有戰(zhàn)略性和前瞻性。這可能在中國文學史上包括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會占據(jù)一席之地。

《芳草》提出的“中國經(jīng)驗”和“中國故事”的話題，在國內是引起了非常大的影響的?！斗疾荨冯s志的同仁也在關注邊地文學，關注怎么樣立足中國經(jīng)驗、講述中國故事。特別是對于中國邊地作家的中國故事的講述，《芳草》是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的?！斗疾荨冯s志引領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不只是創(chuàng)作，更有文學理論文學評論方面潮流的引領，這也是令人非常欽佩的一個地方。

研究邊地文學、如何講述中國故事，在我看來，還是對原有“中國經(jīng)驗”的進一步的深化。大家剛剛提到這些年來國家的政治形勢、經(jīng)濟形勢方面的狀況，我們專門來提出邊地文學的理念，非常有意義。

邊地文學和內地文學是一對孿生姊妹，不可分離。我們當代文學史的書寫都是以內地文學作為中心來進行敘述的。邊地文學這個概念的提出，對我們的文學史也是有意義的。如何書寫我們二十一世紀的文學，這個概念的提出可能是一個杠桿，這個杠桿可能能撬動我們對整個文學史的書寫和建構。

邊地文學不僅僅是一種邊緣的文學，它一旦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它和內地文學會是一種平等的對話的狀態(tài)，而不僅僅是一種補充、輔助和填補。邊地文學和內地文學不應該是一種邊緣和中心的關系，而應由二者構起一種對話的關系。雙方互為主體，沒有主次之分。

我們研究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和方位，還是要追溯歷史、穿透歷史。且不說古代的邊塞詩作品，只說一九四九年以后的邊地文學，都是非常重要的。在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很多內地的作家來到邊地，進行采風、改編和翻譯，將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傳播開來。這是內地文學和邊地文學的一體化過程，關注的是同一性。八十年代以后，邊地文學擺脫了追求同一性的進程，開始追求文學的差異性，比如阿來的《塵埃落定》等等。當然，內地作家比如張賢亮、張承志也有一些對邊地的書寫。還有遲子建，也算是一種極地的寫作。

二十一世紀，應該有意識地追求融合性。中國是多民族的文化，不是漢民族中心的文化，不要為了追求差異性而追求差異性，而是應該上升到一種思想的、文化的、藝術的、審美的各方面融合的境界。

周新民：“中國故事：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有兩個重要的關鍵詞：“中國故事”、“邊地文學”。這個題目的實質性問題是要處理“中國故事”和“邊地文學”的關系?！爸袊适隆笔且环N普遍性的敘事方法，而“邊地文學”更多的是強調一種地方性的敘事。這當“中國故事”和“邊地敘事”并置在一起的時候，就碰撞出一個問題：不同視野的兩種敘事如何去處理？

無論是作為空間的“邊地”，還是作為文化的“邊地”，其實都是一種邊緣的話語。相比較而言，“中國故事”則是中心話語，它要處理的是普遍性敘事。因而“中國故事：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作為普遍性敘事的“中國故事”和作為地方性敘事的“邊地文學”并非是對立的話語表述，二者存在著諸多豐富復雜的聯(lián)系。

就現(xiàn)階段的“中國故事”的基本內涵是民族國家的建構，如何敘述邊地融于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進程和歷史情境？大概有三種敘述立場與方法，也相應地產(chǎn)生了三類“邊地文學”。第一，從普遍性的價值立場去敘述。此類“邊地文學”以其敘述邊地融于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進程、歷史情境，匯入到“中國故事”的洪流為旨要。通俗的說，就是從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角度去敘述邊地，敘述邊地如何融入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樣一個大的歷史進程中去。以西藏的文學為例，像益希單增的《幸存的人》、降邊嘉措的《格桑梅朵》等，都是在敘述西藏如何匯入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洪流之中。第二種敘述立場，是以地方性敘事作為一種敘述的觀照點，比如李學輝發(fā)表在《芳草》上的《末代緊皮手》，在宏大的歷史變動中去突出、彰顯這種緊皮手的價值和信仰，是一種純粹的地方性敘事。這種敘述立場敘述了“邊地”作為地方性敘事相比較“中國故事”普遍性敘事的特殊性。

邊地的歷史毫無疑問是與民族國家的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無法脫離民族國家的現(xiàn)代歷史建構。另外，邊地的歷史肯定有自己獨特的價值的表達或者知識觀念。上述兩類“邊地文學”處理“中國故事”是目前比較常見的敘述方式。這次我在《芳草》上讀到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后十分興奮，我覺得這部作品是“邊地文學”中處理“中國故事”和地方性敘事比較出色的一部作品?！都勒Z風中》一方面它亳不回避邊地歷史和中國現(xiàn)代民族歷史的建構密切關聯(lián)，細密地敘述了西藏的和平解放、文化大革命等“中國故事”。但是，《祭語風中》在敘述這種普遍性的歷史的時候，一直緊緊地扣住、把握住邊地的歷史。次仁羅布通過主人公個人的命運來展開邊地的歷史，在展開的過程中通過主人公的人生體驗、個人經(jīng)歷、所見所聞，從邊地的歷史信仰這一系統(tǒng)中去感知表達中國歷史的變動。也就是說次仁羅布是從這種普遍性的敘事立場與視野出發(fā)，緊扣住邊地的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去展現(xiàn)邊地自身的獨特的風貌，但是他的這種展現(xiàn)毫不回避中國普遍性的敘事和信仰?！都勒Z風中》表現(xiàn)了“邊地文學”敘述“中國故事”的新境界。

第二，邊地的地方性敘事如何和普遍性敘事之間形成一種溝通，這是“邊地文學”處理“中國故事”的又一重要方式?！斑叺亍庇歇毺氐娘L俗、信仰、民情，但是這種獨特性如果離開了普遍性的敘事作參照，就缺乏了價值和立場。比如說我們對西藏的很多作品非常感興趣，是因為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內地文學不具備的一些思想素質。諸如對人和自然關系的探討，諸如對人和神的關系的敘述和描寫，這些都是我們內地的文學所不具備的。但是，正是基于普遍性敘述，“邊地”敘述的價值才能體現(xiàn)出來。因此，“邊地文學”的地方性敘事的敘述，彌補或者豐富了我們的“中國故事”，非常延展地拓寬了“中國故事”的內涵和邊界。

第三，“邊地”的地方性敘事里面肯定有很多奇特獨到的東西，這種奇特性和獨到性本身又是對普遍性敘事的一種補充和豐富。比如扎西達娃的一系列小說，這種審美的經(jīng)驗讓我們感到很新奇，我們總想用普遍性敘事去解讀它，曾經(jīng)從先鋒文學的敘述規(guī)范去解讀扎西達娃小說的一些特性。先鋒文學是基于“中國故事”而衍生出來的敘述美學，在我看來，它和扎西達娃的小說之間有相似性，但是絕對不屬于同一知識譜系。扎西達娃的許多小說處理的其實就是邊地經(jīng)驗。其小說所表現(xiàn)出來的神秘性、人物形象的符號化，本身就是西藏文化的表征，它無非表達的是邊地人的獨特審美思想與情趣。如此看來，像扎西達娃的那些作品，豐富了有“中國故事”所不能涵蓋的獨特內涵與意蘊。

總體看來，“中國故事：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非常有意義地揭示出了當下文學研究如何去處理普遍性敘事和地方性敘事之間關系的問題。這一話題也是中國當代文學必須面臨的重要問題。

劉大先：我們現(xiàn)在來談邊地文學或少數(shù)族群的文學也好，地方性文學也好，實際上談的是怎樣重新講述我們中國的故事。中國在地域、語言、文化方面，都是復雜的，是一個復雜的多元的豐富性的存在。這樣的存在致使你很難把它做一個本質化的書寫。而我們在大學時學的中國文學史，在這方面的理論實際上是缺失的。

新中國成立以來，從原來的一體化，到八十年代思想解放，是一個逐漸轉化的過程，文學有一個多樣化的發(fā)展趨勢。但這發(fā)展趨勢到了九十年代以至新世紀以來，又發(fā)生了大的變化，而我們可能在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又過于強調這個差異化，這實際上存在很大問題。如今，我們的文學如何對我們的時代、社會、整個民族的時代精神重大性的話題做一個發(fā)言，成了擺在我們所有人面前的問題。

而今，文學向新媒體、自媒體等擴展，在這樣一個語境當中，我們來思考邊地文學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學在不同的地域可能有自己的一套傳統(tǒng)，這不同的傳統(tǒng)面臨著一個普遍性時間的問題。我要說，邊地不一定等于邊緣。我們經(jīng)常探討邊緣和中心的對立，且往往會把一個地方性的知識體系或文學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當作普遍性時間當中特殊性的地域。這個普遍性的時間就是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而這個特殊性地域可能是拉薩、鳳凰或者麗江。仿佛在這個普遍性時間當中，有一個與我們不一樣的時間性的存在。一般人類學也有一個大的毛病，它老是研究所謂的原始民族或者邊遠村落，仿佛他們與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時間段上面，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誤解。

還有一個很大的誤解就是，邊緣的活力。這個提法出自聞一多他們在抗戰(zhàn)時候發(fā)現(xiàn)的邊地少數(shù)民族原始的野蠻性，即所謂原初的活力。這種邊緣活力的說法實際上似是而非。在這種邊緣活力的說法當中，邊緣的地方、邊地永遠只是作為中心的一個補充，且如果按這種模式下去，邊地就會變成邊緣，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今天我們談的話題是如何講中國故事。要講中國復雜性的故事，肯定是要擺脫中心和邊緣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我們來到拉薩，感受到佛教之光。佛教講人的自明性，佛性有一盞燈，我們現(xiàn)在談邊地文學、中國文學，實際上就是干燈互照、光光相印。每個地方性文學與族群性文學可能都是一盞燈，不同的燈照印起來像滿天星斗一樣，才能真正照亮我們的中國故事。所以我認為講述中國的經(jīng)驗，講述中國故事，講邊地文學的方位和價值所在，可能更應該立足在這個方面。

熬超：我是“藏二代”，從小生活和工作在西藏，我熟悉這里的一切，我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人物原型，都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人和事。西藏深深根植在我心里，除了它的海拔高度能打動我，它的民族精神也打動了我。

西藏的老一輩的作家，以扎西達娃為代表，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從西藏傳到了國外。借助邊地文學的姿態(tài)，引發(fā)了當代文學的沖擊波。新世紀以來，在內地的大力關心下，我們也有了以次仁羅布為代表的本土作家群。他們以新的群體力量在崛起。他們的寫作，是將神性的東西浸透在一種瑣碎的事情當中……

劉小楓說，敘述改變了人存在的時間和空間的感覺。我們西藏的獨特的環(huán)境，造就了獨特的邊地文學，形成了西藏的精神的敘事空間，也形成了高度的自然神性。

作為地理概念上的邊地作家，我覺得我們寫好身邊的故事，就是一種最好的表達。我要做的就是還原，還原藏族人的內心世界，還原一個真實的西藏，這是一個藏族作家應盡的責任，也是我未來的創(chuàng)作方向。

夏元明：邊緣究竟為何意？往往，邊緣人說話是說不到點上去的。但邊緣人也有一個好處，他站在獨特的立場與視角上，有可能說出一點能引起別人思考的東西。

就像李遇春所說，《芳草》以前提出了“中國經(jīng)驗”，這次會議又提出“中國故事：二十一世紀邊地文學的價值與方位”，這都是具有宏觀戰(zhàn)略眼光的提法。用李遇春的話來說，它可能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書寫一筆，會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建構起到積極作用。我很贊成。但是我還有一點不同的想法。

我覺得文學與其說是理論先行的建構，不如說是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通過實踐的總結，然后逐漸去發(fā)展。其實我對西藏文學是缺乏了解的，也甚少與西藏作家接觸。但這次我讀了次仁羅布的小說之后，感覺寫得很出色。我反復斟酌后為我的發(fā)言命題為：閱讀是心靈的朝圣。

我在多年以前讀過一本書，是由法國的一對父子寫的，與我們的西藏也有關系。父親是法國社會科學院一個研究哲學的教授，兒子是一個有成就的生物學家，書名叫《和尚與哲學家》。這個兒子有一次去尼泊爾待了一陣子以后，對佛教產(chǎn)生了興趣，并對他從事的自然科學研究產(chǎn)生了懷疑，最終皈依了佛教。他說的一句話頗為有趣，他說，我們很多人都在一些次要的問題上疲于奔命地努力追求，最最主要的問題我們卻放棄了。而這最主要的問題在他看來就是靈魂的問題。

所以我讀次仁羅布的小說，感覺在這一點上他給我的震撼非常之大。表面上看，這個小說是在寫西藏的歷史，其實他真要寫的是主人公的心路歷程。通過他的心路歷程來折射整個藏族人民的心路歷程。這就使我想起了魯迅說《紅樓夢》的話，“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唯寶玉而已?！贝笥^園內外那么多的悲劇，只有寶玉能夠深切地感受到，而他最后“懸崖撒手”。但是《祭語風中》的晉美旺扎不是這樣的。他在還俗后最終重又皈依，在那一方天葬臺上，完成對自我與他人的救贖。小說中這種對心靈的崇尚是我們內地文學比較缺乏的。

與此同時，我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我們藏族文學可能表面上在堅持自己的東西，可背地里卻隱藏著內地文學、漢語文學的尺度。我們現(xiàn)在對西藏文學似乎有一個不說自明的期待，它自然環(huán)境的獨特、文化的神秘、藏傳佛教的精神，這些我覺得都是需要的。然而就《祭語風中》而言，我認為，首先，次仁羅布在敘述整個歷史的時候，對歷史的評判并沒有自己的立場，這一點我認為可以探討。第二，這樣一個歷史，與主人公整個心靈的皈依之間的關系，與我們當代的整個中華民族靈魂的關系，這些方面的揭示也似薄弱了些。當然，由于次仁羅布的小說創(chuàng)作調動了很多生活的積累，生活細節(jié)與人物都寫得栩栩如生，而不是光去走主題，所以小說就非常的感人。

歸納起來，我覺得這個研究是很有意義的。各位作家要積極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扎根自己的生活與文學土壤，不要被某種時尚的東西所左右。在反思價值與定位的時候，更要思考如何堅持自己本土的東西，又如何才不被其他的東西所左右。

尼瑪潘多：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普及和交通的便利，以及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地理上以及經(jīng)濟上的邊地概念在逐步淡化，但在文學領域，內地和邊地的交融共通還需要時日。內地人對邊地的概念感還是很強。

邊地文學最大的價值在于讓邊地不再邊緣化。我國是一個多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國家，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邊地文學的繁榮發(fā)展能夠凝聚民族共識，讓邊地不再邊緣化。

作為一個邊地寫作者，我的切身感受是信息的不對等。我在魯迅文學院的時候，聽一個很有名的期刊主編說，雜志不太敢發(fā)西藏作者的作品，因為太敏感。當時我甚感失落。但是，有《芳草》雜志這樣一個平臺，有像劉醒龍主編這樣一些人在努力為邊地文學和邊地作家做一些事，我相信這種情況很快會有所改觀。感謝《芳草》雜志的努力與堅定！

李魯平：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初來西藏，我們對氣候的適應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們對邊地文學的價值和獨特性的發(fā)掘，也需要時間和準備。我們既被西藏口耳相傳的神秘與魅力所吸引，同時也清晰地認識到，我們在如何理解認識西藏，理解認識它的歷史和文化乃至文學，也面臨著很大的挑戰(zhàn)。

多年來，就西藏而言，這里積累了豐富的邊地文學的故事和文本。無論是扎西主席當年對西藏故事那種開創(chuàng)風氣的講述，還是《綠松石》這種相對傳統(tǒng)的講述，以及今天次仁羅布對西藏社會歷史進程和人物命運追求的講述，都應該是當代文學寶庫里輝煌的一章，應被給予更多的重視和關注。

我個人認為，邊地文化最大的價值，是可能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人自我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對世界和人類未來的看法。這兩點我認為是很多內地作家所忽視的。一個聰明的內地作家，應該多看看邊地作家的作品。

劉醒龍：這些年，在文學界我落得一個“藏迷”的綽號，如此說法是俗是雅且不管它，我熱愛白雪高原、藍色水天的本性這輩子是改不了的。這是我第四次來西藏。一九九八年第一次來西藏，我寫了長詩《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第二次鐵凝主席帶隊，我們從林芝一路走來；二O-三年第三次登上青藏高原，又寫了《用胸膛行走的高原》之二。年輕時我沒有寫詩，人到中年，與青藏高原相遇，才激發(fā)出自己的詩情。這一次是第四次了，而且終于到達心儀已久的珠峰面前。在西藏，我們和本地作家建立聯(lián)系，并且成為朋友。我希望以后還能再來。

任何事情的發(fā)生與出現(xiàn)，往往是個人經(jīng)驗。我做《芳草》雜志，這是第十個年頭。今年我們雜志被評為中文核心期刊，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們排在第六。這是一個小小的奇跡。這個奇跡讓我開始反思，反思我們雜志究竟有些什么特點？我這十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這樣反思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有一個特點是很明顯的，就是所謂的邊地作家的作品。特別是在《芳草》發(fā)過頭條的四個長篇，阿來的《空山》、朗頓·班覺的《綠松石》、澤仁達娃的《雪山的話語》、次仁羅布的《祭語風中》。除了西藏作家的作品，我們也發(fā)表了很多甘肅作家的作品。這些優(yōu)秀的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些細節(jié)的東西、靈魂的東西讓我感動，它展現(xiàn)出一種人性的美感。也可以是一本雜志的靈魂。

作為一個作家，在寫作中，我有我的主張和表述。我們雜志有個擇稿的標準，那些寫職場寫官場蠅營狗茍之事的作品，我們不發(fā)。把這些稿子剔除之后，就發(fā)現(xiàn)剩下的大多是邊地作家的作品。我這樣判斷，然后做了這種選擇。其實邊地在我的印象當中實際上是一種風格，是一種文本，而并非其它。那么我在進行作品選擇的時候，我是把這些作品，包括邊地的作品放在我的整個文學的鑒賞力與鑒賞水準之上，攤開來進行選擇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把我選擇的作品放在我們當代文學整體的框架里進行選擇，而從未將它單獨作為邊地文學來選擇。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也正因此，我們今天才共聚于此，通過各位專家與作家，進行相關問題的研討，把我們雜志堅守的、想要表達的大聲說出來，希望引起文學界的共鳴，即使得不到共鳴，起碼也是一種聲音。

二O-O年夏天在拉薩，了解到一位學者與人交流時，滿口的“敬語”。這讓我為之一振。“敬語”作為一種文學表達方式，在內地的敘述文本里，幾乎是見不到的。而在很多邊地作家，卻用敬語來表達，來寫他們所面對的世界，讓人讀來肅然起敬。感覺到他們對人類、對人性本身，對自然界充滿一種皈依的崇敬。這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文學精神。

我想用明年一整年的時間來進行這種專題的討論，我們會邀請各方面的專家、作家，展開各種形式的專題討論，看看這一年會做出什么成果。我們將這第一站放在西藏、拉薩，放在這么一群親愛的朋友當中，是因為我們有義務也有責任，同時我們也有共同的理想，就是我們要共同維護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應有的尊嚴。我們的目的和希望，就是共同維護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的意義和尊嚴。

最后，說些時髦話，借用習大大的話來說，“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敝袊倪叺匚膶W就是中國文學的“綠水青山”，它的價值有可能就是，讓中國文學回到純粹的文學當中，維護中國文學在世界上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