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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史(之一)

        2016-05-30 22:49:18黃堯
        滇池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滇池母親

        黃堯

        一、避難虞家花園

        1949 年12 月9 日。清晨,母親在天亮前將我和哥哥叫醒,說全家要出門,衣服要穿戴整齊,你們玩兒的那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只準帶筆墨、練習本。話間,兩個姐姐已經(jīng)垂手站在客廳里,地上是幾個很大的包袱、兩個皮箱和極少的一些雜物。桂蘭(我們家的女傭)進來說:“甄子水快干了……”母親即刻道:“把火撤了。頭頓飯菜來不及料理,連甑子端了去。碗筷撇下一半,人手有個端的就行?!惫鹛m剛要轉(zhuǎn)身,母親追了一句:“門戶你不用管,有人看。”……約莫 20分鐘,門口來了兩輛大吉姆車,全家十幾口人上車向滇池邊轉(zhuǎn)移。

        從東門外交三橋轉(zhuǎn)太和街至護國橋,沿途軍警密布,關(guān)卡林立,氣氛異常緊張。但對張示著“特別通行證”的兩輛黑色轎車揮揮手就迅速放行。這時,天稍透亮,護國橋西頭的中央銀行大樓頂層有一抹粉色的陽光浮動著,正是這一點點光亮,照見了那些頂層的沙袋工事和高射機槍,還有兩臺突兀如小小墳丘的黑色金屬圓筒,哥哥很在行的樣子,指著樓頂說:“那是警報器!飛機要來轟炸了……”正在剔指甲的大姐立即喝止:“不準說話亂動,手也不準亂指!”

        沒有誰說到我的父親。這似乎習以為常。早在一月前,他大半不歸家。依稀記得,一天深夜,他匆匆回來又匆匆走了,我們姐弟五人一律站著,他依次在每人額頭上吻過,就對媽媽說:“……如果我不能回來,倆老就拜托你了。”又回身對我的大姐說:“你是家里大的,要幫媽媽帶好弟弟?!?/p>

        從大姐那里套得的話是:他要去大板橋給“保安軍”發(fā)“大頭”(銀圓),否則,那些人就會“倒戈”。“連學生都拿起槍來了,要保衛(wèi)昆明。”

        再見到父親時是一個月后。他身著肥肥厚厚的“解放服”,胸前佩帶著三角型的特別徽章。媽媽是個能歷大世變的人,不以為怪,看看他那身有四個口袋的綻青色“準軍裝”說:“領(lǐng)子也不興熨熨?上身幾天啦?跟套油麻花似地。”父親笑了:“都這樣。盧主席不就一身獵裝套個兔皮小毛領(lǐng),陳賡也沒讓他去換‘朝服,一樣握手。”

        世道變了。

        “昆明保衛(wèi)戰(zhàn)”歷時一個月,與國民黨第二十六軍對戰(zhàn) 15晝夜。我們家疏散在滇池邊的庾家花園,聽不到槍聲。

        盧漢的脫離蔣介石集團宣布云南“和平起義”走的是一著“險棋”,國民黨 26軍、8軍就在滇中南和昆明附近,原本就是老蔣鉗制滇軍、進而奪取控制云南的殺手锏。盧漢手中并沒有足以抵御兩個國民黨嫡系正規(guī)軍的兵力,被調(diào)往東北參加內(nèi)戰(zhàn)的滇軍,不是起義就是投誠,已經(jīng)瓦解。他羈押余程萬、李彌等人,演出的“捉放曹”原本有緩兵用意,但接下來就是“空城計”。故而余程萬、李彌一旦從翠湖盧公館釋放出來,即刻興兵圍攻昆明,飛機開始轟炸五華山等軍政要地。而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四兵團前鋒尚在貴州境內(nèi),陳賡、宋任窮率領(lǐng)的大軍正火速自桂西包抄滇南——盧漢不得不要求“邊縱”提前入城,同時在中共昆明市委領(lǐng)導(dǎo)下動員昆明人民參加“保衛(wèi)戰(zhàn)”——父親受命于危難之時,1949年 6月,進入為過渡“解放”成立的“軍政委員會”任財經(jīng)委員,同時出任云南省銀行副理,以策應(yīng)起義,保證戰(zhàn)時金融財政的需要和安全。

        這是當時很明了后來卻很模糊的事情。歷史很像是一個沒有密封的漂流瓶,它在旋流中嗆進了泥沙,半沉半沒,很久地擱淺在一個死灣里,就在最后的沙礫腐朽為桑田,桑田腐朽為泥淖時,突然的匯水從云層中直瀉下來,將那個漂流瓶沖頂而出,一個孩子拾到它還打開了腐朽的塞子,但只有腐朽的片紙和糊涂的墨跡,沒有“可樂”味,他再次拋棄了它……

        多年之后,我讀到 1988年發(fā)表的一個當事人的回憶文字,內(nèi)文提到上述史實,也有父親的名字。其中,說到“起義”前夕,盧漢將軍的幕僚和同仁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他的宅邸向他“道別”。他總是放下支著下頦的一只手,在沙發(fā)上振作著挺直,目視從翠湖那邊透射過來又在窗紗上波動的水光,說:“去吧?!?/p>

        我想,這個細節(jié)很難為佞妄者虛構(gòu),大半是真實的。但父親是被盧漢勸留下來的,也為“云南人的那點家底不能被拿走”要“交還”人民??傊ァ暗绖e”的是少數(shù),不言不語,卷了財寶就走的還有。不走,是不愿走也不能走的??傊?,昆明的那些個早晨干凈、清新而寂寥。街道無端地空闊,行人稀疏,腳底的節(jié)拍和天上的流云一樣悠散,護國路光溜溜的石砌路面反射著一種青了又黑、黑了又青堅硬的釉光。延伸得很遠很遠,似乎預(yù)留著永恒的空泛。

        對昆明尋常百姓而言,既有“天要亮了”的驚奮,又有“要打仗了”的恐慌。飛機間或飛繞于昆明上空,美式炸彈較之于日本炸彈更有威力——“跑警報”的噩夢忽然如烏云再次籠罩昆明冬日的晴空?!捌鹆x”的安民布告、傳單在大南城和東西兩城門粘貼,在學生手中飛出,對晴冬也間或有雨,更有炫目陽光的昆明,像是匆匆飛掠,剪切陰霾的翅膀。

        滇池東北瀕水一隅,其實并不是最好的避難地。

        大觀河河口南面,有座庾家花園,與大觀樓隔水相望。是時任昆明市副市長庾俊侯的私產(chǎn)。庾俊侯這個人,因首倡昆明現(xiàn)代園林建設(shè),主持設(shè)計、營建圓通公園、大觀公園、白魚口花園等而家喻戶曉。他早年留學美國,學習西方園林技術(shù),回國歸土,唯以“美昆明為世界最美”為終身志愿。與父親私交甚篤。說到要“疏散”全家,以避空襲,便立主不必遠去,就在他的花園里——那時,大多人的估計,這危急的情勢,不會持續(xù)很久。而我家園子在城東交三橋外,恰為國民黨第 8軍駐守邊緣,當為軍事要沖,再者,國民黨特務(wù)活動異常猖獗,已經(jīng)對起義要員監(jiān)視居住。是不可不避。父親婉拒之余還是聽從了勸告,于是,舉家暫避此地。

        滇池,忽然“奔”來眼底。

        世界,忽然成為一個巨大的空洞,漂浮著、動蕩著,炫目的水光將分割天水的一線彈去,在潮汐上跳動,浪花騷性的指尖,狂亂地撥動著那唯一的琴弦,于是,西山的琴案忽而傾斜,忽而矗立,忽而沉沒……這演奏給天之穹隆的樂音,根本不顧及一個孩子的存在,它震耳欲聾,它暗示毀滅,它蔑視孤立,它鄙棄懦弱,他甚至高歌酷虐……

        但孩子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最初,他看見自己的鞋尖濕了,那是頭一個浪花輕輕的濺來的水滴;他試著再接近一點,半步,再半步;頭潮迭次進發(fā),有三層,在推進到岸磯時,先頭折返的浪頭忽然成為一個昂然挺立的斜坡,那隨后跟進的第二、第三個潮頭就此跳躍上去,陡然飛升,在孩子的頭頂矗立起一道冰冷的浪墻——孩子趔趄著,被輕輕一掀又一卷,幸好他抓住了老柳樹的根……

        濕淋淋的孩子太小了,他沒有權(quán)力向那片大水宣戰(zhàn),但他看出了它的智謀,那些浪花是怎么合謀著來演示力量的。他還很興奮,這是他喜歡的空曠,他喜歡獨對的陌生。

        庾家花園其實是一個延伸至滇池草海的半島,面積不足二十畝,興建于 1946年前后,園子瀕臨滇池的頂端尚未規(guī)劃,半荒置,雜樹蘆葦古柳多呈原態(tài),園子?xùn)|邊筑有西式花園平房,三個獨幢,由長廊、水榭、曲橋、水法、蓮池相連。園子以東臨河一面有三丈深壕和數(shù)座門樓,僅一鐵板橋內(nèi)通,是模擬“城防”的功能而營造的。一看便知,庾俊侯當年造園子的意圖就是“酬聚契友以觀山水”。但此時,建筑師不知奔向哪一方,偌大園林,除了一家庾氏近親和園林護工,就我們一家人。

        早先庾先生交代可以使用壁爐,也備有足夠的柴火。但母親卻不喜歡,在住下來的第二天,還是讓傭人雇馬車去小西門鳳翥街買了一車栗炭,順便也把爺爺奶奶的火籠、手爐和幾個炭盆帶了回來。但奶奶仍說風大、冷,門窗一律緊閉,這下,母親就有些犯難了,說:“這是野山野水,就是家里,被窩不嚴實,也漏風啊?!蹦赣H當心的是煤氣過大,便交代桂芬將中廳大開,門戶一律虛掩。爺爺是個不安分的人,滿園子亂轉(zhuǎn),于是又吩咐我們兄弟“看好你爺爺”。孩子那顧得了這個,哥哥去尾隨偵查了一番,不到幾分鐘回來稟報,說爺爺是去找“茅廁”去了,因為他患尿頻,急亂之間,有如打轉(zhuǎn)騾子,又絕對拒絕使用抽水馬桶。再次的偵測,發(fā)現(xiàn)了在堤埂處有一個下人使用的簡易茅廁,這下,爺爺頗樂穿過半島的荒地,狂走于住所和這個大風鼓動而瀕水的所在。母親又央人去梳理出一條“捷徑”來,收拾了遍地的枯樹杈和碎磚亂石。

        母親究竟要操多少心?孩子是不能領(lǐng)會的。只聽她自嘆:“寧摘馬蜂窩,不搬舊時家?。 焙迷跁r日不長,大姐也這么說,間或由父親的侍從帶來的消息說:“快了,快了?!庇纸淮?,“晚上不要掌燈,飛機是看得見的?!?/p>

        飛機確實來過,云層里隆隆震動。一架飛機還低空飛掠這個半島,扔下幾枚炸彈,但只爆了一枚。哥哥說,那是發(fā)現(xiàn)我們了,“敵人”發(fā)起攻勢不會超過三天,因為那是“偵察轟炸機”。

        氣氛陡然緊張,第二天一早,有一大兩小三艘漁舟泊在鐵橋下,上岸來的一位老先生據(jù)說是父親舊交,龍門村的塾師,楊姓,卻是高峣村人,還有一個中年男人,是楊家村“保長”。楊先生一再央求母親去高峣或西山下的楊家村避難?!柏i是才宰的,娘娘喜歡的豆腐腸也晾好了,爆腌肉收水也恰好,我舅爺?shù)娜齻€隔間是娘娘住過的,‘簸箕地!哪里有這園子恁兜風……”母親道:“你好心我領(lǐng)了,可一家再挪動,哪里禁得起?再說,坐船過海,漂咚漂咚地,他爺他奶哪里消受得了呢?”說著就笑了。楊先生搶上一句:“是大船,晌午過了,不頂風,跟鴨子鳧水一樣……”

        我們寧愿“鴨子鳧水”,但母親婉拒了。末了,楊先生留下十來個餌塊和一掛腌肉,深深鞠躬又嘆氣,搖船回去了。

        母親沒有遠送,依在廊柱上,長久地注視著西山黛色的山影——她怎么會再次去西山躲警報呢?那是她、父親、全家的傷心地!十年前——1939年,日本飛機轟炸昆明,我們?nèi)蚁群笤趰忣^村、林家院疏散——到了這些地方也被炸,最后的疏散地就是西山華亭寺。

        “疏散”,這個字面淺顯的漢詞在 1939年的昆明有了“別解”,即盡量地以減少人口密度來間接地減少日寇飛機轟炸造成的平民傷亡。但“間接”與“直接”都要以一個貧弱民族用血去寫成——我的大哥黃星,那時四歲,因避居西山,又得了突然流行的惡性痢疾而不治身亡。我的母親看著活脫脫的生命一點點無奈地枯萎,差不多要瘋了——至今,他小小的軀體仍然安葬在華亭寺海匯塔左側(cè)的山林里……

        這是一個家庭無窮哀傷的故事,總由年輕的母親、中年的母親、老年的母親——只要她有某種訴說的緣起,便木然而神往地說:“阿星是那么聰明、伶俐,他隨便揀個石頭就能打中池塘邊上的水鳥……”還有他“像”誰,多半與誰性子一樣等等……

        西山腳下的楊先生自然知道這一痛結(jié),從龍門村橫跨滇池踏波而來,要接全家去避難,是為著西山的歉疚?似乎有那么一點,因為當母親堅持不走時,他很快就口鈍了。也許也是為西山的補償,他送來了過年的餌塊、臘肉、還有海菜鲊。還是在大世變來臨人人不知所向時,一種堅韌意志的暗輸?母親不缺這些代償。她獨自站在那里,一反她往常的習慣,無力地支撐在冰冷的廊柱上,看著滇池與西山,一片白茫茫的水光……

        我也四歲多,與當年早夭的哥哥同在一個年坎,所幸是,我已經(jīng)能模糊感覺人情的復(fù)雜……

        飛機又來了,兩架。

        于是,我們兄弟仨緊急構(gòu)筑“工事”,依照哥哥的命令,我們的“碉堡”應(yīng)當與鐵橋,即“正門”面對,這樣可以以火力阻擊、覆蓋入侵者。武器是木槍、柴棍和搜集來的成堆磚瓦。似乎一切就緒,當?shù)认蓐嚥珰?。有一件裝備是標準的,就是父親留在家里的軍用望遠鏡。

        爺爺不停地突破“警戒線”,出現(xiàn)在防線的任意一側(cè),這容易“暴露目標”,也是對哥哥“戰(zhàn)時管制”的挑戰(zhàn)。于是,我們兄弟在他每次經(jīng)由的荒地小道上,將路兩邊的“蚊子草”揪來結(jié)成“絆馬索”。結(jié)果,爺爺跑茅廁,接連折了幾個跟斗。至少我們兄弟忘了一點,在這個半島上,母親是“綏靖公署”的執(zhí)法官、總司令。好大一頓訓(xùn)斥,但,母親沒有飭令撤毀工事,也一任“備戰(zhàn)”有序地演進……也許,她知道孩子的“戰(zhàn)爭”是那樣真實,如同以往和將來的犧牲一樣,畢竟,孩子的父親如今日日夜夜在戰(zhàn)場……

        被牽掛,在水一方,也是背水一方,那是需要支撐的,無論她怎么堅強。

        “敵人”沒有來。姐姐守在收音機旁,調(diào)頻聲吱留吱留地,她聽清什么,就復(fù)述給母親,聽不清的,她說“風聲太大了”。

        滇池的風,著實狂烈。這是“蓋頭風”,從海浪喧騰的天空一下就扣鍋似地蓋下來,如一張大麾翻飛揮舞。浪助風威,草木匍匐,即刻作降伏狀。夜里,愈加緊急,空隆空隆的浪聲不絕于耳。

        我剛學會一個詞兒“行不由徑”,試著想象,并不對付,爺爺“傷風”了,躲在屋里打噴嚏。風在樹梢上,懸掛了千萬個哨子,它要來,先吹響梢頭最小的那組,嗚嗚中有尖銳的金屬鋸切聲,半島為之顫抖,接著,全體號音,集合、沖鋒、萬馬奔騰!

        母親問桂蘭:“晾在走廊里的褥子收了沒有?”桂蘭大惶,她忘了。母親說:“這會也就不用出去了,明天在節(jié)令上,該大晴了,再曬過也一樣?!?/p>

        天,果然大晴?!皵耻姟边€是沒有來。迎來的是懶懶的太陽。

        我們?nèi)タ吹岢亍?/p>

        面西的堤埂大約準備著筑一道防波堤,但此刻巨大的石塊散亂堆碼,有的干脆就塌到水邊去了。有許多的小螃蟹趴在傾斜的石頭上曬太陽,一聞響動,即刻如潰兵四散,還有個兒大的,半藏在石縫窺視,行蹤極端詭秘。我們對這類“宵小”是不予理會的。哥哥說去釣條大鯉魚來。

        無風,懶懶的水面像懶懶的太陽。

        幾只沙鷗在輕柔的波光中悠然漂浮。一切,都仿佛在激動又遲寐后不打算醒來。這似乎有些掃興。

        但堤上的老柳樹還是老柳樹,一排,過去,又一排,柳條垂簾,陽光水光經(jīng)這細密的隔柵一蓖,即刻梳成一批批柔黃的軟緞。這些老柳樹啊,是些裝模作樣的老東西!一夜鞭風,不就是你們嗎?這會,唯有無頭樹干露著并不掩飾的猙獰,那種老態(tài)是污穢的,樹身上有無數(shù)拇指大的白色卵殼,寄生的不知什么蟲蟲,在不知什么節(jié)令破穎而出,一定是它們合謀預(yù)制我猜想的“哨子”,吹著鬼蜮的哨音,呼風招浪!這會的死寂和沉默,當然是白晝的密謀。為什么老柳樹都是斷頭的呢?至少我看到的它們都是這個樣子,是一種梟首后的幽靈?又是誰將它們行刑?還是原本就是身首一統(tǒng)?鞭發(fā)蓬起又紛披,確實神似法場“伏誅”的死囚,但無論是志士殉國,還是大盜正法,這類人都是積蓄了陽剛大氣的,即使砍了頭,也會立即超生,大約最末一等成了護堤柳樹,依舊心如狂水,招搖俯仰,與風周旋?

        但我還是很喜歡這些滇池邊上的老柳樹,它們似乎沒有年輕時候的樣子,大約十歲就老了,老了以后就讓歲月也老了,墜著日月和風浪,你不死我也不死。鑿鑿明證是在它們霸據(jù)的世界,周遭百步,沒有一棵細細弱弱的小柳樹。一棵也沒有。這些與風浪拼死活下來的老柳樹下,是一個個巨大、深暗、半沒在水里的泥洞,紅的,猩猩紅色的根須盤纏如蛇龍,浪一來,血根攣縮,深洞狂張,在那喉腔里發(fā)出“空隆”一響,接著,“唰啦”潮退,一瀉數(shù)丈,再來,“空隆——唰啦”、“空隆——唰啦”……滇池永遠維持它抵達彼岸的呼吸——由這基調(diào)升沉,水天歌詠不竭。

        哥哥大呼:“看啊,烏鴉與喜鵲打仗啦!”

        漫天黑羽交接,分不清哪里是烏鴉,哪里又是喜鵲!噪聲響徹半空!

        媽媽和姐姐們都出來了。

        不會少于一百對喜鵲,也不會少于一百只烏鴉。喜鵲是白腹喜鵲,園子里常見的那種;烏鴉是任意一種烏鴉。總之是兩個營壘,但是時空戰(zhàn),常常是一對喜鵲對仗一只烏鴉,它們的戰(zhàn)術(shù)很快就清楚了,喜鵲從樹冠上沖飛,一只忽然倒仰,使用比烏鴉更長的喙狠命地啄烏鴉的腹部,另一只喜鵲,也許是它的丈夫抑或妻子,則幾乎在同時,一下攫住烏鴉的背和頸,接著,三只鳥羽翼絞纏。從空中翻滾,直墜下來,將要觸地,忽由各自彈開,再次于空中近身格斗……漫天碎翎,飄飄如雪……

        母親看了一陣,說,是烏鴉要來奪喜鵲的窩。

        果真,落野疏朗的大楸樹頂,有兩三個相鄰的喜鵲巢,戰(zhàn)爭就發(fā)生在這一帶空域內(nèi)。

        忽然,只有了喜鵲。啞啞地,在樹冠上跳躍,呼喚朋類,但絕不是凱歌或哀鳴。這么說,烏鴉是“入侵”,喜鵲是執(zhí)行“保衛(wèi)戰(zhàn)”,但我兀自同情敗走一方,畢竟,是這里有了人家,撒一地細碎零食而招來烏鴉——我對黑鳥歷來沒有惡感,在我的老家附近——席子營大墳地,它是冥靈的使者,守護著看不見的莊嚴。

        我揀到了一只完整的喜鵲尾羽。哥哥說,拿來,我做一只羽毛筆。

        “敵軍”終究沒有掩殺過來。

        我們已然“三鼓”而息。哥哥幾次氣惱,要踢翻自家營壘,但又有些可惜。母親來說,你們?nèi)サ叵率伊嗣??都不吭氣。她說,把那些水管拿還去規(guī)規(guī)矩矩給我歸置整齊了,還有那個瓷盆!

        哥哥嘟囔:那是警報器。母親已經(jīng)走遠了。

        “敵人”沒有來。我們對爽約的人一概看他不起。況且,決戰(zhàn)雙方,一方未到陣前,應(yīng)判為戰(zhàn)敗呢?

        悻悻間,我和哥哥將那幾根用作機關(guān)炮的鋼管拆了,水管怎么恁長,死沉,當初怎么弄來的,竟想不起來,我扛前頭,下洼子,我的腳直打閃,哥哥在后面大笑:“叫你好受!”

        大約在新年前四天,來了一輛大卡車,在鐵橋頭停住。前頭引路的是父親的侍從,后面一個年輕人竟然是一身黃布咔嘰軍裝,頭戴五角星軍帽的軍人。我們一眼就看見他的胸章——方型紅邊,黑字“中國人民解放軍”。還有腰間用紅綢包著插在皮套里的小手槍,一排挨個擠站在皮腰帶上的銅頭子彈。

        侍從李叔說,沒事了。大軍就要正式入城了,請夫人和全家回府。父親因公事不能脫身,但晚上會回來。兩個姐姐立即歡呼起來。

        這時,李叔才介紹那位解放軍軍官,說他是代表部隊來迎接的。

        年輕軍官即刻正步上前,一個立正、敬禮:“黃夫人同志——”

        大姐噗哧一笑……

        三天后,在部隊首長主持下,母親當選為東城區(qū)婦女主委。

        大東新村操場上,落了雨,地面水汪汪的,臨時牽來的電線上面墜了一排燈泡,照著攢動的無數(shù)女人的頭頂,我們清楚地看見在宣讀媽媽的名字時,坐在小馬夾上的“首長”們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那天,媽媽穿一身紫色暗花夾棉旗袍……

        母親深夜回來,往各房巡視一圈,就悠然嘆息著,坐在沙發(fā)上不動。桂蘭悄悄問了一句:“娘娘沒有吃飯?我去熱來?!蹦赣H說:“打盆水來我先燙燙手……那些大軍都睡在泥水里,從板橋到東門外,廊檐下、店鋪外,就這么躺著

        ……恁冷恁濕……”大姐聞聲披個毯子出來,問有什么事?母親一言不發(fā)。

        次日天未亮,母親率她的姊妹們,打著旗子去迎接解放軍。

        我們兄弟在擠擠嚷嚷的人群中尾隨至大東門外。

        飛機又來了,是標著紅星的雙翅膀的飛機,嗡嗡的,接著,盤旋,低飛,將粉紅色的“解放”傳單向千萬只高舉的手投來……

        電線桿上撲了一張,那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其余,飛飛又飛飛,不肯落,哥哥大喊:“蹲下來!架馬盍兒!”我使勁撐住他的腳,我要陷進地里前,還有氣力喊:“拿到?jīng)]有?拿 ……”

        時間:1950年 1月 1日。

        還愿華亭寺

        山因海而生,還是海因山而生?還是山海共生?

        站在西山龍門第一窟邊緣上的這個人肯定不在思考這個問題。

        腳下是百丈危崖,登臨龍門的人,如果置身此處,眼見海天空闊,就由心底最隱秘的深處突然迸發(fā)一種想跳下去的念頭。那時,一定有蒼鷹在陡巖的腰部盤旋,悠然地憑借海風撞擊崖壁而陡間上舉的氣流,舒伸翅膀,一個旋有又一個旋地浮動在空中,那上下皆無所依的空空,那橫豎皆無所牽的了了,怎么就不是自由的誘惑?

        1946年春天,父親 42歲??箲?zhàn)勝利,云南金融業(yè)急待振興,作為一個 17歲就投身此界,從富滇銀行見習生始,歷 25年,而今身處銀行界高層的他,可謂躊躇滿志。近代末期中國產(chǎn)生了一批新興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大多出身寒微,與傳統(tǒng)封建文明不加了斷也不須了斷更無從了斷,卻從西方資產(chǎn)階級工業(yè)文明那里拼命汲取營養(yǎng)——那是第一口咖啡的苦而不知其味,是辮子落下領(lǐng)帶系上的莫名尷尬,但這些人,青年俊秀,還是承受并習慣了世變。反觀中國貧弱,他們皆有志立身報國。經(jīng)歷八年抗戰(zhàn)歷煉,他們肯定地以為中國會向好,如同眼前空朦的滇池,水光瀲滟,但陽光是無欺的。

        所以,他背抄雙手,并無自信把定陽光;他瀕臨危崖,卻并不獨立,而是依靠著那根斗拱下的巖柱,將目光盡量遠放。

        解放了,解放后的天空是明朗的。

        因著全家終于在歷經(jīng)風險動蕩,大局甫定后歸于平安,母親就一定要上西山華亭寺去“還愿”。

        在這個新興家庭里,是個例規(guī)。要追溯得早,那就是大哥早夭后,因日本飛機并沒有停止對昆明的轟炸,一家人仍極其悲苦地留在了華亭寺。住持大法師親自主持法事,為一個四歲的孩子超度。那細節(jié)已經(jīng)無從考知。但能言能說、聰明伶俐的孩子忽然就死去,且依照寺規(guī)不得入殮并安葬于海會塔的石函內(nèi),而是在寺廟院墻以外擇地入壙。這對母親,是一個永遠難于平服的心結(jié)。但這畢竟是佛家大悲大德的叢林之地,暮鼓晨鐘會安撫孩子的靈魂。至少,父親是這樣勸慰母親的。父親與虛云大和尚和繼后的華亭寺住持交契頗深,篤信無論生死皆為佛緣。于是,母親惟有將那顫顫如風中殘絲的心結(jié)寄系于釋家的萬世不瞑的燈花。果然,在兩年后,生下了我的哥哥,又二年余,有我,最后是弟弟。

        菩薩終于“普渡”,那數(shù)百個垂匐于蒲團上的祈禱終于在間或細聽才能辨識的磬聲中有了回應(yīng),母親終于在敘說悲苦的同時,續(xù)上了一個女人、母親可稱幸福完美的故事:“我夢見一頭梅花鹿,從樹林里走來,呆呆地看著我,我不敢動,它也不動……就有了你的哥哥?!蔽覇枺骸澳敲次夷??媽媽夢見什么了?”母親笑笑,似乎也確曾想過,但終于無解??梢姡绺绲恼Q生,拯救了這個家庭,如果一個母親沉湎哀傷,這個家庭就要瘋狂而崩潰。由此,我早早相信,

        一個家,是靠相互的精神,一種無比堅強,不離不棄的愛來支撐的。

        大約在“解放”后的第 18天,或稍遲。如果依農(nóng)歷來算應(yīng)是第一個“初一”,即公元1950年 1月 18日,最為準確。因為,民間的規(guī)矩是非“初一”、“十五”一般不祈事,曰:“不燒斷頭香”。

        父親大約也稍稍獲閑,這天,父母帶哥哥和我上華亭寺“還愿”。

        這是一張不知如何保留下來的當時的照片。

        父子三人都身著“解放”服和軍棉帽。當然,爸爸的是制服,哥哥和我的是“縮小版”。那是經(jīng)歷戰(zhàn)爭并勝利的標志。哥哥還挎著,并把持著那個軍用望遠鏡,似乎戒備依然未予解除。我戴軍帽,披風和馬褲、皮靴,離“疆場”也不遠。特立獨行的仍然是媽媽——這是我見過的她唯一戴墨鏡的照片。緞面短襖,叉手在腰,不讓人的樣子。為什么要戴墨鏡呢?不得而知。內(nèi)中有因,只是不知道。

        兩個姐姐和更小的弟弟沒有同去,說明這類似執(zhí)行一種特殊的“公務(wù)”?;蛘哒f,暗輸一種秘密意志。

        華亭寺、太華寺、三清閣,其實父親的最愛是太華寺。

        在我更大些后,仍有多次父子攜游太華寺的記憶。只是為了觀花,寺中軸道兩側(cè)兩株古茶,花開千朵,蔚為云霞,后來倏忽就死了,父親哀傷經(jīng)年,每每說起,理喻烏有,嗟嘆不已。

        其次,必去的是“望海樓”,我以為這是一種譏諷,大不以為然。但父親總要專注一會,隱約吐納,似乎那東方的海天茫茫仍在。話不多,書家楹聯(lián)不過眼,修篁夾道不留跡,匆匆巡回,別了。又來,仍匆匆疾行。他頗健行,年紀大了走路仍很快,至少,在他 60歲上下,我們兄弟仍然跟不上他的步行,話卻更少了。他像一只沒有傳聲喇叭的老留聲機,在一個舊碟上,颯颯地回環(huán)自己人生的軌跡——人,需要這樣嗎?是沒有一條稍直的路徑引他去走?也許。

        三清閣,不用問,他是篤定不去。似乎他在危崖上的最后一瞥,已收盡滇海春秋。況且,滇池也老了呢!

        多年后,我檢點收藏的記憶,仍是默默無多。孩子不能從父親那里知道他的所想所思,這是何等樣的遺憾和痛苦。眼見他老了更老,臉上深痕如壑,但沉沒中的沉默無可如何,不禁悲從心起……

        母親在性格上大異于父親。據(jù)說少女時代,鄰里街坊就對這個“小三嬢”的潑辣自主又能干就多有稱道。云南盛行觀音崇拜,昆明人家都供奉觀世音,母親雖稱不上篤佛,但對觀音禮拜有加。到寺廟頻頻還愿,多出敬畏,但她生來很得人緣,自然也很得佛緣。加之她生性慷慨,是昆明各大寺院的大施主。就連華亭寺的住持和高僧對母親都禮待有加。

        去華亭寺還愿,是“因果”圓滿,而必需的,佛保佑了全家,自應(yīng)答謝于佛。但母親的禮佛,與一般在家居士和信眾不同。一是從不求簽,二是從不問現(xiàn)世將來,三是不作祈禱或別開法事。

        到華亭寺,若住持出游,必有一個老僧來接引至禪房。華亭寺、筇竹寺、圓通寺都有設(shè)置在大殿左廡的一個禪房,對外稱是住持所在,其實,如虛云大法師及其傳燈者不一定在此坐禪,甚至難得一見。但這是一個極其幽雅的所在,家居布置,正廳有八仙桌、官帽椅、圍椅、繡墩、大小花幾、茶幾數(shù)件套、皆錦緞墊靠,容十來個客人落座,細瓷茶具,名人書畫,蘭蕙盆栽、梅桃插瓶一應(yīng)俱全。正面是中堂大軸字畫,多“佛”、“壽”等獨字行草,左右配聯(lián),那時何少基、錢南園等的字也不稀奇,更啻論等下,中堂下是大案,置紫檀插屏一具,香爐一座,左右是供奉果碟若干。類似接待室,專供大施主在此休息,如禪師陪坐,就有一番“談禪”——這是民間俗語,“禪”是幾人能談的?要能“悟”又何必“談”。我年幼懵懂,但印象里大和尚只是應(yīng)付而已。語焉不詳或玄而又玄,無非“吉語”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正堂右側(cè),是一個更小的房間,有榻一,香案一,壁上卻有乾隆啊、光緒啊、甚至早及明永樂、嘉慶歷代皇帝所賜墨寶和皇家賜物。榻上鋪的黃緞子夾墊據(jù)說是慈嬉賜予虛云的。門扉敞著,但知是“圣地”,一般不“請”,不敢擅入,呆個臉而已。

        但對母親,卻優(yōu)禮有加。所謂“還愿”的財禮是有別有講究的。必用粉色紙將銀兩(多是銀圓)成條嚴嚴實實封好,在封口處畫一個“花押”,這個“花押”是個特別的符號,一看就知是某施主,等于簽名蓋章。我們家的押印是由父親畫的,什么形狀,記不清了。似乎狀“蓮”,因為母親初名“愛蓮”。大和尚以托盤接下施主贈予的銀兩,因為這是給佛的,不能輕易觸弄。和尚接下來連道“阿彌陀佛”再墜吉語無數(shù)。必問“是否掛單”,意思是接受了這些捐贈,是否要作什么祈禱之類,母親一概說“不了”。這就省事了,作為寺廟的回饋,那才是母親興致所在。

        那是一桌素席。菜式多至四五十樣,甚至百樣。據(jù)說,這樣的素席,在民間也值百兩銀子。且就在禪房正堂擺開就餐,可是上上禮儀。孩子看花眼了,說是百樣,也真差不多,每樣一個小碟,只茶碟大,再不會大了。華亭寺禮敬施主的素席,少有“豆腐充肉”的花哨,全是硬拼,即真正的素菜,且多是鲊類,這就不得了!單雞棕,就有油炸(成片狀)、油然(即雞樅成絲絨狀)、腌(成半干的成束捆扎狀)、干(更干的鹽漬雞樅,可以當零食吃)、辣(與辣椒合炸、多油)五種。鹵腐有:干小塊(去腐皮,小方塊晾干,淡咸,孩子最愛)、油(素油浸泡)、水(即酒腐乳)、葉子(以荷葉或青菜葉包裹的腌鹵腐)、紅(既加紅粬染的鹵腐,顏色極艷),也五種。冬菜:油、水、干、長(即冬長菜)四種;尚有甘露子甜、咸、脆三種;姜:五色五味

        及蜜餞、點心類數(shù)十種。

        這么多的素菜,只能每樣垂下一筷,嘗過。好的,細品。

        接著,母親總要把主理素餐兼經(jīng)營管理部分廟產(chǎn)的和尚喚來,這個人年紀不大、身材偉碩、相貌俊朗、雖納于言辭,但能應(yīng)對。對我們兄弟總是笑瞇瞇的,可惜我記不住他的法名了,只一眨眼,就來到門下,合十作揖。似乎就候在門外等著母親的傳喚和幾乎肯定的褒獎。熟了,成了例規(guī),但他的笑總是新鮮、活潑的。母親叫他隨便坐,他卻只是躬身站著,永遠合十聆聽,那情形,叫我們不舒服。

        母親說:“幾樣小碟都不錯?!?/p>

        主理和尚即刻合十:“承蒙師娘夸獎?!?/p>

        “師娘”是最沒有道理的稱謂,但那是母親恩準這樣稱呼的。但細勘原由,我的母親的母親,即我的外婆,終生篤佛,末了是居家坐寂的,屆時“瓦上青煙,裊然而去”,在街坊傳為妙音;我的大姨媽,即母親的長姊,名“詠蓮”,也畢生侍佛。道一聲“師娘”,如同對佛界“蓮田”施一揖,亦恰在軌儀。

        在寺廟里,主理膳食的和尚因等級較低,不能像住持那樣稱“施主”或“大施主”,且一般寺廟里伙食操辦伙食、施舍、采辦的大多并非入戒的僧人而是俗身,有的就是附近村舍的農(nóng)家能人,故可用法界外的稱呼,這樣也顯著隨便恰和。如母親有了興致,要去看看晾在廊牖下的鲊菜材料,那么,碰到的“幫工”就會躬身讓出一步,稱:“娘娘”。

        母親說:“油冬菜最好是油,使什么樣的油比材料可是重要多了?!?/p>

        和尚道:“沒有比師娘更明白的了。香油是廟田里央專人栽的菜籽榨的,油簍子也是專門的皮竹編的,就連炸機、上桿推磨的毛驢也是自家的,戴眼罩子上糞兜,不撒一點污,喂的是飯團,就怕打氣……”

        母親笑了,不說“放屁”,說“打氣”,可見出家人的口齒清凈。她知道,所謂廟田,指滇池近西山一側(cè)屬于廟產(chǎn)的田地,那是自有西山諸寺,皇家、地方府、道、伊各衙門配置或以歷年功德置下的,廣有千畝,盡是良田。道:“廟田除了栽菜籽,還種什么?”

        和尚道:“回師娘,上等保水田出米糧,陽坡和水頭田地除了栽菜籽,師娘所見,盡是自家栽種的芋頭、茨菇等,今年,甘露子最好??嗖私?jīng)霜四五日就要撇,怕老了起梗不是?”

        母親嘆口氣道:“難怪了!我說那冬菜怎么到口就化。”

        話又回到“香油”上,還說到“芝麻油”、“花椒油”,母親問:“怎么閑常人家用的油就沒有那么香純呢?隔三丈遠,就清芬無比,叫人不饞也饞了?!?/p>

        和尚笑笑道:“寒寺凈地只用菜油,其余不用。好的菜油包含百香。依小納猜想,尋常的菜子油出路太雜,一是炒工不精,二是……小僧說不上來了?!?/p>

        母親謝過他,賞銀圓五個。和尚合十,一再拜謝。那里,還有寺廟回饋的鲊、鹵腐、雞樅數(shù)色。我的奶奶是最愛鹽雞樅的,也備的有。且筍葉殼的外包裝爽黃明亮,極簡樸耐看。

        和尚退出門檻,又回身道:“師娘要來一小碗油然面?”

        母親回:“冬菜的就行?!?/p>

        和尚高高興興退去。母親感嘆道:“他不說的,我也知道,菜油多假。兌了水的,那油水就不分離,也算技巧工杰,是榨油時乘熱乎就加進去的;還有一法,菜籽先水抄再火炒,說是怕煳,其實出油三而倍之,商家惟利是圖可見。反觀佛門,也可見其心境。連吃下肚子的,也不自欺欺人?!?/p>

        我們不等冬菜油然面上桌,頃刻將“鹵腐干”和甘露子徹底罄空瓜分,跑去看大殿里的泥塑羅漢。甘露子形如寶塔,有佛性??上?,舔舔又收在兜里。孩子沒有不饞的。

        大約到 1953年后,便少去了。內(nèi)中原因,自然是家庭遭遇大變故。但母親親手腌制、反復(fù)研摹各色咸菜,樂此不?;蛑笇?dǎo)我和妻子做鲊,卻直到她生命的終結(jié)的 2003年。整整 50年。

        父親歿于 1984年,尊其遺愿,骨灰厝于西山海匯塔 18年。與早夭的我的長兄僅一墻之隔。是父子的預(yù)約?那里叢林深暗,倒頗適靈隱。

        由他去登臨,去那么快地走吧,他的西山。

        而滇池的東岸晉寧,是我的奶奶祖上由內(nèi)地徙滇的最早的落腳地,奶奶一直帶有晉寧口音,與父親也算隔海守望。母親故后,與父親骨質(zhì)合墓于西山南側(cè)公墓。其地高,可俯瞰一帶之湖水。

        一個家族,一池水,一座山,一叢墳瑩,陰陽對語,萬縷千絲,生生不息,如血脈割舍不斷,細波微瀾,埋藏多少家族的密碼。

        夢斷白魚口

        抗戰(zhàn)勝利,給中國新興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一個夢想。未曾想,內(nèi)戰(zhàn)又起。但對于在抗戰(zhàn)中作出最大犧牲,堪稱“戰(zhàn)爭第一線”、“支援抗戰(zhàn)全國第一”的云南全省及省會昆明,似乎由于疲憊過度而深寐不醒。以為最大奉獻會有長久的安寧的回報,成為“集體癥候”。三校北回,笙歌遠去,聞一多、李公仆還在吶喊,而這里,古舊的城池已經(jīng)開始修葺,順城街由“戰(zhàn)時廉奉”——專門售買低價的膳食,而張燈結(jié)彩,食館關(guān)張又開張,壯牛巡游,鑼鼓喧天,而正義路及“三坊”附近,“共和春”、“玉堂春”等大飯店則酒旗飄飄,再現(xiàn)了舊時風景。但“張”而不“聲”的卻是地產(chǎn)。

        一些敏于行市的投機家,開始收購戰(zhàn)時被棄置的物業(yè),伺機倒賣獲利。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官僚大吏反應(yīng)更敏,隨即以“規(guī)劃”約束。先自辛亥、護國就收歸公有之原清代督撫、巡撫

        母親獨自帶我們?nèi)ミ€愿,是最快樂的事情。各司、道衙門所在地始,劃撥于公益用地,要么

        做學校,要么作了公共場館、“人民公園”,要么辟作“抗戰(zhàn)紀念地”,最有名的當屬原督撫衙門文廟南面大地塊,開始興建著名的“抗戰(zhàn)勝利堂”。圓通山公園則同樣興建“抗戰(zhàn)紀念碑”。那種一心一意要延續(xù)歷史文脈的心性還浮動著一點充分馳揚護國精神的虛榮。

        這就造成了昆明地產(chǎn)的一種特殊景觀。大凡是城市中心地帶,反倒空虛。而圍繞翠湖、武成路東側(cè)和正義路西側(cè)的若干街衢,甚至陋巷蔽所,悄然一刻,就有極多的豪宅營造起來。而云南人,直截了當說是云南商賈,那種絕不變異的建筑理念也大得張揚。這些“躲藏”在不顯眼處的大宅,幾乎一律民族民間樣式,要么是自明代延續(xù)下來的“一顆印”式建筑,要么是大理白族“走馬轉(zhuǎn)閣樓”、“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闊大恢弘的建構(gòu);也有純?nèi)粡?fù)古模擬皇家派頭的飛檐斗拱、水法丹墀、置有開間宏闊的殿堂、會館式建筑。即便是薄有積儲的中等人家也要造“歇山式”的居所,更有前店后廠的店鋪——總之是“勝利”了,揮霍的時代到來了,燒錢就燒給自己,享受奢靡理所當然,傳之子孫是確確鑿鑿地可“傳”了——沒有哪一位握有血汗錢的人不想到“百年”之后,不將第一塊磚石當作祖業(yè)來奠基。沒有誰會想到被一鏟子鏟嘍。

        我小時侯,是與這些被“蔭及”的子孫們同窗共讀的。大凡這些簇新的建筑(設(shè)使 1945年底興建至 1953年,連工期僅 8年,入住一般 3至 5年)沒有不去“玩兒”過的,那些雕梁畫棟,備極精美,瀝金彩繪,粲然輝煌,叫人瞠目結(jié)舌,“呵”不出氣來。而大多白族建筑,都多少融入西方特點,隱約透露主人家歷見開闊的氣派,“轉(zhuǎn)閣樓”竟至“轉(zhuǎn)”三四層之多,開間多至數(shù)十,站在“中天井”仰視,四圍金壁,直接流云,仿佛主人家原本的意志就是要接引一座天塔下來。而云南,素以出產(chǎn)貴重木材著稱,故所用木材盡檀、楠、樟、楸、榧。內(nèi)里陳設(shè)則檀香紫檀、海南花黎、文山雞翅等多件套。雕花門“三層鏤空”,藻井、花板、窗牖、回廊、亦多層或高浮雕,人物花卉精致倫絕。

        這時的那個白衣秀士是如何想的?去美國研修花卉園林回來立志要美化昆明的庾俊侯這時功成名就,圓通山、大觀樓、翠湖各大公園的園林改造、昆明行道綠化規(guī)劃,無一不成功。其中圓通上“櫻花大道”堪稱一絕,口碑成誦。眼見昆明成了一個大工地,處處新房,且弊端在分散、遮蔽、隱秘、私家意味偏執(zhí),尤在今日之以后……他不敢想了。

        他與父親說,他是大處著筆。昆明的事,他已經(jīng)做完了。相信他這個人死了,這些設(shè)計后人也會享益,沒有哪個瘋子會把海棠、櫻花大道給砍了!如果有,世界末日就到了,留名又何必?

        他又說,龍主席(龍云)要他建的“西苑”是他最不喜歡的工程,滇池廣有“五百里”,西山上可以俯瞰無余的“西苑”于防備、安全皆不宜,況那里是滇池的“回水口”,即滇池湖水循環(huán)圈上的扣子,他去試過,海浪到了那里就像“擰麻花”,不得已,四面筑堤。龍主席還說好,柳堤可以散步。我陪他“散”了一次還是兩次,風大,擰頭,他再不去了。滇池有的是好地方,龍主席真是目力稍欠?。。堅埔恢谎蹅ぃ?/p>

        這話已經(jīng)出格,父親不再回應(yīng)了。

        顯然,這時庾俊侯的眼光已經(jīng)放射到滇池西岸去了。

        他認為一個瀕臨高原內(nèi)湖的城市,其靈魂應(yīng)因山水共生。大風景之“大”,莫不在天地之間。可見這個穿著做派“全歐化”,崇尚西方理念的人根子里還是中國的那些東西。他已經(jīng)在滇池西岸踏查無數(shù)次,且看好白魚口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內(nèi)戰(zhàn)空氣太濃,局勢緊迫,父親也會陪同他去走走。對于父親這樣一個惜時如金,在金融界以勤謹著稱的人,簡直不能理解,何以要在白魚口“蓋房子”要無數(shù)次往返把腳跑斷,但對庾俊侯來說,一切都才開始。他要利用父親的眼光,當然不是輿地風水類的說端,這些父親也不懂,只是對一個游學國外多年的人說來,父親代表“鄉(xiāng)土”人士的觀念,且對這一線,父親遠較他熟悉。

        那時,到達白魚口,有水陸兩途:從篆塘乘小火輪,水路粗略計算五六十里,中停楊家村、暉灣、花魚溝、觀音山再到白魚口,末了到海口再折返,單程耗時半天;陸路為舊“高海路”(高峣至海口),是抗戰(zhàn)初期,內(nèi)地國防工廠內(nèi)遷昆明??诙藿ǖ?,路況極差,途經(jīng)高峣、楊家村、龍門村、倒石頭火藥庫、暉灣、花魚溝、觀音山到白魚口。兩個小時可達。但“考察”是水陸并行。

        我只有一次模糊的印象,是乘車到了暉灣,已近中午,父親就要歇息,這幾乎成了一個例規(guī),那里有他的舊友要“留飯”,早先重慶“資源委員會”要征用此地做“物資站”,幾乎毀了這個風光絕世的漁村,是父親從中斡旋,末了,僅“高海路”從村口通過,保住了石坊、泉池、龍洞和祠堂等古代建筑。

        要說暉灣和花魚溝,我最喜歡的還是花魚溝。但暉灣與西山一列山巒的大埡口——即俗說的“睡美人”下頦,那個優(yōu)雅的脖頸凹彎正好相對,故落日最遲,西霞可直抵對岸的晉寧盤龍山顛峰,若是晴明,落霞戀戀,一路撒金,便有一條輝煌無比的海上之路,金潮疊涌,橫貫滇海,應(yīng)了“西行為金”的五行之說,似乎西方諸佛就是這么走來的。最奇是,“灣”呈滿月型,有金色沙灘,浪線如弦,向晚退潮時,月弓滿張,射來白帆數(shù)點,沙鷗集翔;漲潮弦崩,大浪層層抵近,村舍渾渾,炊煙裊然,山影東投,巒崗如黛,正好將月形的水灣補成一個碧蒼蒼銀晃晃的滿月。而遠水此時是一片夕暉,于是,你眼前是火云浮月、天輪倒懸的絕境!暉灣因此得名。

        因為“暉灣”的“暉”應(yīng)了父親字“錦暉”中的“暉”字,父親卻曾有意要在這里“尋個歸隱處”。后來,不再提起,原因總在有的事是一時興起說出來的,真要實行,是另一碼事。再了,世事難料,繼后整飭云南金融、戰(zhàn)后復(fù)興、紛紛紜紜、亂雨如麻,大約再不細究過。但哥哥卻將此時牢牢記住了,說“我們家要在暉灣造房子了”。父親故后多年,仍時有心動,似乎那是一個確鑿的遺愿。

        庾俊侯當然知道這事,他品著暉灣龍泉水沏的茶,不算慫恿,也非揶揄,只說暉灣雖好,但地狹而幅面亦狹,可取不可代的是這里水源絕佳——當然了,他腳下是噼噼啵啵從泉池中溢出的泉水,從石坊基下漫過,沿石臺階如瀑布跌下,在更低的石坎下分成溪水無數(shù),成蓖成梳成簾,再匯合流入海灣——那么豐盈,以致他要不斷挪動他的太師椅,以免泉水濡濕了他的白色三接頭空花皮鞋。

        他的“白魚口”不是“小家碧玉”似地“花魚溝”和“暉灣”,是一個有三山環(huán)抱的大海灣,所依山脈皆深林密匝,而山下是數(shù)千畝的緩丘,其下才是“一碧萬頃”。丘陵最適園林,而臺地最宜營建“海景”公園或發(fā)展花園式別墅群——他是現(xiàn)代工業(yè)的思想和架構(gòu)。他仍懷抱要與西方山水園林一較高下的雄心!

        大約在 1947年興建,兩年后完工的白魚口花園終于現(xiàn)市,昆明為之一震。我和父親是什么時候去的,怎么去的,沒有明朗的記憶了。只記得初見“白樓”——那座完全為石頭造成的面海城樓,我直覺著就是一座偉大的城堡。她獨一無二,過去,沒有誰只用石頭來堆砌一個只有童話——且是歐洲童話里才有的城堡。對恪守舊規(guī)的昆明人來說,它簡直就是一個令人驚羨和不安的魅影,一個精靈的所在——這個庾俊侯!

        面對時有的質(zhì)疑,他坦稱這只是一個實驗和樣板。他十分得意的不是“白樓”,恰恰是樓前的三畝人工水面,那是一個月型池塘,“月”的上弦面對白樓,而月的弓背是一道柳堤,海浪拍來,萬千浪花跳躍涌動,雪花穿空而起——那就是“白魚來朝”!而彎彎又菲薄的堤壩利用的是“蛋殼原理”,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足抵御東南風峰面上的潮水——靈感來自暉灣!據(jù)說,還

        有“一池數(shù)景”。池中有月,是凈月,而海中有月,是“跳月”,一個月亮如銀盆明凈,一個月亮似星光散碎……

        父親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兩個朋友所見相左是常事。

        1947年底,父親決意置業(yè),對放棄靖國新村成熟的地塊而選擇東門外的“大東新村”,著名園藝家至為不解。工程設(shè)計委托周工程師,到1948年底終于拖拖拉拉算是竣工,庾氏來過,不予評價。但他送來“美國香蕉蘋果樹”兩株和堆造假山的山石,還有“澳大利亞草籽”以造草坪。母親卻執(zhí)意要栽一棵“花紅”和從舊居移來的“老碧桃”。

        這個童話王國的藝術(shù)家并不理解我的家庭,母親是這一切的主理,她喜歡什么,絕難變異,但母親還是從這個園藝魔法師那里得到了她想要的西種“玉簪花”,并領(lǐng)著我們幾個孩子將這些如同蒜頭的球根排在了圍墻下的花圃內(nèi)。收獲的第一季玉簪有粉紅、大紅、淺黃三種,細細弱弱,甚至葉莖都不是翠生生的,有如貧血,是母親不愿施肥的緣故,但玉簪著實還是玉簪,豎型花瓣愈是菲薄,愈見“玉”的質(zhì)感,母親將它剪來插在瓶里,左右端詳,確認也還可以,回身出了客廳。

        秋來就要“收種”,玉簪,如何儲藏它的球根呢?沒什么事能難倒的她覺著犯難了,找“庾四大人”(平時的戲稱)?不見蹤影,想起來,似乎許久沒有這個人的消息了。

        一切都在變樣,父親也不?;丶伊?,只說奉命參加學習,“三五反運動”。

        但眼見玉簪的球根從土里翻出來,比原先多,大個兒的也有,已經(jīng)蔫了,萎萎的,接著,外皮發(fā)燥,皴了!沒有球根,來年當然沒有玉簪的鮮花,似乎失去一種從自家手里釀造的生命就要消逝,母親的哀慟不亞失去一段未來歲月。

        徐菲菲來了,說,用布袋子裝沙來儲藏就行,這是她的父親、著名醫(yī)師徐彪南說的,他在澳大利亞多年,在那里,玉簪家家庭院都有栽培,于是如法炮制。等著春天,等著云端不灑冷

        雨……

        忽然傳來消息,庾俊侯死了!

        這怎么能?“庾四大人”?副市長?

        那個總是一身白西裝,一路走來,花樹簇擁的建筑、園藝大師?

        他沒有自比“東帝”,也沒有自比佛陀拈花,他只是個蓋房子種樹的!

        圓通山的櫻花又開了!真的 !開了!

        繼后還有消息,說確實死了,確實沒有確實的死日,是在白魚口自沉的。跳了滇池,“公安局已經(jīng)勘驗過了”。也有說,發(fā)現(xiàn)他時他仰躺在“白樓”后山頂上的樹下——白魚口!那死,是確實的了……

        我直覺得滇池死了一回!那么,他要以滇池為核心興建山水園林城市,與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一決高下的美夢呢?大約人之棄絕,是很容易的,即便最后看一眼朝夕顧戀的白樓——滇池又如何?山水永恒,人比煙云,反促了鄙棄自身的那一瞬滅絕。

        抑或,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城市、滇池,一齊地打扮得更漂亮一點……

        他用石頭造房子,他把中國的月門變月池,只是想在兩種不同的審度里,找到一種美,她更恒久、潔凈……

        1964年,我 18歲,騎自行車環(huán)游滇池,來到白魚口。“白樓”、月池、柳堤依舊。但,那兒時眼里“宏偉的城堡”怎么恁小?甚至骯臟、委瑣、丑陋!“謝絕參觀”——它門窗緊閉,掩藏著無法窺視的黑暗,抑或還有秘密。

        滇池喧騰,浪花激動,那么狂烈地擊打著舊石器時代般的老堤,古舊的青苔、猩猩鮮紅的柳樹根須,一切仿佛都歷時千歲,這其間,不需要細節(jié),那些精致小巧的美的細節(jié),不需要!浪花卷去歲月,當然也卷去生命,理所當然,所以,它依舊沉碧……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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