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接上期)
晚飯前,姨夫來了,穿的是淡粉色的襯衫,藏青色的長褲,頭發(fā)剛吹過,皮鞋也是刻意擦過的。姨夫打扮得這么正式,原來是要去參加朋友的婚禮,特地過來邀姨媽和表弟管管一起去。
誰知姨媽掃興地說:“要去你們父子倆去,我可沒時間?!?/p>
姨夫咂咂嘴,想說什么,又咽下去了。
我連忙做姨媽的思想工作:“姨媽你去吧。晚飯不是做好了嗎?我自己吃,吃完寫作業(yè),然后乖乖地睡覺,你多晚回來都沒問題。哦,要不干脆你和管管今晚就回自己家吧,明天再來?!?/p>
我覺得這個安排很不錯。這樣一來,姨夫有了面子,管管有了和老爸老媽共處的機會,我也有了自由,皆大歡喜。
誰知姨媽死板得要命:“我不去?!?/p>
她說完轉(zhuǎn)身一頭扎進廚房。
姨夫追上去:“嘿,我說,你怎么這么倔?”
“是你朋友的婚禮重要還是咱們家聰聰?shù)闹锌贾匾??”姨媽振振有詞,“婚禮少了我照樣舉行,聰聰少了我可不行?!?/p>
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家人不歡而散。
望著姨夫下樓時近乎凄涼的后背,我的負罪感又來了。
我一個人的考試攪亂了他們?nèi)业纳睿?/p>
快點來吧,中考!
吃過晚飯,管管說要看一會兒電視,姨媽不讓。管管說可以開靜音,不會吵到哥哥,姨媽還是不讓。
管管郁悶地坐在沙發(fā)上甩頭甩腳,嚷嚷著星期六也不讓看電視這生活太糟糕了。
我聽了哭笑不得。
八點一過,姨媽的手機響了。
“快快快,是你媽媽打來的!”姨媽火速把手機遞給我,“好好跟媽媽說說話。”
接過手機,我情緒復(fù)雜極了。
老媽你不知道,我正在變成另外一個陳聰聰,我撒謊,我去網(wǎng)吧,我變得自私倔強和叛逆……
“聰聰,祝賀你模擬考試取得好成績。”老媽在那頭笑得燦爛,“我就知道我們家聰聰一定行的。”
“呵呵,就那樣吧?!蔽医吡ρ陲椬约旱男奶摵突艔垼袄蠇?,你在西安還好吧?歷史的味道是不是很令人著迷?摸著楊貴妃洗澡的池子了吧?兵馬俑的兵哥哥帥不帥?臊子面是不是很好吃?嘿,什么時候回來?樂不思蜀了吧?”
“這兒還真不錯,媽媽恐怕還得待上些日子。”老媽說,“聰聰,記得媽媽跟你說過,考試是你自己的事情,媽媽有媽媽的事情,我們各自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別讓對方擔心,好不好?”
“嗯,知道?!蔽一卮鸬煤芄?。
“要聽姨媽的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復(fù)習迎考。穩(wěn)住哦,這個成績上江源高中絕對沒問題,媽媽對你有信心?!?/p>
“嗯,我會努力的?!蔽抑挥悬c頭的份兒。
掛了電話,看見姨媽朝我笑??礃幼舆@次她對我和老媽之間的談話滿意極了。
姨媽正想說什么,手機又響了。
“是你姨夫?!币虌屪テ鹗謾C,“喂……什么??。吭趺磿@樣……”
有什么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
星期一。
下雨了,天空迷蒙,整個世界混沌潮濕,陰霾像一層討厭的保鮮膜覆蓋在我心頭。
歷史老師站在大屏幕下指點江山的時候,我在草稿紙上寫了一句話,揉成團,去碰青蓮的后背。
當我的手指觸及她馬尾辮下方好看的淡紫色T恤,那后背條件反射似的微微往前縮了縮,沒了動靜。這個優(yōu)秀的學習委員,上課的時候永遠正襟危坐,誰都無法撼動她。
可我等不及了。
章魚斜著眼瞟我一下,飛快地抓過我的紙團朝前面扔去。
偏偏紙團沒長眼睛,飛過青蓮瘦弱的肩膀,躍過青蓮不堪重負的課桌,擦著青蓮前座一位男生的耳根,直線撲向地面……
紙團在距離我兩步之處著陸,隨即繼續(xù)往前滾,溜出去半步遠,撞上一只凳腳,停住了。
過道左右的幾個腦袋都側(cè)過去看。
我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那些非常規(guī)轉(zhuǎn)動的腦袋很快吸引了歷史老師的注意,她收住嘴,邁開被一步裙緊緊包裹的雙腿,走過講臺,一點一點朝過道走來……
我連鉆地縫的心都有了。
一個身影猛地竄出去,在歷史老師的視線即將觸及紙團的剎那,一只手準確無誤地將紙團撈起。
“張宇,你跑出來干嗎?”歷史老師扶著眼鏡站在過道口說。
“嘿嘿,橡皮掉了?!本b號章魚的張宇晃了晃身子站直,張開手心,一塊圓鼓鼓的橘色橡皮顯得熠熠生輝。
我吁口氣,后背靠在椅子里,這才感覺額頭滲出了汗。
“上課不要玩橡皮?!?/p>
歷史老師刻板地說著,一扭一扭回到大屏幕下繼續(xù)指點江山。
那些見到過紙團的腦袋都朝章魚望過來,潛臺詞不乏贊美、欽佩之意。
章魚回座位的時候把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紙團塞進我的筆袋,而那塊橡皮,卻被他機靈地塞進了嘴里。
我驚得張大嘴巴。
我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驚艷的橡皮呢,原來是一顆糖。
“睡龍給我的?!闭卖~晃一下肩膀跟我耳語,“就一顆,沒你的份?!?/p>
“誰稀罕?!蔽倚χ鴮λf。
太感動了,救我于危難之中的章魚;太感動了,為我保持緘默的親愛的戰(zhàn)友們;太感動了,動作遲疑腳步蹣跚的歷史老師。
要是紙團被收去公之于世,后果比較麻煩。其實紙團內(nèi)容是健康的,形式不妥而已。哪怕上面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改變不了它作為一個紙團遭人非議的命運。
等到下課,青蓮終于轉(zhuǎn)過腦袋。
“陳聰聰,你找我?”虧她還記得被我敲過后背。
既然說上話了,那就沒必要遞紙團了。
“有個問題請教你。”我長話短說,“被寵物狗咬了,不打針有沒有關(guān)系???會不會得狂犬???你媽媽是醫(yī)生,你也應(yīng)該略知一二?!?/p>
“啊?你被狗咬了?”青蓮緊張起來,黑布林一般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來回地掃,“哪兒???嚴重不嚴重?我看看……”
“不是我,是我姨夫。他昨晚喝完喜酒往家趕,在公寓樓下碰到鄰居新買的寵物狗,沒事兒逗了它兩下,手指被咬破了?!?/p>
“流血了?”
“流血了?!?/p>
“從正規(guī)渠道購買的寵物狗,一般都注射過疫苗,不會有問題?!鼻嗌彴参课?,“你別緊張?!?/p>
我不放心:“萬一那條寵物狗沒有注射過疫苗,而且攜帶有狂犬病毒呢?”
“你要是不放心,就請你姨夫去醫(yī)院打針吧?!?/p>
“他不愿意。”我想起來就生氣,“昨晚他打電話給我姨媽,問藥箱在哪兒,自己在那兒處理傷口,姨媽叫他去醫(yī)院他死活不肯,兩個人在電話里吵起來了?!?/p>
青蓮聳聳肩膀:“哦,你姨夫真有個性?!?/p>
“我看他這是故意讓我姨媽生氣和擔心。”
“最好還是盡快去醫(yī)院打針?!鼻嗌徍苷J真地說,“那樣你們就都放心了。”
我吁口氣,感覺胸口悶得難受。
上次管管就說姨媽和姨夫可能在吵架,我看八成是真的。對于姨媽把整個身心撲在我身上,姨夫好像挺有意見,這不能怪他,要是我也會有想法的。
不管怎么樣,我不能由著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
午飯后,我趴在走廊欄桿邊發(fā)呆,青蓮舉著一枚花瓣從樓梯轉(zhuǎn)角處走過來。
那是廣玉蘭的花瓣,濃郁的奶黃色,低調(diào)卻扎眼。
“你看,像不像一把大大的勺子?”青蓮手握“勺子”的柄,俏皮地望著我。
我沖她笑,笑得有些傻:“像!還像一艘船?!?/p>
“那我就把這艘船送給你!”青蓮靜靜地注視著我,“希望它可以渡你到達成功的彼岸?!?/p>
“成功?怎樣才算成功?考上重點高中算是成功嗎?對于一輩子來講,成功這個詞好遙遠,我怕到達不了。”我并沒有去接花瓣。
她眨巴一下眼睛,慢吞吞地說:“說了嘛,你可以渡船去呀!有句話你聽說過嗎?如果成功害羞了不肯過來,那么奮斗就應(yīng)該親自跑過去迎接?!?/p>
“如果成功害羞了不肯過來,那么奮斗就應(yīng)該親自跑過去迎接?!狈磸?fù)咀嚼這句話,我忽然心里一動。
既然姨媽偏要黏著我,管管偏要黏著姨媽,那我可以請姨夫也住到我們的租屋里來,這樣他們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真是個好主意。
我正在整理文具時,章魚湊過來問:“身上有錢嗎?”
“有?!蔽液苡忻孀拥鼗卮?。
“這個星期你請吧,下星期我來?!闭卖~甩甩頭發(fā),“怎么我的零花錢永遠滿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已經(jīng)很控制了……錢真是很不值錢……”
老媽出差之前給我安排好了一切,就是沒有給我錢。她說,姨媽會給我的,如果我確實有需要。
上晚自習之前,我用公用電話撥通了姨夫的手機。
“姨夫?!?/p>
“聰聰,怎么是你?有要緊的事?”
“姨媽說你被小狗咬傷了?!?/p>
“咳,小事情。怎么啦?就為這個給我打電話?”
“你還是去醫(yī)院打針吧,以防萬一?!蔽亦嵵仄涫碌馗嬖V他,“姨媽很擔心,你不打針她會睡不著覺的。我估計她昨夜就沒睡好?!?/p>
“放心吧聰聰,我今天上午就去醫(yī)院打針了。”姨夫的聲音比見面時說話親切得多。
這讓我想起去世的老爸。
想起老爸,想起姨媽,我的負罪感又來了。
也許今晚可以不去網(wǎng)吧玩游戲,早點兒回家。可是謊已經(jīng)撒了,說好一直到中考晚自習都要延長一個小時的,我要是突然早一個小時回去,姨媽反而會起疑心。
只能去網(wǎng)吧了。
可見,人是不可以輕易撒謊的,不然得付出許多代價來圓謊。
晚自習結(jié)束,我和章魚照例趕往網(wǎng)吧,像兩只不知疲倦的貓頭鷹。
而當我又一次將自己交給游戲,腦子里的想法又變了。
我覺得有些謊言是美妙的,它可以帶給你幸福,你大可不必瞻前顧后去考慮代價,因為它帶給你的幸福感是用任何代價去交換都值得的。
天哪,我看我已經(jīng)中毒了。
回到家感覺腦子興奮得不行,拼命把自己拉回現(xiàn)實……唉,現(xiàn)實世界跟游戲世界比起來,實在是太蒼白無趣了。
姨媽做了昂絲魚湯,是正宗的長江昂絲魚,一碗喝下去,鮮得眉毛都簌簌往下掉。
“姨媽?!蔽也烈幌伦彀秃苡赂业貜堊?,“復(fù)習階段拼命做題,筆都用壞了幾支,光買筆芯還不行,得買筆。現(xiàn)在的筆便宜的不好用,好用的不便宜,進口的用起來最順心但價格真的很‘坑爹……”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旁的姨媽已經(jīng)掏出了錢包。
“挑最好的買,別省那幾個錢?!彼f給我一張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幣。
我愣了一下告訴她:“姨媽,這哪夠?稍微好一點的筆一支都要十幾塊以上,你真不了解行情?。俊?/p>
“十幾塊?”姨媽似乎嚇壞了,“一斤豬肉的價格!行,姨媽給你五十塊。”
她說完換了一張五十元面值的人民幣遞給我,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吁口氣。
這還差不多!我心想。
正想說句感謝的話,聽見管管咳嗽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來。是連續(xù)的干咳,聽起來揪心。
“哮喘?”我有些緊張。
姨媽一邊收拾餐具一邊皺起眉頭說:“今天早上咳了幾聲,現(xiàn)在發(fā)作了,是哮喘。唉,這病已經(jīng)兩年了……明天帶他去醫(yī)院看看,然后讓他住回家跟他爸爸在一起,不然半夜咳嗽吵到你……”
“姨媽,你也回去住吧,我一個人沒問題的。或者叫姨夫住過來,這樣就有你和姨夫兩個人照顧管管了?!蔽易愤M廚房。
“這事兒你別過問?!币虌寚烂C認真地對我說,“快,洗澡睡覺去,養(yǎng)足精神過好每一天,別的什么都不要管?!?/p>
我縮著脖子轉(zhuǎn)身離開。
捏著那張嶄新的五十元紙幣,手心都冒出了汗。
推開門看一眼管管,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回到房間,把錢攤開在書桌上,抬起頭,凝視黑暗中爸爸的遺像。
如果他瞬間活過來,一定會從相框里一步跨出來,指著我的鼻子說:“陳聰聰,你就墮落吧!”
可這一切難道不是老媽造成的嗎?
(未完待續(xù))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