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一切有生命的物體所共有的特征之一，人作為一種高級的生物，當然不會例外。有情感的物種并非都盡如人類，但是就人類來說，卻一定是有情感的。人不光有情感，而且情感還頗為豐富，有喜悅，有悲傷，有擔憂，有畏懼，有驚恐，有憤怒……并且人類也不僅僅局限于玩味自己的情感，而是給世界萬物都賦予情感。針對這類現(xiàn)象，學術(shù)界提出了“移情”的概念，所謂移情，它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把主觀感情移入客觀事物”[1]。它自從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欣賞的手法被提出之后，就在學界引起巨大反響。本文就試著從它的本質(zhì)、表現(xiàn)、以及形成的內(nèi)在根源來對它進行探討。

一

移情作為一種美學范疇的審美心理活動，它最早由德國美學家R·菲舍爾提出，之后的立普斯在他的《空間美學》一書中對“移情”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闡述。他認為所謂“移情”就是我們的情感外射到事物身上去，使情感變成事物的屬性，達到物我統(tǒng)一的境界。英國美學家V·李在《美與丑》一文中提出，移情是自身對經(jīng)驗的反思，移情作用是長期的觀念、情緒和意識積累而形成的心理過程。德國J·伏爾凱特在《美學體系》和《審美意識》兩書中認為，移情是一種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心靈活動，是審美觀照中最重要和最有特征的一個方面。而中國的移情思想則主要體現(xiàn)在詩學之中，認為移情并不止于人情外射于物，而是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移情于物，自然“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保皇乔榕c物同，心物交感，情境交融，意境自然天成。顯然，中國的移情思想較西方更為全面，但卻在無形間滲入了哲學齊物的思想。近代美學大家朱光潛在接受西方思想的基礎(chǔ)上認為，移情是把自己的情感轉(zhuǎn)移到外物上去，仿佛覺得外物也有同樣的情感，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來了解外物，它是一種對象化的自我享受。既然談及移情的本質(zhì)（本質(zhì)是事物的根本屬性，跟“現(xiàn)象”相區(qū)別，對事物起著決定性作用），就不可能超出人的情感的范疇。總的看來，它是人類在思考情況下的產(chǎn)物，是一種自然不自然，自覺不自覺的情感外泄。

二

移情作為情感外泄的產(chǎn)物，它便會牽涉到到主體和客體兩個方面，人和物主客交織間的相互關(guān)系構(gòu)成了移情的主要表現(xiàn)。具體來說，應有三個方面：

第一，以己度人，人與我遂成知音。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和兩張面孔，因此作為人類精神產(chǎn)物的情感也肯定會不盡相同。我們對于他人，對于前人，特別是已故的前人的理解總是根植于他的一些遺跡和遺留的文學著作。蘇軾說的“其文如其人”就是這個道理。但是我們對于作品的理解會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色彩。我們感受著作品中的崇高、悲壯、靜穆、寧謐，就用以指明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作家風格。然后進而指出創(chuàng)作者的個性，是書生意氣，還是丈夫情懷，亦或是柔中帶剛，剛中兼柔。其實我們并非創(chuàng)作者，我們很難徹底明白創(chuàng)作者究竟是什么意圖，有什么情感。只是從他的作品中憑著主觀感性會知一二，就給他冠以高拔、低劣，盛世之音、萎靡之作。這其中典型的例子當然要首推李商隱。他的《錦瑟》一詩，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認為是愛情詩，“錦瑟”就是令狐楚家的婢女的名字（見劉攽《中山詩話》）；有人認為是悼亡詩，是為追憶他死去的妻子王氏而作（見《玉溪生詩箋注》）；有人認為是詠物詩，瑟有適、怨、清、和四種聲調(diào)，詩的中間四句每句各詠一調(diào)（見《緗素雜記》）；也有人認為是自傷身世之辭，是晚年追述生平之作（見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然而這么多的情感竟會是李商隱在這一首詩中都要表達的嗎？恐怕不是。他本人或許只是借以抒發(fā)某一感慨，但由于讀者多了，過于工于詞句了，便產(chǎn)生出這諸多的情感來。其實這眾多的情感是讀者所懷有的，并不一定為李商隱在那一刻所同時涌現(xiàn)出來，然而由于欣賞者的感知差異，就說李商隱在詩中表達某某主旨和情感。這樣我們便把自己的情感移到他人身上了。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莎士比亞的心中其實只有一個哈姆雷特的形象，但每個讀者又都留有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因為作品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所以每個讀者就用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去比附作家心中的哈姆雷特，都認為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亞心中的哈姆雷特，這樣莎士比亞的心中就被填充了數(shù)以千計的哈姆雷特。情感就從自己身上轉(zhuǎn)嫁到他人身上了。

第二，以己度物，物皆著我之色彩。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很容易從中國古典文學中找到例證。杜甫在《春望》中寫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它的一種解釋為以花鳥擬人，感時傷別，花也濺淚，鳥亦驚心。司馬光在《溫公續(xù)詩話》評曰“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這可以說是以己度物的一個最好范例了。另一個就是在《莊子·秋水》中廣為人所熟知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故事，莊子所以能體察到魚的快樂，這也是由于他把自己本身的快樂推及到魚。其實魚本身快樂與否或不可知，但莊子是快樂的卻一清二楚。倘非如此，魚或許就該是憂愁的了。歐陽修在《蝶戀花》中寫道“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以至于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引之為例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有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盵2]他這里的有我之境就是人主觀的賦予客觀事物以人類的喜怒哀懼，從而借外物含蓄而不直接的表現(xiàn)出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白约涸跉g喜時，大地山河都在揚眉帶笑；自己在悲傷時，風云花鳥都在嘆氣凝愁。惜別時蠟燭可以垂淚，興到時青山亦覺點頭。柳絮有時‘輕狂，晚峰有點‘清苦”。[3]“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陶淵明《歸園田居》），“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賀新郎》），“蠟燭信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這些都是表現(xiàn)自己主觀情節(jié)的最好詮釋。

第三，以物度人，物與人和諧統(tǒng)一。自然界具有多種多樣的聲音和色彩，形體和圖畫。根據(jù)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差異，我們可以粗略的把它們區(qū)分開來。如動物有豬、馬、羊、牛、雞、狗等的不同，植物有黍、稷、麥、桑、麻等的差異，顏色有紅、黃、藍、白、黑等的區(qū)別，文學有詩、賦、詞、曲、小說等的劃分……然而音樂的高低、長短、急緩、宏纖等帶給人們的除卻它本身的旋律外，還有音樂中流淌著的崇高、激情、快樂和憂傷?！睹\交響曲》聽起來使人精神振奮，心潮澎湃，《小夜曲》則可以陶冶性情，凈化心靈。自然山川的挺拔、寬廣，讓觀賞者心曠神怡，冶游其間，忘乎所以，仿佛感受到青山的厚重、深沉和堅韌不屈，綠水的淡泊、清靜和虛懷若谷。青山和綠水都儼然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物，人也儼然成了青山綠水。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說的“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4]無生命的物體是沒有情感的，但卻有它的運行規(guī)律?；ㄩ_花謝，四季輪回，月圓月缺，這些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勾起了人類潛在的情愫，花開時滿心歡喜，花謝時滿腹愁容。正是許許多多的不同成為激發(fā)人類情感的源泉，從某一點上說，這是自然事物在把同的特性移附于人類的情感。于是才有了這么許多牡丹的富貴，蓮花的高潔，臘梅的傲骨。

三

移情的外在表現(xiàn)由于主客間的相互關(guān)系較易為人所感知和理解，但形成這一表現(xiàn)的深層根源卻很復雜，也很值得深究。

首先，世界是一個聯(lián)系的世界，人與人、人與物都時時相通，這就構(gòu)成了移情作用的基礎(chǔ)。馬克思主義哲學認為世界是普遍聯(lián)系的，正是有了這普遍的聯(lián)系，人和人、人和物才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倘若世界中沒有聯(lián)系的存在，人與物便都是這星球上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孤立的點。再沒有了復雜的聯(lián)系，當然也不會有情感的需要。人憑借著聯(lián)系感受到自己和萬物的存在，自然也就會時時傾瀉出自己的情感，有了傾瀉便會溯求情感的載體，或人或物，都會不自覺的充當情感的對象。因為聯(lián)系，人也能觀察到自然的某種曼妙，從而引起自己的同感和共鳴，激發(fā)美感享受，在感受萬物的同時早已與物合而為一，物的特性為人所具有，人的情感也為物所具備。普遍的聯(lián)系溝通著人與人，人與物，讓人顯得多情，而讓世界也充滿了情意。聯(lián)系的世界造就了情感的世界，讓整個世界不再沉寂，到處都充斥著真純善美。

其次，人是具有豐富情感的，會對世界萬物有自覺不自覺的感知，移情是人感知自然社會的真情流露。情感為有生命的物體所獨有，而在這所有的物體之中，人毫無疑問處于最高層。所以談及移情必然會考慮到它的重要組成——人的存在，移情必須以人作為考察中心。人是生活在真實世界中的一員，但人的情感是復雜的、多元的，真實的世界有時無法滿足情感的需要，便幻想著也存在一個多元的、復雜的并且充滿情感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個藝術(shù)世界中，萬物可以和人一樣擁有各自的情緒，也可以共同承擔著寒潮、風雷和霹靂，分享著流嵐、霧靄和虹霓。但是究其根源，所有的這一切不過是人在思維中的幻象，是人情外化的體現(xiàn)。多情的人類不甘于獨自高歌的寂寞，傾注了世界以情，歡快時處處都明亮鮮美，萬物都在微笑，悲痛時處處都彌漫著灰色和陰沉，萬物都在垂淚。水滿則溢，當人類自身懷有過多，也承擔過多的時候，便會不自覺的向外逸散。于是萬物都得以拾取人類的情感種子，接受人類情感的饋贈。人的多情讓整個世界在美的同時增添了一份情。

最后，自然萬物各有特色，豐富多姿，容易勾起人類的情感，達成物我同一的境界。杜鵑的叫聲凄切，讓人聯(lián)想到國仇家恨，身世浮沉，不勝悲涼；黃鸝叫聲婉轉(zhuǎn)，悅耳動聽，仍人沉溺其中，感受到歡欣和喜悅。滿園春色，勃勃生機，欣欣向榮，使人留戀，自然想到青春的美好；滿城秋景，萬物凋零，北風蕭瑟，金鐵皆鳴，一派肅殺的情景，更容易讓人悲嘆窮困孤苦，風燭殘年，功業(yè)未竟。沒有人聽到杜鵑聲會感到愉悅，也沒有人會因聽到黃鸝的鳴叫而悲傷。韶華春光，很少會有人獨作愁苦，滿目秋景，也少有人閑適喜悅。這些原本毫無必然聯(lián)系的物象，卻能引起人們相同卻很少相異的感覺，除卻人類情感的相似性外，還應歸結(jié)于自然世界中的一些物象本身所具有的特性。正是因為這些不同的特性，才會引起人們迥異的情感，而每種情感和自然的物象之間總有些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同一情感可以用不同的物象來共同表現(xiàn)，這也就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論及的意象問題。這些意象的組合契合了作者的心境，在作品中便會呈現(xiàn)出統(tǒng)一的整體和諧美。另外同一物象也可以因作家情感的不同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陶淵明筆下的菊花和蘇東坡筆下的菊花各有特色，陸放翁眼中的臘梅和毛澤東眼中的臘梅也性情各異，這正是同一事物不同風貌，不同情感的體現(xiàn)。但每種情感又都與彼時的事物在時間和邏輯上達成圓融的統(tǒng)一，物我的相溶。事物呈現(xiàn)出的特征是誘發(fā)移情的因素，而事物的差異又能呈現(xiàn)出各異的情感，是物的各具特色給了人們以豐富的情感表現(xiàn)，成為情感的接收者和體現(xiàn)者。

人類的移情裝點著整個世界，它固然是人類單向的，一廂情愿的，是人類為釋放出自己的情感而采取的嘗試。但它讓整個世界除卻美的享受外，又多了一份情的可貴。正因為有了移情，整個世界才會呈現(xiàn)出更加和諧，更加美好，才會形成真、善、美的完整統(tǒng)一。

注釋：

[1]《現(xiàn)代漢語詞典》，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4頁。

[2]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頁。

[3]朱光潛：《談美》，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9頁。

[4]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頁。

（王藝馨 山東省泰安市泰安一中 27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