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上

1

初二那年，蘇印騎一輛跑狼牌自行車，終日穿行在城市的街道。早晨，從城南的家中出發(fā)，晚上，自城北的學?；貋?。每日清晨那半片淡色的羞怯的月亮和晚上歸家路上的橘色路燈，見證著蘇印奔波的情形。

本來蘇印是在家門口的三中讀書的，因為初三馬上要升高中，父親鉚足了勁要他考重點。三中的教學質量一般，父親托了好久不聯(lián)系的熟人，才把蘇印轉到了城北的二中。

那已經(jīng)是初二下學期了，正是功課最緊張的時候。蘇印去了二中，那感覺有點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種種不合時宜。

在三中的時候，蘇印有幾個很要好的同學，特別是同桌張卓。每天下了課，前后桌的男生就聚在一起聊天，什么國際戰(zhàn)爭啊、新型兵器啊，聊得忘乎所以。放學后，也常常結伴而行，走在路上，笑罵幾句，間或談論隔壁班漂亮的女生，那時的蘇印，臉就會有微微的紅漲。被眼尖的同學看見，然后拍拍肩膀，取笑一番。都是在附近住的孩子，短短的一段路，總是在大家的嬉笑聲中不知不覺走完了。

2

在二中，一切都變了。周圍都是埋頭學習的好孩子，下了課，大家還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看書，有的做題。蘇印想和身邊的同學說句話，那人先是把手邊的參考書收起，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從鏡片后面探出戒防的眼神，才和他搭話。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好像生怕蘇印發(fā)現(xiàn)了他學習的秘訣。

自然，上學放學也是沒人結伴的。蘇印就騎著那輛半新不舊的跑狼，自己穿行大半個城市。

有時候，蘇印想不通，爸爸為什么費好大勁要他來二中讀書。他每日很用功，但到底基礎薄弱，總感覺有些吃力。而且因為是重點學校，二中匯集了很多這個小城的精英子女。每每放學，校門口都是接送孩子的好車。即便那些騎車上學的男生，也是裝備精良。在一輛輛捷安特中，蘇印的那輛略顯陳舊的跑狼，更顯得寒酸。

也有例外的時候，周五下午，學校迎接檢查，提前放假。蘇印推著車子往校門外走，車流滾滾，故而格外小心，卻遇見了同班的孟陽。孟陽去城南姑姑家，正好和蘇印結伴而行。

兩人騎著車，并排在路上行進，一邊閑閑地聊天，一邊避讓周圍的行人。孟陽突然問了句：蘇印，你轉到咱班這么久了，我還不知道你之前在哪里讀書的呢？

蘇印正準備回答，猝不及防間，前面拐角閃出一大群人，兩人急急剎車，差點撞到人。

原來是一群半大的男生，圍在一起，穿著牛仔褲、薄襯衫，吵吵鬧鬧好像很開心。還有幾個男生把牛仔褲挽到膝蓋，鞋帶也松垮垮的，為首的那個高個子男生，還夾著一只煙。

“哎呀，這一定是三中那些不學無術的小毛孩。”孟陽用肯定的口氣對蘇印說。

這句話讓蘇印沉默了，他剛剛準備說出口的那句“我之前在三中讀書”，生生被咽進肚中了。他可不想和不學無術的小毛孩劃上等號，想到這里，他空出一只手，拉了拉校衫的領子，像是要把自己整個人埋進寬大的校衫里一樣。這一刻，他慶幸，深藍色的校衫拯救了他，校衫的背面，赫然有四個大字：第二中學。這四個字，把他和那群打鬧的小男生區(qū)分開來了。

最后，蘇印撒了謊，他告訴孟陽自己在另外一個學校讀了一年書。他羞于說出三中這個名字，盡管，誰也不能肯定，那群嬉鬧的男孩子一定就是三中的學生。

后面的路程，蘇印騎得很辛苦，他的腿有一種木木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跑狼真的跑不過孟陽的捷安特。終于，孟陽在一個十字路口與他分開，蘇印如釋重負，與孟陽揮手再見的時分，才發(fā)覺手心里的汗竟把車把潤濕了。

3

以后，蘇印再也不和別人一路同行了，每每騎到三中附近，他也會低著頭，加快騎過去，那樣子，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他說不清為什么，只是隱約覺得那關乎少年最敏銳的自尊心。

以后蘇印上學放學的路上，陪伴他的，也只有清晨那半片淡色的羞怯的月亮和晚上點亮的橘色路燈。也是在這種安靜的孤獨中，他會想起三中的那幫同學。那是自幼玩鬧長大的好兄弟，大家比鄰而居，相互串門，說說小男生的大英雄夢想，或者是那些穿著花裙子的驕傲女生。這些同學的家長，也多半是附近廠區(qū)的工人，一同上班，按時下班，彼此熟悉，沒有誰開著好車來學校接送孩子。他們的父母只是在孩子拖著臟兮兮的球鞋回家的時候，笑著罵一句：“小崽子，又去哪里瘋了。”

那時候天空很藍，風很輕，理想也是那么簡單。那時的蘇印，不過是想考一個普通職高，然后和城南很多孩子的父母一樣，在自幼長大的廠區(qū)，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

這個理想，現(xiàn)在看來是有點拿不出手的。二中的學生，起碼要考一個重點高中吧。15歲的蘇印，若還抱著對職高的憧憬，怕是會讓別的同學笑掉大牙吧。這就好像蘇印騎的那輛半新不舊的跑狼，在眾多捷安特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蘇印不能讓自己格格不入，他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他要考重點高中，要像這里其他的好學生一樣，讀大學。

4

接下來的一年，蘇印真的成了這樣的好學生：沉默老成，上課認真，下課做題，課余時間再也不胡思亂想，晚自習回家后，再給自己來一套模擬卷子。他好像被注入了某種力量，不知疲倦，不知懈怠。他想他是快樂的，那種從一個資質平庸的學生變成成績優(yōu)秀的好學生的成就感，也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明白。

蘇印還是自己一個人，騎著跑狼，從城南到城北。早晨安靜的城市，風聲伴隨耳邊，他有時會對著風說點什么，隨即，就被風吹走了。

后來，他真的考入了重點高中，這座小城唯一的重點高中。放榜那天，他也沒多少興奮。倒是爸爸很開心，畢竟蘇印是廠區(qū)唯一考進重點高中的孩子，這讓爸爸很有面子。

其實二中的同學進重點高中讀書的還真是不多。這些精英小孩的精英父母，早就為孩子鋪好了路，去省會讀書的，去異地讀書的，出國讀書的，在他們眼里，這座小城的重點高中，并沒什么特別的吸引力。

比如那個孟陽，直接去了南方沿海城市。走的時候，他和蘇印道別，孟陽恭喜蘇?。骸翱既胫攸c高中，前途無量啊?！比匀皇悄欠N好像把一切都看清楚的老道語氣。蘇印記起來那次一起同行的情形。他突然很想告訴孟陽，自己是三中轉來的，但是，說與不說，又有什么關系呢。

5

在等待高中開學的假期，蘇印總是騎著那輛半新不舊的跑狼在城南閑逛。他還會經(jīng)過三中門口，看那里出出進進很多半大小孩，勾肩搭背，打鬧著從自己身邊跑過。他想從那些孩子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樣單純的季節(jié)了。

終于開學了，他騎著車子，奔向那所自己為之奮斗終于被接納的重點高中。他聽見風從耳邊吹過，他對著風說了一句：“你快樂嗎？”

這句話，就是初三那年，他早晨騎車上學路途中對自己說的。他想，他是快樂的。即便沒有知心朋友，沒有神采飛揚的交談，沒有自己暗中喜歡的漂亮女生，沒有幼時平凡到平庸的理想，但有這輛單車，陪自己度過花季的迷茫，也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