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果子
一
父親有了第二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楊春花,在家里排行老大,性格開朗又好打扮,老少都管她叫花大姑。花大姑讀書一路順風,甩著楊柳腰考進大學,成為泥頭鎮(zhèn)第一個大學生。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能踏入高等學府的人,那是寥若晨星,在當時的影響力,比今天中了一千萬頭彩還要叫人徹夜難安!不過,這種沖擊波很快消失,因為花大姑一去不復返。開始,還有她的消息傳來:花大姑戀愛了,對象是她大學同學;花大姑畢業(yè)了,分配到湖北宜昌,那是她男朋友老家。后來就斷了音訊……直到前年才聽說,她老伴過世了,她落腳在蘇州女兒家。
父親講到這里,來了個緊急剎車!
我們?nèi)置枚己荏@訝!幾乎同時問:“爸,咋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父親閃動一下目光,小聲說:“她一直在外地?!?/p>
我突然記起來,兩年前那個神秘的電話。
那天父親下班回來,剛端上飯碗,他手機響了??吹礁赣H到陽臺接過電話,走回餐桌幾口扒完飯,對母親說單位有事,外套也沒穿便出了門。這樣的事極少,父親下午下班后,幾乎不走出家門,母親的目光中透出一絲不安??吹礁赣H的匆匆忙忙,父親慌張的神態(tài),當時我在心里發(fā)問,父親真的是去加班?
兩年前的電話,今天冒出來的花大姑,兩者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看來家鄉(xiāng)之行迫在眉睫。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吃過早飯,背著父親直奔泥頭鎮(zhèn)。到了鎮(zhèn)上,沒費多大周折,我打聽到花大姑死了男人,她回來過一趟,日子正好與父親那次加班吻合。我還從花大姑親戚那里,了解到更多情況?;ù蠊么髮W畢業(yè),帶上男朋友回老家住了三天,之后直接從泥頭鎮(zhèn)去了宜昌,幾十年再沒回來過。更意外的是,我獲取到那個月光之夜花大姑在河邊的一些細節(jié)。動身頭天夜里,花大姑留下男朋友陪二老,一個人來到流沙河邊。這是一處回水灣,湍急的河水流到這里,一下變得開闊平坦,輕輕掀動的浪花,擁著半輪月亮在水中蕩漾?;ù蠊迷诤舆叢輩沧?,癡癡地看著對岸的田野,從懷里拿出口琴吹起來。悠悠的琴聲飄在河面,引得岸邊草叢里的青蛙也探出頭來打起節(jié)拍?;ù蠊么档那?,帶著濃濃的憂傷,不知是故土難離,還是心中另有一種思念……花大姑親戚說,特殊時期,花大姑自身難保,親爸親媽不到一年相繼過世,她只能在千里之外淚水滂沱。
我再聯(lián)想到母親去世一年后,父親和我發(fā)生的那場沖突。我對大妹二妹說:“爸和花大姑,肯定有很深的故事?!?/p>
真的!如果七十歲的父親與花大姑是萍水相逢,他不會這么快移情別戀。
二
父親深深愛著母親。
父親在鄉(xiāng)上干了幾十年,五十多歲調(diào)到縣城一家國企。母親多種疾病纏身,心臟、血壓、血糖都出了問題,不到年齡就提前退休。母親每天服四次藥,早中晚夜里,一回吃下的藥片,各色各樣一大把。父親原來的工作是在外跑業(yè)務,除了應得的工資,還有提成,為了照顧母親,父親換了崗位。坐辦公室枯燥煩雜,拿的是死工資,常常吃虧不討好,父親做得心甘情愿。已經(jīng)多年了,父親沒有出過差,也沒有下過鄉(xiāng),他像一根釘子,牢牢釘在了辦公室。
父親退休前,他的人生軌跡是兩點一線。一個點是家庭,盡心侍候母親;另一個點是單位,一心撲在工作上;一條線是從家庭去單位,再從單位回家庭。固定不變的生活模式,天天周而復始,父親養(yǎng)成了“四不”習慣: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交際。父親退休后,少了單位這個點,新增菜市場和醫(yī)院兩個點,三點形成了一個圓。父親是圓的外圈,母親是圓的中心,好比地球繞著太陽旋轉(zhuǎn)。
天空剛露出白光,父親攙扶母親下樓,迎著早上的清風,自由活動一個小時。陪著母親晨練完了,父親去菜市場,買什么樣的菜,母親頭天晚上開出單子,父親只管照單采購。父親回到家里,開始一天的繁忙:掃地抹桌,澆花洗衣,淘米做飯,給母親倒水服藥,替母親擦身洗澡……天黑下來,母親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父親坐到書桌旁,攤開本子記下一天做的事:一件件干了些啥,一筆筆花了多少錢,記得最多最細的,是母親病情的變化。
父親退休后,完全沒有了個人空間。一年的漫長日子,除了參加兩次公共活動,他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次是單位組織去看梨花。流沙河在高山峻嶺一路奔騰,沖出永河口峽谷,來到了望不到頭的大坪壩。大坪壩是黎縣的果鄉(xiāng),兩岸河谷長滿梨樹,有十萬畝之多。每年到了三月,下過幾場春雨,潔白的梨花開了,裹著嬌艷的陽光,從平壩漫上山嶺,浩浩蕩蕩往天際而去。每次看梨花,父親都要帶上相機,拍回一百多張照片。父親一進家門,徑直坐到母親身旁,打開相機一張張翻看。母親和父親頭碰頭,千姿百態(tài)的梨花,深深吸引了母親,她浮腫的臉上也開出了梨花。另一次是迎春茶話會。茶話會年年召開,日子定在春節(jié)前五六天,內(nèi)容都是老生常談??h長通報一年工作,各界選定的代表發(fā)言,最后是書記一番慷慨陳詞。開這種會沒多大意思,第三年,母親不要父親去。父親沒有答應,他是企業(yè)退休職工代表,參加新年茶話會,父親認為是一種榮譽。有一年,通知來晚了,父親顯得坐立不安,雙眼緊盯著方桌上的電話。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電話鈴聲終于響了,父親一把抓起聽筒,是政府辦打來的。接完電話,父親頓時喜笑顏開。
母親病情加重后,父親不只是身累,我還隱隱感覺到他心累。
父親在臥室放一張小床,與母親分床而睡,徹底斷了夫妻之事。我背地里聽到,母親勸父親在外面找一個相好,母親是動了真情,一臉淚水掛滿愧疚。父親看著母親,他說那么做還是人嗎?同樣是淚流滿面。我相信,就算父親在男女間鬧出一點名堂,母親也會諒解他。我更相信,父親不會背叛母親,去干那種出格的事。有時候,我會看見這樣的場面:父親輕輕嘆氣,母親重重嘆氣,嘆完氣他們緊緊抱頭痛哭。
三
母親死在臘月二十六深夜。
這天早上八點,我匆匆來到影劇院,一呆十多個小時。早餐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瓶礦泉水。中午和晚上,同演職人員一道吃盒飯。原定晚上八點彩排,丁部長有事一推再推,辦公室主任親自來傳話,彩排推遲到十點。
黎縣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定在臘月二十八。只有兩天了,所有工作進入倒計時,燈光音響舞美調(diào)試過臺,混合作戰(zhàn)完全白熱化,容納兩千人的影劇院里,吵鬧聲要把房頂掀翻。舉辦文藝演出,自然少不了文化局,洪金局長也候在現(xiàn)場。
九點多鐘,我接到小妹電話,說母親不行了。我對洪金說:“春晚仰仗洪局了?!焙榻鹈嬗须y色,他說:“第一次搞春晚,面對全縣人民現(xiàn)場直播,出了差錯我可擔當不起?!蔽胰f般焦急:“家母病危,就拜托了?!焙榻鸪了剂艘粫?,張口說:“鄭部,應該以大局為重?!逼鋵嵨沂歉辈块L,我一時無語,胸口像塞進一塊大石頭……丁部長來了,剛好聽到洪金這話,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大聲說:“百善孝為先??烊ィ和砦铱钢?。”
走出影劇院,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我感到透心的凉。厚重的天空,飄著片片雪花,狹長的街道,難見幾個行人,昏黃的路燈,有氣無力地眨巴著。屋外的冷清與影劇院里的火熱形成一種強烈的反差,我悲傷的心更加添堵,好似壓上一座大山。
關(guān)于母親的病情,我早有心理準備,病危的猛然到來,我還是感到難以承受!一時間,天地都在旋轉(zhuǎn)。我朝醫(yī)院狂奔,一邊在心里禱告,但愿母親這次……同樣是一場虛驚!
年初,母親到省城醫(yī)院治病,專家會診后,對我們說沒幾個月了。父親神色很堅定,他說哪怕活上一天,也請醫(yī)生盡到全力。令人驚奇的是,母親住了一個月院,竟從鬼門關(guān)闖了過來。母親打敗死神的強大武器,來自父親告訴她的一個消息:新縣城即將動工。專家們也說,一個人有了某種美好信念,會激發(fā)身體釋放出巨大能量。
黎縣老縣城坐落在大渡河邊,背面緊靠高聳的群山。老縣城十分狹小,孤零零一條街,抽兩根香煙工夫,便從街頭走到街尾。外地人來到黎縣,無不睜大了眼睛!這叫縣城,一個小場鎮(zhèn)嘛。解放幾十年,新中國建設高潮迭起,黎縣老縣城河山依舊,原因是一座大型水電站一直處于待建之中,“封殺”了這座縣城的變化。
大渡河流過黎縣縣城,往下二十公里,河床陡然狹窄,河水卷著巨大的浪花一瀉而下。兩山夾一谷,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經(jīng)蘇聯(lián)專家考證,這是建電站的絕佳之地。電站正當加緊勘查,蘇聯(lián)老大哥翻臉,從此便石沉大海。直到二十一世紀初,電站才立項上馬,老縣城在淹沒區(qū),得以整體搬遷。
新縣城規(guī)劃模型展出,父親攙扶著母親,去看了好幾回。站在沙盤面前,看到新縣城三面環(huán)水,城市街道寬闊,住房高樓林立,廣場樹木成蔭,公園鮮花怒放,母親浮腫的面孔蕩開來一臉笑意。戀戀不舍離開時,母親雙眼夾著淚花,低聲自言自語:“這一天,怕是等不到了?!备赣H接過話:“等得到,肯定能住進新縣城。”
我渾身冒著冷汗,大口喘著粗氣,一頭撞進母親的病房。還是遲了,一切都遲了!母親永遠閉上了眼睛。我沒有跑過判官,沒有見母親最后一面,沒有親切地喊一聲媽!我捶打著胸口,一頭跪倒在病床前,我看見母親冰凉的臉上,還掛著兩串淚痕。我知道,母親不甘心?。∷菐е磺贿z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號啕大哭!我的哭聲,像荒漠中的狼嚎,撕裂開住院部的門窗,碾過蒼茫的天空,跌跌撞撞逃回我的老家。
四
母親生前多次提到,她百年后的歸宿是泥頭鎮(zhèn)。
母親的墓地,選在鎮(zhèn)子背后的青松嶺。母親喜歡看山看水,在泥頭鎮(zhèn)幾十年,她經(jīng)常一個人上青松嶺。真美??!頭上藍天白云,林間鳥語花香,嶺下河水清清,母親的心踏著一路浪花去了遠方。
陰陽先生算了,母親只能偷葬,整個喪事不能打響器,不能放鞭炮,親人們甚至不能放聲痛哭。
凌晨三點出發(fā)。
安靜下來的大地,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路上不見車輛來往,北風裹著雪花一團團打在車窗上。早上七點,我們到了泥頭鎮(zhèn)汽車站,雪花仍然紛紛揚揚,四周白茫茫一片,寒風刮在臉上有幾分疼痛。我抱著母親的骨灰盒,慢慢從車上下來,這才看清,幾百名男女站在風雪中。我還沒明白過來,一位白須蒼蒼的老人仰天大吼一聲:“眾親朋,迎靈柩上山嘍!”老人話音剛落,鞭炮鑼鼓嗩吶同時奏響,聲勢簡直驚天動地。
陰陽先生急了:“偷葬,偷葬?!崩先苏f:“大妹子回家,就是要風光,要辦得熱熱鬧鬧?!蔽冶焕讚粢话悖∫活^跪倒在地,父親、大妹、二妹也跪了下來。
雪突然小了,星星點點飄著,太陽擠出半邊臉來,給山野披上一層金裝。一百多個花圈,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山道上排列下一個長長的花環(huán),起起伏伏舞動著,又像是一條彩色的巨龍,在霞光里十分鮮艷壯觀!寒冷的大地有了幾分溫暖。激情的鑼鼓,熱烈的嗩吶,火爆的鞭炮,從車站一直響到嶺上。母親落土了,這一切戛然而止!勁吹的山風也停了,幾百號人低頭默哀。我長跪在地,目光仰望浩茫的星空,拼盡全身力氣喊道:“媽,您回家了!媽,您安心吧!”
老家的鄉(xiāng)親們,用最高的禮遇送別母親,讓我心潮滾滾,過去的生活片段,從我記憶深處跳了出來。
母親在泥頭鎮(zhèn)生活了三十年,鎮(zhèn)上的幾百戶人家,哪家?guī)啄袔着?,門窗朝東朝西,她都了如指掌。母親工作的單位,是供應物資的部門,那個年月,買東西都是憑票供應。買糧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布票,買糖要糖票。在人們眼里,母親手中有“權(quán)”,很多人都求過她,她也幫過不少人。
王大娘媳婦生娃,找母親買兩斤紅糖。當時她家里只有一斤糖票,母親架不住王大娘淚水漣漣,計劃外賣了一斤。事后有人告密,公社要開母親的批斗會,是主任力保才免了。從輕處理的結(jié)果是扣發(fā)全家第二年的糖票,害得我們一年沒嘗到甜味。新布皮的外包裝,俗稱包裝布,看上去很粗糙,用染料上了色,卻能以假亂真。供銷社積累的包裝布,半年分配一次,社里職工人人有份。這年臘月,母親染好做新衣的包裝布,還沒來得及飛針走線,她就送給了陳老伯。陳老伯嫁女,缺了兩套新娘嫁衣,母親做了人情,我們?nèi)置眠^了一個舊年。已經(jīng)兩個月了,一家人沒吃過一口肉。這天是月末盤點,天黑了母親才踏進家門。我眼尖!看到母親提了一塊肉,可能有兩斤重,油汪汪好誘人。我跑上前,兩眼發(fā)綠,盯著那塊肉,母親不理睬我。她走過去,打開柜子拿出一張黑紙,嚴嚴實實把肉包了,再用麻線拴好。母親對我說:“羅老爹快死了,想喝一口肉湯,趕緊把肉送過去。”我黑著臉接過肉,邁出門外的雙腿竟有千斤重,一路流著淚往羅家走去。
這些事,用今天的眼光評判,簡直微不足道。但在困難歲月,母親一點一滴的付出,家鄉(xiāng)人都記住了。
離開墓地時,丁部長趕了過來,他身后跟著洪金。他們在墳前獻上花圈,鞠躬默哀三分鐘。完了,丁部長握住父親雙手:“鄭叔,一定節(jié)哀?!焙榻鹱呦蛭?,他說:“老鄭,不夠意思,事前也不吭一聲。”我無言以對。這時,嶺上刮起一陣大風,父親趕緊說:“下山吧。”
五
父親陷于傷痛中不能自拔。
母親走了,父親形單影只。父親臉上沒了笑容,整天不言不語,一下蒼老了許多。父親始終惦記著母親。到時間了,他去端水拿藥,這才記起母親不在了。該吃飯了,他給母親盛飯,心里“咚”的一驚!好看的細花碗,失手落地摔成一堆碎片。晚上看電視,我們陪著父親說話,他常常是答非所問。夜深人靜了,父親房間里還有響動,我們都聽得很真切。
母親一百天祭日,父親堅持去了墳山。做完祭奠,父親在墓前坐下。他雙手合十,默念一會兒,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是一把年代久遠的口琴。父親吹了起來,曲子是《天涯歌女》,帶著無限憂傷的琴聲,深情款款地纏繞著墓地。我們不由睜大眼睛!父親會吹口琴,小時候母親提起過,親耳聽到還是第一次。第二次聽父親吹口琴,已經(jīng)過了三年,是在他和曾姨的喜宴上。
都一年了,母親的遺像還掛在客廳,父親天天以淚洗面。最美不過夕陽紅,不能讓父親長此下去。為了拯救他,我自作主張,取下母親的遺像。剛轉(zhuǎn)過身,父親站到我面前,目光非常嚴厲,語氣相當沖!“掛回去?!蔽艺f:“爸,您不能總生活在我媽的陰影里?!备赣H不容半點置疑:“必須掛回去,馬上!”我又說:“爸,求您了,我是為您好。”“不行?!备赣H說這兩個字像咬鋼錠。我再也控制不住,把壓在心里的想法,急風暴雨般傾倒出來:“人死如泥,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還得好好過日子。如果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被死去的親人打倒,從此不管人生之路還有多長,就這樣渾渾噩噩度過余生,那么我們的世界,將變成一個巨大的悲傷地,整個社會都會……”我還沒把話說完,“啪!”父親甩過來一個耳光。我被打懵了,十分詫異地看著父親。這位發(fā)怒的老人是誰?我小時候,是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母親打罵我是家常便飯。父親就不同了,重話也沒說過我兩句。一直以來,我對父親的評價:小心謙和,笑臉待人。我一時百感交集,眼里噙著淚,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應該說兩樣共存:父親有這份情感,我為母親高興;我確實是為父親好,他重重的一巴掌令我傷心。父命難違,我慢慢走了過去,重新把母親的遺像掛到墻上。
父親平靜下來,拉著我的手,輕聲說:“爸失態(tài)了?!蔽艺嫦肟蕹鰜?!父親已經(jīng)老淚縱橫,我強忍住撲進他懷里,我們父子緊緊摟抱在一起。
六
母親的遺像不見了,白色的墻壁顯得空空蕩蕩。
母親悄然“走失”,想來必是父親所為,我們?nèi)置眉傺b不知。
父親站了起來,花大姑功不可沒,他們是青梅竹馬。
父親和花大姑,生于同年同月,一個住上街,一個住下街,相隔不過幾百米。他們都在七歲入學,分在一個班,學習成績不相上下,緊緊咬在一二名之間,這次父親考第一,下回又讓花大姑奪了去。一直到小學畢業(yè),花大姑從沒高看父親一眼,他們在學校偶爾說幾句話,出了校門幾乎不相往來?;ù蠊眉揖澈茫碎L得漂亮,學習拔尖,驕傲得像公主,小伙伴們難入她法眼。
泥頭鎮(zhèn)辦了兩個初中班,限額招生八十名,一千多小學畢業(yè)生,升學比例是十幾分之一?;ù蠊每剂说诎嗣赣H落后她兩名。踏進中學校園,他們不但同班,還坐在前后排。讀了半學期,在花大姑眼里,仍然沒有父親的存在。改變花大姑的冷漠,是那次去校外勞動,這個破冰點,永遠刻在了父親心上。
麥收季節(jié)到了,田間小道人來人往,鎮(zhèn)子里呈現(xiàn)一派繁忙。五月的太陽格外熱烈,照得大地充滿激情,山野中涌著濃濃的麥香。學校放了農(nóng)忙假,學生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撿拾沒收盡的麥穂。同學們散開來,像一群啄米的小雞,一會兒撿完一大片。跳下另一塊大田,花大姑撞了馬蜂窩,嚇得尖叫起來!馬蜂毒性兇猛,蜇幾口會要人命。緊隨其后的父親,像聽到戰(zhàn)斗的號音,三兩下扯掉衣服沖上去,對著蜂群一陣狂撲亂打……花大姑沒有事,父親的臉被蜇了,腫得賽過熟透的西瓜,在家休養(yǎng)了十天。十天缺下的課,是花大姑給父親補上。一場馬蜂事故,讓兩個十三歲少年成了要好的伙伴。那時的初中生,思想白紙一樣純潔,他們的情感,從來沒聯(lián)想到男歡女愛。友誼變成愛情,清晰地表現(xiàn)出來,是在他們上了高中。
初中畢業(yè)考入黎縣一中的,泥頭鎮(zhèn)有兩人,一人是花大姑,另一人是父親。
黎縣一中設在大坪鎮(zhèn)。
大坪是一個大鎮(zhèn),有近五萬人,文化底蘊深厚,在清朝末年辦起高中??h城開辦高中是在解放后,因而稱了黎縣二中,這點許多人不明白,常理是縣城中學稱為一中。
從泥頭鎮(zhèn)到大坪鎮(zhèn),行程二十多公里,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還沒修公路,交通全靠兩條腿。鄭家五兄妹,父親是老大,那時我幺爸只有三歲。父親考入高中,周六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一般都在下午三點,他就急匆匆往泥頭鎮(zhèn)趕。父親每星期回一趟家,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他要在周日這天,幫祖父干半天農(nóng)活。父親返回學校,要帶上一袋祖母烙的玉米餅,餅子中間夾了蕓豆,算是有糧有菜,是他三天的口糧。余下兩天半,吃學校食堂,父親一直沒買過葷菜。花大姑他們姐弟共五人,她是大姐讀書好,四個弟弟都是白丁,一家人待她那是眾星捧月?;ù蠊靡粋€月不回,甚至學校放了假才回家,她也不會受到啥影響。陪著父親一個星期走一趟,對于花朵一樣的花大姑,完全是一種摧殘,腫脹的雙腿剛好些,第二個輪回又來了?;ù蠊眉胰朔磳?,她不聽。父親的勸阻,她更不理會?;ù蠊每粗赣H,笑著說:“咋啦,偏要跟,你天天走我天天跟,你走到天涯我跟到天涯?!?/p>
曲曲折折的山路,行走五個多小時,實在是一件苦差事。春秋兩季相對好受些,沿途寫著詩情畫意,盛夏和隆冬,可就遭大難了。
春天里百花香。小路兩邊的山坡上,開滿各色各樣的野花,放眼朝山下看去,田地綠油油一片,忙完春種的老牛,悠閑地在溝邊打著響鼻。爬到山頂,父親采下一大把野花,有紅黃白三種,編了一個花環(huán),戴在花大姑頭上。一陣暖風吹來,父親拉著花大姑,向山下跑去,林間撒下了一路花香。
秋天是另一種景象。地里的玉米,飽滿得脹破了外殼;田間的稻谷,結(jié)實得彎下了腰;嶺上那片蘋果,又大又紅在風中招搖。走到了果園,父親總會摘一個蘋果,送到花大姑嘴邊。咬著蘋果的花大姑,臉上飛起一團紅霞,把父親看得心都醉了。
行走在夏冬,只有苦和累相伴,有時還險象環(huán)生。
炎炎烈日下,蒼茫的群山一派死寂,莊稼草木無精打采。爬上一道梁,翻過一座嶺,仍然是陡峭的高山。衣服濕透又曬干,嗓子堵得直冒青煙。父親臉上沒了笑,半天不說一句話。花大姑渾身要散架,邊走邊抱怨:“累死了,下周回家不是人?!备赣H不理她,花大姑說的是氣話,到了下周,她又不離不棄跟著他回家。
夏天常常風云突變!那天的場景,來得十分猛烈。一陣狂風掃過山野,天空墜入黑暗,大地陷進泥潭,風聲雷聲雨聲電光聲,奏出一曲巨大的交響,似乎要把群山震裂。瀑布般的雨幕,讓人喘不過氣來,花大姑緊緊抱著父親,全身抖成一團。不到二十分鐘,山洪鋪天蓋地卷來,裹著泥石樹枝,往山下呼嘯而去。片刻風停雨住,夕陽掛上天邊,萬道金光潑向山巒,大地格外空透明亮。站在兩河口,清楚望見泥頭鎮(zhèn)的炊煙,木橋沖走了,唯一的通道中斷。他們只好返回學校,能有啥法?除非長上翅膀飛過河去。
最難受的是冬天。遍山雪花漫卷,寒風呼呼勁吹,氣喘吁吁爬上山頂,一股風把汗吹干,整個人像掉進冰窟。下山的路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踩上去晃得像醉漢,遇到急彎陡坡,只能四肢并用慢慢往下移。那天的雪花,下得密不透風,花大姑一不留意朝崖邊滑去。崖下是波濤翻滾的流沙河,隆隆的拍岸聲,一浪一浪涌來?;ù蠊玫募饨?,刺破茫茫雪地,驚得林間竄出一只野兔。父親反應極快,幾大步搶上前,兩手抓住一棵樹干,雙腳抵住一塊大石,側(cè)臥的身體搭起一道屏障,擋住了花大姑。真險!不過一兩分鐘,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
祖父多次勸父親,雷雨氣候和大雪天就不要回來,萬一有個好歹,不值得。父親看著祖父,表情淡定:“下刀子也要回?!?/p>
父親的熱戀,中止在祖父的突然過世。
高三這一年,開學剛剛一周,祖父進山砍柴,失足跌下懸崖。父親的美麗人生,正當燦爛綻放,卻被突如而至的風暴打得一片七零八落。家庭大廈傾覆,祖母多病,兄妹還年少,作為長子的父親,必須撐起這個家。父親別無選擇!他三步一回頭,告別了黎縣一中,他大把抹著眼淚,離開了花大姑。父親回到泥頭鎮(zhèn),一切從頭開始。本來,他的大學夢,他的工作夢,他的城市夢,他的愛情夢,如果不是祖父離去,都會順風順水,一個個圓滿實現(xiàn)。而今所有的夢想,轉(zhuǎn)眼間煙消云散,父親痛不欲生。但是父親不能被悲傷打倒,不能躺在淚水里,他得挑起家庭的大梁。
父親在學校品學兼優(yōu),是學生團支部委員,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這樣的學生,在高考前幾個月退學,學校領(lǐng)導心有不甘,專門派一名副校長來到泥頭鎮(zhèn)。副校長找到鄭家,當晚住了下來。他滔滔不絕講了大半夜,還再三表示,父親在學校的費用全免,連生活費也包了。祖母始終一句話,鄭家哪個來管?父親是一個孝子,祖母不點頭,他絕不會答應。
第二天吃過早飯,副校長離開時,邊走邊搖頭,可惜,可惜了。
到了星期天,花大姑來過幾回,父親都躲開了,他怕面見花大姑。父親的這種態(tài)度,正合了花大姑家人心意。祖母也夸父親,識大體明事理。祖母說:“花大姑是一只鳳凰,遲早要飛出山去,沒這個緣分,早斷了好?!?/p>
果然讓祖母言中,花大姑考上北京一所大學,從窮山溝飛到首都,一時轟動四鄉(xiāng)八里。祖母又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別想鳳凰嫁喜鵲?!边€有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父親聽了很難受,不是家庭風云突變,他會是一只雄鷹,凌空展翅直飛北京。
泥頭鎮(zhèn)有一萬多人,北京在他們心里,那是一個極其神圣的地方,別說在那里讀幾年書,能夠親自看一眼天安門城樓,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泥頭鎮(zhèn)祖祖輩輩,花大姑第一個上首都,年老的人說,她家祖墳冒了青煙?;ù蠊贸两诰薮蟮男腋V校刻於急毁潛P聲包圍,似乎把個人情感遺忘了。在這段日子,花大姑沒有來找父親,父親也沒有去表示祝賀。
花大姑奔赴北京上大學,離開泥頭鎮(zhèn)前一天,家里為她擺了幾桌酒席,父親也去了。席終人散,花大姑送父親走出大門。皓月當空,街面泛著盈盈白光,夜風送來桂花的清香。花大姑把一只口琴輕輕放在父親手里。喝過酒的花大姑,面若桃花一點紅,在皎潔的月光下楚楚動人。父親怕哭出聲來,轉(zhuǎn)身撞進一地月色里。
上了大學的花大姑,半個月給父親寫一封信,父親卻只回過兩封。
父親成為公社干部時,給花大姑寫了第一封信。五十多年前,高中生并不多,是當時社會公認的緊俏人才,父親雖然沒有畢業(yè),也是難得的有文化青年。退學回家后的父親,在花大姑到北京后一個月,榮幸地被公社招了去。用祖母的話說,父親給鄭家添了光,成了吃商品糧的國家人。
父親寫給花大姑的第二封信,是一封絕情書。母親參加工作,分到泥頭鎮(zhèn)供銷社。在公社組織的歡迎會上,父親與母親剛認識,雙方就留下了好印象。領(lǐng)導講完話,是青年男女自由聯(lián)歡,父親的多才多藝,母親百靈鳥般的歌唱,讓他們出盡風頭。聯(lián)歡會結(jié)束,走在回家的路上,同伴對父親說,趁熱打鐵,你們是天生的一對。
都在鎮(zhèn)上工作,巴掌大一塊地方,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父親和母親的戀情不斷升溫,到臘月末他們辦了婚宴。度完七天婚假,父親才寫信告訴花大姑,從這以后,他們便斷了往來。
七
一年又快完了,又到了臘月二十六,黎縣春晚進入最后沖刺階段。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花大姑打來電話,告知父親她到了成都,滯留在石羊汽車站,到黎縣三天后的車票已告售完。聽到這個消息,我們?nèi)置么蟪砸惑@!老年人再婚,是老樹發(fā)新芽,是人生的第二春,該張羅的還得張羅。舉不舉行儀式?布不布置新房?請不請親朋好友?花大姑的突然到來,日子還選在春節(jié),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nèi)置檬纸辜?,父親卻一臉坦然。父親說:“年輕人的那些排場、形式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不搞,住到一起就行了。”我問父親:“花大姑是不是這個意思?”父親很自信:“我說了算?!?/p>
我放下心來,大妹二妹也放下心來。
誰到成都接花大姑,這個問題不用討論,肯定是我了。
雅西高速還沒通車,走108國道去成都,要翻一座泥巴山,運氣好不堵車,來回也得十多個小時。那個時候,黎縣私家車還很少,找單位車輛,領(lǐng)導同意司機也難從命。深冬天黑得早,這時的泥巴山,雪花翻滾,能見度不到三十米,結(jié)著冰層的路面,前行的汽車像在扭秧歌。在這樣的山道上開車,司機們說那是玩命,還有臨近過年,各人都有忙不完的事。司機不好找,車子更不好找,花大姑還真出了一道難題。
我思來想去,先找丁部長請假,準假后才想法聯(lián)系車輛。我沒有回影劇院,直接去了丁部長辦公室。我剛說完請假事由,丁部長樂了:“好事,大好事,車輛部里派,不過你得留下?!蔽疫€沒離開,洪金來找丁部長,聽說了部里派車一事。洪金想了想,主動說:“換局里越野車,安全性高,更踏實?!倍〔块L拍拍洪金肩膀,點點頭說:“洪大局長雪中送炭,表現(xiàn)可圈可點?!?/p>
第二天清早,小妹坐上文化局的三菱,一臉喜氣地往成都趕去。
夜里十點,小妹和花大姑平安到家。
第一眼見到花大姑,我不知是喜是憂,我們的生活得改變了。
花大姑一身紅裝,把客廳也映紅了。圓圓的小紅帽,繡著花邊的紅棉襖,羊毛絨的紅裙子,水晶面的紅靴子。這一番穿著打扮,對于一個七十歲的女人,更是格外搶眼。見我們的目光有些異樣,花大姑先入為主,她說:“迎新年住新家,當然要一身紅,紅紅火火過日子嘛?!?/p>
花大姑的與眾不同,時時處處得到印證。
大年三十的團圓飯,因了花大姑徹底改變。母親活著時,過日子一向節(jié)儉,由她一手操刀的餐桌,常年是豬肉占主導,外帶幾樣素菜,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來了客人,才特別添上雞鴨魚。每年的年夜飯,端上圓桌的都是九大碗:蛋卷、燒白、夾砂、喜丸、墩子、粉蒸、肘子、甜飯、酥肉湯,原料全來自豬,另配麻辣雞、紅燒魚、鹽水鴨三樣菜。母親病情加重后,父親學會了做九大碗,色香味還略勝一籌。每年春節(jié),我家都要備一桌九大碗,在正月里頭請丁部長。
花大姑痛恨豬肉,她罵豬是害人精,肉里長的全是配合飼料?;ù蠊孟壬鷲鄢源蠓嗜?,把自己喂得像頭壯豬,得了冠心病早早離世。我想起母親,集“幾高”于一身,醫(yī)生下的結(jié)論:高脂肪攝入過多。
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面前,我們無話可說,父親也只能依了花大姑。除夕夜的年飯,除了兩樣豬肉,滿桌皆是魚蝦蟹,餐桌的中央,是一盤香氣撲鼻的蒸鱉。父親算了算,這一桌飯菜要花一千多元,是九大碗的三倍。父親敲著碗邊,一臉嚴肅,號令我們務必一掃而光。我知道父親有些心疼,花錢上他同母親觀點一致,能省一分是一分?;ù蠊脧埩藦埧?,想說啥又咽了回去。
大年初一放了晴天,陰沉多日的天空云開霧散,金晃晃的陽光傾倒下來,大地流動著幾分溫暖,人心也裝滿了溫暖。新年的第一頓飯,吃又圓又甜的湯圓,寓意是一家人團團圓圓?;ù蠊脤Υ呛拓i肉一樣,但她架不住父親的勸說:“新家庭團團圓圓,新生活團團圓圓,這個湯圓要吃呢。”花大姑硬著頭皮吃下八個,父親笑瞇瞇說:“這就對了,要得發(fā)不離八?!?/p>
吃過湯圓,花大姑叫父親換上運動服,興沖沖去了西城公園。趁日頭好,她得多教父親跳幾曲廣場舞。一去大半天,直到太陽陰下來,暮色開始彌漫縣城,父親和花大姑才回來。
晚飯吃的是魚火鍋,父親胃口大開。父親看著我們,向花大姑伸出拇指,來了一句抗戰(zhàn)劇情中的臺詞:“你的,功勞大大的。”
八
新縣城正式開工,未來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向往。
這是一座山城,三面環(huán)水背靠青山,站在對面遠望,像是泊在湖中的一艘巨輪,在藍天下正待鳴笛起航。父親單位的小區(qū),不遠處是公園,小區(qū)內(nèi)綠樹成蔭。新居三室一廳,還配有陽臺?;ù蠊脤Ω赣H說:“到那時,陽臺上多栽些花草,讓房內(nèi)四季都有花香?!?/p>
好日子在眼前招手,蒼天卻關(guān)上了幸福之門。
這場大地震,來得十分突然!事前毫無征兆,天地間沒有任何跡象,地震帶來的場面,和災難大片一模一樣。水電路面面目全非,房屋街道支離破碎,通信網(wǎng)絡完全癱瘓。大災難面前,新縣城建設停了下來,一切讓路于抗震救災,所有工作都指向一個目標,那就是重建家園。
那天我在下鄉(xiāng),回到縣城地震剛剛發(fā)生!一片片的房屋還在倒塌,滾滾煙塵一浪高過一浪,哭天喊地的人流,海潮般從城里卷向田野。第一時間,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的是親人,他們都身陷災難中心……我不管不顧朝城里跑去。
人們都在向城外逃命,我一個人往禁區(qū)沖,好比是高速路上逆向行車,許多驚恐的目光射向我!有人拼命喊,不要命啦!管啥命不命的?我在爛磚碎瓦中橫沖直撞,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我的親人,一定要得到他們的消息。正當我尋找無望,碰上幾個熟人,他們告訴我,親眼見到父親與妻子花大姑都安全跑出了城區(qū)。我放下心來,該去第二個目的地了。
我奔進縣委大院,壩子里已聚了不少人,丁部長、其他縣級領(lǐng)導都在其中。搶險救災指揮部已經(jīng)成立,領(lǐng)導們邊分工邊緊急行動。大家都重復著一句話:人命大于天!只要有一分希望,務必盡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縣紀委發(fā)出口頭通知,科級領(lǐng)導干部,夜里十點前指揮部報到。
天色慢慢暗了,密集的雨點裹著陣陣陰風,幽靈一樣游走在頭頂。風雨交加中,不時有余震晃動,陸續(xù)有局長趕到縣委大院。層層疊疊的黑云壓下來,天空混沌成一團,大地更暗了。整座縣城沒有電源,也沒有蠟燭,只有幾支手電,透出零星一點光亮,人們悄無聲息,一切墜入一個死潭。一直不停的凄風苦雨,迫使氣溫陡降,季節(jié)從初夏跌入隆冬。正午穿一件單衣,還感到頭上冒汗,這會兒披一床棉被也不嫌厚。連打幾個寒戰(zhàn)!我猛然想起父親,早上出門時,他穿的是短袖。帳篷還沒搭起來,無處遮風避雨,年邁的父親受得了么?我不能不管,我還得再冒一次險。我向丁部長請假,他要我快去快回,特別叮囑要注意安全。
我一路提心吊膽,第二次沖入城區(qū)。余震仍然不斷,時有房屋倒塌的響聲傳來,讓人頭皮陣陣發(fā)麻。文化館的住宿樓塌陷了一半,我居住的半邊孤零零立著。推開震裂的房門,冷不防“吱呀”一聲,嚇得我一個踉蹌。借著手機微弱的一絲光,我看見屋里一片狼藉,家具電器的殘肢斷臂向我張著血盆大口!美好溫暖的家變成了魔窟。又一次余震,房屋醉鬼一樣搖晃起來,頭頂?shù)膲m土落了我一身。我不敢多停留,抓起兩件冬衣倉皇而逃。
我逃出災害區(qū)域,風停雨住了,扭得麻花一樣的天空,撕裂開一條縫來,蒼茫的大地漫上幾絲朦朧。像有神靈指引,我直接去了城南公園。公園里黑壓壓的全是人影,避難的人們?nèi)鍌€擠成一堆。我不敢發(fā)出呼喊,生怕引起新的恐慌,只能瞪大雙眼,一步一步往前摸索。約莫過了半小時,我在一棵樹下找到父親和花大姑,還有我的妻子春月。他們緊緊靠在一起,頭上頂著一塊亮油紙,雨水在腳下積了一灘,父親的身子在猛烈抖動。我給父親披上衣服,小聲說:“爸,照顧好自己。”父親說:“別擔心,有春月呢。”我看見父親在抺淚,趕快轉(zhuǎn)身離去,我怕再多停留半分鐘,會忍不住放聲大哭。
還差幾分鐘十點,我準時回到縣委大院。丁部長分管的是社會事業(yè),下面有文化、教育、廣電、衛(wèi)生、體育五大局,簡稱文衛(wèi)系統(tǒng)。十點整,五個局的正副職全到了,單單不見洪金局長。丁部長幾句話,就傳達完縣委指示:救災高于一切,時間就是生命,一是做好本單位受災職工安置,二是盡快恢復各部門社會職能。丁部長表揚了衛(wèi)生局,臨時醫(yī)院已經(jīng)搭建好,正全力開展傷員救治。散會時,丁部長讓兩個副局長帶話,洪金明天早上七點不到崗,后果是什么他自己清楚。
第二天沒到七點,洪金走進縣委大院。丁部長見了他,直接問:“昨晚干啥去了?”洪金說:“搶救文物?!倍〔块L一聽火了!甩出一連串問號:“誰叫你去搶救文物?誰給你的這個權(quán)力?你懂不懂法律,搶救文物要有公安警戒?洪金洪局長,你真是……”這時,指揮部打來電話,通知丁部長開會?!叭グ伞!倍〔块L丟下洪金走了。
洪金不知想啥,還站在原地不動。我上前推推他:“快回單位,該干啥干啥。”
幾天后證實,文管所整體倒塌,洪金確實在現(xiàn)場,帶著幾個人刨了一夜。從廢墟搶救出來的文物,反復清點,少了一對唐朝的玉圈。有人提出要查洪金,丁部長擋下了。他說:“無憑無據(jù),如何去查?正當全力以赴抗震救災,別再節(jié)外生枝影響大局。”
九
大地震面前,人們大徹大悟!人間的煩惱,塵世的紛擾,名利場上的角逐,人生榮華的攀比,日?,嵤碌拿鳡幇刀?,一切都成了過往云煙。再大的權(quán)力有什么用,再多的錢財有什么用,貪戀美色更是一道催命符。大家不再爭權(quán)奪利,不再勾心斗角,不再爾虞我詐,甚至不再有得失計較。應對大難,浴火中重生,所有人的人生坐標,都指向一句話:活著就好。我強烈感受到,地震過后的天是多么的藍,逃過生死的人心是那樣的純,遭受重創(chuàng)的大地是無比的“干凈”。這樣的日子,雖然軀體受到磨難,心靈卻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坦然。
第三天,第一批救災帳篷搭建起來,父親他們沒有入住。父親說:“重災民先住?!逼咛煲院螅赣H最后一批住進臨時災民安置點。
每個安置點,住著幾百號災民,大家處得勝過一家人。發(fā)放救災物資,不管吃的用的,先是老人兒童,后才是青壯年。分配不夠,有人會讓些出來,是多是少人人有一份。生活用水緊張,上廁所得排隊,大家心平氣和你謙我讓。有一個產(chǎn)婦大出血,馬上需要輸血,一百多人齊刷刷搶上前。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兒女遠在千里之外,有人承擔起他的飲食起居。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見了面都會說:想開了,活著比啥都強。
農(nóng)歷五月初,大地已是熱浪滾滾,帳篷變成了蒸籠,烤得人大汗淋漓。父親倒很樂觀,他說:“好,免費的桑拿浴,不用花一分錢?!币估餂]有一絲風,蚊蟲肆意橫行,叮得全身又痛又癢,讓人徹夜難眠。一個多月了,還沒吃上一口熱乎飯,早飯泡方便面,午飯泡餅干,晚飯又泡方便面。喝的水還算不錯,一天兩瓶礦泉水。七十多歲的父親,患有嚴重的胃病,三天兩頭復發(fā),鬧得他是度日如年。相比父親的苦處,花大姑更是倍受煎熬,她對灰塵過敏。排險清障轟轟烈烈,掀起的塵土漫天飛,花大姑戴上口罩,仍然咳嗽得直不起腰來。
兩位老人遭受磨難,妻子憂心忡忡,擔心長此下去會出事。我沒有在意,干部們?nèi)硇膿湓诳篂纳希緹o暇顧及其他。
這天一大早,父親來到抗震救災指揮部,把我喊出縣委大院。父親小聲告訴我,想同花大姑去蘇州。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父親又說了一遍:“想去蘇州?!蔽医K于聽清了:“去蘇州,太好了。”父親還有些猶豫:“這樣好嗎?”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有這樣的避難地,為什么不去?當然應該去,明天就走?!蔽掖螂娫捊o小妹,要她馬上去買車票。
迫不及待要父親去蘇州,不是我狠心,更不是我不想盡孝。重建新的家園,不是三五個月的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于黎縣更是如此。黎縣是地震重災區(qū),又是水庫淹沒區(qū),災民和移民身份疊加,搬遷復建同災后重建交織進行,沒有三五年難以完成,或許還會更長。父親和花大姑能挺多久?日子長了會不會出意外?任何人都不敢拍胸口。我罵自己是糊涂蛋,竟然沒想到送二老去蘇州,讓他們又吃了不少苦頭。
父親使勁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粗赣H遠去的背影,我很想大哭一場。
十
一場大地震,激發(fā)出洪金的表演天才。
發(fā)放第一批救災帳篷,文化局領(lǐng)到十頂。早上領(lǐng)回去,中午就有職工反映,洪局長一人占了三頂。丁部長派人把洪金叫來,當面問他帳篷咋回事。洪金“啪”一個立正!舉著手說:“向領(lǐng)導報告,兩頂給了聯(lián)系村受災群眾?!倍〔块L點點頭,洪金轉(zhuǎn)身走出指揮部。過了一些日子,兩頂帳篷的去向真相大白,洪金拿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這時,帳篷已經(jīng)滿足了,沒有人重提舊話,丁部長也沒再深究。
省委宣傳部領(lǐng)導來災區(qū)慰問,在文衛(wèi)系統(tǒng)的匯報會上,丁部長匯報完,洪金第一個搶先發(fā)言。他埋下身子深鞠三躬,臉上淚花閃閃,一開口便震動了會場?!笆组L,我是九死一生??!”洪金狠抽一口氣,使勁抓兩把眼淚,這才開始了他的發(fā)言。
“五月十二,這是一個魔鬼日??!下午兩點半上班,我提前二十分鐘出門。那天熱得有些反常,陽光的那種白,比死人臉還白,白得叫人膽戰(zhàn)心驚。我還在心里罵,他娘的啥鬼天氣,就走到了縣文化館。猛然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地震發(fā)生了。我看到天在晃,地在搖,房屋像扭動的草一樣倒下,海潮般的塵土鋪天蓋地,眨眼間縣城一片哭天嚎地。
“文化館是一個公共場所,開有茶樓、錄像廳、臺球室,每天有幾百人活動。我不敢多想,巨大的災難也不容我多想。當時,我只想到趕快救人,生命大于天?。∥乙活^沖進文化館,圍墻已經(jīng)倒了,一座土墻房塌了,住宿樓垮了半邊,好在群眾聚集的場所還安全。我一面趕快疏散人群,一面加緊組織救人?!?/p>
說到這里,洪金停了停,又抽動幾下鼻子。再往下講,他把我拉了進去。
“鄭副部長住在文化館,他也沖到了樓下,身上只穿著一件背心。老鄭負責疏散人,我?guī)藫尵葌麊T。余震不斷發(fā)生,磚頭瓦片木板,隨時都會砸在身上,那是一步一個危險!在這種危險關(guān)頭,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必須沖鋒在前,把生留給群眾,把死留給自己。我和老鄭心連心肩并肩,攜手撲在搶險崗位,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一直挺到最后一名群眾安全撤離。顧不上喘一口氣,來不及擦一把汗,我們馬上又投入到新的搶險救災工作?!?/p>
有了我一起并肩作戰(zhàn),更佐證了洪金發(fā)言的可信性。
洪金情真意切聲淚俱下,句句字字擲地有聲,會場里心潮起伏,不少人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我聽得臉紅耳熱,頭上虛汗直冒,幾次想站起來道明真相,但我沒有這個勇氣。此時此刻,我明白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這種高規(guī)格的會議,有那么大的人物坐在臺上,從參會大小領(lǐng)導的表情能看出,所有人都被洪金的發(fā)言深深震撼。
領(lǐng)導當場表揚洪金:“災區(qū)有這樣的好干部,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災害,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災區(qū)人民一定會將毀壞的家園,建設得更加美麗富饒。”
全場掌聲雷動!
這樣浩氣凜然的會場,在這個莊重的時刻,我敢攪局嗎?我能道破皇帝的新裝?丁部長也顯得局促不安,目光一遍遍掃過來,我讀得懂他的意思:要我保持沉默。
散會后,丁部長說:“狗日的洪金,改行當演員,絕對是一個大明星?!?/p>
父親聽說了此事,給我打來電話,語氣冰冷生硬,只說了六個字:“做人要有骨氣?!?/p>
十一
父親到了蘇州,每隔三天,打來一回電話。
父親像個孩子,每回來電話,口氣充滿了興奮。父親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果真一點不假。蘇州這個城市,沒污染不吵鬧,連空氣也干凈。蘇州的園林,有山有水有樹有花,迷宮一樣讓人找不著北,走進去半天出不來。父親說,吃的全是魚蝦,那些蝦子很新鮮,白水煮了放一點鹽,吃得滿口的香甜。早上到公園練太極拳,晚飯后去護城河邊散步。父親還說,晶晶買了最好的胃藥,早餐訂了鮮牛奶,房間安了空調(diào)。晶晶是花大姑的女兒。
沒日沒夜忙于災后重建,我把父親忘了。這天有片時空閑,我恍然記起,父親好些日子沒來電話了。我趕緊打過去,父親馬上接了電話。父親說:“一切都好,曉得你忙,電話打給了小妹?!睊鞌喔赣H電話,我又打通了小妹的電話。小妹說:“爸一切都好?!蔽易屗v具體點,小妹有些閃爍其詞:“是,是好嘛。”莫非小妹有難言之隱?我叫她等著,直接去了她單位。
小妹和我來到一處空地,四周不見風吹草動,一切靜悄悄。
我問小妹:“爸有事瞞我?”小妹說:“沒哩,爸很好?!蔽叶⒅∶茫骸安粚?,爸一定有事?!毙∶眠@才說:“爸要回來?!蔽倚睦镆痪o:“不是過得好嗎?”小妹說:“是好,全花爸的錢?!?/p>
父親的工資本,一張三萬元存折,離開黎縣時,都交給了小妹。父親去蘇州,小妹給他辦了一張工行卡,隨時要用錢,小妹打他卡上。父親一個月退休金,三千三百元。小妹說:“爸到了蘇州,工資月月光,還不到一年,三萬元也快取完了。”我有些不明白:“花大姑的錢呢?”小妹顯出幾分不滿:“別提了,花大姑工資,由她女兒捏著,沒有一分支配權(quán)?!蔽页了家粫?,抬頭看著小妹:“只要爸過得好,錢有難處,我們補貼一點?!蔽艺f的是真心話,花大姑女兒也很苦。晶晶下崗后,丈夫同她離了婚,她一個人四處打工,供養(yǎng)讀高中的女兒。如果不是地震,或許她們母女已來了黎縣,父親給晶晶物色的男人,都已經(jīng)有了眉目。
小妹否定了我的想法。小妹說:“爸要回來,不是錢的事。爸想家,爸想我們,爸在蘇州很孤獨。”
我問小妹:“花大姑不來?”小妹點點頭:“不來?!?/p>
當著小妹,我打通父親手機,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他的事自己做主。
一周過后,我收到父親寄來的掛號信。
父親在信中說,蘇州的美走不進他心里。都快一年了,他無法忘懷的,還是黎縣的太陽,牢牢裝在心中的,還是故土的山水。家鄉(xiāng)的陽光那么燦爛,照得人熱情似火,大坪壩的梨花開了,開得鋪天蓋地美麗壯觀,就連山上極平常的茅草,夜里想起來也激動不已。父親還說,花大姑三輩人,對他都好,衣食住行照顧周到。但除了她們,茫茫人海的蘇州,沒有熟悉的地方走動,沒有相識的親朋交談,他感到越來越孤獨,對故土的思念日日加劇。父親又說,思鄉(xiāng)之情壓倒男女戀情,這是他萬萬沒料到的!啥叫落葉歸根,他總算明白了。父親在信的末尾,是深深的自責,他對不住花大姑,他背叛了她們?nèi)吶?。生活正當風調(diào)雨順,他當了逃兵,只身一人回到老家。他只求好聚好散,不要反目成仇,畢竟人生即將走到盡頭。
看完信,我眼眶濕了。父親同花大姑分手,證實了我當初的擔憂,他們對生活的追求,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素。我給父親發(fā)了短信:早歸。
十二
新縣城建設進行得熱火朝天,按照政府規(guī)劃,三年基本完成。在這段時間,庫區(qū)搞的是臨時過渡,移民集體住在活動板房。安置區(qū)離工地不遠,拉料車輛的喘息,房基打樁的尖叫,平場挖掘機的轟鳴,匯成一股強大的聲波,日夜在耳邊滾動。工地掀起的塵土,無風時還好些,大風一刮滿天狂舞,海潮一般撲來,簡直要把人吞沒。父親回來,絕對不能住安置區(qū),我在大坪鎮(zhèn)租了房子。
最歡喜的是妻子,她笑著說:“老爸早該回來,我們少吃多少苦哩?!?/p>
我找了一套三居屋,有衛(wèi)生間帶廚房,一年租金五千元。妻子嫌貴,她說:“農(nóng)房才三千?!蔽一卮鹚骸耙∪?,三年是一千多天,寧可花錢不虧人。”妻子沒再說啥,她掌管家庭財權(quán),大事還是我做主。
父親回到黎縣,正好是地震一周年。丁部長特批我一天假,縣上的紀念活動讓我交給了洪金。那次專題匯報會上,洪金的發(fā)言震撼人心,被記者寫成長篇報道,刊登在一家省報上。丁部長不能說破,我更不敢說破。還是丟開洪金,專心致志去迎接父親。
離火車進站還有半小時,我們?nèi)置靡呀?jīng)候在那里。妻子打來三個電話,說飯菜早做好了,就等同父親團圓。
接到父親,太陽還高高懸在半空。沿途都在修路,汽車走走停停,駛進大坪鎮(zhèn)新居,天黑了下來。
陪父親吃過晚飯,我、大妹小妹,不得不匆匆告別。移民工作和災后重建像兩座大山壓在頭頂,我們各自的單位都有繁重的任務,不分白黑地忙。妻子失業(yè)在家,照顧父親全靠她了。
同父親第二次聚會,是在四個月后的中秋節(jié)。
身處庫區(qū)又是災區(qū),吃飯無法講究,方便面是主打,盒飯是陪襯和調(diào)節(jié),下到村子里,餓肚皮成了習慣。突然見到一桌的雞鴨魚,我們忘了必要的禮節(jié),抓起筷子一陣狼吞虎咽,不過十多分鐘,桌上只剩下光盤空碗。如果在平常,這樣豐盛的晚餐得慢慢享受一個多小時。
父親一直看著我們,目光充滿了愛憐。
妻子收拾過碗筷,一家人坐到客廳。這時父親說:“趁你們兄妹都在,聽聽大家意見?!备赣H神情凝重,看來不是尋常事,屋子里的氣氛有些緊張起來。父親清清嗓子,嘴巴張了幾下,竟沒吐出一個字。
大妹是急性子,忍不住催促父親:“爸,干脆點,別吞吞吐吐,有啥事直說?”
父親這才下了決心:“那好吧,我又找了一個老伴。”
客廳靜了下來,門外吹起一陣風,幾片梨樹葉飄進院子。
父親真行,幾個月不見,又交上了桃花運。我還在思考,大妹開口了,像打機關(guān)槍:“啥名字?住哪兒?多大?干啥的?幾個子女?是離婚還是死了老伴?喜不喜樂人?”我瞪大妹一眼:“喘得過氣么,一下問這么多,不怕爸昏頭?!?/p>
父親笑笑:“沒事?!?/p>
父親的新戀人,小他八歲,老伴前年病故,有兩兒兩女,開了一家診所,愛唱愛跳,很喜樂人。父親要我們叫她曾姨,她老家也在泥頭鎮(zhèn)。父親看著我說:“曾姨你認識?!?/p>
話已經(jīng)挑明了,妻子這才說:“是曾姨主動找上門的。第一次來,爸外出散步,她說走錯門。第二次來,爸剛上街買報紙,她問爸是不是姓鄭。第三次來,爸哪兒也沒去,一見了面,爸眼睛都睜大了,曾姨是爸看著長大的?!?/p>
我接過話:“爸不簡單,曾姨是‘三顧茅廬。”
大妹說:“管他三顧五顧,我看行。”小妹緊跟著表態(tài):“只要爸愿意,我們沒啥意見?!?/p>
我問父親:“花大姑不回黎縣了?”父親說:“肯定不會回來?!?/p>
父親同花大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十天半月通一回電話,相互問一聲好。前不久,花大姑打來電話,告訴父親晶晶已經(jīng)找到工作,她得照顧外孫女,還勸父親重找一個,一定要把晚年過好,人生最美不過夕陽紅。
我又問父親:“曾姨子女的態(tài)度?”父親說:“他們讓她自己做主?!?/p>
曾姨住得不遠,過節(jié)兒女們都在。我建議晚上住大坪,正好機會難得,雙方子女碰個面,把這事公開了。
小妹說:“是不是有些突然?”大妹說:“遲早要公開,早了早丟心。”父親拍拍手:“要得。”
走了七八分鐘,我們就到了曾姨家。這是一座三層樓房,房前一個庭園,屋后長滿梨樹。推開院門,見到曾姨,果真如父親所說,我和曾姨早就認識。
曾姨是一個文娛活躍分子,擔任大坪鎮(zhèn)老年協(xié)會會長,每年春晚,她們都有節(jié)目選上。大坪鎮(zhèn)老協(xié)腰鼓隊在黎縣打出名氣,去年參加全市腰鼓大賽,奪得了第一名。腰鼓隊隊長,就是曾姨。
不用多敘述,有這層因素,再有老鄉(xiāng)關(guān)系,一切更是水到渠成。兩邊兒女剛相識,便親如一家了。
十三
父親和曾姨走到一起,辦了一場家宴,至親好友坐了六桌。
宴席擺在院子里,吃的是九大碗,曾姨親自掌廚,父親打下手。在吃食上,曾姨和父親口味相同,不講究紅肉白肉,更不管脂肪高低,只要喜歡就成。曾姨說:“從老祖宗起就吃豬肉,沒見死幾個人?!备赣H在一旁附和:“那是,那是。”
兩位老人的好日子應該我們來忙活,父親和曾姨“坐享其成”。曾姨不讓,她笑著說:“你們會做九大碗?”還真把我們難住了,有這份心卻出不了力。
快到吃飯時,太陽擠開云層亮出笑臉,把院子照得紅紅的。有一束陽光正好投在墻邊那株月季上,紅白相間的花朵,綻開一團斑斕的光環(huán),院子里的人一陣歡呼。這時,丁部長趕到了,人在門外話先飛進來:“好熱鬧!”我迎上前,眉開眼笑地說:“領(lǐng)導好福氣,把陽光也帶了來?!?/p>
父親和曾姨走過來,丁部長拿出紅包,塞在父親手里。丁部長看著我,樂哈哈地說:“天公作美,鄭叔曾姨才是大福之人?!?/p>
飯菜已經(jīng)擺上桌,香氣灌滿院子。丁部長說:“兩年沒嘗九大碗,今天放開大干。”曾姨接過話:“丁部長愛吃,得空就來。”丁部長朗聲說:“好的,只要曾姨樂意?!?/p>
六點整,放過幾串鞭炮,父親大聲宣布:“開——席?!?/p>
丁部長坐首席,緊挨著父親,曾姨不斷給他夾菜。
吃了一會兒,洪金趕了來。他遞上一個寫著大喜的紅封,我再三推托。丁部長遲疑一下,接了過來交給我。丁部長說:“收下,難得洪局長有這份情。”
太陽偏西,院子里升起幾分凉意,宴席才吃完。送走丁部長和洪金,其他人也跟著離開了。
夜深了,月上柳梢。父親一個人來到院子,坐在墻邊梨樹下,吹起了口琴,曲子還是《天涯歌女》。曾姨對我說:“你媽年輕時,最喜歡這首歌?!备赣H的琴聲,讓我想起花大姑。曾姨叫父親打電話,告訴了花大姑他們的喜事?;ù蠊脽崃易YR,發(fā)來一條手機短信,我記住了大概意思。
父親和曾姨結(jié)合,她獻上真心的祝福!最美不過夕陽紅,父親再次趕上了。一個人的生命中,愛情之花三度開放,讓她好生羨慕。她一直忘不了中學時代的那份情感,人老了就更加想念。能在古稀之年,陪同父親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她已經(jīng)知足了。她恨這場大地震,把她和父親再次分開,離別令人萬箭穿心,一度使她痛不欲生……但她不會怨恨父親,請父親也不要責怪她,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家宴以后,生活歸于平靜。
過了三天,紀委找我談話,內(nèi)容直奔主題。
“有人舉報,你為父親辦喜事,借機收取錢財?!?/p>
“都是至親,坐一起吃頓便飯。”
“有沒有人送錢?”
“沒有。”
“真沒有?”
“對了,收到兩個紅包。”
“啥人送的?”
“對不起,無可奉告?!?/p>
沉默。過了一分鐘,談話結(jié)束。
“好吧,有事再找你。”
我回到宣傳部,丁部長正在同紀委書記通話:“這是小題大做,我送了五百,洪金送了三百,八百元不夠立案吧?不要見風就是雨,工作草率會傷害一個好干部?!?/p>
一股熱血涌遍全身,我在心里說:“丁部長,我下輩子還跟你?!?/p>
十四
曾姨過生日,多喝了一些酒,有了幾分醉意的曾姨,將小妹拉進她的房間。大家都在客廳,有人看電視,有人打麻將。曾姨和小妹關(guān)在房里,談了半天話,沒有人去管她們。小妹有話裝不住,當晚就把我喊到屋外,一五一十全倒了出來。
父親在曾姨心里,一直是她喜歡的大哥哥。當年她才十來歲,父親十八歲,在父親眼里她就是一個小女娃,根本引不起父親對她的在意。人真是奇怪,看到父親跳舞,聽見父親吹口琴,曾姨就開心就高興,心里那種感覺像吃了蜜。一個女娃娃,懂得啥愛呀情的。曾姨把父親當哥,感情上卻是另一回事,父親對花大姑好,她會莫名其妙地難受。曾姨巴望自己長成大姑娘,那樣就能拉著父親的手,在一個舞臺上跳舞,就能緊緊跟著父親,一前一后走在上學的路上。父親跟花大姑分手,曾姨藏不住心中的歡喜,有時會偷偷笑出聲來,她弄不明白這是為啥。父親同母親結(jié)婚,曾姨背地里傷心落淚,心里的難受別提了,好似叫人剜去一塊肉。曾姨罵自己不爭氣,父親結(jié)婚與她有何相干?她把父親當成大哥哥,哥辦喜事妹應該快樂呀,她卻笑不出來。
曾姨在小妹面前,毫不隱瞞埋在心里的秘密。
年齡增長了,她才明白這是暗戀,她暗戀了父親幾十年。日子過得好快,一晃大家都老了。前年,曾姨當家的走了,沒過多久,聽說我們母親也走了。曾姨有了一種渴望,她在心里暗暗祈求,但愿老來夢想成真。曾姨仿佛看見了父親拉著她的手,并肩漫步在林中小路,路邊開滿了鮮花。曾姨想直接去找父親,道出多年的困苦,但她始終鼓不起這個勇氣,更擔心遭到父親拒絕。曾姨想托熟人,又怕社會上不理解,被人當笑話張揚開去,往后這張老臉咋見人?曾姨兒女倒是看得開,不反對她找老伴。他們說:新生活各管各,自家幸福自家找,只要樂意就大膽朝前闖。話是這么說,不過要有個把握,得拿捏好分寸,事情不能做得草率,更不能顯出唐突來。曾姨克制住了,她靜下心來,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萬萬沒料到,過了大半年,花大姑從外省回來,同父親圓了年輕時的愛情夢。曾姨得到這個消息,心里一時五味混雜,她恨自己懦弱無能,她后悔近水樓臺沒得月,占盡天時地利,到頭來落一場空歡喜。曾姨不得不認命,這輩子與父親無緣無分,她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平靜下來心如止水。猛然一場大地震,花大姑離開了父親,他們又各奔東西?;蛟S是上蒼的恩賜,從蘇州回來的父親,竟和她住得這么近,曾姨心里重新燃起愛的火焰。機會一次二回錯失,再三萬萬不能放過,曾姨勇敢找上門,終于和父親花好月圓,同我們成了一家人。
曾姨的大膽表白,令人欽佩不已,我們更加敬重曾姨。
父親也表示,這份遲到的情義,他會倍加珍惜,一定和曾姨相擁相伴,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
十五
新縣城已經(jīng)建好,我們搬進明亮的新居。
父親和曾姨仍然住在大坪鎮(zhèn),他們有自己的天地,生活得安然自在。
曾姨房子背后,有一大塊田,已經(jīng)荒了多年,被父親盯上了。父親說:“空著多可惜,挖出來種蔬菜?!备赣H還說:“種地大有好處,鍛煉了身體,吃上了放心菜,又省下幾個錢?!蔽沂谴蟾?,得帶好這個頭,到了雙休日,一大清早就上了大坪鎮(zhèn)。我做出了表率,大妹二妹也積極響應。
父親種地,與他干工作一樣認真。挖出來的地,泥土細得如同面粉,拉著繩子掏的菜箱,方正得豆腐塊一般,蔬菜間的距離,都有精準的要求。幾天澆水施肥,用量比例占多少,父親把握得恰到好處。幫助父親種地,我們不敢有絲毫馬虎。
有了菜園,我們的餐桌上幾乎沒斷過新鮮蔬菜。豐收季節(jié),蔬菜吃不完,曾姨約上父親,送一些給左鄰右舍。人家推托,曾姨說:“咋啦,瞧不起,禮輕情義重?!?/p>
曾姨是大坪鎮(zhèn)老協(xié)負責人,父親成了她的好助手。
大坪鎮(zhèn)老協(xié)天天有活動。一三五上午打腰鼓,扭秧歌,早上七點開始,練習兩個小時解散。二四六晚上,從七點到十點,教唱新歌和排練舞蹈。凡是重大節(jié)慶,或是縣上組織演出,曾姨的隊伍都會登臺亮相。老協(xié)會員有六十多人,父親建了一個備忘錄,從姓名、年齡、家庭住址、手機號碼,到每個人的喜好,甚至健康狀況,都一一登記在冊。曾姨說:“做得這么細,完全沒必要,有號碼能聯(lián)系就行。”父親說:“一個社會團體,哪怕是民間的,也要像單位一樣,做到心中有數(shù),干工作有章有法,才不會拖三拉四?!?/p>
父親說得沒錯。過去開展活動,一些會員臨時不來了,事前也不告知一聲,弄得曾姨很尷尬。參加節(jié)慶賽事,通知九點集中,十點了人還到不齊。更有這樣的會員,馬上演出了,才慌里慌張跑上舞臺。父親幫忙管理協(xié)會,首先定出規(guī)章制度,會員們通過后,就得人人遵守。老協(xié)七天開一次會,總結(jié)一周活動情況,做得好的繼續(xù)發(fā)揚,表現(xiàn)差的下次改正。有困難的會員,號召大家主動關(guān)心。三番五次不聽招呼,便勸其離開協(xié)會。不到三個月,懶散現(xiàn)象一掃而光,會員們個個服氣。曾姨夸父親:“鄭大哥牛,散兵帶成了正規(guī)軍?!?/p>
外出搞活動,最頭疼的是后勤。有了父親,一切迎刃而解。聯(lián)系車輛,落實食宿,看管服裝,中途喝水,父親全包了。會員們無不感動,把曾姨圍在中間,一個個豎起大拇指!曾會長落了福地。
十六
曾姨和父親志同道合,我們徹底安下心來。
小妹不再擔心父親每月工資不夠花。曾姨生活上的節(jié)儉,與父親不謀而合。蔬菜不用買,屋后菜園滿足供應。葷菜豬肉是主打,逢年過節(jié)才殺雞宰魚。穿著不買價高的,一件衣服超了三百元,父親會責怪亂花錢。這樣過日子,父親一月三千多元,到了年底還有節(jié)余。大年三十吃過團年飯,兩位老人封上紅包,高高興興發(fā)給了孫子輩。
大妹不再擔心父親會忘了母親。到了清明節(jié),在母親墳前,曾姨說:“大姐放心吧,一家老小過得很好。”曾姨還同意父親把母親的畫像掛在客廳,掛的不是遺照,而是一張母親的特寫。年輕的母親,一頭長發(fā)飄飄,面容很陽光,含笑的雙眼十分慈祥。
我也不再擔心花大姑會把父親當仇人。曾姨把花大姑當親姐,時時提醒父親,別忘半月通一回電話,問候花大姑安康。我很高興的是,曾姨邀請花大姑明年三月來大坪鎮(zhèn),看十萬畝梨花盛開。曾姨還告訴花大姑,雅西高速已經(jīng)通車,行程極為方便,不到三個小時,就從成都到了黎縣?;ù蠊糜淇斓亟邮芰搜?,答應到時一定來。
父親和三個女人的故事,已經(jīng)落下帷幕。貫穿故事中的春晚,有必要寫上幾句。新縣城修了演播大廳,舞臺燈光音響國內(nèi)一流,電視直播設施齊全,辦春晚成了小菜一碟。另外,故事里的幾個官員,他們的去向也該有一個交待。
丁部長調(diào)到市級機關(guān),官居實職正縣級。丁部長和我是朋友,只要到黎縣,他會看望父親和曾姨。父親也沒忘了他,得知丁部長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請他來做客,家宴擺的還是九大碗。
退居二線的洪金,評上抗震救災先進個人,享受到副縣級待遇。
我也從副部長退下來,人生變得單純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