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多,我和朋友從他們那個縣城出發(fā),自駕車往六十里外一個叫青牛灣的古村落開去。迎面來的多是運煤的大車,轟隆隆的,揚起的煤塵不時撞向車的擋風玻璃。那地方原是個古兵寨,緊傍黃河,又有明代的邊墻古堡,十年前就被外地一個財大氣粗的煤老板鼓搗成了旅游區(qū)。
可能想讓我先有個印象,一路上,朋友講的都是青牛灣的事。他是縣報社的負責人,平時東奔西跑的,很注重搜集資料,對本地的情況自然摸得熟。我邊開車邊聽他閑扯。
到了青牛灣,已三點多了。
連日的寒潮將旅游區(qū)掃蕩一空,幾乎不見游人,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一進寨門,北邊山上蹲踞的古堡便進入視野,可好像是有意吊你的胃口,山道修得左一拐又一彎的,路面凸顯的又凈是些粗礪的石頭,我感到車凍感冒了似的一個勁打哆嗦。按說我的駕齡也不短了,這路卻讓我喪失了耐心,真想把車扔掉,朋友說古堡還遠著呢,步行過去怕是天都黑了。我無奈,只能硬著頭皮往前開了。道邊每隔一段豎著一盞古舊的馬燈,也時而可見一架木框草頂?shù)暮喴组T,渲染出一種樸拙的古兵寨的氛圍。
終于還是到了。我將車停在山腳下一個空闊場地,然后跟著他往山上的古堡走。
這是黃河拐彎處突兀而起的一座山崗。
古堡坐北朝南,原先可能是個石堡,經(jīng)了多年風吹雨打,城墻已四處坍塌,外面包的石頭和青石片只殘留了極少一部分,大部分墻體裸露出內(nèi)里夯實的黃土。門洞保存得還算完好,由青石條砌碹而成,高大,寬闊。門洞旁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留了幾行字,模糊不清,依稀看到“成化幾年”的字樣。這大概便是古堡建造的時間?
對成化年間的歷史,我略略知道一些,最引人眼球的莫過于成化皇帝朱見深和萬貴妃的愛情故事了。萬貴妃要比成化皇帝大十七歲,但朱見深卻一輩子死心踏地只愛她一個人,不離不棄。史書說她“貌雄聲巨,類男子”,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萬貴妃不過是個相貌平平、嗓門又大又粗的女漢子。那么朱見深為何對她至死不渝呢?這得從明朝的那場危機說起,據(jù)說這位朱皇帝兩歲時,其父英宗朱祁鎮(zhèn)被瓦剌部落俘虜,扣為人質(zhì)。隨著叔父朱祁鈺上臺做了皇帝,原本貴為太子的朱見深一下子淪落為一個被人側(cè)目的郡王。在冰冷的宮院里,小小的朱見深每天深陷在恐懼、孤獨和冷漠之中,這時候,年長的萬貴妃出現(xiàn)了。當時她不過是個地位低下的宮女,叫萬貞兒,成為貴妃是后來朱見深做了皇帝的事。萬貞兒有一顆善良的心,她就像他的母親一樣,細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時時保護著他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她給了這顆無助的心靈以安慰,以依賴。朱見深十歲時,英宗復辟成功,重新坐上了皇帝的寶座,朱見深也重新做回了太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但朱見深卻再也離不開萬貴妃,即使她后來越來越老,也越來越丑,卻是他心中永遠的女神。朱見深四十一歲那年,萬貴妃病死,他竟然也跟著一病不起,不久死去。
“王老兄,這個朱皇帝還真癡情啊?!迸笥迅袊@說。
“癡情得近乎病態(tài)了?!蔽尹c點頭。
“兩年前,我有過個想法,在古堡內(nèi)造幾處院子,當然要打上成化皇帝和萬貴妃的旗號。”朋友一臉得意之色,“我把這個想法跟在旅游區(qū)搞策劃的朋友說了,他很興奮。老板對他的工作一直不大滿意??傻人麑懥藗€文案報上去,老板卻沒批。真不知這些有錢人怎么想的了。這是給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啊?!闭f到這里,他顯得很遺憾。
“想法倒是出奇,”我笑笑,“可說到底那對活寶并沒來過呀?!?/p>
“來過怎樣,沒來過又怎樣?如今哪個地方打造旅游業(yè),不是天馬行空地編造?”
“編也得有點根據(jù)吧?!?/p>
“當然有根據(jù)了,這兒不是有長城,有古堡嗎?就說朱見深來了視察長城,慰問守衛(wèi)古堡的軍隊,萬貴妃隨行,然后,夫妻倆為青牛灣的美景陶醉,決定住下來。這不很簡單嗎?”朋友說著笑起來,“老兄啊,你是個作家,應該知道想象力的重要了?!?/p>
“你倒是會虛構(gòu),不如也寫小說?!蔽艺f。
“寫小說?掙不了幾個錢的,打死我也不干。”這話一出口,可能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妥,忙解釋起來,“別介意啊老兄,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其實我也想寫小說,可沒你那才氣啊,所以,還是做新聞混口飯算了?!?/p>
“確實不掙錢,我早想下這條賊船了?!蔽艺f,裝作一點不介意。
“這都什么事啊?!迸笥扬@得憤憤不平。
說話間,進了石門洞。堡內(nèi)的房屋幾乎都坍塌了,只留下一些石砌的斷墻和破碎的瓦礫。那些房屋估計是早先的兵營和民居,但沒有一間完整的。朋友看出了我的疑惑,說以前村民們都住在堡子里,后來嫌吃水困難,陸續(xù)搬了出去,住到了外面的山坡上。沒了人氣,再加上長時間無人維修,房子哪有不塌的道理。過去一進來,先看到一座影壁,壁后是觀音閣和關帝廟。破四舊那陣子,這些東西都給拆除了。
堡子東側(cè),倒是有片金壁輝煌的廟群,但一看就是新修的,據(jù)說是幾年前這里的老板投的資。我覺得它們有些夸張,也懶得進去,掃了一眼,便出了古堡。堡外正北方向有座敵樓,緊臨北面的黃河岸崖。與古堡相比,這座由青條石砌成的方方正正的望河樓,保存得還算完整。四面無門,只北面離地十幾米處有一小孔窗戶,據(jù)說當年守樓的官兵是通過繩索和一只小筐掉上這里進去的。這山崗,東西北三面都是峭壁,像是伸進河心的一個半島。
河對面的萬丈峭壁上刻著三個大字:青牛灣。那已是另一個縣的地界。懸崖上也有個村子,朋友說,那村也叫青牛灣。前些年,兩家因為村名打過幾次官司,這邊認為那邊名不正言不順,那邊反說這邊是侵權,可這筆賬算不清,越算越糊涂。后來就不再算了,兩家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搞開發(fā)拉游客,每年都會舉辦一些活動,比如桃花節(jié)、杏花節(jié)、攝影節(jié)、旅游節(jié),等等。
“目前看,”朋友說,“那邊開發(fā)的勢頭更猛,大大小小蓋了不少旅店。”
“游客多嗎?”我問。
“夏天來的人還真不少,一撥接一撥的,可真正住下來的又不多。說到底,還是條件簡陋啊?!?/p>
“那蓋這么多旅店干么,不是浪費嗎?”
“不,”朋友不以為然地說,“這叫做強做大,該花的錢就得花?!?/p>
那個村莊東南處的河邊,一段黃色的土墻從坡上逶迤下來,看起來有些殘破,多處塌毀,但骨架還在,撐起了大致的輪廓。朋友伸手指了指,“看到了吧,那就是邊墻?!?/p>
“明長城?”我有點失望。
“七百多年了,這已算不錯。”
我朝邊墻下冰凍的黃河看去,因為河道彎曲,地勢相對平緩,再加上氣溫突降,河面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看上去顯得分外平靜。朋友說灣里的水至少有四五十米深,水下有修建水電站時被淹掉的村莊和民居。下游十幾里處修了一座大型水庫,大壩的存在,使得河里的泥沙沉淀,河水隨之變清了?!斑@是冬天,河水結(jié)了冰,看不出什么。你要是夏天來了,別提水有多好看了,鮮綠綠的,朝河里扔一塊石頭,能聽到‘唿嗵一聲重響。”
我們在山上四處轉(zhuǎn)悠。
除了幾處農(nóng)家樂酒店,房子全是石碹的,大多分布在古堡四周以及南面和西面的坡崖上。據(jù)說,這村人一律是明代從江蘇調(diào)過來戍邊的將士后裔,都姓趙?,F(xiàn)在,這些房屋大多人去室空。我們進來時,除了在停車場附近看到一個拾柴禾的老婆子之外,再沒發(fā)現(xiàn)一個原住戶。沒錯,我確定那老婆子就是這里的原住戶,直覺告訴了我這一點。
“怎么都走了呢?”我問。
“開發(fā)商把這里承包下來后,”朋友表情淡漠,“也不知出于什么考慮,每戶給了一筆錢都遷出去了?!?/p>
真是個石頭村,隨便一處房屋都是石頭壘砌的,院門前的路是石板路,院里戶外,是石磨,石碾,石墻,石屋頂,石頭雞窩,石頭狗圈。除了那幾家有點不倫不類的“農(nóng)家樂”,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時間似乎靜止在這里。羊圈,雞窩,石碾,石水缸,依然保留著原來的模樣,窗欞上的窗花仍在,一點都沒褪色,似乎人們早上才剛剛離開,去外面串親戚去了,到了晚上,他們便會返回來,一推門進到自家的屋子里,生火做飯,吃飽喝足了睡覺。這當然只是我的一種猜想?,F(xiàn)在,即便住下來,也看不到那些樸實的農(nóng)人了,看不到牛呀狗呀雞呀的,能看到的只是從前田園生活的一些遺跡。
靜得像一個夢,恍惚。
來的路上,朋友說民國初年,這地方還是個熱鬧的大碼頭,船桅林立,屋宇鱗次櫛比。村子里有牌坊,客店,貨棧,賭場,煙館,酒肆,戲臺,甚至還有妓院。一直到五十年代初,碼頭上還經(jīng)常停靠著四五十只帆船。
環(huán)著古堡有一條石板道,看得出是新修的,便于游客觀景。西邊靠河的道上有幾個游人,都拿著相機或手機在拍照。
“這么冷的天居然有游客?”朋友眼一亮,“我得去抓個新聞?!?/p>
我點點頭?!叭ッΠ桑宜奶幾咦摺!?/p>
“那就先委屈你了,”朋友匆匆地說,“我一忙完就過來。”
“沒事,”我擺了擺手。
其實,我覺得這樣的環(huán)境更適合一個人行走,可以隨時停下來發(fā)呆。身邊有個人,行動反而會受到限制,你總不能一點都不顧忌別人的感受,只沉浸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吧?對我這樣一個喜歡發(fā)呆的人來說,有人伴著顯然是一種折磨。套用我老婆的話說,我的那些破文章都是發(fā)呆的成果。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她還是理解我的。
胡亂走著,忽然撞見了一個人,七十來歲,皺皺巴巴,松松垮垮,拄著一根拐杖,羅圈著兩條腿。窄路相逢,我和他無法錯過。
怎么還有人?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不是都遷走了嗎。
“您好啊大爺,”我試探著跟他打招呼。
“你誰?”老漢反問我,一副警惕的樣子。
“游客啊,”我解釋,“來看看?!?/p>
“一個人?大冬天跑來啦?”他直直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從火星上飛來的怪物,“這時節(jié)沒啥看頭?!?/p>
“來辦事,”我笑笑,“聽說這地方不錯,順路看看?!?/p>
“就說嘛,專門來,不值得。”老漢搖搖頭。
我有一種感覺,從這個老漢嘴里可能會掏出些東西,記下來說不準就是篇不錯的小說。我掏出煙讓他抽。他愣怔都沒打就把煙拿過去了,又湊在眼皮底下看,大概在辯認是不是好牌子,好不好吃,看了半天卻順手把煙卡在了耳背上。他拿煙的那只手,關節(jié)粗大變形,顯然過去沒少干重活。另一只手,也是變形得讓人不忍多看。我又拔出一支煙給他,他嘴上說“咋能老吃你的煙呢”,手卻毫不猶豫地接過去了。我給他點了火,自己也點了一支。
“您是這村人嗎?”
“是,”老漢貪婪地吸了口煙。
“現(xiàn)在還住在這里嗎?”
“不住這里,又住哪里?”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那,您住在哪兒?”
老漢伸出那只關節(jié)變形的手,朝堡墻那邊指了指,“就那兒,堡墻下,看到那個柳樹了吧,我家就在樹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堡墻下確實有棵大柳樹,樹下的窯洞卻好像塌掉了,只剩了幾堵殘破的山墻。那他又怎么???那棵樹倒是清清楚楚地映在眼里,但枝杈給寒風打了個干凈,不掛一片葉子。沒等我說出自己的疑惑,他又迫不急待地開了腔。
“客人,”老漢還是堵在當路上,像是怕我聽得不耐煩,奪路而逃。“我在這山疙瘩上住了四十多年。我家窯院跟你看到的那些一樣,也是石窯石墻,地都是石板鋪的。這地方啥都缺,就是不缺石頭。碹窯那陣子,我還年輕,那些石頭都是我一塊一塊背上去的。”
“您幾間窯?”
“六間,整整六間?!?/p>
“還真寬敞。”他手里的煙快抽完了,我又遞過去一支。
老漢也沒推辭,接過去就抽,不過這次沒用我打火?!笆?,寬敞著呢,住著也好,冬暖夏涼的。要我說窯洞比房受住。別人咋想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習慣了。早些年,人們都住在堡子里,后來也是有了幾個爛錢,變得嬌氣啦,嫌吃水不方便,都搬下去了。這地方吃水困難,夏天背上的是黃河水,冬天背上的就是黃河冰啦?!?/p>
“那您為啥不搬下去?”
“我?”老漢嘆了口氣,“沒那個氣力了。年輕時苦重,落下一身毛病,身上的關節(jié)都變了形,再沒力氣受了,搬下去誰給碹窯?”
“您沒孩子?”
“看你這話說的,”老漢搖搖頭,“沒孩子我不成了獨夫?”
“那他們怎么不幫個忙?”
“曉得你就會這么問。”老漢哼哼著說,“不瞞你說,他們自個的屁股都拿瓦蓋呢,哪顧得上管我?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娃們念書的學費也夠他們掙了。不過這也不怪他們,誰讓我這當?shù)臎]本事呢,我要是有錢,補貼他們點多好。你看買下我們村的那個老板,大小老婆好幾個,生下一大堆娃,可人家有錢,老婆娃們都跟著享榮華。咱沒本事,娃們就得跟著受罪。這就是命唄。客人,人不能不信命啊。我覺著這里也挺好的,清靜,自在。還能種點地,好歹也能養(yǎng)活我那老婆子啦?!?/p>
“是沒錯,人老了清靜些好?!蔽艺f,驀地記起了在停車場附近看到的那個老婆子。她,會不會就是這老漢的老伴?
“客人,你不知道啊,”老漢突然轉(zhuǎn)了話題,“我和我那老婆子本想就這么安安生生過日子,可有人要攆走我們?!?/p>
“什么?”
“有人要攆走我們!”他大聲說。
“誰?”
“還能有誰,那灰牲口老板唄?!?/p>
“不是說每戶給了不少錢嗎?”我記起了朋友的話,“你怎么不搬?換個地方也好啊。”
老漢額上的青筋都繃出來了,“給了不少錢?哪個嚼蛆貨說的?那么大一處窯院,才給八千塊錢,這不是打發(fā)討吃的嗎?那點錢頂個屁用,搬下去連半間窯也碹不起來?!?/p>
“才這么點?”
“你當給多少?八萬,八十萬?”老漢將煙頭吐在地上,一抬腳狠狠踩滅了?!叭账麐尩?,我就不走,死也不走。”
聽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陣子他們把我家的門洞也封了。”老漢又點了我遞過去的煙,“你說這些家伙心眼多壞?!?/p>
“封了門?”我吃驚。
“那又咋樣,他能把路立起來嗎?有本事他把路也立起來呀,他要能把路立起來就好了?!闭f到這里,老漢得意地笑了笑,“院墻塌了好幾處,我找個地方就能出來,餓不死的?!?/p>
他這一笑,我心里反而更疼了,給踩了一腳似的。
“我就不走,死也死在這兒了。這么一把老骨頭了,你說我上哪兒去?去年中秋節(jié)前,他們又上門叫我搬,說再給加點錢,加到兩萬,問我行不行。我說不行,給二五一十萬也不走了。他們就嚇唬我,說你個老鬼活膩了,是不是也想學趙六的樣子啦?!?/p>
“趙六是誰?”
“你聽我慢慢說,”老漢又大大吸了口煙,“他也是我們村的,比我年輕多啦,五十來歲,也不想走。他們雇了幫打手,半夜里摸進了院子,沒死沒活地打,打斷了一條腿。趙六扛不住了,搬了。”
“怎么能這樣呢?”這些年聽過的這類事太多了,但我還是有些吃驚。
“我就不搬,死也要死在這里?!崩蠞h好像在跟誰賭氣。
“可是……”我又要說什么,耳畔飄過個蒼老的聲音。
我扭過頭四下里看了看,并沒有人呀。
“是我那老婆子,越老越離不開了?!崩蠞h又看了我一眼,“再說吧客人,我眊眊她去?!闭f罷,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往那邊去了。
拐了個彎,就不見了人影兒。
真像個夢,很恍惚。朋友還沒過來,也不知他這會兒在哪里,采訪誰。
我心里空得發(fā)虛。
那邊有幾個游客,擠在西邊坡上一處突兀的崖頭上拍照。此時,太陽離西邊的岸崖只有一尺來高了。我這邊的坡上,石窯、石墻和各種石具都沐在霞色里,抹上了一抹淡淡的桔紅,很溫暖。若是站在石墻下照張相,效果肯定不錯,可朋友不在,我又懶得玩自拍。再看腳下的黃河,給那霞色一襯,顯得更靜穆了,靜穆中暗含著一種刺骨的寒冷。河那邊的岸崖下,泛著一道粗重的白色冰痕,應該是封凍前快艇劃出的痕跡。浪花在盛開的一剎那凍結(jié)了。
我走了過去,跟一個穿迷彩服的游客打了個招呼。
也就是打個招呼,沒想到此人很健談,竟然老朋友似地跟我聊起來。他說他是打石家莊那邊過來的,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周。我問他住在哪個酒店。他先是一愣,接著笑了,堡子南邊的農(nóng)家樂國際大酒店呀。我也跟著笑。好像是記起了什么,他問我,你也是記者?我搖搖頭。他笑笑,這鬼天氣,沒事真不如待在家。我說,你肯定是記者了,還是帶著任務來的。他說,讓你猜了個準,我們報紙策劃一個版面,要一大組照片,讓老總給打發(fā)來了。
“不容易啊?!蔽艺f。
“誰讓吃這飯碗呢,”他又一笑,“不過這地方確實不錯,好風光啊??删褪菛|西太貴,回去難報銷。知道嗎,雞一百五十塊錢一只,魚二百八十塊錢一斤,簡直趕得上唐僧肉了?!?/p>
“旅游區(qū)嘛,都這樣?!?/p>
“只能將就了。”他忽然壓低了嗓子,“對了,沒事千萬別住這里?!?/p>
“怎么?”
“聽說,這地方半夜鬧鬼?!?/p>
風一下灌進了我的衣領?!棒[鬼?”
“是。”
“你,開玩笑吧?”我不相信。
“我怎么有閑心跟你開玩笑?”他使勁搖了搖頭,“這么跟你說吧,昨天中午我出來拍片子,碰到個老漢,說了半天話?;亓说辏昀习逡徽f,他一開始沒在意,后來好像是記起了什么,問我那老漢長得甚模樣。我比劃著一說,他一下變了臉色,不再接我的話茬了。不管我怎么問,他就是不說。我心里懸懸的,覺得此事必有蹊蹺,想搞個清楚。晚上吃飯我要了瓶酒,讓他過來喝幾杯,他也沒別的客人,就陪我喝,到后來他喝高了,話也多了。他說你碰到的那個老漢早就過世了,說不準碰上鬼啦。”
“可能是嚇唬你?!蔽疫t疑了一下,“你沒得罪他吧?”
“我能得罪他個什么?”穿迷彩服的記者忽然笑了,“講得都有眉有眼的。他說前些年遷村,那老漢不想走,他們就封了他的門,蠻以為這下會把他逼走,可老漢太倔,就是不肯搬,又給他加錢,還是死活不走。后來有一天,老漢的窯洞不明不白塌了,沒了住處,他就跑到縣政府告狀,一趟趟地跑,問題卻解決不了。后來有一天,人們看到老漢吊死在了門前的柳樹上。他死了沒幾天,他那老婆子跟著也死了。今天一早醒來,店老板可能后悔了,反復對我說,昨晚他喝多了,他啥都沒說,啥都不知道?!?/p>
“這事不會有假吧?”
“真假誰搞得清楚?反正我明天一早就離開了。”
我又要說什么,朋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見我在跟那個記者聊天,他笑了笑,“以為你跑到哪里去了?!?/p>
“忙完了?”
“剛才還跟這位先生聊了聊。”他點點頭。
那個穿迷彩服的記者,看了我朋友一眼,又沖我擺擺手,走了。
他一走,朋友說,“你認識他?”
我搖搖頭。
“熱臉撞個冷屁股,這個人好沒禮貌,我本想深入采訪一下他,可他一聽我是縣報的記者,馬上就冷下臉來,一點都不配合。其實他不也干這行的嗎?文人相輕,同行相嫉,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啊?!憋@然是受了委屈,朋友一個勁地對我訴苦,“牛啥牛?不就外省一家市級報社的嗎?又管不了我。唉,老兄,我們這些在縣里做新聞的真難呀,土記者,沒人瞧得起?!?/p>
這時,夕陽將對岸的山崖燒出了一個桔紅的洞。
我們都被吸引了,呆呆地望著。
我忽然記起該拍下這一幕,可摸出手機時,那個碩大的東西已栽到岸崖后面去了。雖是有些手忙腳亂,那種讓人震撼的色彩,還是有一部分留在了我手機的圖庫里。我注意到,在夕陽“咣當”掉下去的那一刻,冰凍的黃河好像抖了抖,像一個沉睡的人翻了翻身。那一刻,我好像還看到了那個老漢,很恍惚,他似乎就在我的鏡頭里,但照片上什么也沒有。
我們開始下山。
走了一會兒,我腦子里忽又跳出了迷彩服記者的話。莫非,我看到的那個老漢真的不存在,子虛烏有?或者,我真的碰上鬼了?遲疑著,我還是把事情跟朋友講了一遍。
“你肯定看走眼了,”他一下變了臉色,“這里早沒住戶了?!?/p>
“可是,我真和他聊了好久?!?/p>
“你,不會在編小說吧?”他盯著我看。
“我確定不是在虛構(gòu)?!?/p>
“這就奇了怪了。”他搖了搖頭。
“這村子,真的吊死過一個老漢?”我問。
朋友變得吞吞吐吐的,“這個,我沒聽說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個記者告訴我的?!?/p>
“他倒是跟你說了不少?!迸笥驯梢牡卣f,“他一個外地人,來了屁大一會兒,怎么可能知道這里的事?一看,就是那種不靠譜的人?!?/p>
“他說是店老板告訴他的?!?/p>
“他媽的造謠!”朋友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沒說哪個店老板?”
“聽這口氣,你是要去封他的口?”
“怎么會呢,”他大概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tài),沖我笑笑,“不可能的事,我常陪人來這里,怎么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那個店老板不是喝高了,就是吃了迷魂藥,簡直一派胡言。還有,那個記者也不是什么好鳥。對了,你說他回去后不會編個假新聞吧?如今的假新聞可是滿天飛。擴散出去,對旅游區(qū)不好,對縣里的形象更是抹黑?!?/p>
“那我碰到的那個老漢,又怎么解釋?”
“你肯定看走眼了?!迸笥褕詻Q地搖搖頭,見我還在盯著他看,語氣又緩和下來,“當然,你看到的也可能沒假,但絕不是同一個老漢?!?/p>
“怎么就不是了?”
“剛才你不是說,那個老漢死了沒幾天,他那老婆子也跟著死了嗎?可你碰到的,跟你說了半天話的老漢,卻說他的老婆子在喊他,這能是同一個老漢嗎?這能是嗎?”
朋友的話把我繞糊涂了。“那我碰到的不是死去的老漢?可是,你不是說這里沒住戶了嗎?”
“這,這我就不敢確定了?!迸笥阎е嵛岬?,“這樣一個村寨,山高皇帝遠的,誰敢說不會發(fā)生一些怪事呢?怎么說呢,王老兄,這個,這些個老農(nóng)民,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戀家著呢。很可能有人偷偷跑回來了。對,這件事有多種可能性?!?/p>
“你是說,”我盯著他看,“我碰到的,是個跑回來的老農(nóng)民?”
“我沒說,我只是說這件事有多種可能。”朋友打哈哈說。
我想去看看那棵大柳樹,看看柳樹下的窯洞。
“天黑了,你也知道下山的路不好走,下次再看吧?!?/p>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往停車場那邊走,好像一停下就會遭到我的綁架。
天是真的黑了,我朝著堡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濃稠的黑色里根本看不到那棵柳樹。
王保忠,1966年生。著有長篇小說《甘家洼風景》,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竊玉》《我們?yōu)槭裁礇]有愛情》,散文隨筆集《家住火山下》《我們的火山》,紀實文學《直臣李殿林》《當農(nóng)民的日子》《遠逝的鄉(xiāng)土》等。曾獲第三屆趙樹理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山西省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小說月報》第十四屆全國短篇小說百花獎、第十四屆北方十五省市優(yōu)秀文藝圖書獎、首屆郭澄清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