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這是上海冬季的一個雨夜,又冷又濕,一團(tuán)漆黑。
我們夫婦,與我少年時代的朋友夫婦相約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餐館吃飯,慶祝我們夫婦幾天前的生日。他們剛從加拿大回來,錯過了那次生日聚會。那天晚上到處都濕漉漉的,人行道樹上秋天結(jié)下的懸鈴又濕又黑,好像無數(shù)懸掛的逗號和句號。他們帶來了禮物,裝禮物的紙袋在潮濕的空氣里也變得軟塌塌的了。自從他們移民去了加拿大的維多利亞島,我們就不能像從前那樣時時見面吃飯了。
霉干菜燒新鮮黃花魚,塌棵菜炒冬筍片,雞汁百葉結(jié),四喜烤麩,都是江南菜,老口味。如今孩子們遠(yuǎn)在天涯,父親們業(yè)已往生,我們圍桌團(tuán)團(tuán)坐下,慶生。
漸漸地,他們說起維多利亞島初冬時,溪流里會擠滿洄游的大馬哈魚。每年十一月開始,已長得有一米多長的大馬哈魚,會成群結(jié)隊從大洋游回維多利亞島的淡水溪,它們的出生地。總算回到溪流里,母魚沉到河底,拼命擺動身體和尾巴,在卵石中刨出一個小巢穴,臥到里面產(chǎn)卵。等產(chǎn)完卵,公魚跟上去給卵受精。而母魚再奮力向前,去刨另一個小坑。到它們完成繁衍,身體都已經(jīng)敗壞,尾巴大多數(shù)已殘缺不全,身上傷痕累累,鱗也都掉得差不多了。翻江倒海的生育繁衍完成,它們的身體很快衰亡,死在自己出生的溪流里。龐大的尸體一旦失去向前的力氣,就被水流沖回大海。但有時,尸體太多,將溪流都堵住了。老鷹、禿鷲和狗熊,從四面八方趕來吃它們。尸體被吃得支離破碎,漸漸腐爛了。工人們就開著卡車來,把那些尸體清運出去。此時,已冬盡春來,它們產(chǎn)下的魚卵變成了小魚,小魚們在清爽的溪流中成長,等待離開溪流,去往大洋的那一天。
伙計端來四大碗慶生的陽春面,還是我們小時候的口味,有豬油和香蔥氣味的裊裊熱氣,白色的。
從清湯里挑起柔軟的細(xì)面,念起那些遙遠(yuǎn)的大馬哈魚——千里萬里無垠的大洋里,它們是怎么找到歸途的啊。
那總是薄霧彌漫的楓樹林,那寒冷清澈的溪流,因為大馬哈魚變得神秘起來,如一個宿命之地。
我們計劃下一個秋天,要去看看全力以赴、慷慨赴死的大馬哈魚,看看那條擁擠著傷痕累累、鱗片斑駁的魚脊的溪流。
所以旅行并不簡單。也許可以追溯到這個人早年的生活,內(nèi)心的愿望,生活中無解的難題,以及生活中重大的獲得與失去,或者他深藏于心浩瀚幽暗的潛意識。旅行看上去與度假沒有兩樣,其實它要的不是休息。旅行是由一個人內(nèi)心的某些無形的感情,推動他走向陌生大地的過程,就好像我想去看看大馬哈魚,這是由人生中最復(fù)雜的內(nèi)在部分決定的。
那個雨夜,在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被雨水打濕的幽暗街道上見到那些銀色的大魚。它們拼死向前的樣子,也許就是我們父親年輕的時代,也許也是我們自己的年輕時代。11月的維多利亞島就像自己心里那個不可觸摸的世界。那條湍急的綠色溪流,怎么想怎么像我們一代代人都要經(jīng)歷的人生。有時候,去一個地方旅行,就是走回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22年的旅行經(jīng)驗讓我熟悉了這種陌生之地的召喚。
這陌生之地好像與你毫不相干似的,拿著地圖你也不免會走錯路,睡在陌生的床上總是怎么也睡不踏實,但總有一刻讓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這陌生而隔膜的地方,透露出不可思議的熟悉,就像夢境重現(xiàn)。你以為在探索一個新地方,其實卻是在探索你心中那些尚未明了的角落。
所以,旅行是復(fù)雜的心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