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偉
很多寫作者都說,童年時期的生活對自己幾乎影響了一生,對此我也深有同感。相對當(dāng)下更加糟糕的環(huán)境,我還是為自己生在上世紀70年代感到幸運。我生在離魯山小城不遠的上洼村,村后是一座小山,屬于伏牛山的余脈,山勢起伏,尚有小泉隱現(xiàn)。小小的村子為多種雜木所籠罩,可以聽到各種鳥雀的叫聲,因為地勢低洼,村子里外多是溝渠和坑塘,是適合鳥雀動物和詩人居住的地方。讓我感到快樂的是,在村里可以借到一些好書。我沒認識多少字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閱讀,父親在工廠上班,那時候比我多認識一些字,有時候會買回一兩本連環(huán)畫回來,偶爾還會帶我到不遠處的縣劇院看戲。雖然年齡不大,我看得還是非常投入,常常會為劇中的某個角色擔(dān)心或迷戀不已。我每周會攢一毛錢左右,和小伙伴們一塊進城,我不舍得買其他的東西,只買連環(huán)畫和小故事書。大約上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已開始借較大部頭的書來看了。當(dāng)時讀到了《岳飛傳》、《水滸傳》、《三國演義》等。有一年在姨家,姨夫看我捧著又大又厚的《封神演義》,頗有點不以為然地說你能看得懂嗎?不過,我們永遠不要低估小孩子的理解和想象的能力,10歲以前讀到的那些書,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描繪出許多場景和情節(jié)。在村里還借到過一本張潔的小說集《愛是不能忘記的》,其中《從森林里來的孩子》,讓我久久不能忘記。
除了閱讀,我感到慶幸的是即使上了學(xué),也沒有幾門功課。我們有大量的時間在課堂上走神、扮鬼臉,在山林水塘里玩耍。我在燕窩早年給我做的一篇訪談里說,小時候從來沒有用過臉盆,我家門口就是小溪,無論冬夏,早上起床跑過去洗一把就好了。母親幾乎不識字,在家干農(nóng)活,父親上班,從來沒有過問過我一次功課,我只管去玩。小小的村子,人本來就不多,大人們忙著干活,小孩子們忙著玩耍。我最喜歡的的游戲就是逮魚,把門口的小溪上游堵一下,小魚就留在溪水的小坑里,很好抓。抓完了放小桶里看,看完了再放回小溪,像西緒弗斯那樣。村后小山有桐樹林、核桃樹林、柿樹園、蘋果樹園等,我常常是從一個林子鉆到另一個林子,看各種的花草,聽各種的鳥叫,遇見突然跳出的兔子,就大聲吆喝:兔兒,兔兒……,那時,大自然是我最好的心靈讀本。初中時喜歡上了畫畫,美術(shù)小組的邢老師經(jīng)常趁著星期天,帶我們一幫小伙伴上山寫生,畫倒沒畫幾幅,卻跑了很多沒去過的山野。有些朋友說我的詩歌畫面感比較強,應(yīng)該是與那時培養(yǎng)的用繪畫的眼光看世界有很大關(guān)系。同學(xué)們都在訂閱《數(shù)理化》之類的書,說什么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卻訂閱了《童話大王》和《故事世界》。大家都在哇哇地背書或演算的時候,我和皮皮魯、魯西西正在另外一個世界漫游。
真正開始喜歡上詩歌,是高中的時候。我和一個喜歡的女孩子通信,她每次都會在信后附一首詩。我也跟著附給她。那時候可以讀到的好詩歌不多,而能較為準確地表情達意的更少,我就開始把幾首拆開,拼湊一首給她,后來干脆自己寫起來。離學(xué)校不遠是縣圖書館,我每天下午去借書,那時胃口真好,上課下課都在讀,幾乎每天一本,一套《靜靜的頓河》四天讀完,有些句子還能背下來——《約翰·克里斯多夫》、《金閣寺》、《復(fù)活》、《古都》……幾乎把小小的圖書館翻了個底朝天。有一天,我在同桌的筆記本里發(fā)現(xiàn)了一首詩,顧城的《遠和近》,與以前讀到的詩歌頗為不同,很是喜歡,問他從哪里弄的,他說是哥哥從雜志上抄的。我就去了縣圖書館閱覽室,那里有過期閱覽架,12期合訂本,我一冊一冊地翻各種詩刊和文學(xué)雜志,把北島、顧城、楊煉等幾個人的詩歌一首一首抄在筆記本上。期間還遇見過西川、王家新、歐陽江河的幾首,還有翟永明的《靜安莊》,也甚入眼,一并都抄了下來。在辛勤抄詩的時候,有一次過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說你寫詩?我說嗯。他說我叫黃巖也寫詩,然后給我留了個地址,叫我抽空去找他。我在他家看見兩個小書架,有不少從未見過的好書,很是欣喜。從他那里借回來顧城的詩集《黑眼睛》和兩本《現(xiàn)當(dāng)代世界詩壇》,回去連夜抄錄。以前只是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泰戈爾、雪萊、拜倫、濟慈他們的詩集,一看到布羅茨基和艾呂雅他們,真被驚呆了。從此以后,我寫的詩歌同學(xué)們就看不懂了,拿給文學(xué)社的指導(dǎo)老師,她說不錯,不過她也看不太明白,堅持吧。
高二的時候,學(xué)校附近的小街開了個自選書店,在里面買到了克勞德·西蒙、加繆、略薩他們的書,并結(jié)識了店主馮新偉,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他白天經(jīng)營書店,晚上我們常去一家小店。一瓶二鍋頭,一盤花生米,一份黃瓜,我們可以聊詩到半夜?,F(xiàn)在想想,那時的店主真是淳樸?;椟S的小店,隔著木架和一株龍舌蘭的女店主姐妹,一直在記憶里。午夜過后,去他化肥廠的小院,聽音樂,閱讀,談詩歌,直到天蒙蒙亮我回寢室睡覺。從他那里借到了??思{的中短篇小說集,彭燕郊、北島他們編的《國際詩壇》等。學(xué)校南面是個小村,穿過小村就是田野,當(dāng)時學(xué)生們大多喜歡到田野里背書。我也經(jīng)常帶了書去大聲地念誦,不過不是課本,而是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或者是迪蘭·托馬斯……當(dāng)時幾乎每天都能寫,有時候做夢也在寫,醒的時候還能記住一些句子。整個高中期間,就是讀書、背誦詩歌、逃學(xué)、喝酒、在大街上、田野里或沙河邊溜達。高考時數(shù)學(xué)基本只會做選擇題和填空,蒙了60分,政治從來沒聽過,靠著語文和英語等勉強考了個師專。上師專時,經(jīng)馮新偉介紹,認識了當(dāng)時生活在平頂山的詩人森子、海因、羅羽、老船、藍藍等。當(dāng)時大家聚會比較多,常常是他們談詩論藝,我在一旁側(cè)耳傾聽,一句話也插不上,只是碰酒時舉下杯子一飲而盡。我常常對朋友們說,我因生活在平頂山而感到幸運,能在年齡不算很大的時候遇到這么多優(yōu)秀的詩人。那時候雖然手低,眼卻很高。除了國外那些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國內(nèi)基本上只閱讀古典哲學(xué)、歷史、詩詞文賦。民國時代的作家最喜歡的是沈從文。閱讀之余,就是溜達、喝酒、寫東西,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qū)懥艘槐居忠槐?,幾乎全是?xí)作,沒有幾首像樣子的。
畢業(yè)以后,沒有按分配回縣城教書,留在平頂山打工,雖然收入不高,但是因為內(nèi)心安靜,沒有更多欲求,生活得還是很自在的,一碗拉面加點牛肉,配上幾兩酒,回到住處,依然是悠然地讀書、寫字、聽音樂。從初中到開始工作,一路上認識了很多寫東西的朋友,到如今堅持下來的沒有幾個。還有一些人埋怨是因為詩歌影響到了他們的正常生活。而我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常常是很快就把當(dāng)天的工作做完了,心就回歸了自我,中午休息就可以看書、走神。坐在馬路牙子上,人來車往,并不影響我拿出書來讀。我讀杰克倫敦傳,說是他一天工作近二十個小時,還有時間寫長篇小說,讓我驚訝不已,不過我可做不到。我覺得人要活得安靜自在,詩才能語出自然。感謝詩人簡單,在2000年手把手教會我上網(wǎng),進入詩生活、外省等網(wǎng)站,讓我的視閾再次開闊。除了平頂山的師友,外地的詩人朋友大多是從網(wǎng)上認識的。那時候大家交流的風(fēng)氣還是很正的,多愿仔細地閱讀別人的作品,并且做出多或者少的點評,很多人也因此而受益。不像今天,大多數(shù)人越來越浮躁,作品看不看隨手點個贊。我在網(wǎng)下閱讀,寫作,在網(wǎng)上交流,有不少朋友們較為認可的作品都是那時候產(chǎn)生的。
此后就是繼續(xù)生活、工作、閱讀和寫作。因為閑暇的時間多,也多是無人可對談,幾乎每天都要喝點酒,半暈或醉。詩是酒前酒中酒后都可以寫,狀態(tài)好的時候?qū)懙煤靡稽c,不好的時候?qū)懙貌钜稽c。我一直喜歡中國的老莊、陶潛、李白和蘇軾,喜歡曠達自在的人。生在當(dāng)下中國,曠古未有的時代,郁悶在所難免。不過,我還是過得相對靜心。有一次在荊紫關(guān),我快喝醉的時候也高談闊論了一番,大約是在這個時代,要清醒地隨波逐流,學(xué)會像莊子那樣坐在時代高高的山頂,看人間鳥來蟲往,江山代謝,偶或擊顱而歌,在無用的大樹下乘涼,乘葫蘆腰舟而浮游于夢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