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亨利?!げ疇?/p>
初看題目,會讓人以為是一篇雜文,其實,它是一篇小說,十分精彩。在伯爾的筆下,漁夫和游客這場幽默有趣的對話,濃縮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作為戰(zhàn)敗國的德國廢墟似的風貌及來自德國大眾的一種獨特形態(tài)。我還有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這個故事早被國人借鑒來當心靈雞湯,只不過變味了。
歐洲西海岸的某港口泊著一條漁船,一個衣衫寒磣的人正躺在船里打盹兒。一位穿著入時的旅游者趕忙往相機里裝上彩色膠卷,以便拍下這幅田園式的畫面:湛藍的天,碧綠的海翻滾著雪白的浪花,黝黑的船,紅色的漁夫帽?!斑青?。”再來一張:“咔嚓。”好事成三嘛,當然,那就來個第三張。這清脆的、幾乎懷著敵意的聲音把正在打盹兒的漁夫弄醒了,他慢吞吞地支支腰,慢吞吞地伸手去摸香煙盒;煙還沒有摸著,這位熱情的游客就已將一包香煙遞到了他的面前,雖說沒有把煙塞進他嘴里,但放在了他的手里,隨著第四次“咔嚓”聲打火機打著了,真是客氣之至,殷勤之極。這一連串過分殷勤客氣的舉動,真有點莫名其妙,使人頗感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這位游客精通該國語言,于是便試著通過談話克服這尷尬。
“您今天一定會打到很多魚的。”
漁夫搖搖頭。
“聽說今天天氣很好呀。”
漁夫點點頭。
“您不出海捕魚?”
漁夫搖搖頭,這時游客心里感到有點抑郁了。
“噢,您覺得不太舒服?”
這時漁夫終于不再打啞語,而開始說話了?!拔疑眢w特棒,”他說,“我還從來沒有感到像現(xiàn)在這么精神過?!彼酒饋恚煺挂幌滤闹?,仿佛要顯示一下他的體格多么像運動員,“我的身體棒極了?!?/p>
游客顯得越來越迷惑不解,他再也抑制不住那個像要炸開他心臟的問題了:“那么您為什么不去打魚呢?”
回答是不假思索的,簡短的?!耙驗榻裉煲辉缫呀?jīng)出去打過魚了?!?/p>
“打得多嗎?”
“收獲大極了,所以用不著再出去了。我的筐里有四只龍蝦,還捕到二十幾條青花魚……”
漁夫這時完全醒了,變得隨和了,話匣子也打開了,并且寬慰地拍拍游客的肩膀。他覺得,游客臉上憂心忡忡的神情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說明他是在為自己擔憂。“我甚至連明天和后天的魚都打夠了,”他用這句話來寬慰這位外國人的心,“您抽支我的煙嗎?”
“好,謝謝?!?/p>
兩人嘴里都叼著煙卷,隨即響起第五次“咔嚓”聲。外國人搖著頭,往船沿上坐下,放下手里的照相機,因為他現(xiàn)在要騰出兩只手來強調(diào)他說的話。
“當然,我并不想干預您的私事,”他說,“但是請您想一想,要是您今天出海兩次,三次,甚至四次,那您就可以捕到三十幾條、四十多條、五六十條,甚至一百多條青花魚……請您想一想?!?/p>
漁夫點點頭。
“要是您不只是今天,”游客繼續(xù)說,“而且明天、后天、每個好天氣都出去捕二三次,或許四次──您知道,那情況將會是怎么樣?”
漁夫搖搖頭。
“不出一年您就可以買輛摩托車,兩年就可再買一條船,三四年說不定就有了漁輪;有了兩條船或者那艘漁輪,您當然就可以捕到更多的魚──有朝一日您會擁有兩艘漁輪,您就可以……”他興奮得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您就可以建一座小冷庫,也許可以蓋一座熏魚廠,隨后再開一個生產(chǎn)各種漬汁魚罐頭廠,您可以坐著直升機飛來飛去找魚群,用無線電指揮您的漁輪作業(yè)。您可以取得捕大馬哈魚的權(quán)利,開一家活魚飯店,無需通過中間商就直接把龍蝦運往巴黎——然后……”外國人興奮得又說不出話了。他搖搖頭,內(nèi)心感到無比憂慮,度假的樂趣幾乎已經(jīng)無影無蹤。他凝視著滾滾而來的排浪,浪里魚兒在歡快地蹦跳。“然后,”他說,但是由于激動他又語塞了。
漁夫拍拍他的背,像是拍著一個吃嗆了的孩子。“然后怎么樣?”他輕聲地問。
“然后嘛,您就可以逍遙自在地坐在這里的港口,在太陽下打盹兒──還可以眺望美麗的大海。”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樣做了,”漁夫說,“我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港口打盹兒,只是您的‘咔嚓聲把我打攪了?!?/p>
這位旅游者受到這番教導,便從那里走開了,心里思緒萬千,浮想聯(lián)翩,因為從前他也曾以為,他只要好好干一陣,有朝一日就可以不用再干活了。對這位衣衫寒磣的漁夫的同情,此刻在他心里已經(jīng)煙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一絲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