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從一開始,伊恩·布魯瑪的《零年:1945 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就有一個更為私人的視角,就如同托尼·朱特撰寫《戰(zhàn)后歐洲史》源于1989年12月在維也納火車站轉車時耳聞目睹到東歐世界的崩潰一樣,布魯瑪從他父親的經歷中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切入角度。他的父親在“二戰(zhàn)”期間還是一個學法律的大學生,因為拒絕在效忠德國的宣言上簽字,東躲西藏地從荷蘭淪落到德國的集中營,又陰差陽錯地輾轉到了柏林,一直待到戰(zhàn)爭結束。經過六個月的長途跋涉,他終于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家鄉(xiāng)。
但是布魯瑪感到困惑的地方,不是因為父親痛不欲生的經歷,而是他回到荷蘭繼續(xù)自己的大學生涯之時,需要接受一種慶祝生還的整人儀式,這些新人被稱為“胚胎”,被人扯著嗓子罵、戲弄,甚至人擠人被關進狹小的地窖里,稱之為“玩轉達豪集中營”。父親說這種整人行為很正常,是大學延續(xù)多年的慣例。布魯瑪說:“這種‘事情很正常的思路似乎提供了一條幫助理解的線索。人們太想回到納粹占領前他們熟知的那個舊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沒有炸彈,沒有集中營,沒有殺戮,而整整‘胚胎則稀松平常。這種想法意在重溫舊夢,恢復傳統(tǒng),似乎這樣,就算回歸了本原?!?/p>
但世界已經摧毀了,想要重建一個新的世界并非如此簡單?!读隳辏?945》是一本零度敘事的歷史教科書,不是側重戰(zhàn)后世界秩序的重建,而是深入歷史的縫隙,通過各種歷史參與者的回憶錄,打撈那些觸目驚心的摧毀片段。這些片段一方面是戰(zhàn)爭的延續(xù),一方面是無政府主義之下人性之惡的爆發(fā),無論是殺戮、饑餓、隔絕、復仇、驅逐,都充滿了令人作嘔的畫面。對一個建立在歷史廢墟上的世界的仔細觀看和審視,成為了這本書獨一無二的情感維度。
20世紀有很多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份,但是只有1945是建立在過去與未來的連接點上,是對一個舊世界的徹底摧毀,是對人類文明的集體拷問,是對戰(zhàn)爭傷害的一次重新認識。迄今為止,在所有關于這個歷史階段的書籍當中,也只有布魯瑪的這本從如此私人的角度審視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說白了,只有個體的視角才能擺脫上帝視角的殘酷、全知視角的桎梏。這是這本書的優(yōu)勢,當然在很多大歷史的寫作者看來,這同樣是它的短板。
我們都變成了歷史的人質,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但布魯瑪反對的就是這種眾口一詞的歷史書寫,相對于廢墟之上的那些烏托邦建筑,他更關心被掩埋在歷史廢墟下的碎片。因為取材于很多親歷者的回憶、幸存者的呢喃,《零年》顯得情感豐沛、細節(jié)豐滿,各種記錄回憶充滿了與大歷史相悖的人性復雜。比如,戰(zhàn)爭時期的女人很容易成為被侮辱與損害的對象,這樣的控訴充滿了大歷史,但戰(zhàn)爭時期男性的缺席,同樣給女性提供了一個反抗家庭和社會偏見的契機。1945年的夏天燃燒著漫長的情愛之火,外國軍人與所駐國女性或出于貪婪,或出于情欲,或出于寂寞而沉浸其中。
另外一個讓人印象很深的細節(jié),在盟軍剛剛解放貝爾森集中營時,長期的疾病與饑饉、折磨與摧殘,使大部分女人已經喪失了活動的能力,就連食物也成為了殺人利器——囚犯的腸胃已經無法消化食品。這個時候有人送來了很多口紅,這些化妝品竟然讓那些奄奄一息的女人煥發(fā)了生機,她們將嘴唇涂得緋紅,就好像口紅讓她們的人性開始復蘇。除了口紅,集中營的濫交也同樣令人驚訝,這同樣是人性的一部分。因為性愛已經不單單是魚水之歡,更多是一種“抗拒滅亡的行為”。
這當然只能是并未見諸大歷史的插曲。在1945年,政客們忙著繪制戰(zhàn)后的世界地圖,劃分各自的勢力范圍。重建戰(zhàn)后的國際秩序是這一年最為緊迫的事實,也正是忙于趕著向前走,很多歷史的創(chuàng)傷就被草草掩埋。所謂“零年”大概就是一個新的烏托邦,是一種決不讓歷史重演、重新建構一個美麗世界的決心。但是歷史最大的吊詭也在這里,當人們極力想與過去撇清關系,急忙忙勾畫未來藍圖的時刻,往往遭遇的是過去的歷史重演。
1945年是清算歷史的時刻:清算納粹余孽——戰(zhàn)后的紐倫堡審判第一次引入了反人類罪來給納粹戰(zhàn)犯定罪,但是同樣引發(fā)爭議的是,我們如何在法庭上用這種集體性的罪來審判個體的納粹戰(zhàn)犯?還有一點,蘇聯同樣存在著集中營和大屠殺,國際法庭為何視而不見?還有清算德國人——當納粹戰(zhàn)犯可以合理清算的時刻,德國人成為了很多復仇者“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對象,丘吉爾和斯大林甚至認真考慮過將德國人流放和殺戮一批,以儆效尤。甚至還要清算猶太人——猶太人幸存者回到故鄉(xiāng),同樣受到了冷漠的對待,多年來的反猶主義偏見已經深入人心。當然要清算叛國者——俄奸也好,法奸也好,對這些人的清理與尋找戰(zhàn)后英雄一樣重要,這是重建秩序合法性的基礎。正如布魯瑪所言,戰(zhàn)爭不僅讓國家山河破碎,而且在精神上也禮崩樂壞,人們的冷漠腐蝕了公民意識,只有尋找抵抗英雄、懲治叛國者,才能重新喚起公民意識。
1945年也是重建歷史的時刻,但是歷史的重建卻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曲折。為了尋找到恢復正常生活的理由,需要掩埋尸體、擦干血跡、握手言和、互相妥協、爭取共識。布魯瑪寫道:“就這樣,‘零年在感恩與焦慮的基調中落下了帷幕。人們對世界大多數地方取得的和平感到欣慰,但不像過去那樣對美好未來抱有幻想,同時也為愈加分裂的世界感到擔心?!狈至训牟粌H是世界,還有傷痕累累的心靈、命懸一線的文明、飽受折磨和考驗的人性。
《零年:1945 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
作者:(荷) 伊恩·布魯瑪
翻譯:倪韜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