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
大雨。窗外被粉筆涂灰了,煙雨暗千家。
窩在家里讀汪曾祺。開首第一篇《花園》,看了竟有些難過,因為我嗅到一股記憶的味道。美麗的記憶,有顏色,有聲音,有味道。中長鏡頭,近景,特寫,頻繁切換,輕重緩急,時間交錯。好像那個長大了的孩子通過時光隧道走回那個園子,看小時候的自己四處玩耍。把以前不經意的細節(jié)定格放大,原來從來不曾忘記過啊。
記憶中的味道,會留存長遠。汪曾祺將自己的一個集子命名為《晚飯花集》,也是源于童年的記憶?!拔业难劬锩刻於加型盹埢???吹酵盹埢?,我就覺得一天的酷暑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里生了出來,身上的痱子也不癢了,很舒服;有時候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也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p>
他記憶中的植物是跟人結合在一起的?!跋肫鹄C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的東西……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地開,在我看書做事時,它會無聲地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
他記住秋海棠,是因為生肺病去世的母親。母親臨終前住的小房外的小天井里,不知道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p>
草木記錄的不僅是時序,還有對人的感情。
但是看著看著,一會兒嗟嘆,一會兒又忍不住笑出來。因為汪曾祺有一顆天然活潑的童心,那種散漫的稚氣,總是在草草幾筆中冒出來。
他說,“秋葵不是名花,然而風致楚楚。古人詩說秋葵似女道士,我覺得很像。雖然我從未見過一個女道士。”寫毋忘我藍色很正,“為什么西方人把這種花叫做forget—me—not呢?是不是思念是藍色的?昆明人不管它什么毋忘我,什么forget—me—not,叫它‘狗屎花!這叫西方的詩人知道,將謂大煞風景?!睂懪D梅花,想起小時候上樹幫姐姐們折花,還穿成各式各樣的臘梅珠花,用自己的創(chuàng)意在珠花中嵌幾粒天竺果,那真是好看,很得意地送人插戴?!拔覒摦斠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么屁小說!”
不一一列舉。汪曾祺的散文短,直接,通透,淡若無質,卻帶著余味,總想再多看一點,卻沒有了。這老先生,吊人胃口嘛。
“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君若亦歡喜,攜歸盡一樽”,這是他的自我評價。亦茶亦酒,邊看邊喝,風雨不歇。
書摘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于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xiàn)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yǎng)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么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里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里總掛一只鳥籠,我相信即是現(xiàn)在也掛一只的。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顏色都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于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里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著重新著色后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里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地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么唱過吧。有時甚么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