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文

春寒料峭中，延安魯藝秧歌隊在鑼鼓、嗩吶、手風琴的伴奏下，熱氣蒸騰地走出橋兒溝以后，就被聞聲趕來的觀眾一路擁到城北門外文化溝溝口。

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山人海，歡聲雷動?！赌夏酁抽_荒》《運鹽》《兄妹開荒》等廣場小歌劇，依次地上演著，其中贏得掌聲、喝彩聲最多，最為引人注目的是秧歌劇《兄妹開荒》。伴隨著熱烈的開場鑼鼓和兩聲雄雞打鳴，頭扎著白羊肚毛巾英雄結(jié)，身穿毛藍短褂，腰系紫紅色的粗羊毛圍巾，肩扛镢頭的男主角“哥哥”，踏著輕快的秧歌舞步，邊走邊唱：

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

叫得太陽紅又紅；

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熱炕上做呀懶蟲……

緊接著，扮相俊俏的“妹妹”身著藍褲花襖，腰系大紅緞帶，肩挑一副送飯籃子，在鑼鼓聲中扭著輕盈曼妙的秧歌優(yōu)雅地上場。場內(nèi)有些觀眾對演員熟悉，一個小伙子大聲指點著：“那是王大化！”而身旁的老媽媽，揉了揉眼睛，問著女兒：“你看那個女主角嬌娃，是誰呀？”女兒說：“她叫李波。”

這一天，是1943年的農(nóng)歷正月初一。演出獲得了巨大成功。隨后，秧歌隊又先后去中央黨校、八路軍總部拜年。最后一站是依山鄰水的棗園。露天舞臺設在村落的打谷場上，天色已晚，大型的汽燈亮了起來。毛澤東、朱德、周恩來、任弼時、陳云等黨中央領導人，坐在沒有任何取暖設施的谷場的小板凳上，同棗園的老百姓一起。興致勃勃地觀看著演出。

這出廣場秧歌劇，鄉(xiāng)土氣息濃郁，劇情卻十分簡單：哥哥在山上開荒，妹妹前來送飯，哥哥有意逗趣，假裝睡懶覺。妹妹見了，非常氣惱，不肯給他開飯。哥哥看妹妹當真了，趕忙進行解釋。二十幾分鐘的小戲，生動地表現(xiàn)了當時邊區(qū)生產(chǎn)自救的重大主題。

晚風勁吹，塵土飛揚，毛主席的身上也落了一層黃土，但他并不介意。身邊的工作人員大概是怕風塵嗆著他，給他戴上一個大口罩，但他馬上用手拉開，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表演，不時地縱聲大笑。他是從心底里為《兄妹開荒》的演出叫好呢！

當時有人撰文說：毛主席那忘情的笑啊，像朝霞股燦爛。詩人戈壁舟在詩歌《毛主席笑了》中寫道：有了毛主席的文藝方向，秧歌隊到處扭唱。我們給毛主席表演，毛主席親自到場。大秧歌一完都往下坐，王大化演出《兄妹開荒》寫的就是領袖觀看《兄妹開荒》的場面。

演出在觀眾與演員歡情互動的熱烈氣氛中結(jié)束了，毛主席笑容可掬地握著王大化的手，夸贊他：“演得真好l謝謝你?！比缓螅麑ι砼缘闹斓驴偹玖钫f了一句：“這才像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樣子嘛！”朱德也連聲贊道：“不錯。今年的節(jié)目與往年大不同了。革命的文藝創(chuàng)作，就是要密切結(jié)合政治運動和生產(chǎn)斗爭??！”

由于領袖的表彰和廣大群眾的熱烈歡迎，春節(jié)過后，延安《解放日報》用整版篇幅刊載了《兄妹開荒》劇本和音樂曲譜，同年4月還發(fā)表社論《從春節(jié)宣傳看文藝的新方向》，肯定《兄妹開荒》是一個“很好的新型歌舞短劇”。

對于這出小戲，想不到戎馬倥傯中的毛主席竟然始終懷有深厚的感情。后來，有一次他依稀地聽到有人在唱《兄妹開荒》，便循聲走出窯洞，發(fā)現(xiàn)是任弼時的小女兒遠征在表演，只見她扮完哥哥又扮妹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十分可愛。主席夸獎她，說：“哎喲，這孩子唱得還真不錯嘛！”

二

《兄妹開荒》的首演轟動了延安，轟動了陜甘寧邊區(qū)。一傳十，十傳百，只要有魯藝秧歌隊的演出，十里八村的老百姓就奔走相告，跟著觀看，幾乎場場不落空，有的干脆帶上干糧跟著走。常常是觀眾們眼看著秧歌隊進了魯藝校門之后，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這天，魯藝秧歌隊剛剛出發(fā)，橋兒溝的三個賣雜貨的小商販，就騎著自行車追趕，整整一天，秧歌隊所到之處，他們都形影不離。當?shù)厥?，延長縣的一個“傘頭”（秧歌舞中領舞領唱的演員），頭上挽著虎豹頭結(jié)，身穿老羊皮皮襖，背上搭著一個褡褳，脖頸上插著長煙袋桿，跟著秧歌隊走了三天，才猛地記起原是要走親戚的事兒。川口鄉(xiāng)的一個聾人，竟然也跟著秧歌隊看了好幾天呢！成千上萬的觀眾，看著他們熟悉卻又覺得新鮮的新型農(nóng)民形象，長時間地沉浸在歡樂氣氛之中。

小戲在延安不知道演唱了多少場，可觀眾們就是百看不厭。在魯藝文學院校內(nèi)，只要鑼鼓敲響，東山上的文學系、美術系和院部的師生以及橋兒溝附近的老鄉(xiāng)們，一瞬間就會蜂擁而來，把教堂旁邊的空地擠得水泄不通。

開始時，觀眾是聚精會神地觀看；不知不覺間，他們就投身其間，與演員一道歌唱了?！缎置瞄_荒》中《向勞動英雄們看齊》這支歌，很快便在群眾中流行開來，變成了一曲新民歌，甚至老百姓家里辦喜事，那些民間樂手也要反復地吹奏。

王震同志領導的三五九旅，在開發(fā)南泥灣的大生產(chǎn)運動中創(chuàng)造了出色業(yè)績，魯藝秧歌隊前去慰問。當唱到《向勞動英雄們看齊》這支歌時，數(shù)以千計的戰(zhàn)士，一齊舉起镢頭，和演員一同歌唱：

哥哥我前面開荒地，

妹妹來打土多賣力，

趕上那邊區(qū)眾英雄，

學習模范齊努力……

沸騰的歌聲在南泥灣的山野里久久地回響。

繼王大化和李波在延安首演之后，各地一些著名演員也紛紛上演這一劇目。于藍與王大化聯(lián)袂演唱《兄妹開荒》的劇照，懸掛在楊家?guī)X中央大禮堂的墻壁上，收藏進上海音像資料館；歌唱家王昆與著名演員陳強合作演出的劇照，陳列于魯藝舊址的展室；而趙麗蓉、郭蘭英分別于1945、1948年在張家口演出《兄妹開荒》的場景，至今人們?nèi)杂洃洩q新。

老一輩歌唱家中，王昆與《兄妹開荒》的緣分是最長久的。從延安到北京，她足足演唱了60多年。2009年8月9日晚，北京國家大劇院燈火輝煌。紀念王昆從事革命文藝工作七十周年演唱會上，84歲高齡的王昆與陳佩斯聯(lián)袂演唱的《兄妹開荒》，贏得了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紀念著名音樂家安波誕辰七十周年作品演唱會，則是以《兄妹開荒》壓軸。

《兄妹開荒》的清歌，不僅響徹了整個陜甘寧邊區(qū)。以至各個解放區(qū)，同時也傳到了國統(tǒng)區(qū)。它的演唱把云南大學紀念五四運動的大型篝火晚會推向了高潮；而且，跟隨西南聯(lián)大的文藝隊進入了北京城。王大化在大連演出時，贏得了蘇軍官兵的狂熱喝彩和熱烈擁抱。

當時，陪都重慶也掀起了秧歌劇演出的高潮。1945年，在紀念新華日報成立七周年的晚會上，由周恩來同志組織的秧歌劇登場演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扮演《兄妹開荒》中哥哥角色的，竟是八路軍辦事處救亡俱樂部主任榮高棠。只見他身穿陜北農(nóng)民的對襟短褂，頭扎羊肚子毛巾，肩扛镢頭，快步上場，“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的歌聲一出口，便贏得了滿堂彩，整個廣場頓時沸騰起來。從此，《兄妹開荒》便成為榮高棠業(yè)余演出生涯的保留曲目。

將近40年的時間流過，南方局的老前輩應邀齊聚重慶紅巖村。重游舊地，往事如昨，大家心潮澎湃，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榮高棠扮演的《兄妹開荒》角色，想起那歡樂喜慶的氣氛。在孔原、童小鵬等同志的熱情邀約下，年過七旬的榮高棠神采奕奕地欣然登場。依舊是當年的服飾：典型的白布小褂上系著一條腰帶，寬闊的肩膀上扛著一把雪亮的镢頭，英姿不減當年，歌聲依然高亢，舞步還是那樣靈活。一曲方罷，榮老就詼諧地對觀眾說：“現(xiàn)在該輪到我這個演哥哥的偷懶睡覺了”。話音未落，他就順勢半躺在身旁的道具椅子上。歌聲、笑聲、掌聲、喝彩聲，頓時響成一片。翌年，在中國第五屆全運會閉幕式上，擔任組委會顧問的榮老與著名青年歌唱家遠征合作，再一次表演了《兄妹開荒》，他的神態(tài)，他的豪情，分明又回到了青年時代。

三

這一劇目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它是在延安精神、文藝座談會《講話》指引下，眾多文藝工作者辛勤耕耘、刻苦努力的結(jié)果。

據(jù)首演者李波回憶：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魯藝領導指定王大化與她同編劇羊路由合作，編排一個節(jié)目。當時，邊區(qū)勞動英雄馬丕恩父女的事跡進入了他們的選材視野。幾天之后，他們就把編好的勞動英雄故事、歌詞與對白，送到有“民歌大王”之稱的安波那里，請他為之譜曲。于是，百忙中的安波，放下其他創(chuàng)作，抓緊晚上時間突擊譜曲。那個場面十分動人：小窯洞里，燈光如豆，安波坐在一張小桌子前，王大化與李波分列左右。安波的創(chuàng)作刻苦而又虛心，充分聽取他們的意見，一支曲子譜完，感覺不理想馬上就改。只是開頭的“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叫”一曲，就不知道改了多少遍，直到內(nèi)容、形式、風格、唱腔達到完美統(tǒng)一。

編劇羊路由說，《兄妹開荒》的創(chuàng)作，從醞釀到完成大約不到一個月，它是毛澤東發(fā)表《講話》后，延安掀起的秧歌運動中涌現(xiàn)出來的，是《講話》精神指引、催生的一部創(chuàng)新作品。它的題材直接來自于邊區(qū)大生產(chǎn)運動；劇本歌詞也是邊區(qū)民眾語言的生動提煉；它的曲調(diào)經(jīng)過多人創(chuàng)作篩選，最終吸納了邊區(qū)人民最為喜愛的郿鄂曲子音樂元素，并加以提煉升華。這些都是這部作品能夠廣受人民喜愛，且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羊路由與安波創(chuàng)新意識很強，善于繼承傳統(tǒng)、推陳出新，在充分尊重當?shù)孛耖g古老秧歌藝術特色的同時，又融入了一些新的文化元素，這樣，于親切、溫馨之外，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能夠寓教于樂。

時任延安中央黨校文藝工作研究室主任的李伯釗同志，談到她看《兄妹開荒》的感受時說：“劇中解放了的嶄新農(nóng)民形象，服飾、動作，說不出的自然和諧，那么土色土香的地道陜北農(nóng)民，被這兩個演員演活了，大家被他們動人的演技迷住了?！?/p>

作為中國歌劇十大經(jīng)典之一，《兄妹開荒》一直是人民大眾的最愛，喜聞樂見，久演不衰。

我生也晚，及至有幸踏上延安革命圣地，已經(jīng)是七十余年之后了。不要說當年的編劇作曲家、演唱者，無緣得見，甚至身臨其境的觀眾，多已故去。但是，由于我從小就喜愛這出戲，那故事、那曲調(diào)、那形象、那場景，依舊在深深地感染著我，耳畔不時地震響著那清脆歡快的歌聲。那天，參觀楊家?guī)X舊址，當我聽到講解員用地道的陜北腔表演《兄妹開荒》中的獨自：

自從（19）35年革命后，

俺們的日子

是一年更比一年強，

吃的穿的都不錯，

一家四口喜洋洋，那個喜洋洋。

腦子里立刻構(gòu)想了兩句歌詞：笙歌歲月情如海，錦樣年光唱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