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十個男生有九個半想當英雄,可世上又不能有那么多英雄,所以就得各顯神通。人不可貌相,誰說我就不會有一段刀劍生涯?
——摘自賈里日記
在賈里他們學校,高中部的男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們幾乎都是高頭大馬,衣著入時,能說會道。他們有時故意到初中部走一趟,引起低年級學生一陣肅靜。而在初中部中,初一又是最受輕視的,被叫做“六一娃”,仿佛他們和那些穿開襠褲吵著要糖的小家伙沒什么區(qū)別。賈里對這種不平等地位極為不滿,倒是賈梅她們無所謂,說她們小,她們就越發(fā)奶聲奶氣起來。
初一男生想在校園內一舉成名是多么困難,知名人士需要顯示特點,但賈里沒有任何特征,若臉上長個大疤倒也能醒目幾分。后來賈里發(fā)現(xiàn),較優(yōu)秀的成為大家偶像的男生幾乎都集中在籃球隊。所以一看到海報說籃球隊招考新隊員,他立刻就熱血沸騰。
入隊考核實在簡單,但出乎意外,不考彈跳,也不考反應,考官一腳把球踢得很遠,讓賈里去撿,又拿出一大堆雜物叫賈里抱著走幾步,然后拍拍他肩說:“祝賀你?!?/p>
賈里進校隊的消息不脛而走,妹妹賈梅更是熱心的消息傳播者,那些藝術團里搽慣洗面奶的女孩們也知道了,見了賈里就叫他“籃球新星”,有幾個還嘰嘰喳喳地叫道:“你該買糖請客!多榮幸呀,進了校隊!”
“下次比賽我們給你當啦啦隊!”
賈里很愿意大家奔走相告,特別是藝術團那些女孩的轟動,還有魯智勝的熱情鼓勵:“我這體重是沒法玩球了,你好好練,將來當國手,我嘛,當你經(jīng)紀人也行,當保鏢也行!”
周六下午籃球隊訓練,賈里一身新運動服進場,不料,當即被人擋在場外,說:“今天撿球的人有了,你在場外看衣服。”
“什么?!我是隊員?!辟Z里報出名字。
“知道,你們是編外隊員,專管撿球和看守正式隊員的衣服?!?/p>
一個晴天霹靂,賈里沒昏過去就算是堅強的,他當下就來個不告而辭—當這種零雜工嗎?請另請高明。
但是,賈里的名聲由此一落千丈,藝術團有些女孩叫他“吹牛專業(yè)戶”。賈梅為此紅了幾次眼圈。
賈里發(fā)誓要出名,要與眾不同。等到初三,說不定就老了,關鍵是在眼前迅速地成為知名人士。
今年秋游,學校讓初二以上學生全到蘇州看古代園林建筑,獨獨把初一安排在市區(qū)的長風公園。媽媽給賈里兄妹裝了許多好吃的,賈梅心意滿足,而賈里卻很窩火,搞什么,他不是那種只貪吃的娃娃,幾塊巧克力就能滿足。小學時去公園秋游還馬馬虎虎,現(xiàn)在是個別?;盏闹袑W生了,居然也去公園秋游,實在太沒名氣了,他很愿意和魯智勝一起混入去蘇州的隊伍里,哪怕餓一天也行,只要不死就沒問題。
可魯智勝得過且過,還作出很大度的樣子:“何必如此認真,放一天假玩玩,總比上課要開心!”
長風公園他們去過多次,很奇怪,人越大就越覺公園小。那假山和土包差不多,閉著眼就能爬到頂,剩下的就是劃船,嗬,全是些穿得花花綠綠的小學生在劃船,賈里也羞于同他們?yōu)槲椤?/p>
他們坐在岸邊,賈里一個勁說沒勁。魯智勝很體察朋友心境,說:“你覺得太平淡了,是嗎?可是出名是需要冒險的!”
“我才不怕冒險!”
“吹牛!假如有人掉進河里,你敢救嗎?”
“當然敢救!”
可惜,河面上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險情,總不能掀翻一條小船制造一個冒險機會。魯智勝說:“好啦,沒辦法檢驗?!?/p>
“真想檢驗也行。”
“怎么?”魯智勝蠢蠢欲動。
“你跳下水去,然后我來救你。這樣,我們兩個都出名了!”
魯智勝說:“那樣我會變成個丑角,再說,我怕水,是個旱鴨子!”—是個旱鴨子其實更逼真,會游泳還要人救?
接著他們兩個就商量如何兩個人同時成為英雄。魯智勝專出餿主意,說這兒是郊區(qū),去找個墳堆轉一轉,然后對大家說遇上鬼了,那鬼穿蘿卜褲,跳迪斯科。
“那不行,沒人相信,說不定大家會說咱們講迷信,老腦筋?!辟Z里搖搖頭。
“去找條蛇來也行,拎著它到處走?!?/p>
“對,最好是條毒蛇,吐著紅信子,這樣才驚險。”
“險是險,萬一它咬傷人……”
“抓住它的七寸就行!”賈里說,“喂它個蛤蟆?!?/p>
“不行,女生會說我們殘忍?!?/p>
這個瞻前顧后的家伙,假如面面俱到,哪還叫冒險!真是徹底的平庸。
正在想著機會,機會就向他們頻頻招手。
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叫:“快停下!停下!……喂,快抓住他!”他們兩個一躍而起,踮著腳伸長脖子,只見林蔭道上,一個年輕婦女正氣急敗壞地叫著,一手指著前方,像要哭出來似的,她穿著高跟鞋,因此跑得歪歪扭扭,步子很蒼老一樣。在她前面十多步的地方,有個青年在逃著,手里拿著個女士提包,紅顏色的。
“他搶她的包!”魯智勝尖叫著,嗓音都變了。
賈里只聽耳里轟的一下,陷入一種極度興奮狀態(tài),只在電視里見過那些力斗歹徒的勇士,沒料到,機會那么偏愛他。他什么也顧不得多想,說了聲:“上!”就像彎弓出箭一般呼嘯而去,直奔那個男人,有點奮不顧身。
那大盜也怪,被賈里攔腰一把抱住后,倒不拔出匕首什么的利器,只是破口大罵說:“你搗什么亂!再不松手我就揍你!”
這時,魯智勝大喘著趕到,看肉搏戰(zhàn)已經(jīng)拉開大幕,就喊著:“揍你這老賊。”掄起拳朝那大盜打去,沒料想被人家握住拳頭,猛力推了一把,一個趔趄倒在地上,臉埋在那兒,鬼哭狼嚎起來。
那女人也趕到,挺生氣地對賈里說:“你是哪個學校的?怎么這樣蠻橫?!?/p>
“你,你不是說,抓,抓他!”賈里急得語無倫次。
“搞什么,我們是一家人,兒子任性,發(fā)了脾氣就跑!”那婦女說,“我叫他爸爸去追!”
賈里這才想起剛才是看見有個男孩一溜煙跑去,現(xiàn)在已無影無蹤了。
魯智勝捂住臉,急歪歪地說:“怪他為什么拿女人用的紅包—我們以為他是搶劫來的!”
“幫老婆提包不行嗎?”那男人理直氣壯,仿佛那也是個英雄業(yè)績,“到你們大了,也會常常做這種差使的?!?/p>
夫婦兩個急渴渴地奔走,找他們的小皇帝去了。賈里撇撇嘴,鄙視地說:“什么男子漢,還挺沾沾自喜,仿佛無上光榮似的!”
“不過,”魯智勝說,“他的拳術不錯,讓我受了傷。”
賈里抬頭望去,只見魯智勝確實受了些輕傷,臉頰上擦破一塊皮,沒出什么血,只是出現(xiàn)幾道血痕,像是磨過頭的牛仔布上的斑紋。
“很疼嗎?”賈里只會用一味藥,“我去討些止痛藥給你。”
“還可以忍受?!濒斨莿僬f著,抽了口冷氣,表示他正經(jīng)受著極大的煎熬。
“真倒霉,英雄沒做成,倒差點成了狗熊?!辟Z里說,“不過,這是我們兩個男子漢的秘密,你總不會甘于當笑料吧?”
“世界上這種傻瓜已經(jīng)絕跡了?!濒斨莿儆袝r候會顯出精明本色,“你是個徐文長,依你看,怎么向大家解釋這些傷痕?”
“對,可以把那個男人說成是真正的大盜,搏斗中,你受輕傷倒下了,我卻將他生擒,你看怎樣?”
“好吧,就算我是第二號英雄吧!”魯智勝慷慨地說,“名利方面,我無所謂?!?/p>
“不行!”賈里說,“那個大盜呢—大家會問,怎么回答?”
“這是枝節(jié)問題,好混!”
但就是這個枝節(jié)問題,使他們好生煩惱,怎么也確定不了哪種說法好,魯智勝閑下來就生事,嚷嚷說傷口痛得極兇,一跳一跳。衛(wèi)生老師坐在大草地上,她帶了一個藥箱,但他們沒去求她,主要是沒想好怎么解釋,而那個老太又善于追根刨底。兩個人躲躲藏藏,出了公園門,四處找藥店。
滿街逛著,什么店都有,獨缺藥店,仿佛這一帶的人都從不生病。路越走越偏,郊區(qū)味越發(fā)濃起來,遠遠還能看見菜地什么的。魯智勝打退堂鼓了:“算了,現(xiàn)在傷口不怎么跳了,回公園算了?!?/p>
正巧,邊上就是一個公廁,魯智勝說要方便一下,賈里就響應了。里面空無一人,兩個人很放松,邊蹲在那兒,邊商量如何當英雄出名的事。
“喂,”魯智勝說,“就說那大盜逃走了,那就沒法追問了?!?/p>
“那不是放虎歸山嗎?太沒水平。”賈里說,“英雄從不干這種事!”
“說送公安局了行嗎?”
“送哪個公安局?人家問下去你怎么答?”賈里說,“說謊也分高級和低級!”
“那,那我就白犧牲了一次?”魯智勝斤斤計較起來。
“不,今天總算也體驗過一次英雄上陣的滋味……”
賈里話音未落,門開了,走進一個人,瘦瘦的,穿黑衣服,一下子旋風似的走到他們跟前,用低低的鬼魂一樣的嗓音招呼道:“喂,你們好!”那是個長相一般的人,只是他笑得不懷好意,讓人見了心里發(fā)顫。
兩個小家伙一驚,本能地想站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人摸出把真正的匕首揚了揚,急促地命令道:“蹲下,別動!”寒光一閃,他們倆只能乖乖地蹲下去。
那人彎下腰,撿東西似的麻利地取下魯智勝的手表,還把兩個人的口袋翻了一遍,值錢的就毫不客氣地收去,那把刀就放肆地在他們眼前閃來閃去。一時間,他們兩個英雄都幾乎沒了思維能力,光感覺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蹲十分鐘!”那人兇狠地說,“否則就吃刀子?!?/p>
說完那話,大盜幾步就奪路而去。
“我,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魯智勝蹲在那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再蹲下去,我腿都麻了?!?/p>
賈里已跳起來束褲子,說:“喂,追不追?那大盜逃了!”
“他有刀……”魯智勝努力地站起來,“別弄出人命!”
“不追我們太吃虧了!”賈里說,“這個壞蛋!”在關鍵時刻,賈里倒忘了要做什么英雄了,仿佛那種念頭找都找不到,他只是生氣,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那沖力就是一種復仇的愿望。所以他就顧不上怕了,追了出去。那魯智勝也算為朋友兩肋插刀,雖然被恐懼攜去了靈魂,可兩條腿還是跟隨好朋友沖出去。
那個格斗的場面賈里后來也說不清楚,也不夠壯烈,反正他邊喊抓強盜邊追,那大盜火了,順手給他一下子,不知怎的,他就挺不爭氣地倒下了,屁股下濕漉漉的,再使勁也爬不起來。倒是魯智勝人胖中氣足,扯著嗓子拼命叫喊,結果那菜地里的農民趕了過來。
后來,來了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飛馳著把他們兩個送到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下來,說是賈里的臀部被刺了一匕首。這事倒也奇怪,賈里當時也沒察覺疼,上了藥反而大痛起來。醫(yī)生讓賈里住院,他不能躺也不能坐,只能合撲在病床上,心里恨那大盜太下流,怎么下刀這種部位!
魯智勝臉上那塊血痕也被大大的白紗布包上了,護士們問他情況,他毫不猶豫地把它說成是追大盜路上摔的,既然他的故事合情合理,那就成全他吧,賈里也沒有去拆穿他。后來,只有他們兩個在場時,魯智勝也把這傷口說成是一個光榮的紀念,而且語氣中肯,毫不慚愧。大概是說的次數(shù)多了,他自己也相信這種說法是事實了。
總之,賈里和魯智勝兩個一下子發(fā)達起來,學校廣播站把他們的名字提了一遍又一遍,戴大蓋帽的公安人員還上門來記錄經(jīng)過情況,還把被搶的東西發(fā)還他們。賈里在外科病房住了一周,幾乎天天有一幫子同學來探望。魯智勝也每天必來,只要別人一提這事,他就眉飛色舞地把話搶過去。
“咳,當時我們就想著為民除害,就跟董存瑞也沒什么大差別。不是吹,是英雄還是狗熊,關鍵時候不就一目了然了?”
幾個女同學敬佩地望著魯智勝,仿佛住院的是這位老弟!這是否太過分了?
“我爸的單位還請我作報告!”魯智勝更神氣,“是我爸去聯(lián)系的。”
那老魯當了個英雄的爸,飄起來,其實,他兒子這英雄質量一般。但賈里沒什么發(fā)言權,他只是挺狼狽地撲在那兒。人家受傷,即使纏個胳膊或者貼個膏藥,還能挺胸昂首,講究個氣概,就他可憐見的,挺出丑,也不能展示傷口。
只有賈里的爸理解他,悄悄地問:“你感受到什么?也想去作報告?”
“沒有什么大意思?!辟Z里腦門抵在枕頭上,真心實意地說,“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p>
爸爸說:“這種感覺很不錯!”然后,就給兒子一個同志式的微笑,笑得賈里受寵若驚,一抬身,傷口猛痛。
賈里拆了線就開始上學。校園里那股“英雄熱”還沒降溫,賈里一露面,大家就奔走相告,用手點來點去。那幫藝術團的女臺柱們見了他,目光里充滿崇敬。賈里覺得滋味全變了,他倒情愿她們對他嘻嘻哈哈的,開幾句玩笑。因為現(xiàn)在她們的眼光就把他劃出了那個他熟悉的圈子。
魯智勝那大塊頭余興還很濃,臉頰上的紗布堅持不懈地貼在那兒招搖過市。一次賈里火了,猛一下子把它揭下來,說:“結束吧!”
那幾道血痕早已消失多日了,就等人來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