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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問(節(jié)選)

        2016-05-28 18:34:55簡媜
        作文·初中版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夸父杜鵑枝頭

        《水問》是臺灣女作家簡媜的第一本書,記錄了其大學(xué)生活的種種,全書分《花誥》《水經(jīng)》《悲賦》《碎詞》《斷語》《化音》六卷。每卷以卷首語點(diǎn)出主調(diào),使整本書卷卷相續(xù),成為一個整體。作者筆下的文字和意象仿佛是從泉眼里涌出來的,自由而又典雅細(xì)膩。她能寫小女子的天真爛漫溫柔似水,也能寫宇宙洪荒滄海桑田的大氣磅礴。她說:“因?yàn)槊總€人都有一雙心靈的眼,如果它們緊閉著,我再怎么描述都是徒然;如果它們已大大地張開,不用我說,便早已醉了?!闭蛩屑?xì)密的心思,敏銳的感受,使她能將身邊的尋常之景,平常之事,人之常情敘述得精致,唯美,刻骨銘心。在這本書里,彼時尚年輕的簡媜追尋真理,思索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探尋存在的意義,給出自己的解答。這樣的散文,是值得細(xì)看的,除卻文字之美,那花季雨季里的困惑和情思也讓人深有共鳴。

        (魏金梅)

        花季之遺傳

        一、那杜鵑發(fā)瘋了,瘋得很厲害。

        二、那杜鵑,一叢,一叢,一叢叢地,霸占了整個椰林大道的兩旁。幸虧椰子樹相當(dāng)“清高”,否則不打起官司才怪。

        聽說那杜鵑又叫“挹山紅”。在臺大,除了有濃得睜不開眼的艷紅外,還有純得不忍閉眼的白色。當(dāng)然,粉紅色杜鵑的氣勢也不弱,總令人很愉快地聯(lián)想到春。

        三、那杜鵑真的很妙,一叢白杜鵑中突然出現(xiàn)一朵醒目的紅色,而且僅此一朵。乍一瞧,還以為是誰開的玩笑呢?忍不住用手輕輕拉,喲!還真的是從枝頭迸出來的哩!更鮮的是,一朵花中,竟有紅、白、粉紅三種顏色。仿佛是哪個頑皮的小天使,興致一來就東一撇西一撇地?fù)v蛋起來,好像春天是允許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一般,讓人瞧了,都忍不住要會心地笑出聲來。

        四、那杜鵑滿溢花城。哦!我的老天爺,真的只能用“滿”字來形容。

        那杜鵑,我想她們是發(fā)了怒的,不知道跟誰慪氣,大概是不滿冬天的步調(diào)太慢吧!所以一聽到春天的跫音近了,就不顧一切地躥出枝頭,那樣子到處綻放,到處天不怕地不怕,爭先要開的氣勢,那樣子壓倒綠葉細(xì)枝地?fù)岀R頭……那種喧嘩真令我昏眩,令我喘息,也令我心中的熱鬧感一直膨脹起來。

        五、誰說三月是淡的?叫他到臺大來,看他還淡不淡?

        六、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一種花兒站著。

        寒冬里,我欣賞梅花那含蓄的傲骨。深秋時節(jié),我欣賞菊花那從容的樸素。當(dāng)然,我也愛一朵夏荷的出水之姿。至于春天,我不得不驚嘆于杜鵑的敏感,不得不承認(rèn)整個季節(jié)都是她們的天下。

        只要是花,都有屬于她們的季節(jié)。我們怎能在春天時責(zé)備梅花的遜色,秋天里,感觸眾花的殘態(tài),到冬天,又譏笑杜鵑的沒出息?!世上沒有永恒的春天,亦沒有亙常的嚴(yán)冬。只要她們能在自己的季節(jié)里痛痛快快地抒情,努力地成長,把整個菁華都化作那枝頭一綻,這就夠了,不是嗎?就夠了。

        七、訪你,于有霧的春晨。

        很濃很濃的霧,椰林大道上劃不開的寧謐。我喜歡這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喜歡獨(dú)自坐著,靜靜地看你醒來,你的睡姿很美,在霧中。

        你和我都是秉承著宇宙之無限愛的生命。雖然你是花,我是人,但在那無限之愛的面前,你我都是需要愛才得以滋長的生命。所以,我一直知道,知道你和我一樣地?zé)釔壑?。你努力地掙出枝頭,愉快地開放,不就是為了感謝那無限之愛的賦予?有時候,我很感動,也很慚愧。感動的是,你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熱愛;慚愧的是,我時常因許多浮淺的干擾而忘卻了去踏實(shí)地成長與肯定。我不如你的專心,你的耐性。我時常拿你來舒服自己的視覺,而忘了去思索你最深切的內(nèi)涵,以及無數(shù)次你對我的提醒。我曾經(jīng)惋惜于你生命之短暫,卻忘了你的一季就等于我的一生。

        八、一陣莫名的風(fēng)起,于花城的三月。

        那些歷嘗了綻放之興奮的花朵,很滿足地將整個身子托給那風(fēng)。于是紛紛地,總是紛紛地,拂了一身還滿,如果你正打從花徑走過。

        何必為花謝而悲!那是一種完成。她們別了枝頭,隨風(fēng)吹到任何一寸泥土,去做大地的母親,去滋養(yǎng)大地使之豐沃。等到來年,當(dāng)春的腳步挪近時,那些早已清醒的蓓蕾,又會按捺不住一股激流,像上一代的杜鵑一樣,霸占了整個春。于是,你可以預(yù)約每一次杜鵑的瘋狂;于是,花季就被遺傳下來。

        問候天空

        曾經(jīng),在課堂上老師口沫橫飛地?cái)⑹鲆粋€古老的神話:一個不自量力的人瘋狂也似的追著太陽,終于活活渴死。記得當(dāng)時自己是個乖乖的女學(xué)生,文文靜靜地專心聽講,照理應(yīng)該提筆在書頁上記下“不自量力”的教訓(xùn)才是??墒牵瑓s有一股莫名的情愫自我心底涌出,便鎖著眉悼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陽。我想。

        某一個夏日的下午,有風(fēng)。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乃是因?yàn)檫@個下午開啟了我萬里胸懷的豪情,像一把鑰匙。我不記得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記得自己還很年輕。

        天空大大方方地藍(lán)著,在無際的綠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燈下變化多端的藍(lán)色晶體,總讓人覺得神秘??墒沁€不至于深不可測到像一本有字天書。天書有的有字,有的沒字,對我而言,無字天書是比較好懂而內(nèi)容豐富些。讀有字天書需要一等的智慧,讀無字天書,則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讀的是一本全開藍(lán)底沒有封面的無字天書。踩著腳踏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沒有字里行間。書名叫 《天空》。

        藍(lán)色令我心曠神怡,讓我想笑。而遠(yuǎn)遠(yuǎn)天邊堆垛的云朵,則讓我向往,讓我想跑。

        藍(lán)的天空與白的云,向來是大自然最活潑、亮麗的打扮,像個熱愛自由的少年,當(dāng)然,也十分熱情。每次看到那么亮藍(lán)的天空與潔白的云在平原之上耳語時,我的心情就倏地開朗起來。抖落凡間俗事,不再關(guān)心計(jì)較雜務(wù)總總,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彌高的云之山巒。對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與實(shí)際高度無關(guān)。云,即是高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云巒那柔柔的曲線里睡一個寧靜的午覺。這說來可笑,但我無法禁止自己在看到云朵時不興起這樣的念頭。于是,望天的臉龐雖是充滿喜悅與笑容,望云的眼神,則是永遠(yuǎn)不見答案的天問。

        那天,看不見陽光,天空是帶著神秘的溫柔。而云,那真是誘惑。一團(tuán)團(tuán)地,像一頭撞進(jìn)太陽的懷里般,沾著粒粒金粉。天邊成群的云山云海,則干脆把太陽摟入軟綿綿的懷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層薄紗似的淡金黃色的鑲邊。只看見太陽赤裸的腳趾在云中伸動,看不見他那張?zhí)兆淼牡靡饽樀?。一切變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p>

        我騎車彎進(jìn)路頭,那樣的下午只能用來唱歌,歌詞里有陽光、綠葉、飛鳥,車輪碾歪碎石的聲音是伴奏,風(fēng)在和音。我彎進(jìn)路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那么寬闊的石子路直躺躺地延伸著看不見盡頭,只中間打了幾個小折??此{(lán)得水水的天,看一團(tuán)白云恰好在遠(yuǎn)遠(yuǎn)的路邊的一家農(nóng)舍的竹叢上頭,好像不小心被竹子鉤住跑不掉似的。真不可思議,我突然雀躍起來,拼命踩著車直往前沖。路上除了我沒有別人,我愛這樣寬闊的平野任我一個人亂闖的那種感覺,我愛心房的柵欄一下子撞破了,興奮的觸須癢遍全身的那種激情,我愛這廣闊天地只屬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愛風(fēng)在耳邊激動地呼嘯,把我的頭發(fā)梳成虬結(jié)的團(tuán)線的那種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趕那團(tuán)云,趁她還未解掉竹鉤時,一頭鉆進(jìn)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懷里。車在顛簸,心也在顛動。恨不得有一雙長臂,兩手一伸一攬,收集天上所有的云朵,堆成一張彈簧床,輕輕拍一拍,縱身便依偎了進(jìn)去。于是,我加快速度,決心要追趕那云。??!云,我的故鄉(xiāng)!

        第一次,我驚覺自己有著夸父的血統(tǒng)。

        然而云是愈追愈遠(yuǎn)了。農(nóng)舍經(jīng)過了,才發(fā)現(xiàn)她在河的對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腳地,竹鉤上一條云絲也沒留下地溜了。不知道當(dāng)初那個被追的太陽是否曾在長河平野上踏下幾個慌張的腳?。恳苍S,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陽有火輪般的腳,所以不曾下凡來領(lǐng)受我的盛情美意。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只是,這錯覺未免太美了點(diǎn)。

        如果藍(lán)天是一本無字天書,云必是無字的腳注。而我急速的車痕翻譯云的語言于路面上,則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變幻的藍(lán)色鋪敘,云以干凈的手法描繪,然后交給我的眼睛去印刷,我們都在敘述一個夸父的故事,那個古老卻仍年輕的神話。

        我讀懂了這一本無字天書。

        從此熱愛天空。無論何時何地,總獻(xiàn)上我舒暢的笑聲與問候的眼神。

        后來,我的走姿變了。低著頭,不理一切。凡塵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滿。我很少再去關(guān)切天空。那時候,我?guī)缀醪辉僮x云,曾經(jīng),我認(rèn)為她是詩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詢季節(jié)的消息,曾經(jīng),我羨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漢。她的行囊里該有許許多多想象與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愛聽故事的少年。沒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那時,天空是陰的。

        梅雨開始,形成雨季。雨連續(xù)著,以一種無奈的落姿。日子開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場滂沱大雨,倒還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像是烏云對大地不休的訴苦,無可奈何。斷斷續(xù)續(xù)的雨,就如斷簡殘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筆畫,組成一篇難懂的文章。訴得出的苦其實(shí)不是苦;訴不出的苦是真苦。云的傾訴,向來誰也不懂,大地不愛做考據(jù)。

        生命的歷程中,其實(shí)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壯志都在一剎那被打濕了,像濕了翅膀的鷹,沮喪地凝望陰霾的天空,想要振奮,卻掙不斷細(xì)細(xì)密密的網(wǎng)絲;想要展翅,卻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烏云至少還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過去了。而無處可訴的苦,日積月累地便在內(nèi)心形成陰沉的氣候,形成沒有陽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續(xù)著梅雨,臉上卻必須堆積著虛偽的晴朗。生命之中,總難免有這樣的季節(jié)。

        等待陽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卻又不甘心終日梅雨。有一天,路過淡水,見平疇綠野之上,太陽在一堆潑墨似的烏云之中掙扎。時滅時顯的光線,在天空中掙脫著要出來。我突然驚訝,內(nèi)心深深地感動著。大自然總是無時無刻地在教我認(rèn)識世界,傳授給我力量新生的秘訣。沒有永遠(yuǎn)布滿陰霾的天空,只要讓生命的太陽自內(nèi)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驚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覺得他與我是如此地親近。我聆聽那血液在我體內(nèi)竄流的聲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蠻不講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嘯著,說要霸占整個春天。

        于是,昂首,問候天空,伸指彈去滿天塵埃,扯云朵拭亮太陽。從今起,這萬里長空將是我鑲著太陽的湛藍(lán)桂冠。

        (文章稍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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