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筑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每每想起,無限懷念。
一
上世紀60年代初,為了讓孩子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能到城里的學校上學,包括爺爺在內(nèi)的一家七口,帶著幾件簡單的行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從屏南農(nóng)村來到了崇安縣(今武夷山市)。
與落后的屏南農(nóng)村相比,崇安顯然是有生氣的。小山城透露出的勃勃生機深深觸動了父母那年輕的心靈。他們強烈地感覺到腳下的那片熱土將給他們帶來無限的希望,血,沸騰了。初來乍到,舉目無親,一家人只能在城關(guān)河對面山頭上的一個寺廟里住了下來,我,就出生在那里。
那個年代,糧食緊張,生計成了一家人最大的問題。好在寺廟旁邊有一片荒地,父母便起早貪黑開荒種地,栽些地瓜雜糧來填充肚子。那時候,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地里忙碌,拔草、澆水、除蟲、拾來牛糞施肥……一季季、一年年、一片片顏色各異的蔬菜瓜果長勢越來越好,如同母親的希望一樣斑斕和飽滿。吃不完的蔬菜,母親就用酒糟把它們腌制成各種咸菜。春天,母親帶上哥哥們上山挖筍,曬成筍干或制成咸筍儲存起來,以備冬天霜凍沒有青菜的季節(jié)食用,那糟菜、咸筍特有的香味,至今讓我們回味無窮。從山上隨手采來的中草藥曬干,分門別類地掛在屋檐下,那在缺醫(yī)少藥的當時,對一家大小頭疼腦熱什么的小毛病,是很見效很實用的。
到了崇安不久,隨著姐姐、我和妹妹的相繼出生,家里的負擔更重了。父親自打來到崇安,就和四個哥哥一起,用一手燒制陶瓷的老手藝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母親除了早晚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白天還要到街上去賣父親和哥哥們制作出來的壇壇罐罐,上山墾荒種菜種糧。
就那樣,在歷經(jīng)多年的辛苦勞作和母親的精心操持下,家境日漸好轉(zhuǎn)。十年后,我們家在縣城河對面的溪東村蓋起了一座全村最漂亮的二層樓房。當家門口那幾棵老水柳迎合著春天的到來,爬滿了嫩綠的葉子;當街巷里不時傳來孩子們嬉笑吵鬧的聲音,我們都能夠幸福真實地感受到樓房的一磚一瓦在這個城市的耀眼存在。
我們的家,不知道凝結(jié)了母親多少的心血:那些年,上山挖筍,母親從不帶干糧,只是就著山泉水嚼幾口剛挖出的生筍;平日在家,也總是將大家吃剩的飯菜倒在一塊兒拌了吃,她因此落下了常年的胃病。在母親的心里,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記得有一次,飯不夠吃,母親讓大家先吃,說不夠了再煮面條。一聽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得上的面條,孩子們都留著肚子胡亂塞了幾口米飯。母親見狀又說,有剩飯那就不煮面條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群小饞蟲不僅沒吃上面條,還白白餓了肚子。打那以后,并不懂得母親良苦用心的一群孩子們總是爭先恐后地搶著吃飯。
那些年,母親為了節(jié)省幾個錢,常常跑上老遠的路,去買一斤便宜幾分錢的菜,卻在回到屏南老家時,給家境貧困的鄰里鄉(xiāng)親送上一百、兩百、三四百塊錢;晚年病重,住院的母親得知“慈善一日捐”活動,非得讓護士推著她坐著輪椅為活動捐出了身上僅帶的一百元錢。
我是得到母親格外眷顧的孩子。由于我自小體質(zhì)差,母親總是省吃儉用,想盡辦法給我買些當時算是很貴重的人參精之類的補品增強體質(zhì),而她與父親卻長期忍受著胃病、糖尿病的折磨,不舍得花錢治療,就靠上山挖些草藥來緩解病痛。記得七歲那年,跟著伙伴們上山砍柴,不小心左拇指被柴刀砍傷,深及骨頭,鮮血呼呼地往外冒,因為擔心挨罵,不敢聲張,就用手帕緊緊地裹了一層又一層。沒想到,藏著掖著過了幾天,傷口潰爛,鉆心的疼痛。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心疼得要命,那以后的半個多月里,她每天天不亮就動身上山,去采摘一種帶著露珠的俗稱“烏貝子”的樹葉,回來后,先用嘴一口一口地吸干凈我傷口上的膿血,再把嚼爛的青草藥敷上,直至傷口愈合。
盡管生活是那樣的艱辛,沒有文化的父母依然深知知識的重要,除了“文革”導致幾個哥哥姐姐停學外,從不讓我和妹妹因為家庭的困難離開學校。母親希望我們有知識,但從不過分關(guān)注考試成績。那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失利,萬分沮喪、極度自責,母親就時常靜靜地坐在我身旁,閑聊一些跟學習扯不上關(guān)系的事,然后再說些鼓勁打氣的話。有時,方法簡單的父親會忍不住吼上兩句,母親便挺身而出,數(shù)落父親一番,做我堅強的后盾。母親默默的付出和她無言的努力讓我漸漸從高考失敗的陰影里走了出來,重新拿起書本,堅定信心,加倍努力學習。第二年,我如愿順利考上了大學,這在錄取率只有1/60的1979年是很不容易的。大學期間,父親每學期會給我一百塊錢作為生活費和零用錢,家里兄弟姐妹多,能拿出這一百塊錢已實屬不易。但每次臨走的時候,母親都會背著父親從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費里再拿出一百塊錢偷偷地塞給我。那帶著母親體溫的一百塊錢揣在手里沉甸甸的,我能感受到,它承載了母親對我多少的愛和希望。
那些年,我們不愛牽母親的手,小手放在她的大手里,就像裹在粗糙的砂紙里,癢癢的,痛痛的;那些年,長大了的我們陸續(xù)離開家,每每出行,母親都要站在村口的水柳樹下,千叮嚀萬囑咐,目送我們的背影遠去;那些年,有太多的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被絲絲縷縷仔細埋藏,最終讓我們的心底成為一處最溫暖的地方。
二
歲月如一把利劍,不經(jīng)意間削去了母親生命中日益單薄的光陰。我們長大了,她卻老了,白發(fā)蒼蒼,臉上的皺紋如綻放的菊花,腳步變得緩慢而無力,眼神也不再有往日的光彩。2010年5月一場大病后,母親因多種疾病就再也沒有離開醫(yī)院了。六年來,她始終堅強地挺過了重重難關(guān)??墒?,她畢竟老了。今年春節(jié)前,九十有二的母親已經(jīng)在ICU病房昏迷了40天,由于糖尿病并發(fā)癥引發(fā)腎功能衰竭,她全身浮腫,醫(yī)院多次下達了病危通知書。那些煎熬的日子里,我們多么希望奇跡能夠在她身上發(fā)生,哪怕就只是醒過來而已,醒過來看看我們,輕喚我們的小名,給我們機會說一些我們還想要對她說的話,盡一些我們還想對她盡的孝。但是,我知道,時光無法倒流,一切都沒有“如果”。那一天,為籌備市政協(xié)全會,吃完午飯,我匆忙從武夷山趕到南平履行大會秘書長的職責,下午詳查了有關(guān)籌備工作,提案工作報告還在最后一次的修改完善中,不知不覺天色已晚。18點58分,手機鈴聲響起,電話那頭傳來哥哥哽咽的聲音:媽媽走了。我泣不成聲地給在廈門大學讀研究生的女兒電話:爸爸沒有媽媽了……這么多年下來,自以為已經(jīng)做了足夠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剎那,還是覺得整個天都塌下來了,巨大的傷慟,止不住的眼淚,更多的還是悔恨。恨自己,這個讓她付出最多心血的兒子,卻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沒能夠陪伴在她的身邊。
2016年1月16日,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我的母親走了,她安詳?shù)靥稍谀抢?。時間凝固,空氣潮濕。我們兄弟姐妹又成了沒媽的孩子。母親只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能聽見我們的哭喊嗎?
三
又是一個春節(jié)到來,空氣中滿溢著喜樂的味道。南平的家里卻是格外的安靜。這是我第一次沒回武夷山過年。
仍是一桌豐盛的年夜飯,卻食不知味。不禁又想起母親在世的時候,一家大大小小齊聚母親身旁、環(huán)繞母親膝下,說說笑笑,其樂融融。這是第一個沒有母親的春節(jié),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感到短短幾日自己已在加速地老去。想到小時候,母親一雙巧手總能讓我們在過年時穿上新衣服,生日的時候,一碗生日面和兩個雞蛋是少不了的。經(jīng)濟寬裕些的時候,母親還會認認真真為大家準備一些禮物,一大家子,大小幾十口人,每個小輩的生日母親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一個不差。“小壽星,生日快樂,趁熱把面和雞蛋吃了,一生長壽和平安……”母親總是這么說。
其實,生活中有許多人跟我有過同樣的感受,母親在時,我們常常忽略了她,然后用一千個理由來說服自己以換取良心的片刻安寧。母親走了,又總是后悔,希望一切能從頭再來。可我們都知道,時光不會倒流,誰都爭取不到“如果”的機會。那么,尚且能有機會陪伴父母左右的幸福的你,不妨從現(xiàn)在開始,在心里默念,深深記住,不管多忙,?;丶铱纯?,要時刻記得有那么一雙眼睛正熱切地期盼著你的歸來。
父母在,人生即有來處,兒女的孝心才有著落;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留給我們的是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
母親,我想你。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