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靳懷堾 編輯 / 李顏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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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山水含清暉
文 / 靳懷堾 編輯 / 李顏岐
清代樊圻山水圖(局部)。氣格高爽,得煙云飄渺之趣,頗具謝靈運山水詩的意境。 供圖/陳遠鴻/東方IC
下圖:謝靈運像。 供圖 / FOTOE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文化開創(chuàng)、沖突又融合的時代,由于儒教獨尊的地位被打破,哲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及科技紛紛出現(xiàn)革故鼎新的氣象。
“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保▌③摹段男牡颀垺罚x宋之際,山水詩能夠從“理過于辭,淡乎寡味”的玄理中掙脫出來,逐漸崛起為一個清新的詩歌流派,與魏晉以來紛亂的國情、世情息息相關(guān)。永嘉之亂,神州陸沉,大量南遷的文士,幾乎都有“風(fēng)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的慨嘆,加上朝代更迭頻繁,政治黑暗,人命危淺,使那些“終身履薄冰”的士人不再汲汲于功名利祿,而是轉(zhuǎn)向談玄養(yǎng)生、山水游處?!吧剿孕蚊牡馈保枭剿w玄,從山水中尋求人生的哲理與趣味,成為一種普遍的風(fēng)氣?!霸矫潭ㄗ匀弧薄胺ㄗ匀欢鵀榛保锨妍愋忝赖纳剿L(fēng)物成了士人尋求“心靈雞湯”的好去處。于是,流連山水、寄情山水、謳歌山水便漸成風(fēng)尚。
謝靈運身為東晉名將謝玄之孫,出身兩晉的世家大族——陳郡謝氏,祖上勛業(yè)顯赫。在這種家風(fēng)環(huán)境的熏下,與生俱來就有“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氛”的襟懷。但朝代更迭,時勢變遷,途蹭蹬,又使“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傲世自負的失望至極,“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借優(yōu)游山水來擺脫人生的失意和悲苦。
謝靈運的山水詩主要吟成于三地,一是永嘉,二是始寧,三是臨川。永嘉、臨川是被貶出京外任之所,始寧則是出生和隱居之地。
宋武帝永初三年(422年),宋武帝劉裕駕鶴西去,長子劉義符即位,是為少帝。少帝登基前,謝靈運向來與廬陵王劉義真交好,故劉義符登基后,便在權(quán)臣徐羨之、傅亮等人的攛掇下,將站錯了隊的謝靈運等貶出京師。謝靈運被外放為永嘉(今浙江溫州)太守。
永嘉,古稱甌地,東晉明帝時,在此地設(shè)置了永嘉郡。當(dāng)時的永嘉,雖被世人視為荒僻之地,卻山水靈秀,林壑幽美,草木豐茂?!翱び忻剿?,所至輒發(fā)為歌詠?!痹谟兰?,謝靈運基本上不理政事,儼然是位逍遙的隱者,“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從留給后世的詩文中可知,游過南亭、赤石、帆海、楠溪江、綠嶂山、岑門山等名勝,而且每到一處,都要揮毫記之,先后寫下山水詩20余首。
到達永嘉任所不久,心力交瘁的謝公病倒了,直到來年的春天才痊愈??ぶ伪边呌幸黄淮蟮某靥?,池邊建有樓臺亭榭。大病初愈的謝靈運登上水塘邊的樓臺,沐浴在溫煦的春陽和拂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中,觸景生情,決定效法古人“循世無悶”,不再沉湎于官場失意、被貶出京的感傷之中,《登池上樓》躍然紙上:
……
初景革緒風(fēng),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詩人用華采精工的詞藻將耳目所及的景色由遠及近一一寫來,細膩地體現(xiàn)了自然之美。詩成之后,謝靈運對“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頗為得意,屢屢對人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闭菑某靥?、小園的變化中,身心俱病的詩人得了無限的驚喜。
登“池上樓”后,謝公復(fù)活了,“遂游南亭,繼之以赤石帆海,又繼之以登江中孤嶼”。
赤石是一座小山,坐落在永嘉郡南的永寧(今浙江永嘉)與安固(今浙江瑞安)之間,距離郡城不過數(shù)十里,山的東邊,是一片海灣——帆海(今溫州灣)。正值初夏,謝靈運來到赤石海陬,體驗乘槎泛海的滋味。初時,白天在赤石一帶的海濱漫游,晚上在海邊泊舟過夜。幾天下來,見慣了近海港灣一帶云霞出沒、陰晴變化,不免心生倦意,遂起遠帆之想。于是,命人高張云帆,駛向大海深處,像《莊子·秋水》中的河伯一樣,出涯涘而面滄溟,胸膽為之開張,心靈為之放飛,精神為之升華,即游即想,遂成《游赤石進帆?!芬辉?。詩中有“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一句,寫和風(fēng)靜浪中,海產(chǎn)奇珍,俯拾即是,詩人隨意采擷,好不逍遙自在。
一個秋色正濃的日子,謝靈運來了,帶著干糧,拄著手杖,造訪了綠嶂山。
穿密林,攀峭壁,訪幽谷,尋溪源,賞佳景,遇到林莽深處無路可行之地,只得命一班人馬在前面砍伐開道。一番清游,讓謝靈運獲得了無限愉悅,也留下了生動、清新的感受,記錄在《登永嘉綠嶂山》一詩中:
裹糧杖輕策,懷遲上幽室。
行源徑轉(zhuǎn)遠,距陸情末畢。
澹瀲結(jié)寒姿,團巒潤霜質(zhì)。
澗委水屢迷,林迥巖逾密。
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
踐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
謝靈運詠山水多采取記游的寫法,其章法結(jié)構(gòu),一般為先記游,后寫景,最后是悟理。這首詩堪稱謝靈運“模山范水”的典范。詩中將游歷的時間、地點、過程、心情、景致,都交待得清清楚楚。首句中的“裹糧”和“杖策”,表明這次旅行的路途較遠,時間也不會短暫;第二句則說沿著逶迤的山路徐徐而上,目標(biāo)是藏于奇險中的“幽室”,流露出詩人尋幽訪勝的盎然興致。三四句寫溯流而上,直向溪澗的源頭,到了盡處,情趣依然不減。五至十句,描寫途中所見風(fēng)景。詩人循溪而行,但見水流潺潺,水波澹澹。行至山灣處,有深潭澄碧,潭上水霧彌漫,寒氣森森。環(huán)視溪潭兩岸,修竹環(huán)合,經(jīng)由秋霜洗禮,更顯青翠挺。舉目四處眺望,但見澗流曲折,難辨去向;巖崖密布,林木蔥蘢,樹間漏下的落日余輝斑駁陸離,令人恍惚有夜暮已降、明月悄升之感。這六句,從視覺、觸覺、感覺、錯覺等多方面著筆,準(zhǔn)確刻畫出山谷幽壑、密林溪澗的氣象,又利用淺深、明暗、遠近的對,表現(xiàn)出山水的曲折多姿以及陰暗清冷,營造出一種幽深、神秘、變化莫測的情境。再看遣詞造句,更是“窮力而追新”、華曠而巧綺,“結(jié)”與“潤”,“”與“迥”,“屢迷”與“逾密”,何等地精細逼真。由此可以看出,謝靈運描摹山水,可謂“寓目輒書,外無遺物”,寫景寫實,刻畫細膩,剪裁巧妙,造語精工,已臻極致。
在永嘉,謝靈運差不多游遍了全郡的山山水水,揮灑詩才,留下了一串串浸透著水之靈性的詩行。任永嘉郡太守一年后,謝公稱病,回到故鄉(xiāng)始寧隱居。
浙江永嘉的云霧梯田。 攝影/馮仁華/東方IC
謝靈運的故鄉(xiāng)始寧,原屬會稽上虞,南朝宋時,始寧縣域在今浙江省上虞市南部和嵊州市西北部。事實上,據(jù)研究謝靈運生平的史家統(tǒng)計,謝靈運一生在始寧隱居的時間不過區(qū)區(qū)六載。生在始寧,但并非一直長在始寧。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是“恐兒童不易長成,使拜和尚為師,或入寺院養(yǎng)育”。靈運在始寧長到四歲的時候,即“送錢塘杜明師治養(yǎng)之,十五方還都”。十五歲至二十一歲,由錢塘遷居京都建康,與謝家同宗子弟在秦淮河畔作烏衣之游。
但謝靈運一生都對故鄉(xiāng)懷有特殊的感情。始寧墅坐落于今浙江省上虞市上浦鎮(zhèn)東山腳下,為其祖父、車騎將軍謝玄任會稽內(nèi)史時精心營建的莊園,這里不但是的出生之所,也是魂牽夢繞的心靈棲息地——這個祖宅對少年即襲封康樂公的詩人來說,既是祖上勛業(yè)赫赫的象征,又是先人明達清貴的標(biāo)志,最能激起自傲自重之心。
正因如此,謝靈運在朝廷為官,抑郁不得志時,先后兩次回始寧故宅隱居。
第一次隱居為景平元年(423年)秋至元嘉三年(426年)秋。這期間,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修營別業(yè)……盡幽居之美”;二是研習(xí)佛理,修建經(jīng)院;三是游山玩水著詩文,“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放縱為娛”,徘徊于故鄉(xiāng)的山水之間,求得心靈的解放與逍遙。
三年隱居,謝靈運的詩文創(chuàng)作獲得了不小的豐收。文有《山居賦并序注》《傷己賦》《逸民賦》等,詩有《會吟行》《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南樓中望所遲客》《述祖德詩》等。其中,《山居賦并序注》洋洋萬余言,以賦的形式詳盡地描寫了故園的江湖溪泉、峰巒山嶺、竹林花草、鳥獸蟲魚、亭臺樓閣、精舍講堂以及自己的生活片斷,為后人研究謝氏莊園及古始寧的歷史地理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而且其文學(xué)價值、史學(xué)價值乃至生態(tài)學(xué)價值都頗高。著名歷史地理學(xué)家陳橋驛先生稱它為我國第一部韻文體的地方志。
謝靈運在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中度過了三年逍遙自在的生活??删驮谶@幾年,京城卻處在風(fēng)云變幻之中。
景平二年(424年),年僅19歲的少帝劉義符因為游嬉無度,登基兩年便玩掉了自己的江山和身家性命。宋文帝劉義隆做皇帝后,改年號為元嘉。這位新皇帝十分精明,在帝位穩(wěn)固后,便果斷出手,將廢殺少帝和廬陵王的權(quán)臣徐羨之、傅亮等人先后誅殺。劉義隆是個愛才的皇帝,想起了“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的大才子謝靈運,接連發(fā)出征召令,讓出山。元嘉三年(426年)秋,謝靈運又回到京師建康。這次回京,謝靈運不但受到了當(dāng)朝天子禮遇,也受到了朝野上下的矚目。禮遇和矚目的原因,不僅在于重現(xiàn)魏闕,更在于的文學(xué)藝術(shù)影響。謝靈運的詩最受時人的追捧——“每一詩至都下,貴賤莫不競寫,宿昔間士庶皆遍,名動都下”(《南史》卷十九)。宋文帝就將謝靈運的詩和書法稱為“國之二寶”。
這次回歸,謝靈運“與族弟惠連、東海何長瑜、穎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賞會,共為山澤之游,時謂之四友”。們的游跡除了始寧,還遍布會稽郡的其地方。一日,謝靈運與幾位文友溯浦陽江而上,來到會稽東南的斤竹嶺,沿一條依山傍水的曲徑而行,一路游賞,一路感受,遂成《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一詩: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
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
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
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
川渚屢徑復(fù),乘流玩回轉(zhuǎn)。
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
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
……
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從詩中可以看出,作者是在天剛放亮的時候就動身出游了。先是沿一條山水彎曲的小徑而行,又順著時斷時續(xù)的高峰攀爬。剛剛牽衣涉過澗水急流,又走上了山崖棧道。循溪而行,溪流回轉(zhuǎn),復(fù)見清潭。潭水清淺,有綠油油的浮萍鋪在水面,還有菰蒲挺生于水上,顯得格外惹眼。前面又見飛泉掛危巖,踮起腳尖,用雙手挹取那飛濺的泉水,又像猴子一樣,攀爬上樹,采摘那些初生尚未展開的嫩葉,可謂興致盎然。難怪最后詩人會說:看到這種大自然蘊藏的山水之美,就會有所感悟,進而回歸自然,超越塵世,摒棄煩憂。
元嘉八年(431年),二次隱居始寧的謝靈運被會稽太守孟顗告發(fā)因決湖造田,橫行鄉(xiāng)里,滋擾百,且有叛逆之嫌。赴京上書申辯,文帝知其被誣,未予追究,后任其為臨川(今江西撫州市)內(nèi)史。
“迢迢萬里帆,茫茫終何之?”帶著依依惜別之情和滿腹的愁苦,元嘉八年(431年)臘月,謝靈運揮淚告別京城和親朋好友,乘舟赴任。
當(dāng)謝靈運來到臨川郡府的時候,已是元嘉九年的初夏了。這臨川,自然之美,不遜永嘉。而到臨川后,“在郡游放,不異永嘉”——依舊是不理朝政,游弋山水,而且之于永嘉有過之無不及。
“其時任臨川內(nèi)史間,發(fā)現(xiàn)了南城麻源三谷勝景,同時發(fā)明了‘謝公屐’,做登山探幽之用。公游歷了南城雙江兩岸的丹霞地貌后,寫下有名的《初發(fā)入南城》《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題落峭石》。落峭石即今洪門硝石也?!保ㄋ渭t《天地一客——謝靈運傳》)所謂“謝公屐”,是謝靈運為登山臨水方便,發(fā)明的一種上山去前齒、下山去后齒的木屐,世稱“謝公屐”。李白詩中就有“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的句子。
臨川郡南一百六十里處有個南城縣,當(dāng)時屬于臨川郡所轄。南城縣位于旴水之濱,山明水秀。秋末冬初的季節(jié),謝靈運帶著一幫僚屬,從郡府登船,溯旴水而南,直向南城縣而去。
謝靈運此行的目標(biāo)是南城縣西南的麻姑山。此山周回四百里,相傳是麻姑得道的山。到達城南后,謝靈運聽說位于麻姑山西北的麻源第三谷人跡罕至,風(fēng)景殊異,且有跡可蹤,不禁怦然心動。
這日一大早,謝靈運腳蹬自制的木屐,率領(lǐng)手下一干人向麻源三谷進發(fā)了。一路上,但見銅山赭赤,映照山澗中的碧泉,山崖間長著茂密的樹木。沿著崎嶇的小路拾級而上,披荊斬棘,終于登上了華子岡。放眼望去,萬類伏于足下,詩人也禁不住飄飄欲起來。然而,羽化登的先人,縹緲的足跡早已無痕;可與丹丘神山肩的華子岡,也如同竹筌之魚,空空如也。于是詩人想:神之事本無可憑,身后是非又何必縈心繞懷呢?山月已升,正好在銀光下賞玩那清潔澄靜的潺潺泉流。開悟之后,便有詩情汩汩涌出:
南州實炎德,桂樹凌寒山。
銅陵映碧澗,石蹬瀉紅泉。
既枉隱淪客,亦棲肥遁賢。
險徑無測度,天路非術(shù)阡。
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煙。
羽人絕仿佛,丹丘徒空筌。
……
且申獨往意,乘月弄潺湲。
恒充俄頃用,豈為古今然。
當(dāng)然,謝靈運到臨川為地方官,也不是每天都游山玩水,在不到兩年的任期內(nèi),也為臨川人民辦了不少好事,留下了豐富的物質(zhì)和精神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