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雅楠 編輯 / 羅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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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的哈薩克牧民之家
文 / 趙雅楠 編輯 / 羅婧奇
新疆喀納斯風(fēng)光,羊群悠悠漫步。 攝影/李勛/東方IC
羊群也順著山坡流過來。我站在羊群的河流里,小腿肚子那里被毛茸茸的東西摩擦著,碰撞著,綿羊們小心翼翼又十分慌張地往前追著頭羊,跑到前面去的羊偶爾低頭啃兩口草。我彎腰摟住一只棕色的羊羔,它在我手里微微顫抖,湖藍色的大眼睛無辜地張望著地面。我摸它的耳朵,它一聲不吭,耳朵微微向后側(cè),嘴巴緊閉。
從布爾津縣城到禾木的路上,一個轉(zhuǎn)場的駝隊從我們前面經(jīng)過。浩浩蕩蕩的駱駝載著搖籃、毛毯、水桶和氈子,前前后后跟隨著羊群,平靜坦然地走在草原上。羊群過去后,四五匹馬上馱著老人、小孩和大人在后面。們從春秋牧場過來,準備在這兒過夏天。一年四季,們這樣轉(zhuǎn)場四次,而搬家、移動氈房,幾乎每個星期都在進行。
快到禾木村門口,有大批的馬隊經(jīng)過,朝著布爾津縣的方向走過去。一個騎馬的哈薩克男人站在車前面,瞇起眼睛看著遠方,手里輕輕揮著馬鞭子。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兒,往左拽過馬韁,拱起背,用腳尖戳了一下馬肚子,馬立刻奔跑起來,渾身肌肉閃著緞子一樣的光,馬蹄揚起一片塵土。
我忍不住下車給這些馬拍照,正拍著,感覺身后有馬打響鼻的聲音,回過頭看,陽光下一個穿著類似校服的少年騎在一匹黑馬上,問我:“騎馬么?”
這匹黑馬看上去應(yīng)該年齡不大,兩眼之間有一搓毛是白色的,像多長了一只眼睛,四只蹄子上毛非常長,快要完全蓋住馬蹄。它在我面前打著響鼻,前蹄甩在地上,我一度擔(dān)心它會從我旁邊跑過去,但是那個少年把韁繩往上輕輕一提,它就老老實實站住了,頭仍然左右搖晃著。
只有在新疆這樣的好地方才會有這種馬,只有在有河流、草原的地方才會孕育出身手靈活矯健的少年。
太陽光無遮無攔地落下來,世界白得發(fā)亮。騎馬的少年旁邊,有一個小孩蹲在羊羔旁。同行的旅伴拽拽我,說,看,多像個俄羅斯孩子。我瞇起眼睛看,像一個被曬到縮掉的果仁,穿著一件小小的棉坎肩和棉褲,仰著臉蹲在地上,眉頭鎖得緊緊的,圓圓的臉曬脫了皮,紅得發(fā)干,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缺水的樣子。
如果不是一臉苦相,這完全是一個漂亮的孩子。閃閃發(fā)光的頭發(fā),黝黑的眼珠子,白皙的皮膚上絨毛抖著金粒子。朋友從包里掏出來一小袋核桃仁,朝晃了晃。猶豫了一下,朝我們走過來,朋友把核桃仁遞給。接過攥在手里,又返回原地,蹲在草地上。
羊群也順著山坡流過來。我站在羊群的河流里,小腿肚子那里被毛茸茸的東西摩擦著,碰撞著,綿羊們小心翼翼又十分慌張地往前追著頭羊,跑到前面去的羊偶爾低頭啃兩口草。我彎腰摟住一只棕色的羊羔,它在我手里微微顫抖,湖藍色的大眼睛無辜地張望著地面。我摸它的耳朵,它一聲不吭,耳朵微微向后側(cè),嘴巴緊閉。沒有羊停下來等它。它們都著急忙慌地走了。
我把羊羔放下來,看它扭著屁股一點一點追著前面的羊群,不一會兒就融入到棕色的斑點中去,消失了。
我們上了車繼續(xù)往前走。在禾木村子里,我們再一次遇見了騎馬的少年,剛剛帶著一隊旅客從山上下來,有點舊的運動服系在腰間,露出黝黑精瘦的肩胛骨。塵土在陽光下面飛舞著,的臉卻格外清晰,在離我們還有十米遠的時候,跳下了馬,朝我們走過來。
這個少年名叫德魯,今年十二歲,是禾木小學(xué)六年級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提前放假了,回到村子里幫父母做馬隊的生意,招攬游客,還要照顧妹妹。我跟聊了一會兒,知道的家就在不遠處紅柳樹搭的小木屋里,于是決定晚上去家住宿。
阿爾泰山上放牧的哈薩克牧民。 攝影/姜曉靈
德魯騎著他的馬去參加叼羊比賽,去林子里撿木頭枝子,逮魚,割草,偶爾跟著他爸爸陪游客騎馬去喀納斯賺錢,對于哈薩克族小孩來說,生活和工作簡直就像是在玩兒一樣,邊挑水邊玩兒,邊放羊邊玩兒,邊逮魚邊玩兒。他們就這樣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到德魯家的時候,妹妹蹲在屋子外頭,手里緊緊攥著一只白山羊的花繩子,眼睛里帶著警惕。走過去問她幾歲了,她搖搖頭,又看看哥哥,我們才知道她不會說漢語。
她手里攥著一根繩子,另一頭拴著一只小山羊,頂多一歲,黃眼睛里的瞳仁瞇成了一條直線,它低著頭扒拉著地上枯葉堆里的青草,好不容易吃到一根,用嘴巴扒一扒,再吃到一根。我一伸出手,德桑就往后退了一步。她拉住了山羊,用手拽住它的角,整個頭深深地埋進羊毛里。那只羊也閉上了眼睛。
牧民母女笑容美麗。 攝影/木佧/視覺中國
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婦女推開柵欄門進來了,她左手提溜著一大捆樹枝子,右手的籃子里放著七八塊奶疙瘩,還有個塞滿搓碎的牛糞渣的盒子。她是德魯和德桑的媽媽。她跟我們笑了笑,用不太熟練的漢語歡迎我們,然后匆匆走進屋子,端了兩碗奶茶走過來,我接過去,喝了一口,咸咸的,有點奶腥味,喝到嘴里過一會兒,滿口都是香氣。
德魯媽媽從進屋起就在一刻不停地干活,牽羊飲水、喂雞、給馬洗澡、曬奶疙瘩、做奶茶、燒飯……她的手掌心一翻過來就是兩排繭子,眉毛那里掛著汗珠,臉被曬得紅紅的,臉頰上還有一兩道劃痕,腳上趿著的那雙破球鞋的后跟已經(jīng)磨平了,棉襪子的線頭從腳底板那里露出來,一走就豁著一張嘴。
她告訴我們,德魯四歲的時候就跟著成年人轉(zhuǎn)場,一個人坐在駱駝上面一天一夜,腰桿子還是挺得直直的。六七歲時就參加了哈薩克民族當(dāng)?shù)氐馁愸R賽,第一次賽得了第四名;第二次賽,馬跑了出去,回家哭了好久;第三次賽就得了第一名,獎品是一條羊腿。
對于哈薩克族小孩來說,馬是最貴重的禮物,一個人一輩子一定要有一匹自己的馬,這匹馬會陪伴十幾年,直到死去。而在新疆,一匹馬的壽命最長也只有三十歲。
他們空空地走向我,空空地跟我說話,空空地待在草原上,如此迥異的生活習(xí)慣和生存方式,卻讓我覺得,在我之外,他們和其他的一切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人到齊終于開飯了。一整個樹樁子做成的飯桌上,拉條子和抓飯冒著熱氣,變成一縷又一縷的白煙飄到馬燈上方,德桑和德魯?shù)哪槒母砂T變得濕漉漉的,倆扒一口飯,就扭頭看看屋角紙箱子里剛下的小羊羔,再看看喝酒的父親。
這個飯桌上,漢族人,維族人,哈族人,在羊和馬的呼吸聲中,慢慢喝酒。偶爾交談兩句,聲音越來越低沉。酒讓大家忘記了彼此的分別,在這沉默的初夏的夜里,進入旅人和牧民們的身體,溫?zé)醾兊奈?,讓們暫時忘卻各自的苦悶。有些時候,生活太需要這樣猛烈到能把人帶向另一種極端狀態(tài)的事物了。有時候,就連像德魯這樣大小的孩子,也需要一杯酒呢。我看默默走到父親身邊,倒了一點白酒在吃完面的盤子里,一飲而盡,眼睛里的情緒和父親一模一樣。這小家伙其實什么都知道,只是什么都不說出來。坐到爸爸下手,偶爾把腦袋放在爸爸腿上。我看,覺得整個人都寬大起來。
這就是一幅完整的家的場景。
① 小孩與小羊都是溫柔的生靈。 攝影/趙雅楠
② 房子,家,生活。 攝影/趙雅楠
③ 小孩與小羊都是溫柔的生靈。 攝影/趙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