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海燕

一

冬日的清晨，太陽那張大臉失去了紅潤，在寒風(fēng)中慘白著，呼倫貝爾草原剛要進(jìn)九，它已經(jīng)急吼吼地戴上了耳包，七色的光暈護(hù)佑在兩側(cè)，籠成奇異的華彩。

這兩天父親的左腿疼痛紅腫，走路艱難。

多年曲張，暗藍(lán)色的靜脈已膨出皮膚，每次我看見它，都覺得像一條微縮的莫爾格勒河蜿蜒在蒼老的腿骨上。“人老先老腿”。父親僵直的腳搓動著小碎步，不甘垂老的上身急著往前，受到腿腳退化的阻礙，慣性讓他看起來總有一種向前摔出的傾向。他走路的時候，特意要和衰老較勁兒，常貼著墻邊、車邊、馬路牙子，或是從磚頭上邁、從溝上跨過去，可對實際距離的判斷和自己靈敏度的估計之間存在著誤差，讓他一路幾乎磕磕絆絆。幾天前，他貼著走過一輛停著的車，把自己刮倒了。

父親的手銼傷了筋腱，疼得一夜沒怎么睡。他淡淡地說，都說現(xiàn)在人多么好，他用手撐著慢慢倒下，邊上的人就那么看著走過去了。

我像被刺了一下。

父親不看新聞也不上網(wǎng)，他對社會的認(rèn)知還是農(nóng)村的風(fēng)土人情，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人的為人處事。他不知道這世風(fēng)什么時候開始冷漠，人心怎樣在坑蒙拐騙中變成猜忌、惶恐和猶疑。

就那樣走過的人，并不是無視，也必然會被自己的良心拷問，他們和我一樣，有著大眾最基本的良知和善意。換作是我，也會有想扶卻怕被訛的糾結(jié)。若是遇到難處的是自己或是親人，誰不希望能夠在自保的同時，力所能及地與人一點便利。如果再遇見這樣的舉手之勞，我想我會想到我的父親。

二

手傷好了，腿疼怕是一個難題，我又帶父親去了呼倫貝爾市醫(yī)院。

檢驗科的方廳里塞滿了人，等著抽血化驗的隊伍彎曲著延伸到了走廊。估計一兩個小時才能排到，只怕父親體力不支。我放眼看到一個“老人、孕婦、兒童優(yōu)先”窗口，就扶著父親擠了過去。

這個窗口本來按正常順序排成一隊，但因為“優(yōu)先”的原因，抱孩子的、扶老人的并排站在一側(cè)，這部分人在窗口前已連續(xù)抽血，使原來排隊的人半天沒有前進(jìn)。多數(shù)人緘默著，一個年輕人忿然地嚷嚷：“站隊！站隊！都排一個小時了，誰不是帶孩子！”一個女人攙著她那91歲的父親，從窗口要了凳子，老人把凳子慢慢推到身下坐著微喘。一個少婦抱著七八個月的孩子，輕聲地哄著：“寶寶一宿沒吃奶了，化驗完就喂啊！”

一個人從窗口的椅子前站起，激發(fā)了身后兩隊人更膠著地交織。這人從哪一側(cè)抽身，決定著另一側(cè)誰可能替補(bǔ)進(jìn)來。腿別在空檔處，手把著椅背，肩肘相抵，無聲的肢體語言在對抗的沉默中蓄滿了張力。又有人吵嚷著：“誰也不許插隊！”已站在窗口邊的父親忍不住扭脖說：“人家也是排隊……”我拽了一下父親示意別再說了。

優(yōu)先有優(yōu)先的道理，排隊有排隊的不易，誰能吵出個公允？在百姓生活的交通、教育、醫(yī)療各環(huán)節(jié)里，秩序和公正的問題最易群情激憤，等自發(fā)地疏通和調(diào)節(jié)發(fā)揮作用，也就不會有那么多暴力悲劇了。

一個孩子的父親向搶位的人大爆粗口，暴戾的吼聲在大廳里炸開，孩子的母親哀求道：“別嚇著姑娘！”男人心疼妻女，無力感又讓他如斗敗的困獸，陷入了眾人的沉寂中。

每次我走進(jìn)醫(yī)院，就像匯入了被焦慮激蕩著的情緒潮。那些亟待解除病痛和擔(dān)憂的人們，潮水一樣涌動著，把眾生的悲苦訴求集中放大，搜尋著安寧的出口。

三

彩超檢查結(jié)果查出來，父親左腿靜脈血栓又犯了，血栓形成的前半個月易脫落，要住院靜臥，通過輸液通栓。

我在住院部辦好手續(xù)，選了一間肅靜的二人間病房。病房里已先住進(jìn)了一家，一個50歲哈克牧區(qū)的女人，肝包蟲病手術(shù)后得了靜脈血栓，進(jìn)來十多天了。

女人的臉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右側(cè)嘴角歪向耳根，咧到臉的一半，右眼靈活地眨動時，左眼的開合緩慢，頻率明顯低些。她說話的時候，我判斷不出她哪一面的臉部表情為真實狀態(tài)。我叫她張姐。她的肝部引出4個膠皮管，每個管連著一個塑料袋，一大串連綴著用大別針別在睡衣上。丈夫、孩子沒在，妯娌陪床，兩人閑聊著養(yǎng)牛的事。我每天陪父親打針、送飯，待在病房里看書看電視，有時也和張姐嘮會兒家常，倒也不覺得怎樣難熬。

入院第三天早上，我拎著早飯推開病房門已是7點多了，一個50歲左右的清潔工在拖地，她長著一張狹長的臉，染成紅色的發(fā)梢向上卡在頭頂，邊擦邊說：“這屋地干凈，一擦就擦出來了?！彼么謫〉臒熅粕ず头块g里的人搭訕著，自來熟但又讓人不覺著實在。我和父親吃完飯收拾妥當(dāng)了，護(hù)士來給扎上針，電視每天上午4集連播抗日劇《飛哥大英雄》，險象環(huán)生，情節(jié)緊湊，大家看得投入的時候，護(hù)士過來讓張姐去換藥。處置室在同一樓層，張姐讓妯娌攙扶著起身出去了。

一個小時左右，張姐才慢慢回來。醫(yī)生試拔她身上引流的膠皮管，都薅不動，只能先帶著養(yǎng)幾天。管子在身上擰來擰去讓她痛苦不堪，里面的膠頭又頂?shù)貌桓疑钗鼩?，坐在床上歇了好一會兒。在我的注意力重又轉(zhuǎn)回到電視的時候，張姐忽然問了一句：“剛才有人來了嗎？”我想都沒想回道：“沒人來呀?！睆埥愫玩ㄦ苍诖蹭伖褡又g一頓翻騰，說錢包不見了。我才從對電視的專注中回過神兒來，直覺意識到這蹊蹺的事兒會跟我相關(guān)。

忽然心念一閃，我想起來，她們走了一會兒，那個清潔工又來打掃，我只模糊記得自己瞥了一眼她拖地的動作。我坐在窗邊，和父親都背靠著墻，兩個病床之間的拉簾只拉上一點，但正好把清潔工在另一病床前的情形隔斷。她上衛(wèi)生間換水，擦拭窗臺、柜面、床板，到臨床的柜子前停留多長時間，姿態(tài)是蹲著還是站著，這些片段在我的印象里被電視節(jié)目濾掉了。

錢包是一個長方形硬殼樣式，從前一天下午裝進(jìn)背包，放在張姐那側(cè)的床頭柜后再未使用，如果只有她們離開的這一小時出了問題，我雖然能認(rèn)定是清潔工所為，但沒有親眼所見，也不能就這樣指責(zé)于人。我和張姐的妯娌去翻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看是不是有人拿了錢把包扔了。清潔工跟著我們，說早收走了，這都是她剛從哪哪兒收拾的。我倆想去后院垃圾場，也覺得沒什么希望就算了。張姐報警之后，派出所的人來問了問，說錢包里有兩千塊錢現(xiàn)金已夠刑事案件，需移交給刑警。一個多小時后，來了一個刑警，也沒怎么問，隊里忙著處理一個上吊自殺的案子顧不上，張姐不能自己去警局做筆錄，下午再派人拿電腦來錄。

保安看了監(jiān)控錄像，說沒什么情況。這“沒什么情況”，我和清潔工的嫌疑就成了不解之謎。父親跟張姐開玩笑地說：“你妯娌也是嫌疑人！”

她倆人和善，只說自己不小心，妯娌照管著把錢丟得糊涂，須得報警求個心安。她們依舊和我們父女有說有笑，越是這樣明理，越是讓我難辭其咎，把提包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倒到床上，翻過來給她們看，又重復(fù)了幾遍細(xì)節(jié)，一起猜測著這種那種的可能性。

四

我從早上進(jìn)入房間到報案之后，一直沒有離開。然而一下午并沒有人來處理，澄清的機(jī)會就這樣不了了之。

對這平白飛來的莫名禍?zhǔn)?，我是真心不屑解釋。什么都不說遭人猜忌，但說多了也是枉然?？刹唤忉層钟X得無法去面對，解釋了又解決不了什么問題。晚上，我身心疲憊地回到家，老公安慰了一通說，她們愛信不信，還能怎樣呢？我則感慨地囑咐女兒：以后你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人要走開了，不管打沒打招呼，東西你也要幫著留心，不是事不關(guān)己問心無愧就天下太平了。女兒樂了，說肯定躲不了麻煩。

神經(jīng)繃了一天，覺著疲乏，寒天里又上了點火，半夜忽然就醒了。頭昏沉沉的，心里空得沒著落，意識恍惚，要脫離身體似的。摸索著起身去衛(wèi)生間，墻壁和擺件看著都比平時清冷和遙遠(yuǎn)。有什么從額上滑下，一摸居然是冰冷的汗！我晃悠著回到床上，一頭抵在老公的胸前，把他驚醒了，問我要不去醫(yī)院吧。我一動不能動，只倚著他的臂膀當(dāng)做支撐。慢慢地身體暖和了，心也安了下來，到早上就完全沒事了，以致于我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只做了一場噩夢。

到了醫(yī)院，張姐的丈夫兒子都來了，還有一些親戚，在說丟錢的事。我總要給張姐家人一個交代，就復(fù)述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形，并說了自己的工作、家庭狀況，八旬老父也有退休金，以我們的生活條件和受教育程度，沒有理由趁著同屋人不在偷盜。同在一個病房，應(yīng)該相互照應(yīng)著，張姐信任我，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真是很抱歉。

張姐的丈夫話不多，人很樸實，笑說這事怨她們自己不小心。張姐的兒子并不正眼看我，“哈——哈——”地笑，兩個音之間隔著休止符，藏有一種掩飾和虛假。主治醫(yī)生每次查房都關(guān)切地問案子破了沒有，再埋怨一遍她們的大意。清潔工第二天以各種打掃的理由進(jìn)來了幾次，笑著搭訕，父親難言明顯的憎惡，我則沉默，第三天早上她擦了遍地就再不進(jìn)來了。

五

張姐說她男人懶，早上得一遍遍地叫，家里活兒也不愿干。不像小叔子勤快，有眼力價兒，每次到家里就幫著倒臟水、收拾垃圾。她妯娌又反過來夸張姐的丈夫心眼好，張姐20歲得了中風(fēng)，臉歪得厲害，那時剛處對象不長時間，他一直不嫌棄，照樣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對她還一樣好。前兩年張姐被自家牛撞倒，腰椎錯位大半年動不了，還做過一次大手術(shù)?，F(xiàn)在家里的奶站剛開張，給50頭奶牛擠奶，一個隊有兩家奶站正好飽和。光明乳業(yè)、蒙牛公司都會定期去收購。以前干過收購牛奶的活兒，覺得奶站的生意是個好路子。蓋奶站花了30萬，也借了些錢。自家還有十來頭奶牛，雖然雇了工人，她一住院，還是夠丈夫忙的了，兒子在隊里上班，有時間也會去幫幫。

張姐仔仔細(xì)細(xì)地給我講，多年前她結(jié)婚時蓋的100平米平房的樣子。門朝北開，墻足有50公分厚，中間廳堂，左右一大一小兩個臥室，想把間壁墻往外挪挪讓客廳大點，婆婆說大梁露著不吉利就沒動。結(jié)婚頭一年，屋里凍得哈口氣都冒白煙，第二年把外墻又糊了一層泥，玻璃縫粘嚴(yán)，包了塑料，接出個門斗，每天燒足了暖氣，再也沒冷過。

張姐人質(zhì)樸，就像她的話平平常常的，和緩的細(xì)水一般。她把親手營造的生活在我的眼前立體鮮活地鋪陳開。她兄弟姐妹8個，都在哈克附近，離著三五十里，開著車就過去了。這十來天里，張姐那些讓人記不清的、成堆的兄弟、姊妹、侄甥們穿梭于病房，男人們憨實，女人們透著操持的干練。我就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她們嘮一個又一個家庭的歡喜或煩惱，嘮她們熱熱鬧鬧的親情圈子和實實在在的日子。

六

父親在醫(yī)院住了近半個月，病得到控制，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

出院的時候是晚上，我扶父親坐上出租車。車在海拉爾流光的夜色里行進(jìn)著，一串一串的燈火如金玉般掛在夜的頸間。司機(jī)正放著侃侃的《嘀嗒》，空蒙的時鐘轉(zhuǎn)動，侃侃的嗓音有著略沙啞的憂傷，周圍的一切在這個瞬間向后退卻了，心中涌起一點歲月傷逝之感。

想起一次和父親、女兒一起吃飯，父親喃喃地自語著，小時候他的爸爸領(lǐng)他在高粱地里走，高粱稈子高得看不見人。女兒忽然插了一句：“我聽一個歌詞有意思——我想靜靜，我想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給我一床被子，讓我夢到你最初的樣子……”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時光里，這之間隔著半個世紀(jì)。我站在中間回頭望，父親蹣跚的步履漸慢漸模糊，我向前望，已跟不上女兒的匆匆。

下了車，到了家門口的小賣部，我進(jìn)去買菜。

賣貨的老頭老太挨著閑坐，老太翻看著手機(jī)，兩眼昏花，把手機(jī)離得老遠(yuǎn)，慢條斯理地給老頭念“雞湯”：“萬花叢中過，誰能不眼花；燈紅酒綠好，比不過家茶；男人玩再晚，也別忘回家……”

老頭抻脖子瞅：“凈是這些個！”

老太一瞪眼：“人家說的是這個理兒！”

我一邊交錢一邊打趣：“看看就想通啦！”

“就是嘛！”老太眉眼滿是歡喜。

出門的時候，我看見她家那條小黑狗還孤獨(dú)地臥在墻角，頭上的毛發(fā)長滿白霜，像只刺猬。夏天的時候，它天天和一只小白狗歡蹦亂跳，耳鬢廝磨，眼神里只看見彼此的歡心。入冬后白狗被一只麻袋裝走了，以后黑狗就臥在房前，每走過一個人，都要抬眼看看，再把腦袋耷拉下去。

我拎著菜，扶著父親慢慢往家走。

就是這樣，我們每天走在人潮之中。擦肩而過的可能是張姐或李姐、司機(jī)甲或司機(jī)乙，依然會在某個路口遇見小店老板或某個學(xué)生，在鄰居的門前逗弄那只叫做“黃毛丫頭”或是“小手套”的貓兒狗兒，揣測著各色各樣的平常人和事，過平平常常的日子。

日子依然會這樣繼續(xù)。每天急慌慌的早晨，好像總落了一件什么要緊事。夜晚回來的時候只想把一切拋開，妥不妥當(dāng)都讓明天去安頓。偶爾會有一點小歡喜和煩惱，也或者日子淡如清水滑過無痕。這紛亂的大千世界依舊紛亂著，每個人畫著自己的生活軌跡，在彷徨尋找，在慢慢篤定，在不停息地行走……

月夜無言，人寂不語。我低頭看月光沿著房檐瀉下朦朧的邊緣，看流年把時光偷換，讓生活的味道一點一點在清寒里湮散。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