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淑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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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情天恨海出丈夫
□鐘淑新
朋友都說野夫是個重情義的土家人。祖父靠背鹽、釀酒攢下薄田,當上土家土司,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隨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兩位伯母一夜間用同一根繩索吊死在同一橫梁。
野夫本名鄭世平,1962年生于湖北恩施。野夫的父親是一個煤礦的礦長,那段特殊時期,父親被戴著高帽子游街,母親在供銷社做會計,靠微薄的收入供養(yǎng)一家老少,還要帶著患上肺結(jié)核的野夫到縣城里求醫(yī)。古街靜寂,不通電,夜里沿河的一座座土家族吊腳樓里點起油燈。野夫便在這種柔和的光線里,在外婆講述《二十四孝》的晚上,度過動蕩的童年。同齡的孩子在幼年野夫面前高喊“打倒地主兒子”,野夫往自己的玩具槍里塞滿石灰,對著對方的眼睛狠狠一槍。母親低聲下氣地四處道歉,父親鐵青著臉準備實施家法。野夫辯解說:“他喊口號侮辱我?!备赣H默然,最終只說了一句:“去睡吧?!?/p>
在大學(xué)里,野夫成立“剝棗詩社”,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此后幾年他保持著“地下寫作”的身份。23歲時,他成為湖北省青年詩歌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后經(jīng)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提點,野夫得以插班考入他心目中的圣殿——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作家班。之后他組建了湖北省“后現(xiàn)代詩人沙龍”,結(jié)識了很多意氣相投的兄弟。易中天就是野夫當時的老師,兩人亦師亦友,詩酒同招。
后來,野夫的母親因為一生諸多的坎坷,再也無法承受,留下遺書和關(guān)于家族自述的幾十萬字,投江自盡。野夫聞訊,帶著無邊的絕望與哀傷,只身去了武漢下游的陽邏鎮(zhèn)碼頭租住。不能想象,那段時間是怎樣痛徹肺腑,而物轉(zhuǎn)星移,這又如何轉(zhuǎn)化為他心頭的一道隱痛的疤痕。
野夫干過許多職業(yè),教師、教研員、黨委宣傳干事、警察、卷煙廠設(shè)備采購員、編輯等,還做過很多小生意,都賠得血本無歸。他賣過衣服,印過名片,擺過書攤,后來又飄零北京打工,成為最早的民營書商之一。
34歲那年,野夫責編了第一本書稿《垮掉的一代》,讀到金斯堡紀念他的母親的長詩《祈禱》時,他在北京紫竹橋的月夜下大放悲聲。十年后,他寫了《江上的母親》,作為遲到的祭文。沒想到,不到五千字的挽歌,引起讀者巨大共鳴。
作為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代民營書商,野夫是其中的佼佼者,既能立足于世,又結(jié)交了不少狂朋良伴。好友易中天把已經(jīng)簽約某出版社的書稿,即后來的《閑話中國人》交給野夫出版。不料印制粗糙,只售出幾千本。第二年,野夫把版權(quán)交與另一名編輯,重新包裝,成為當時的暢銷書。易中天見他逐漸上了軌道,又把第二本暢銷書授權(quán)給野夫,即《中國的男人和女人》。在野夫眼里,易中天是最重情重義的朋友。
當我們的文人藝術(shù)家都爭做『圣潔天使』的時候,
野夫的文字卻來扮演魔鬼,
發(fā)出凌厲的聲和另類的光。
——章詒和
錦繡十年,忽如云煙。野夫的朋友們傾向于把他描述成一個癲狂不羈、接近俠客的狂人。他也自認為是一個老混子,說自己厭煩中規(guī)中矩的人生,因為這個時代不少人活得很壓抑。野夫結(jié)束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后,凈身出戶,去往云南大理,租賃民宅,以寫作為生。他為什么不將書商干下去,因為他受不了向人催賬的生活:“人到四十,還為一萬塊錢天天打電話,敗壞人的心情?!?/p>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萬元一筆勾掉,然后南下。野夫落腳在海拔兩千多米的蒼山上,四下沒有村落,到暮晚時山黑云暗,一兩盞燈更有凄清之感。有時夜里驟雨突來,“林濤如怒,滾滾若萬馬下山。村居闃寂似曠古墓園,唯聽那山海之間狂瀉而至的激憤,一如群猿嘯哀,嫠婦夜哭。這樣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銷此九曲孤耿。”這樣的夜里他開始寫作。寫失蹤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親,寫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個巖洞,放羊維持風(fēng)燭殘年直到死去”,寫一生閉口不談家事的父親內(nèi)心的功罪……一度熱播的電視劇《父親的戰(zhàn)爭》就是在這個時期里完成的。
2013年,野夫一口氣出了十幾本書,包括自傳體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散文集《身邊的江湖》和社會調(diào)查報告《大地呻吟》。為了“祭奠自己的青春和那個年代”,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后又拍成電影。
現(xiàn)實中,野夫的感情經(jīng)歷更有戲劇性。中學(xué)時,野夫曾暗戀一個女同學(xué),寫的情書被告發(fā),交給老師公開。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銀自殺。在獲救后,野夫立下誓愿“要讓她愛上自己,再拋棄她”。他讀大學(xué)回鄉(xiāng)后,與之接近,女孩逐漸戀慕于他,他卻最終不忍心欺騙,向?qū)Ψ教宦秾嵡?,說“我不想報復(fù)你”。若干年后,再得知對方消息時,已入中年的女同學(xué)身染重病,野夫從北京請了國內(nèi)頂尖的醫(yī)生入山給她做手術(shù)?!敖Y(jié)局不是很好,紅顏薄命。”言及此,這個歷經(jīng)滄桑的男人一聲長嘆。因此,易中天曾經(jīng)贈送野夫一幅嵌字聯(lián):巴山楚地多蠻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野夫書中的人物,大多身世飄零。為何有這么多奇友,是因為他刻意訪求,“從小的閱讀經(jīng)驗讓我覺得這世上總是存在一些獨立特行之人,我特別醉心于魏晉風(fēng)度,和這類人天生氣味相投。”
聊及寫作緣由,野夫直言:“一為還債,二為記史。每個在我少年時給過我養(yǎng)分的人,似乎都在夕陽中列隊,向一個叫著彼岸的地方出發(fā)。此岸的悲苦伴隨了他們一世,我沒有任何信心和能力,足以把他們留在塵世今生,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把他們記住,留下。尤其是我的父輩們,在世間留下的都是血淚斑斑的痕跡。”
寫作的第二個初衷則是為了記錄歷史。“歷史多數(shù)時候都是帝王將相史、政治史,是被篡改和遮蔽的宏大敘事。其實真正的歷史,應(yīng)該是萬千平民的生活史,沒有這樣一些故事,我們根本無法窺見這個時代的來歷。所以這樣的寫作,不僅僅是我私人的抒情回憶,也是對家國歷史的一種檢討和審視。”除了還債和記史,文字也成為野夫借以反思、救贖自己的方式。
對于這種反思與救贖,臺灣詩人楊渡評價說,野夫把自己的童年教育,自身的殘酷本性,家世的離奇遭遇,都一一拿出來細細審視,看見人性的幽微,理性的渺茫,世間的無情,歷史的殘酷。他用鞭子打這世界,也鞭打自己的內(nèi)心,并以此,指向這個時代里還未泯滅的良知。
有一次,野夫在北京字里行間書店演講,講完剛進休息室,朋友把一個陌生中年男人帶進去見他。那人是個廳局級干部,握著他的手,說是專門跑來書店,而且站著聽完他的演講的,來見野夫只是想說聲感謝,但一個詞還沒說出來就泣不成聲。在朋友們的勸慰下,中年男子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對野夫說,他倆是同類人,他的家世比野夫還慘,然后就不往下說了,道了個謝,擦完眼淚就走了。
與野夫交流的還有持不同意見者。他剛上微博那一陣子,有人整天追著他罵,他就回了幾句話。他說:“小弟,要學(xué)會傾聽,學(xué)會辯明,不要罵人,你也是父生母養(yǎng)的,你覺得我說的不對的地方,可以跟我討論?!鳖愃七@樣的回應(yīng)有幾回,那人就慢慢地不出現(xiàn)在他的評論里了。2015年的一天,野夫起床后收到了一條短信,發(fā)信人是當年那個追著他罵的年輕人。年輕人說:野夫老師,經(jīng)過這一兩年我對社會的觀察,也包括家庭給我的教育,我才發(fā)現(xiàn)你們是對的,我為我過去的愚蠢、無知和對你的侮辱,向你誠懇地道歉。野夫很高興,把這條短信粘貼到微博上。
幾十年下來,野夫改變了不少,但有兩樣習(xí)慣一直未改:一是飲酒,現(xiàn)在的他依舊每天至少喝三兩酒,自酌自飲,不需菜,只干喝;另一個則是寫作。他說這兩樣是自己紓解苦痛的方式。前者是將苦痛吞咽下肚,后者是將苦痛以醞釀好的方式傾訴出來。
對自己的人生,野夫總結(jié)道:“不富不貴,自由自在。自我流放在自己的國度,浪子一樣地穿州過府。無求于時代,無愧于人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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