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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聽一尊“小神靈”

        2016-05-24 20:26:34
        人物 2016年5期
        關鍵詞:海濤歷史

        尸體搜尋工作持續(xù)了兩三個月,時隔10年,“9·11”事件的親歷者依然清晰地記得彌漫在紐約下城整個空氣里的味道,“那是很奇怪的一種味道,也許是塵土,也許是別的,你會隱隱地聞到一股臭味,但是你說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币晃蝗A裔女性親歷者對范海濤女士說,那種味道幾乎兩三年都沒有散掉。

        這是范海濤女士第一次被口述歷史證詞的力量震撼到。2011年,32歲的她成為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專業(yè)第一個來自中國的研究生,適逢“9·11”事件10周年,當時的哥大已完成了600個采訪對象的900個小時口述,她也參與到這個項目中。

        作為一名記者,范海濤對“9.11”事件并不陌生,但在翻閱和傾聽這些口述時,史無前例地,她被一種“隔空而來的情感重擊”攫住了。在一個雙子塔北樓67層工作人員的描述中,他們排著隊下樓逃生,互相聊天還開著玩笑試圖擊退心里的恐懼;一個現(xiàn)場救護員,眼看著大廈從自己右肩方向倒下來,天地瞬間變黑,地上的水泥都開始往救護車里灌;一個在街邊賣水和小食品的盲人小販,突然感到周圍所有東西都在移動,有人走過來抓住了他,他們踩在碎玻璃上一路逃命……

        這種細細碎碎的訴說,一瞬間令她全身心同步到那個時刻。她從未預料到,口述與傾聽可以讓她與一座城市的巨大傷痕和無數(shù)普通人的生死發(fā)生如此真實的交集。

        2016年4月,北京一處繁華商業(yè)區(qū)的僻靜書吧里,范海濤斜倚在單人沙發(fā)上,聊起對口述歷史的選擇和種種情緒起落,興起時,她會挺起身板,將雙手舉到眼前,勾起食指和中指,像是打了一個雙引號,來強調一些被賦予了極大感情色彩的字眼。

        這是美國年輕人慣用的一種手勢,美劇《老友記》里的角色羅斯就屢屢使用。2011年,頂著李開復暢銷傳記《世界因你不同》的作者光環(huán),攀上財經記者的人氣巔峰后,一轉身,她卻將自己從浮華扔進沉寂,申請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口述歷史專業(yè),一去就是3年。那些日子給她打下的烙印,就像這個手勢一樣潛移默化。

        天使投資人徐小平一度替她惋惜,當時他正想請范海濤合寫一本關于他如何做投資的書。在徐小平看來,屬于范海濤的一系列“應該”隨著她的出國流產了:如果留在國內做寫作工作室,她應該已經成為當代中國商業(yè)寫作第一品牌,應該已經親自采寫了四五本暢銷書,工作室應該已經相繼推出了二三十本企業(yè)和企業(yè)家傳記,她應該已經成了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一顆上升的明星,以及一個億萬富婆。

        “互聯(lián)網時代,誰還出國啊?!狈逗泥従蛹婧糜?、蘭亭集勢CEO郭去疾也條件反射地投了反對票。2011年,喬布斯逝世,F(xiàn)acebook還沒上市,支付寶剛獲得第三方支付牌照,微博盛行,微信剛誕生,國內移動互聯(lián)網風潮蓄勢待發(fā),此時離開,拋棄的可是成為“風口下的豬”的中國機會。

        范海濤明白自己會失去什么,但她還是決定聽從心底的聲音—一種對商業(yè)邏輯不管不顧的寫作者的價值取向,“我覺得如果再去寫傳記的話,無非是對之前經驗的一種重復。我預測肯定是一個非常沮喪的經驗,就是你寫完了之后,越來越重復,然后越來越不好?!?/p>

        2009年寫完30多萬字的《世界因你不同》后,她感覺“有點被掏空了”,疲憊到不太想寫任何東西,急切地“需要更補充一些”。寫作《世界因你不同》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趟不自覺的口述歷史之旅。李開復在美國田納西橡樹嶺的高中生涯、在加州硅谷山景城創(chuàng)業(yè)的經歷,范海濤都像是跟著走了一遭。一年多的深度傾聽點燃了她想去真實體驗那片土地的渴望。2011年2月,她拿到威斯康星大學、喬治亞大學等學校傳播學的offer,但總感覺“something wrong,欠一點什么?!?/p>

        一天中午,夫妻倆開車去吃飯的路上,丈夫段鋼說,“你還是申請一個最好的學校,一個將來可能會用到的專業(yè)吧?!倍武撛x過美國口述歷史學家斯特茲·特克爾寫的《美國夢尋》,那本書記錄了100個美國人追求“美國夢”中的所失所得。他也讀過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開創(chuàng)者之一的唐德剛先生的所有重要作品。去哥大讀口述歷史專業(yè),丈夫的建議撥云見日,她記得那天陽光特別足。

        3個月后,她坐在哥大的課堂上,曾經電話不斷、熱鬧浮夸的社交圈徹底遠去,生活像是突然消了音,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次潛入到他人生命深處的寧靜時光。

        口述歷史是一個交叉學科,它訓練人通過采訪、分析、撰寫,去接近、研究歷史和當代。哥大是美國大學里第一個建立口述歷史專業(yè)的大學,強調挖掘普通人的記憶,豐沛細碎的第一人稱口述證詞匯集在一起,便形成了可糾偏官方語匯的時代記憶。

        從17歲開始販毒直到50歲才被抓的非裔老毒販、經歷了1980年代艾滋病爆發(fā)初期身邊朋友一個個離世的雙性戀藝術家、第一批到達“9.11”廢墟現(xiàn)場目擊了無數(shù)殘肢和尸體的搜救隊員……他們被一一邀請到課堂上接受訪談。范海濤發(fā)現(xiàn),要收獲鮮活的證詞,必須一改她此前慣用的新聞采訪方法,那種針對某一事件有點針尖對麥芒的發(fā)問。口述歷史的采訪方法是,全力傾聽對方的人生,放松地交談,提問要簡單、不動聲色,還要在可能隱藏更多信息流的關鍵節(jié)點上適時插入問題。

        僅變換采訪技巧并不夠。要想獲得打開別人心扉的能力,讓對方最隱秘的記憶流動出來,前提是,體驗自己的隱秘被暴露的滋味。在文學寫作老師杰瑞的課堂上,作業(yè)常常與自我審視、自我挖掘相關,“寫一個你意識到的宗教瞬間”、“寫一個你偷聽到的對話”、“寫一個你從未告訴他人的人生秘密”,乃至寫一份自己的傳記,寫完了還得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聲朗讀出來。這“逼得”范海濤不得不充分調動自己的深層記憶,這讓她極端不舒服,“就是把你push到一個邊界,一個你自己的邊界”。

        她觸到了自己的軟肋,也磨礪了某種悲憫?!霸谶M行任何一個口述歷史采訪的過程中,你會知道他可能會很不舒服,所以你的態(tài)度就會很不一樣,你會跟他進行非常平等或者親近的……這種交流。”

        這種對“極端不舒服”的體會換來的是讓他人處于一種打開并舒適的狀態(tài)中。一次課業(yè)展覽結束后,范海濤與老師杰瑞的一位藝術家朋友同乘火車回曼哈頓,那位藝術家朋友第一次見范海濤,評價她“伶俐得像顆紐扣!”這是一句美式俚語,杰瑞的理解是,在藝術家朋友眼里,作為一個觀察家和訪談者的范海濤像枚紐扣一樣可愛而毫無威脅性,讓他能夠自在地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就好像她只是一面空白屏幕……把自己隱藏在樸素的外表中?!?/p>

        這種隱去自己,讓他人做主角的傾聽讓她著迷。范海濤的畢業(yè)項目是美國華人口述,她花了一年時間,采訪了10位生活在紐約的第一代華裔移民。他們身處不同行業(yè),普普通通,又掙扎在中美兩種文化的激烈交鋒中。很多人在接受采訪前會對范海濤說,我真沒什么好說的,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但范海濤堅信,“每個人講述中都有人性的珍珠。實際上你發(fā)現(xiàn)每個普通人身上都有非常非常引人入勝的人生經歷?!?/p>

        她常常坐在口述歷史采訪對象家里的地毯上,安靜下來,打開錄音機,緩緩地用不是特別復雜的問題引導他們說出來。對方會給她倒上一杯熱茶,裊裊白煙,熱氣升騰,節(jié)奏一下子就慢下來。她用全部接納的方式去聽,對方會越來越放松、越來越放松,放松到很多記憶—艱難的、狂喜的、沮喪的、失望的—源源不斷跑出來。

        口述歷史的魔力也被釋放了出來?!坝幸环N特別奇特的心理治療的作用。很多人講到,我釋放了。把很多痛和淚傾訴完了。這個采訪好像是對自己前半生的總結,都說出來了,之后好像可以重新上路的感覺?!辈稍L畢業(yè)項目的第一位華裔移民李云渲時,談起親人的離世,李云渲哭了,采訪結束后已是晚上11點左右,李云渲開車將范海濤從布魯克林送到曼哈頓的住處,兩人在車里一直聊一直聊,根本停不下來,直到凌晨5點。

        范海濤越來越能理解傾聽和口述所擁有的那種雋永的價值。在哥大的學習讓她了解到,口述歷史可以用舞臺劇、展覽、動畫等多種形式展現(xiàn)出來,與公眾產生積極的互動。它也可以是非虛構寫作、敘事醫(yī)學、社會學研究等其他領域的基礎。

        范海濤做過9年記者,體驗過口述史這種深刻的共鳴后,曾經那些熱鬧的發(fā)布會、淺嘗輒止采訪然后心急火燎寫就稿子的狀態(tài)她再也回不去了。偶爾,她也會回想起那時的生活,在上海采訪完戴爾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邁克·戴爾,她爭分奪秒到酒店等電梯時,還讓男閨蜜彎下腰當了會兒桌子供她眉頭緊鎖地寫了一會兒稿,“那場景,想起來就覺得夸張?!?/p>

        快的、一時的繁華再也無法引發(fā)她的興趣,慢的、能夠持久的事業(yè)才值得她交付真心。“只有慢,有一種工匠精神,不急于出作品的心態(tài),才能真正把事情做好?!?014年回國后,范海濤成立了傳記寫作工作室,工作室只有她和助手兩個人,她對分工合作的規(guī)?;瘜懽鞅3种?。大量商業(yè)傳記邀約上門,她選擇了其中一個項目,做到現(xiàn)在。她的選擇標準是,“這個人有意思,有個性,值得書寫,他會留在歷史上?!逼溆嗟臅r間,她寫了一本關于自己在哥大學習口述歷史的書《就要一場絢麗突圍》,不經意間進行了一場對口述歷史的科普。她還想與國內的口述歷史機構合作,選擇更現(xiàn)代的題材,傾聽并記錄下時代的裂變。

        對“言出版必稱IP,論公號必談價格”的潮流,她有點不屑一顧。她開了個微信公號,但并沒打算費力經營,從2015年6月份到現(xiàn)在,公號不過才推了5篇文章。她提及在哥大讀書時,經常去文學批評家李陀家吃飯、聊天,李陀總是說,這個時代應該有巴爾扎克寫的那樣的作品,但是中國沒有。而她覺得,這個時代每一個微小的細胞,其實都充滿了故事。

        在《就要一場絢麗突圍》里,范海濤寫下這樣一個細節(jié)—

        課堂上,講師馬瑞播放了兩段相隔20年的采訪錄音,受訪者是一位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的犯人。20年前,他聲音痛苦,“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離開監(jiān)獄了,但是我依然相信這個世界……我相信有一天人道主義有可能讓我走出監(jiān)獄?!?0年后,他對著采訪者發(fā)出了一陣蒼老的笑聲,“你呀,確實和以前長得不一樣了?!笔堑?,他出獄了。當大家都沉湎于穿越時光的恍然中時,馬瑞拋出了一個問題,你們?yōu)槭裁匆隹谑鰵v史?一陣沉默后,她接著說,每個你正傾聽的身體里,都有一尊小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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