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琦

摘 要：多麗絲·萊辛于中后期幻想小說中生動呈現(xiàn)了戰(zhàn)爭、種族歧視、宗教墮落、科技退化、生態(tài)惡化等世界末日圖景，讀之令人悲觀消沉。但小說始終于黑暗中閃爍著希望，不斷審視著人類文明之惡，最終呈現(xiàn)了重建之后的美好世界。這種“先破而后立”的反烏托邦構建模式，體現(xiàn)著萊辛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深沉憂慮與積極思考。

關鍵詞：多麗絲·萊辛 中后期小說 反烏托邦

自19世紀70年代起，多麗絲·萊辛創(chuàng)作了諸多幻想小說，如《幸存者回憶錄》《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第五個孩子》《本，在人間》《瑪拉和丹恩歷險記》等。這些小說要么通過“返祖人”審視了現(xiàn)代文明，要么想象了幾千年后的災難世界，要么直接將眼光置于外太空。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外太空的交錯時空里，環(huán)境污染、科技倒退、國家松散、宗教墮落，構成了一幅幅觸目驚心的災難圖景，與托馬斯·莫爾、柏拉圖、喬治·威爾斯的烏托邦構想大相徑庭，具有鮮明的扎米亞京、赫胥黎、奧威爾、巴特勒式的“反烏托邦”色彩。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災難圖景并未完全消弭萊辛對美好世界的期許向往之情，小說中“惡”與“善”相伴相生，“丑”與“美”相輔相依，體現(xiàn)出萊辛于憤懣與失望中糾結著悲憫與期盼的復雜心理，彰顯出萊辛式“先破而后立”的反烏托邦構建模式。本文擬從烏托邦的瓦解與重建兩方面予以解析。

一、國家烏托邦的瓦解

首先是國家教育職能的退化 在《第五個孩子》與《浮世畸零人》中，教育部門對待與常人不同的班，不是加以教化，而是任其在街頭流浪，甚至千方百計地將其送進恐怖的研究機構，使班從犯罪的深淵跌落到人間地獄，最終喪生于懸崖。而在《幸存追憶錄》中，平民在未來國度完全喪失了受教育權，所有的孩子都像“鼴鼠”或“老鼠”一樣生活在地下，政府對其置若罔聞，學校淪為軍隊的附設單位，充當對民眾的控制機構，唯有特權階層才能享受受教育權。

其次是國家社會服務職能的癱瘓 萊辛筆下的國度，不再致力于維護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而僅僅是富裕的統(tǒng)治階級的工具?！陡∈阑闳恕分?，政府將窮困的瑪麗農(nóng)場視為恥辱之地，千方百計將其據(jù)為己有?！缎掖嬲呋貞涗洝放c《瑪拉與丹恩歷險記》中營造了未來世界的災難圖景，所有的公共服務均已癱瘓，唯獨統(tǒng)治階級有權享用，普通民眾只能在蒙蔽中坐以待斃。

再次是國家政治統(tǒng)治職能空前強大，近乎瘋狂地維護自身統(tǒng)治 “警察”在萊辛筆下成了虛偽的代名詞，他們對災難不聞不問，與犯罪同流合污，對民眾卻是百般鉗制，萊辛戲謔地將警車稱為“鏗鏘作響的警方怪物”?！胺伞痹谌R辛筆下成了統(tǒng)治者最好的幫兇，“法律可以突然被廢除和制定，法律程序煩瑣拖沓”，這樣的法律就是為了合法剝奪以窮人瑪麗為代表的財物，這樣的法律僅僅依賴公民的自身忍讓以及自我約束，變得脆弱不堪。于是乎，國家兩大職能全面癱瘓，民不聊生。萊辛更一針見血地指出：“統(tǒng)治階級永遠生活在尊貴地位或財富的鐘形玻璃罩里，對外面的事情閉眼不看。當這樣的統(tǒng)治階級使用正義、公平、公道、秩序或甚至社會主義等詞語時，能有什么真正的意義？管理者靠掩蓋最壞的情況度日，想用言論、希望和立法將最壞的情況抹殺掉，因為承認真相就等于承認他們無所作為，就等于承認他們享有的額外安全保護形同虛設，而且他們免費享受各種服務……”

最后，國家戰(zhàn)亂頻仍，種族歧視嚴重 萊辛在多部作品中涉及了戰(zhàn)爭敘事的主題，但這些戰(zhàn)爭不僅可笑，更是毫無意義。四區(qū)雖是軍事國家，但其接壤的三區(qū)與之毫無往來，而五區(qū)是落后的游牧民族，無法對其構成威脅?！冬斃c丹恩歷險記》中的亨尼斯人與阿格雷人歷經(jīng)百年征戰(zhàn)，但雙方均未能取得對方的一寸領土，造成雙方軍隊傷亡的主要原因并非敵軍，而是自身槍支的走火。此外，“種族歧視”問題也在萊辛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但這些歧視也是愚蠢至極。《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處處可見公主瑪拉對石村人及其他民族的歧視。她認為石村人是仆人，生性頑劣，卻偏偏被石村里的老婦人所救；她認為石村人的衣服猶如低劣的“皮套”，關鍵時刻卻是這低劣的衣服換回了救命錢；她拼命想分清高貴的莫洪迪人與石村人的外貌區(qū)別，但在逃亡途中的船上，她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婦人體型與石人一樣，矮胖矮胖，卻長著莫洪迪人的紅發(fā)。有三個人長得像莫洪迪人，卻長著石人的灰白鬈發(fā)”。

二、宗教烏托邦的瓦解

首先是教民的墮落 《幸存者回憶錄》中，瑞安一家酗酒、亂性、暴力，卻又是最忠實的天主教信徒?！陡∈阑闳恕分?，特蕾莎曾被認為是上帝的禮物，去教堂的好女孩。但由于貧窮，她不得不賣身養(yǎng)家，卻被宗教認為骯臟墮落，備受苛責?！冬斃偷ざ鳉v險記》中，騰德拉號稱朝圣之都，但那里的教士受賄于妓院老鴇，對滿城妓院視而不見，他們甚至將年幼女孩視作商品進行販賣。騰德拉朝圣的人為他們心中的神靈建造了亮麗的建筑，時刻歌頌神靈，但他們實際上將神靈視作為自己謀福利的工具，他們認為一旦取悅了神靈，“神就會變得心平氣和，樂善好施，幫人完成心愿”。

其次是宗派戰(zhàn)爭不斷 傳統(tǒng)烏托邦所宣揚的宗教寬容成為幻影，在《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萊辛刻畫了一些滑稽可笑的宗派戰(zhàn)爭。凡是進入騰德拉的人都必須假裝認同他們的信仰，必須接受所有的規(guī)章制度，必須唱著悲哀的歌，穿著悲哀的衣服，做出痛苦、憂郁的表情，如若不然，教民就會對行為不當者進行打壓。很久以前，一架金屬制造的機器隨風飄落在沼澤中，出于某種未知的恐慌，人們將機器中的兩個人視作神靈，把他們的尸骨封在壇子中，供奉在祠堂里，并由此建立了騰德拉與卡納茲兩種不同的教派，這兩種教派遵循不同的宗教儀式，并禁止自己的教民與對方有任何往來。

三、科技烏托邦的瓦解

首先，對高科技產(chǎn)品的諷刺 其一，表現(xiàn)為機器的停轉。《幸存者回憶錄》中，電梯停運、公車停運，所有電器都變?yōu)榱藷o用的產(chǎn)品；《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中，四區(qū)中象征著高科技產(chǎn)品的槍支及X光防御石，竟然全都是假的；《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瑪拉和丹恩常常能發(fā)現(xiàn)幾千年前人類留下的無用累贅的高科技產(chǎn)品：飛機要靠從高處推下滑行，火車要靠人力推動行駛，槍支傷不了敵人卻能將自己的臉打開花，靠太陽能行駛的船只無人會用。其二，人類對高科技產(chǎn)品的排斥?！陡∈阑闳恕放c《第五個孩子》中，班對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的電梯、醫(yī)院、飛機的恐懼；《幸存者回憶錄》中，敘述者將飛機比作“蝗蟲”；《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瑪拉對幾千年穿不壞的“套子”一樣的衣服的厭惡，對幾千年前建造的恒溫、恒光建筑的強烈反感。

其次，科技發(fā)展帶來了無盡的生態(tài)災難 第一表現(xiàn)為世界范圍內(nèi)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陡∈阑闳恕分邪臀骷伺乩偕募亦l(xiāng)因人類大肆發(fā)展經(jīng)濟與科技，引起了動物滅絕及土地沙漠化，村民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幸存者回憶錄》中，科技的盲目發(fā)展帶來了氣候突變；《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到處是干旱、洪水、氣候突變，這些災難的原因，最后被瑪拉在一個博物館找到——“幾千年前的人類殺光了動物，毒死了魚，砍伐了樹林，使良田變?yōu)榱嘶哪?。第二表現(xiàn)為動物的變異?！陡∈阑闳恕分校谝粋€科研機構的實驗室，許多動物被用作非人性的科學實驗。但這種非人性的行為，于幾千年后的《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引起了動物們的報復，其中幾乎所有的動物都變?yōu)榱丝植赖墓肢F。蜥蜴竟然有成人半大小；蜘蛛像大狗一樣大，不僅吃人還自相殘殺；河中充滿了兇殘的水蝎子；甲蟲竟然有五歲孩子般大小，令人不寒而栗。

四、美好世界的重現(xiàn)

首先，戰(zhàn)爭糾紛與種族歧視不再發(fā)生，重建美好家園 《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中，通過聯(lián)姻，三區(qū)與四區(qū)不再相互歧視，四區(qū)與五區(qū)不再有戰(zhàn)爭。本來停滯的三個國家，變得氣氛輕松，充滿生機，大興改造；《幸存者回憶錄》中象征著戰(zhàn)爭的“墻”最終轟然倒塌，艾米莉與雨果進入了一個全新世界。那里和平溫馨，生機盎然；《瑪拉和丹恩歷險記》中，瑪拉和丹恩歷經(jīng)險阻，終于到達北方，那里太陽初升，海面平靜，戰(zhàn)爭結束，不同民族的人們相互通婚。

其次，宗教實現(xiàn)救贖，重拾美好信念 “班”以墜崖的形式，喚醒了人類的愧疚（《浮世畸零人》）；“杰拉爾德”：以悲劇性的喪生，喚醒了人類的靈魂《幸存者回憶錄》；“國王”：替罪羊救贖成功，帶領國民走向了象征靈魂高處的二區(qū)（《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水”在圣經(jīng)中代表著希望：在《瑪拉與丹恩歷險記》中，每當干旱來臨，最終都會降臨一些及時雨，暗示了小說中希望無處不在。此外，“水”在圣經(jīng)中有洗禮的作用，暗示著新生：在《瑪拉和丹恩歷險記》的最后，暴雨下了整整一周，大海咆哮了七天，之后一切歸為平靜，陽光普照，糧食滿倉，人畜和諧，最終人們過上了伊甸園般的生活。

最后，科技思考漸歸理性，人與自然趨于和諧 首先人們擺脫了對高科技的過分依賴，重新審視并尊重了勞動的意義?！缎掖嬲呋貞涗洝分?，人們對修表匠、眼鏡師、磨刀師等手藝人的無比迷戀與崇敬。人們放棄了煤、電力和汽油，轉而靠蠟燭和靈巧的雙手生活?！冬斃偷ざ鳉v險記》中，人們尊重體力勞動，最終憑借信念與雙手，實現(xiàn)了糧倉充實、牛羊滿圈的美好生活。此外，人們也反思了人與自然的關系，“空氣和水、水和空氣是我們的基本物質，我們在這兩個元素中游泳和活動，我們由這兩種元素形成、變化，持續(xù)不斷、無休無止地再創(chuàng)造和更新……我們被迫不信任它們，躲避它們，對待它們?nèi)缤赡艿臄橙艘讯嗑昧?？”在這樣的反思下，動物們也回歸正常，不再與人類為敵，在《幸存者回憶錄》最后丑陋的黃狗雨果具備了新的自我——“堂皇、英俊、高貴、得體”。在《瑪拉和丹恩歷險記》的最后，出現(xiàn)了“友好、英俊、營養(yǎng)良好”的狗，還有兩只漂亮的小蜥蜴，它們有著“鮮綠色的身體、藍色的頭和黃色的

眼睛”。

結語

在多麗絲·萊辛的中后期幻想小說中，描述了諸多令人深感恐怖的災難圖景，與傳統(tǒng)的烏托邦式美好世界大相徑庭。但在瓦解國家烏托邦、宗教烏托邦、科技烏托邦背后隱含著萊辛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以及未來世界的深沉憂思，體現(xiàn)出其作為知識分子的憂慮意識與責任意識。因此，瓦解烏托邦并非萊辛本意，其目的在于審視現(xiàn)有文明之惡以重建美好社會。

參考文獻：

[1] [英]多麗絲·萊辛.幸存者回憶錄[M].朱子儀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

[2] [英]多麗絲·萊辛.三四五區(qū)間的聯(lián)姻[M].俞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 [英]多麗絲·萊辛.第五個孩子[M].何穎怡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 [英]多麗絲·萊辛.浮世畸零人[M].朱恩玲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5] [英]多麗絲·萊辛.瑪拉和丹恩歷險記[M].苗爭之，陳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6] 謝江平.反烏托邦思想的哲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7] 劉軍.國家起源新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