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房間一角,沒完沒了編著她的辮子。她的頭發(fā)長及腳踝,時而是黑發(fā),時而是白發(fā),很多時候是黑白相雜的花發(fā)。她編好又解開,解散又重新再編,就像那個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于是我問她,你在等誰?她斜了我一眼,把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伸進頭發(fā),輕描淡寫地說:白天之后是黑夜,它們沒完沒了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得只剩下我坐在這里。
她不知所終地存在著,我拿她沒有辦法,只能任由她沒完沒了編下去。但她擺弄頭發(fā)只是一種掩蓋,如同深海里的章魚偽裝成珊瑚,目的在于那只正好向它爬來的龍蝦。不過,這都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事。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她所做的一切毫無察覺,就好像一棵瓜藤在田壟上攀爬,一滴雨珠從玻璃上滑落,一個玩童去夠深井里的月亮,什么都聽之任之,什么都在所難免。直到有一天,她取走了我的故鄉(xiāng),同時給了我一面鏡子,我通過鏡子的回照,才一點點看出她對我施展的詭計:她每時每刻都奪走一些屬于我的青草,同時又賦予我一把飽滿的種子。當然,她從不為此多費唇舌。
那之后,她要說的都通過鏡子透露給我,速度時快時慢,畫面藕斷絲連,意義若隱若現(xiàn)。有段時間,她甚至鉆進我的夢里,將一柄更明亮的鏡子交給我。這樣一來,我那另一半用來忘記她的時光也被她瓜分了。而她似乎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使我相信這是世上少有的幸運。我自認領(lǐng)會了她的意圖,便將鏡中圖像寫成了書,一本、兩本、三本……我上了癮,一停下來就會覺得空虛和恐懼,他們說這就跟吸毒一樣。而她對我所寫的一切不置可否,依舊只是沒完沒了地編著她的辮子,依舊以鏡子為替身。
一天傍晚,鏡中圖像顯現(xiàn)為我長大的小鎮(zhèn),我看到當年的伙伴們,庭院里的葡萄樹,涵洞兩側(cè)的黃色苔蘚,還有掉進大渠差點淹死的自己,以及一連串在空中回蕩的歡聲笑語,那是我和伙伴們在黃昏的屋墻下嬉鬧……我不是個熱衷于回憶的人,偶爾沉湎于往事也只是為了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想清楚,因此我立刻用語言掩蓋了圖像,一臉嚴肅地告訴她:早就不是這么回事了,別拿過去迷惑我,別想著讓我和你一起長吁短嘆。她沒說什么,移到陽臺的薄荷草旁坐下來,然后把剛剛編好的一頭白發(fā)拆成一片月光,花園里一下子亮起來。
我默默等她。在等待的過程中,鏡子里又出現(xiàn)了更多往事。有許多我根本想像不到和不想知道的真相夾雜在其中,它們從時間的犄角里走出來,譬如一位妻子送飯時悄悄對她的丈夫說,這里有一根繩子,他們要是再折磨你,你就去死,你死了,我和孩子一塊去找你;譬如那個溫順的少女在沙漠的寒夜里奔忙,她正在做著一件墮落的事情——偷竊,她無法止住墮落的渴望,因為周圍的人都拿語言和傲慢傷害她的媽媽……接著大批的人物排著隊出現(xiàn),時光吐出的白色泡沫有幾十丈高,歷史在地平線上綿延不絕,滄海變桑田,沙漠吞噬了家園……鏡中圖像沒完沒了地四向綻現(xiàn)——過去之前還有過去,未來之后還有未來,我盯著它們看,夜越來越黑,它們越來越刺眼。
此情此景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視力無可避免地受到損害,視線短得竟然長不過自己的影子,大腦也跟著嗡嗡地亂響起來,思維幾乎連一根指頭的長度都連不起來。很明顯,她賦予我的東西壓垮了我。
怎么辦?我問她,你為什么在這里?我已經(jīng)吃不消了,鏡子長在了眼睛和腦袋里。
她剛好編完右邊的一根辮子,這一次是黑發(fā),她的手指在發(fā)梢上輕輕繞了兩圈,我立刻感到頭暈眼花。
月季開了,她說,你聞得出有幾種花香嗎?
我把一朵盛開的粉色月季花塞進她的嘴巴。我想,她吃了花就會開口回答我的問題,并把鏡子從我的體內(nèi)取出來,我不想再看那些讓我深感無力的東西了。她只嚼了兩下就把那只最大的花朵咽進肚里,然后抹抹嘴巴,貪婪地望著我。她的嘴巴又大又松弛,正是人們所畏懼的深淵。我又摘下一朵,再次給了她。這樣來來回回許多次,直到花園里綻放的和剛剛結(jié)苞的月季被她吃得精光。我在憤恨中摘下最后一顆花蕾,遞給她之前,心中痛惜不已,便特意讓那可憐的精靈在我手中留下她幾乎為零的重量與記憶。
那一天,遭此劫難的不止月季,我的茉莉、袖珍玫瑰、薄荷草、山茶、蝴蝶蘭、矮牽?!紱]有躲過。我難過了一個夏天,甚至在來年浩蕩的春風里仍然感到心有余悸。
現(xiàn)在是另一個夏天,星期二,上午八點,我打開電腦在書桌前坐下來。她在另一個房間我能看見的角落里坐著,背對著我靠在一盆高大的散尾葵上,一根花白的辮子正好編到一半。我端起清晨必喝的一杯格蘭特黑咖啡,想起她讓我看到的并對我做過的事,心中坦然而平靜。所有的事情都將以另外一種形式重演,所有的時光都將不知所終地結(jié)束,我必在其內(nèi)。有幾次,她已經(jīng)通過鏡子讓我窺見我自身的結(jié)局,但都是一陣煙塵的樣子,忽然就沒了,而我并不愿意為此糾纏。我知道這又是她的一個新把戲,她在誘惑我,因為她通過鏡子透露給我的東西越來越模棱兩可,越來越不完整,就像畫到一半的畫、做到一半的習題。造物造完原初的世界,便一個人跑到結(jié)局的門前等著點收門票,中間的事情它一概不管。她對我也是這么做的,所以接下來我將看到的鏡中圖像既是她的饋贈也是我的臆造,連同我自己的結(jié)局,也將由我緩緩聚攏。
此刻,天空迷蒙,晨風輕柔,陽臺上的月季、扶桑、木槿、三角梅、薰衣草、矮牽?!龘u擺著一起歌吟,我來到它們身邊,記下這短暫永恒的一瞬,然后像每天所做的那樣,把它們放入鏡中,混同并參與她的創(chuàng)造。而身后一目了然的她,并不制止我的所作所為,似乎還在晨風掠過散尾葵的枝葉時,微微地使身體發(fā)出一層與窗外的天空匹配的紫色。
阿舍,維吾爾族,漢語寫作。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現(xiàn)居銀川。魯迅文學院第15屆、第28屆高研班學員。作品以散文、小說為主。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天涯》《芳草》《青年文學》等國內(nèi)文學期刊發(fā)表散文、小說逾百萬字。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散文《小席走了》獲2004年新語絲網(wǎng)絡文學一等獎;散文《白蝴蝶,黑蝴蝶》《山鬼》分別獲《民族文學》2010年、2011年年度散文獎;短篇小說《蛋殼》獲《民族文學》2014年年度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