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立
梨花是肉皮影劇團的花旦,也是這個戲班子的臺柱子。這個戲班子是一個名叫楊雙林的皮影戲藝人的專利。在我們襄河兩岸,皮影戲藝人很多,都唱些盤朝的戲,盤朝是我們那里的土話,就是說,唱些過去朝代的事。用人代替那些皮影,楊雙林組織起一個劇團,幾臺戲一唱,很快就名噪天仙(天門、仙桃)。每個村子輪流請他們唱戲,一唱就是好多天。
他們的壓軸戲是穆桂英、樊梨花等古代的巾幗英雄,這些巾幗英雄都由梨花飾演。大人們?yōu)槭裁醋分s著看他們的戲,我們不知道。我那個時候十二歲,伙伴們也都是這上下年齡,我們看的是梨花,梨花長得相當(dāng)漂亮,一點也不像我們鄉(xiāng)下的姑娘,由她演的穆桂英樊梨花比小人書上畫的不知要動人多少倍??戳怂膽?,我們都說睡不著覺,因為梨花也就大我們?nèi)齼蓺q,我們有理由睡不著覺。
睡不著覺,我們就特別嫉妒楊山,因為每次梨花演穆桂英,他必演楊宗保;梨花演樊梨花,他必演薛丁山……在戲臺上他公開與梨花眉來眼去,有時候還牽梨花的手,與梨花摟摟抱抱,我們卻連梨花的邊都沾不上。我們在看完戲回家的路上只能說,哪天哪天在夢里夢到梨花了。水環(huán)、功清比我們大兩歲,說在夢里和梨花做過那種事了。我們不信,他們要我們?nèi)タ此麄兊拇矄巍?/p>
他們就想娶梨花做老婆。要達(dá)到這個目的,首要的條件是,退掉搖籃親。搖籃親是我們襄河一帶的舊風(fēng)俗,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即父母在子女還在睡搖籃的時候就給訂了親。訂這種親多半是雙方的父母關(guān)系好,或是親戚,為了日后的親上加親。要退掉這種親可說是難如登蜀道。在和自己的父母較量了幾個回合之后,可憐我的兩個小伙伴來到這個世界還不知道人生是啥滋味,就絕望地喝農(nóng)藥死了。
我十三歲那年,上縣城住校讀中學(xué),離開了家鄉(xiāng)。不離開,我說不準(zhǔn)也要走水環(huán)和功清的路,因為我也為梨花,夜里濕過幾回床單。中學(xué)讀了半年我就被招進(jìn)了滑翔學(xué)校,那是培養(yǎng)飛行員的學(xué)校,也就是說,我十三歲半就入伍了。學(xué)習(xí)緊張,訓(xùn)練也緊張,但我的腦子里仍然時不時地要冒出來梨花。退掉搖籃親,我比水環(huán)和功清優(yōu)越,我一封信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告訴我的父母,這是部隊的要求。
這是我剛滿十八歲時做的事,這個時候的我是一名空軍地勤兵。退掉搖籃親,使我覺得和梨花近了一程,甚至覺得梨花就是我的了。梨花演的穆桂英、樊梨花這些人都是巾幗英雄,能與巾幗英雄相配的當(dāng)然也該是英雄少年,十八歲就有五年軍齡的人不是英雄少年是啥?那個演楊宗保、薛丁山的楊山只不過是演演罷了,又怎么能和我相比!
可我也有一樣不能和他相比的,那就是他天天和梨花在戲臺上做戲,時刻都有假戲真做的可能,而我卻在千里之外。最糟糕的是,他和梨花,早就生出過種種傳言,說他們已私訂終生。因為在生出這些傳言時,他們兩個人都要退搖籃親。那時候他們都還小,現(xiàn)在他們可是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如讓他們把生米做成了熟飯,我想她可就是白想了。我的心里生出來緊迫感,我找領(lǐng)導(dǎo)軟纏硬磨,得到了探親假。
回到襄河邊上的那個村子里,最高興的是我那些兒時的伙伴,我見到他們也是特高興。我是為梨花回來的,幾句話后就轉(zhuǎn)彎抹角地打聽楊雙林的戲班子。伙伴們說,早散伙了。我說,那么火的一個戲班子怎么會散伙呢?他們說,文化大革命,演帝王將相的戲班子當(dāng)然就散伙了。我說,他們可以演別的。他們說,演了幾次《何書記吃湯圓》,沒人看,就散伙了。散伙也跟梨花的突然出走有關(guān)……
梨花突然出走,去了哪里?大概是我的大驚失色,讓他們看出了我的企圖。他們說,你不會是為穆桂英、樊梨花回來的吧?這是我們小時候?qū)婊ǖ慕蟹?。又說,你要是奔她回來的,可就要失大望了。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摔斷了腿,成了跛子的知青?我說就是那個翻墻偷雞,摔跛了一條腿的某書記的公子哥兒?你們不會告訴我梨花是跟了他吧?伙伴們默默點頭,說,那家伙的父親通過關(guān)系弄他回城前,梨花出走了,今年回來把關(guān)系轉(zhuǎn)走了。
這消息,無疑對我是當(dāng)頭一棒,我還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真的是沖她回來的,我裝做無所謂的樣子說,梨花要跟了楊山嘛,還正常些,怎么能跟了那么個坯子!坯子是武漢方言,二球的意思。他們說,是啊,到現(xiàn)在我們還想不通,她在我們的心目中可是穆桂英、樊梨花……
當(dāng)上了老師的昌根說,真是應(yīng)了一本書上說的,演員演了那么多角色,哪個是演員自己?他的話引起了我們的共鳴,有的說,還是當(dāng)老師的有水平。有的說,本來嘛,她演了那么多了不起的角色,我們都以為她了不起,最后呢,叫人實在是不好想……
仿佛是為了掩飾什么,我們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死去了多年的功清、水環(huán)身上。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說,如果功清和水環(huán)泉下有知,他們會不會大哭一場?沒有人說出答案。有人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給他們兩個上上墳。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一起往他們的墳地走去。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