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社
【悲傷是隱性的,尚未激發(fā)】
過去了快要九百天,我依舊被喪父之痛籠罩,好像還沒過去,沒有。要怎么形容這感覺呢,像是患肢痛,又像是內傷,也像鈍刀割肉,持久地發(fā)生在我身上。那種失重的目眩的暈車感,發(fā)生的時候就像花盆中的雜草,剪光,拔除,然后還有,還在,還未斬草除根。它在我稍示軟弱的時刻噴涌上來,慢慢沒過膝蓋,有時候則是沒頂,甚至有時還會退到半腰,而大多數(shù)是在腳踝。我知道身在水中,我從來都知道,趟過水時的嘩嘩聲,有水溫,有液體的壓強,阻止我走過的速度。
你去的那一天是周六,那時候我在一個周五黃金檔節(jié)目組里做宣傳,節(jié)目周五播,下午兩點開下周宣傳會,我遲到了兩分鐘,到了后發(fā)現(xiàn)另一個同事還沒來,先到的我們于是就等等她。這時候我電話響了,一看,是媽打來的,我接電話的聲調揚起來,因為頭一天節(jié)目精彩,一早我就跟家里人講,一定要看。
我以為媽打來電話是要跟我說節(jié)目有多好看。
接通電話之后停了兩秒還是三秒,然后“啊”的一聲,媽媽在哭,她在電話里哭得很反常規(guī),這一聲“啊”持續(xù)了十多秒,聲音很大,頻率單一。
預感家里有事,我一邊起身出門,一邊在電話里問媽:“怎么了怎么了?你哭啥呀媽?!彼目蘼暢掷m(xù)了一會兒,抽泣地說:“兒子你快回來吧,你爸剛才去世了?!?/p>
去往機場的路上,我全程木然,計算著如何解決家里的情況,辦喪事的手續(xù),流程,費用,白事怎么請客,親友如何還禮,媽的情緒撫慰問題,去公安局和銀行替你銷戶,辦理媽和我的繼承手續(xù)要去找哪些行政部門……如同推進一個項目,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若干待辦事項,并且備注了時間節(jié)點和對接相關人。我是這樣踏上長沙到銀川的奔喪歸途的。我的悲傷是隱性的,尚未激發(fā),但它在場。
【像是受傷的動物,絕望無助】
長沙到銀川的直飛航班三個半小時,很久了。我想起幾周前媽打電話給我:“兒子你快回家一趟吧,我覺得你爸快不行了,臉上瘦得都有鬼相了?!蔽疫B忙安慰她別想太多,還對著電話唱了幾首蘇聯(lián)老歌,電話打了兩個小時。你和媽在電話里最后都挺高興的。掛了電話我暗自保證,要賺錢給你們,在長沙買個房子,讓你倆來看我的時候可以住自己家,不用住酒店,也不用租房子,讓你們隨性買東西,不用計算著花。
她陪護你了好幾年,最近一年你近乎失智,媽看護你簡直心力交瘁,不止一次給我打電話哭訴,說受不了了。我只想著是她心情不好,多思多疑。
到了家快夜里十二點了,已經(jīng)在客廳擺了靈堂,媽一見我就哭了:“兒子你爸去世了。”我抱著她哭了一下,問了經(jīng)過。這天早上媽帶你去醫(yī)院,后天要做前列腺手術,先體檢。從醫(yī)院回來,你說要吃小籠包,媽帶你吃了小籠包,喝了小米粥,然后回家午睡。你獨自在家午睡,媽去隔壁單元四姨家休息,一點多回家,看你躺在床上,叫你,你不吭聲。再叫你,覺得不對,趕緊打120,又打給舅舅,請他來幫忙。
回家給你燒了香,磕了頭,我說我餓了,媽就去給我烤了餅,做了蛋花面糊糊,配一點韭菜花和醬螺絲菜,慢慢吃了下去。跟我聊天的時候她忽然激動了起來:“我真是要扇你幾個耳光,上次打電話跟你說你爸不行了讓你回來,你不回來。你看現(xiàn)在最后一面都沒見上?!?/p>
我無言以對,匆匆吃完,收拾了碗筷。
我在客廳沙發(fā)上瞇了一宿。
第二天你就火化了。舅舅幫你打理了后事,姥姥家的所有親戚都來幫了忙。我們去看你,你躺在太平間的一個格子里,旁邊寫著“零下六度”。你躺的那個格子一打開媽就哭崩潰了,啊啊啊地哭,像是受傷的動物,絕望無助。
我始終記得媽送別你的哭聲。
【你消失了,灰飛煙滅】
父后十日,在飛往長沙的航班上,我一邊寫下午要交的策劃,忍不住號啕。這一天居然運氣好升了頭等艙,周圍無人,我得以安然地、松弛地放縱我的做作和矯情,在幾千米的高空上,為你哭一把。一次喪禮足以重建一個人格,經(jīng)過禮炮與悲慟,從而成為另一種形式的神降,完成初代與新一代的繼承。在幾千米的高空中,遠處云似飛舟大艦,想到從此生死異路,不禁四顧茫茫。
你和媽都愛我,我知道。我愛你嗎?當然,但我也恨過。小時候你打我,你怒吼,你酗酒,你摔東西,你和媽吵架以及動手,這些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多選題,同時發(fā)生,一觸多發(fā)。我因此成了毫無安全感的我,不敢回家,一度厭學,羨慕父母和睦的家庭,然后更加怨恨你。
媽跟我說,跟你結婚后也有開心的時候。你們剛結婚的時候,還有我們一家去春游,去旅行,去登山。她記得那些好,她勸我忘記你的不好。她說,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你帶著我們一起去了北戴河的那個夏天。
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是我第一次看到海,我記得名字,黃金海岸。那年的北戴河海水很藍,沙灘也美。我不會游泳,媽也不會,你會,你奮力地在海里游來游去企圖浪里白條,而照片記錄了你好笑的泳姿,狗刨式。真好笑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那次我們吃了很多海鮮,買了好多干貨回寧夏,送了一圈朋友后還剩很多,一直吃啊吃的,吃了很久。我愛上了海參、魷魚、海瓜子。過去的世界是藍色的,想它的時候會笑出來。但那時候的藍也未見得藍過現(xiàn)在,只是回憶讓它變成了蜜糖。這幾年我總去海邊,旁人并不清楚為什么一個西北人會對海鮮癡迷,我說,因為我饞。或者說海很美。廈門的海也很美,帕勞的海也美,但海始終是海,我沒能帶你一起去,你消失了,灰飛煙滅。
自從2007年你投資破產后,那幾年家里很窘迫,最慘的時候,我在電視臺實習,你去一個企業(yè)型貨運火車站做值班員,媽在小區(qū)替別人值看大門的夜班,一個月不到兩百塊。你倆的退休金用來還欠款,工資用來生活和支付我在長沙的生活費。那是咱們家光景最差的時候。
那一年你還出了車禍,而我去湘西山里拍紀錄片,把腳摔傷了,右腳腳踝腫得像個發(fā)面饅頭……那兩年我們家像泡在凄風冷雨里,只有更慘,絲毫不見觸底反彈。
車禍之后你又血壓高住院,腦血管的問題,家里的錢都在定期存單上,周末續(xù)費可是周一才能取錢,不過一萬塊錢也周轉不開,媽問親戚借,被拒絕,她說我們現(xiàn)在也沒錢……
還好熬過去了,你和媽持續(xù)在打工,我努力工作,偶爾往家里寄一點錢,其實你們都存起來了。過了兩年,家里的債務還清了,又過了三四年,我出了本書,工作也勉強穩(wěn)定下來,算是在傳媒行業(yè)正式入行,總算有一個奔頭。那時候我狂接各種兼職,什么都寫,終于存到了長沙郊區(qū)一個小房子的首付,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上班的時候,我有股狠勁,我沒有退路,我只有你們。
【借由懷念你,抵抗現(xiàn)下的苦楚】
你走后的第一個年三十,我去小區(qū)附近的三岔口燒紙。畫圈,帶來的吃喝打開擺好,燒紙,磕頭,那天刮了風,冥紙四下飄飛,我加快燒,壓食物在上面,倒了一杯酒給你,跟你絮叨這半年來的事,房子裝修弄好了,媽出錢裝了暖氣片,總的來說一切都不錯,只缺你了。
第二天初一,我和媽去姥姥家吃晚飯。我們開門,換拖鞋,打開燈,室內乍明還暗之際,我看見你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我很不舒服。當晚開了一宿的燈,不敢回房間睡,房間小,我怕幽閉恐懼。媽罵我,說我胡說八道,又說,他是你爸,就算是他又能把你咋著?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眼花,我是不是神神叨叨的了;如果是你,為什么你還沒有轉世為人,是不是不平不甘心?為什么不甘心?如果不是你,那燒紙之后跟過來的是誰?不敢細想。我一派胡言地回憶這些事,讓你變得更加形容模糊,變得突兀而無禮。但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你不在了。
年初二一整天我都在家里,上網(wǎng),聽歌,喝茶,喝酒,心事重重。初三一早上,媽去小區(qū)門口買了一掛鞭炮,按理說家有白事不能放炮,但媽怕我害怕,一早上,噼啪噼啪噼噼啪,一屋火藥味,然后掃炮紙拖地。折騰了一上午,我心里安生了。后來再沒有遇到這樣的事發(fā)生,但我也因此不敢再去墓地看你了。對不住啊。我看了一句話:“我們花了一輩子時間等父親給我們道歉,父母花了一輩子時間等我們對他們說謝謝。”是啊,可是我們都沒得到想要的。清明節(jié)和你的忌日我都記得,因為工作還是別的原因,我并沒有回家拜祭你,都是媽在張羅。我很懷念你。
而懷念你這件事成了我的人生最勝地,我借由懷念你,抵抗現(xiàn)下的苦楚。
【能白日縱酒,能長歌當哭】
從為你奔喪回長沙至今的近九百天里,我先想寫一篇《父后十日行》,三個月后,我改成了《父后百日行》,三年來我一直寫,試圖記住,白紙黑字努力留下什么,留下的是什么呢?二十九年父子恩怨,九百天想得清寫得完嗎?我不知道,試試看。像是關于你的編舟記,又像是我的。
跌跌撞撞地過了幾百天,你的壞和好在回憶中更加清楚了。你的味道,你的咳嗽,你的手掌——我成了我們回憶的食腐者,不停地寫下、記錄,追思,我恨我對此無能為力,為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糟糕日子,也為當下日益改善的生活已與你無關。
我開始迷戀吃包子、餃子、丸子與一切有餡之物,能吃且嗜吃蒜,能怒吼,能白日縱酒,能長歌當哭。我繼承了你的習氣與愛好,你在我身上復活了。生命成住環(huán)空,而習慣則循環(huán)往復?我就是你。
然而,我們此生不會再見,告別太突然了,一切儀式尚未就位,戲沒做足就已落幕。我不接受。不接受也不行。想到你死得突然,我常常憤怒而虛空。
我意識到,我的青春是以你的死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