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弟
三十三層塔屠塔當日,東角墻皮漏了一塊,投進微微發(fā)亮的光。她愣愣坐在尸堆上,懷里抱了把生銹的長劍。食腐肉的黑鴉孤單地落在劍柄上,漆黑的眼四下打轉(zhuǎn)。
她不知往哪兒去,便靜靜坐著。許久,許久之后,陌生的男子踏著一地血泥緩步行來,手中撐著把繪了蜿蜒一樹梅枝的紫竹傘。
他朝她伸出手去,瓷色的膚在光下迅速蛻皮,生煙,發(fā)黑。他瞇了眼喚她:“卿卿?!?/p>
她抱緊長劍仰頭:“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1
我是二層塔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仆役,整日所做不過烹茶煮酒,理一理書閣,順帶照顧一名小姑娘。我卻也并非尋常仆役,因這名姑娘并不尋常。
說來那是數(shù)年前的事了。
一個風雨夜,我的主子白質(zhì)遠游歸來,自狹長的飛葉上跳下,遠遠立在中庭的梅樹下,手中撐著他素日最愛的紅梅傘。綿密的雨穿過重重花葉打在傘蓋上,響起淅淅瀝瀝一支曲。
我甚是驚奇,因他甚少在雨天打傘。印象中他該是十分喜歡雨,但逢雨天便會赤足漫步庭間,抑或靜靜立在梅樹下,直至一臉滂沱,分不清是雨是淚。他抬高傘蓋踏著雨行至屋內(nèi),我忙接過他早已浸濕的寬袍。
懷中露出的素白衣角打消了我的疑慮,他將袍子下護得嚴嚴實實的小人兒輕拉出來。那是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姑娘,衣裳好幾處沾了血,怯生生附在白質(zhì)身旁。
她額心繪著朵火紅木棉,于是我知曉了,她是羲和族的孩子,天生碰不得雨。這正與我們尹濘族相悖,我們喜陰惡光,但凡觸到些許光芒,便會蛻皮染病。
白質(zhì)斂了斂神,屋外的雨急停。他矮下身子柔聲沖她道:“卿卿,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奔氶L眉目間是我從未見過的溫和,恍若吹皺春水的一捧微風。
于是我屈身伏地,想為她換一身稍好些的衣服??汕淝渑律?,越往他身后躲,小小的手緊抓著他的下擺。這讓我身為仆役,很是尷尬。
可我的主子白質(zhì),從未展露過笑顏的白質(zhì)舒眉笑了,他蹲在她跟前,一句一句地哄,措辭言語間盡是小心翼翼。至后來,小姑娘終于被逗笑了,他便忘乎所以般將她抱在懷里,抱到窗邊去看用術(shù)法幻出的翩飛紙鳶,抱到廊閣下去看紛紛飛落的淡粉花雨。
素來清冷的面龐,那夜初次笑開,竟也這般好看。身為仆役,我該為主子歡喜才是??晌矣蛛[約覺得,這或許并非好事。白質(zhì)將困極的姑娘抱去睡時,我便留在中庭里,一點點擦拭那血水混雜的腳印。
卿卿初至二層塔,白質(zhì)便去一層塔祭祀兇獸放晴三日。因三十三重塔中除最底的三十三層曾有現(xiàn)已消亡的羲和族居住,其余三十二層塔俱是尹濘族民。放晴三日對他們而言委實是個不小的煎熬,也因此,塔中俱是怨言。
白質(zhì)并不在乎。卿卿一蹦一跳繞老梅樹轉(zhuǎn)圈時,他便倚身在廊閣下看。天光越過傘將紅影打在他臉上,他也只瞇著眼笑,要我去把卿卿捉回來吃飯。
我躊躇著不敢動,他便笑了。狹長的眉目似一抹晨際霞光,刺破層層云霧,又好似早已看透人間百態(tài),不過不拆穿而已:“你也怕光?”
2
近來白質(zhì)出塔辦事,塔里接連下了幾日大雨。尹濘歡欣,卿卿卻發(fā)起燒來,我為她絞了好幾把毛巾,她只是迷糊地喊,喊大叔。床榻旁的侍女竊笑,我也偷偷樂:這世上能將三十三重塔塔主喚成大叔的,普世唯有這一個了。
白質(zhì)便是在我們嬉笑的空當進的屋,我側(cè)頭時正巧看見他披著一身雨露自遙遙處行來,悄聲在門前褪去沾雨的衣。長眉一皺,漫天的雨便驟然歇于他身后。緊跟著他踏進里屋,拾起細長發(fā)白的指抵住唇畔,仆役們會意噤聲,他又空出一只手撫住她的額。
雨雖停了,卻仍是陰天,可我似乎望見他修長的指尖有光影躍動。他擰了眉,道:“還有些燙?!?/p>
卿卿對于他的體溫、氣味的知覺異于常人,他的手落下的瞬間,她其實便醒了。明明歡喜得不得了,卻硬要漲紅臉埋怨:“大叔出門玩又不帶我!”這四年來他笑得多了,又彎了嘴角,仆役們看在眼里只能在心內(nèi)感嘆,卿卿卻要罰他唱曲子。
白質(zhì)幾番表示這個懲罰太難,她不肯,揉著眼裝哭,好似下一刻便能吧嗒吧嗒掉眼淚。他終是妥協(xié),唱了那么兩句,還是羲和與尹濘一同生活在黎云荒原時的民謠。
他唱:“忍把千金籌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p>
聲音幽微沉沉,叫人心底一陣凄哀。我揮手將仆役們趕走,中庭的老梅樹嘩嘩響,搖落一地紅粉。
午后白質(zhì)去一層塔祭祀兇獸求晴,卿卿身子剛好,也嚷著要去。他便將素日乘坐的飛葉收起,飛葉愈化愈小成了狹長的一道柳葉,繼而就纏在他發(fā)尾。卿卿看得歡暢,他又笑著幻出一架車,有轱轆卻無活物拉著,前端只由一朵云牽引。
目送兩人離去后,我回到屋內(nèi),取出瞳球觀看并記錄下他們此后的行程。瞳球是白質(zhì)兩年前自二十九層取出的,是上古異獸的眼珠。取回瞳球時他周身皆是血,卻淡然將尚且染血的瞳球遞給我,要我時時記錄他與卿卿的事。
我不明白,就膽大地問了。他垂眸擦去長劍上的血漬,著手編織給卿卿的禮物。那是一只還未完成的草蚱蜢,觸角剛編好,他撥著觸角道:“姑娘家一長大就容易跑遠了。”
我知道,他是怕了,怕卿卿像那個姑娘一樣。
那個姑娘是誰呢?我并不清楚。我只曾在白質(zhì)幼時的手札中得知些微,他自幼與她相識。
瞳球熠熠,他們已行至一層塔。一層無人居住,只寄了一只兇獸。那是可掌晴雨的獸,白質(zhì)早年間將它的獸丹植入體內(nèi),只需血祭兇獸,便能主控四季。
他自車中步出,挽袖割開左臂,滲出的血盡皆浸入兇獸粗黑的皮殼。兇獸吼了數(shù)聲,他便連連安撫,貼著它碩大如斗的眼囑托:“放晴三日?!庇质且宦曢L嘶,陰郁的天自正中央的光點蔓延,一點點亮了起來,至最后,大晴。
做完這一切,他才放下袖子卷起車簾,將卿卿喚出來。
“天晴了,”他說,“好好玩吧?!?/p>
于是十二歲的姑娘滿山遍野地跑,小水洼在萬丈金光下蒸騰,冒出一圈圈熱氣。卿卿玩得歡,白質(zhì)便撐開傘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后走,偶爾瞇眼去看,看著看著便笑了。
卿卿玩累了,轉(zhuǎn)身撲進傘下,我猜定是帶著滿身灼熱。她仰頭定定望向白質(zhì),將溫熱傳給他,繼而咧嘴笑:“大叔,總有一天我要讓你跟太陽公公和好!”傘蓋壓得有些低,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絕不會太開心。
晚間我去為卿卿講就寢前的奇談,問她想聽什么。哪怕我知道她一定想聽三十三重塔的由來,哪怕這個故事她已聽了百遍有余。
3
自先民有意識起,黎云荒原上便居著兩族,一喚羲和,一喚尹濘。先輩們共享這片沃野,一同流汗,一同死去,他們相互混居卻并不通婚,因兩族習性實在是大相徑庭。羲和喜光,不見光芒便會漸漸虛弱,尹濘則喜陰雨天,但凡肌膚暴露在光下便會蛻皮潰爛。
先輩們并不因此各自疏遠,相反,他們一同設(shè)計房屋,一同造出了傘。雙方族民皆可在自己不適的天氣躲進屋里,抑或撐傘躲避。也因此,兩族人相安無事一同生活了數(shù)萬年。
可逐漸地,本該晴雨交疊的氣象失衡。晴日遠遠多過雨天,尹濘因此式微。后人沒有繼承先輩的和氣,開始有了恃強凌弱土地吞并,有了兩族血戰(zhàn)。再后來,尹濘族的一名少年與羲和少女相愛,卻不被少女的父親接受。少女被迫嫁給同族的青年后羞憤自盡,少年便發(fā)了瘋般,他在山洞中苦修,取了可控晴雨的兇獸的內(nèi)丹。
他血祭兇獸,氣象便一直維持在陰雨天,羲和族漸弱,最終被尹濘擊敗。少年又取四方奇石,于原上筑塔三十三重,最上為一層,最下為三十三,靈氣自下而上匯流,廢料則自上而下排出。各層皆有天地,以虹橋孔洞相連。
他將余下羲和盡數(shù)關(guān)于三十三層中,列陣結(jié)界布于層外石壁,縱然奇石碎亦無法逃出。層中只余蒼穹而無曦光,羲和遺民所飲所食皆取自上方三十二層排出的廢料,以示對其族人的懲戒。
遺民漸而虛弱,無法自虹橋孔洞進入其余諸層,更無法進入一層塔自塔蓋上的石門逃脫。他要令羲和困于塔中生生世世,不見曦光。
早些年雖也有些靈力尚強的羲和憑借互相吞食靈氣逃竄其余諸層,到底未惹出事端,后又消匿于無形,少年便不曾理會。
卿卿聽完故事后常問些問題。譬如明明是她父親不肯,為什么要懲戒那么多羲和族人?譬如兩族若是通婚,生下的孩子會怎樣?會不會又怕雨又怕太陽?
再譬如,天地造人為何造出截然不同的兩族?可明明兩族人流著相同鮮紅的血,卻為何不肯互相原諒?
小孩心性,問出的問題皆是古怪。于是通常時候我都無言以對。
卿卿睡著后白質(zhì)又來看她,漆黑的屋內(nèi)他分毫不差地撫著她額間木棉,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覷見夜深人靜時,他那雙分外憂傷的眼,眼中有這三十三重塔中所有的陰雨。我不敢打攪,悄悄出了屋。
月色如練,呵出的白氣轉(zhuǎn)瞬凝結(jié)。我猜測卿卿是否曾意識到,白質(zhì)便是故事中的少年,是筑塔奪去她與族人數(shù)年光明的人,更是酒醉后屠了三十三層塔的人。
4
過幾日我在書閣中整理書,將白質(zhì)吩咐要看的書自重重書卷中翻出,依序擺放整齊。彼時卿卿就在我身側(cè)玩鬧,卻也并不單玩鬧。
她在翻閱白質(zhì)讀過的書,若是他寫了批注,她便將批注抄下,抄進專門的小冊子中。自白質(zhì)教會她閱書寫字時她便這樣,四年光陰流轉(zhuǎn)便積累了厚厚一沓,盡數(shù)奉為圭臬。
我分心去看她抄字的模樣,她捏著一支舔過墨的狼毫,手肘微微抬離案堂,字跡在書頁上緩慢游移。神色從容安定,與白質(zhì)一模一樣。
忙亂間掉了一本書,我慌張著下梯子要撿,卻被卿卿撿了去。她拍拍塵土便粗略地翻閱起來,旋即擰了眉挑了油燈芯仔細地看,從第一頁開始。我額前突冒厚汗,因那并非書,而是手札。
手札中以一名少年的口吻講述了他與一名少女的相遇相識。
少年第一次遇見少女時,八歲。那時羲和與尹濘已連年征戰(zhàn),天公偏幫羲和,一直放晴,尹濘便連連戰(zhàn)敗。他父親是尹濘部落的首領(lǐng),日日煩惱戰(zhàn)事極少關(guān)心他。
少年在偶有的細雨天披衣出門,在雨里行走,追逐彩虹??勺咧咧忝粤朔较?,雨漸漸小了,東天際有霞光徐徐升起,他猜想是要放晴了,不得已躲進附近的巖洞。洞內(nèi)有些潮,他便掏出螢粉點螢火取暖。
在洞中待了許久,陽光一直很烈,他只得靜靜等著。迷迷糊糊聽聞洞外有人喊:“誰在洞里?”他慌了,連忙將螢火踩熄??赡侨诉€是進洞探查,他屏息躲避,卻有火把亮起,脆生生的笑響在他耳畔:“嘿!我就知道有人在!你是尹濘的孩子?”
火光中入目的是一張稚嫩的臉,因而哪怕后來她說她有十二歲,他也是不肯信的。他孤孤單單的,膽就小了,點點頭便指天,道明因放了晴暫時走不了。少女歪頭笑了笑就坐在他對面,竹筒倒豆子般開了話匣子。
她問了許多問題。尹濘人喜歡多大的雨,怕不怕火,會不會拿曬太陽當刑罰……她一句一句問,他就一句一句答。許久后,她嘆了一聲:“明明我們有相同的樣貌,相同的生命,為什么不能相親相愛呢?”
這樣的話很難從一個強大的族群口中說出,因此他記了許久。那天最后,少女回去拿了把傘送他,她說:“你先撐著,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跟太陽公公和好,我也會跟陰雨婆婆和好?!?/p>
她笑得燦爛,他也跟著笑。接過那把略有些大的傘一步一顛地走回去,星夜下,他將傘合起抱在懷里輕輕嗅,仿佛嗅到了洞中隱約的木棉香氣。
再后來,他時常溜出來,裝作被陽光困住的情境躲在洞里,明明是滿心歡喜,卻非要在少女來到時扮出一副偶遇的吃驚。
故事在這里斷了片,手札后頭撕了幾頁,再往后翻便是成片空白和落款小小的兩字:白質(zhì)。卿卿愣了,想了許久,問我:“我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姑娘,對不對?”
她說話時很是天真,一簇蒼白的光越過燈罩打在她的側(cè)臉上,浮起淺淺兩個梨渦,很美。
我自羲和困于三十三層時便用盡手段侍奉在白質(zhì)身旁,侍奉這位名揚黎云的塔主。我生性好奇,妄想于長久的光陰中尋得他身上哪怕分毫的破綻、缺陷。可白質(zhì)本身便如一方幽深的泥澤,連歲月亦無法從中穿過。
于是只得笑笑,直言自己并不清楚。
5
那日是個陰天,空氣中蔓延著絲縷水汽。恰逢四層塔中有場博賣會,主拍羲和獸獸丹,白質(zhì)便帶卿卿去了。仍舊是乘坐雨云牽引的車,因空氣中水汽稍有些濃了,白質(zhì)又給她幻出一件遮雨的薄衣。
衣服是他用避雨的桃瓣一些些縫起來的,他曾在螢火旁織了半月,一雙眼都熬壞了。這些年他脾性好了許多,便有剛來的小仆役多嘴取笑一句:“塔主簡直成了待嫁的女子?!?/p>
玩笑有些過頭了,我慌忙請罪,將其趕出去。白質(zhì)自幽幽碧光中抬眸,卻并無責怪,甚至還瞇了眼笑,道我還未有意中人,所以不明白制衣之情。
雨衣披在卿卿身上恰是妥帖,哪怕他事先并不曾為她測過身量。他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有什么是他不清楚的呢?卿卿好奇掀起簾子一角,清風吹進,她滿身輕動的紅粉便如三月紛紛而落的桃瓣。
接下來的事無須贅述,瞳球中不過顯出車駕越過兩方孔洞,順著兩道虹橋行至四層塔,白質(zhì)又牽著卿卿步至博賣館。
羲和獸丹遲遲不出,博賣會便有些無趣,只是卿卿看得認真,他也沒了倦意,偷斜著眼看她。那眸中有千山迭沓,卻分辨不清情意。我又暗自揣測,幼時在那個散著隱約木棉花香的洞中,他是否也這樣小心地、偷偷地望著那個姑娘?既怕她知道了,又怕她不知道。
博賣進行到一半時,卿卿忽然站起來。白質(zhì)自席中仰頭,我也自瞳球望去。博賣臺上正在拍售幾名奴隸,是羲和的遺民,四人一串,用鐵鏈鎖住脖頸,用枷鎖銬住手腳,好似捆綁牲畜。他們皆垂著頭,額心的木棉黯淡,只余慘淡螢光映上面龐。
因為卿卿站了起來,好些人都望過來。偌大的博賣館,席間只有一名羲和人,席上卻有四名羲和人,除此外皆是尹濘人的嬉笑和探詢的目光。哪怕只從小小的瞳球里,我也看清她緊握的拳,和微微顫動的身體。
跟著白質(zhì)站了起來,寬厚的掌裹住她大約有些涼的手背,打量卿卿的尹濘人便一一收回目光。她止不住地抖,顫著聲:“大叔,我不要羲和獸丹,你買下他們好不好?”她眼角飛紅灼傷了他,于是他點頭沖館主示意。那日連余下的幾樣物事都未售出,博賣館便匆匆閉了。
出館后,卿卿用他教的法術(shù)劈開捆綁四人的枷鎖,他們便揉揉手對望,沾了水汽的膚開始迅速潰爛。
沒有致謝,沒有遲疑,在他們看清卿卿的衣飾后,為首的一人便指著她的鼻子大罵:“你可知羲和滅族當日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你可對得起羲和一族的錚錚鐵骨?你若還有絲毫驕傲,就親手殺了他!”
潰爛的手直指白質(zhì),他皺眉,繼而又笑,等著卿卿的抉擇。她咬著唇蓄著淚,可見她早已清楚白質(zhì)昔日所為,直等下唇咬出了一整圈牙印后她才反問:“可是什么是好人壞人呢?我只知道大叔對我很好,他在成堆的尸體上抱我回去,他給了我他的家,他為我頂住四方怨言放晴,他給我織衣服,教我寫字。我生病時他擔心,我玩鬧時他開心。他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好人,這樣的好換成是給你,你舍得嗎?”
話落她便轉(zhuǎn)身走了,白質(zhì)撐開傘為她遮去涼風。羲和遺民在漸潮濕的空氣中逃離,他淡淡道:“我以為你會求我救下所有羲和遺民?!?/p>
她望向陰郁的天:“你既是對我好,我就一定不會強你所難?!?/p>
但哪怕她強他所難,他也是不會答應的,因為那是他對另一個姑娘的報復。
我關(guān)了瞳球,將自床下掃出的小紙團伸展鋪平。一切,我都已知曉。
6
卿卿回來后很早就睡下,夜間白質(zhì)來看她。我一骨碌從床旁爬起,為他掌了盞幽綠的螢火。他坐在床榻旁靜靜看她,看了許久后才伸出手去撫她的眼。她的眼顫動不止,眉心一跳一跳,他便縮回了手輕輕嘆息。
我向來不怎么要命,就膽大地問了:“像嗎?她們倆?!?/p>
白質(zhì)偏過頭來看我,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殺意,緊隨而來的卻是無邊寂寞,和鋪天蓋地的清冷。他沒有答話,赤著腳離去,吩咐我將地板擦干凈。我垂首,地上是一行血水混雜的腳印。
黎云歷十月初九,若書上說得不錯,該是那個姑娘的祭日。姑娘是白質(zhì)親手逼死的,所以白質(zhì)不曾祭拜過她,卻又在小閣樓上喝得昏天黑地。每年十月初九他都這樣,今夜卻醉得格外久一些。三十三重塔中陰晴變幻,一時無止。
卿卿拾階而上前去找他,我就跟在她身后。閣樓東墻嵌著一扇巨大的鏤空的窗,兩三枝斜開的桃花翻了進來。他倚著窗喝酒,桃花便開在他身后。醉意籠上眼,于是他將卿卿喚了過去,繼而伸手一拽,卿卿便躺在他懷中,一小片花葉沾上了他的發(fā)。
白質(zhì)伸手劃過她的臉,輕喚:“阿蕪?!?/p>
不知何時忘卻的片段蘇醒了,她問:“你喊的是我母親的名字?”他眼中有那樣一瞬的清明,卻旋即蓋上一層緋色。月色忽而皎皎,桃花一簇簇開滿中庭,發(fā)上的那片花葉落到了她臉上。
他俯身,想銜去那枚突入異境的桃瓣,玄青衣袍上有陣陣花香,是為她制衣時沾上的。卿卿握著拳,終于在那柔軟的唇瓣貼上前一把推開了他。
7
卿卿在房里待了一夜,不許人進去。臨天明時下了場小雨,白質(zhì)披著云邊白袍行至房門口。我伏地行禮,他難得地看了一眼,繼而伸手過來,將我的衣袖翻了翻,掏出那枚揉皺的紙團。我尷尬垂首,白質(zhì)已推了門進去。
屋內(nèi)是長久的緘默,我猜想卿卿正在細閱那張紙團,就也自顧自憶起上面所述分毫。
那是手札被撕去的幾頁,少年得知了少女的名字,她叫阿蕪,于是他夢里便全是這個名字。他想他是喜歡上了阿蕪,他想堂堂正正地和她站在一起。少年白質(zhì)吃了許多藥將身子養(yǎng)好,忍受痛苦飼蠱練劍,取了兇獸內(nèi)丹植入體內(nèi)。他開始掌控晴雨,重振尹濘。尹濘靠著人為的天時與羲和作戰(zhàn),連連取勝。
少年想,等打到兩族實力相均后便罷戰(zhàn)言和,重歸先民時的祥寧。兩族將混居,也將通婚。他要站到阿蕪面前,告訴她自己的心意,他要娶她。他堅信她從前說過的話,她說愛是可以跨越族群的??烧娴鹊侥且蝗眨虐l(fā)現(xiàn)阿蕪早已嫁人,嫁給了同族的一名青年。他問她,求她,可她不肯回頭。
白質(zhì)累了,撕了盟約,敗了羲和,將羲和子民盡數(shù)關(guān)入三十三層塔。他不能跟太陽和好了,那這一世,他們都不能見到太陽。他時常去三十三層偷偷看望阿蕪,她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卿卿,她沖孩子的父親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一家和樂的模樣,更叫他怒火中燒。
后來有一夜,他喝醉了,下到三十三層當著她的面殺了她的丈夫。阿蕪怔愣,她說:“白質(zhì),你什么都不懂?!毖粤T便咬了舌。
那夜他回到二層塔,仿若尋常歸來,睡下,睡了整整一年。一年后他醒來,幾乎屠盡羲和子民,撐著傘漫無目的地行在尸野間,直到遇見卿卿。
她同她母親幾乎一樣,抱著長劍坐在尸堆上。黑鴉落在劍柄上覬覦她,她也不知曉,愣愣地看著東墻頭漏進的一束光,面容嫻靜。他看了又看,落下淚來,好似望見那年黎云原上的阿蕪。
屋內(nèi)長久的靜寂被打破,有小紙團落在云錦繡褥上的聲響,夾雜著卿卿的問詢,幾乎是有些抖的:“這么多年,你當我是什么?”
良久,他說:“我當你是她的女兒。我當你是她的替身?!彼璋⑹彽膶櫮纾M數(shù)給了她的血脈。
之后是翻箱倒柜的急響,門被重重推開,嚇了我一跳。卿卿背著把生銹的長劍走出,幻出飛葉跳了上去。細雨迅速侵蝕她的膚,她卻不顧,深深看著他道:“可我不愿意。”
狹長的飛葉迅速消失在綿密雨簾中,他也不去追,只倚著門框朝那個方向看了許久。他細心呵護六年有余的孩子,說走就走了。
8
卿卿去了三十三層,那兒荒廢許久。陰冷潮濕,暗無天日,入目皆是溝渠和污水,卻還寄住著一些羲和遺民。白質(zhì)對她的寵愛曉喻全塔,因而人人都唾棄她,她不得已為自己筑了個結(jié)界,卻有許多人費時費力地朝結(jié)界上潑污水。
離開白質(zhì)后,這天地間只有一個方寸大的結(jié)界容得下她。六年中白質(zhì)寵得她連哭也不會了,于是哪怕她得知這數(shù)年寵愛不過是因另一個女人時,她也沒有哭過,只是一日復一日地枯坐。
我按著白質(zhì)的吩咐,一刻不停地探看瞳球。偶爾半夜睡過去,醒來時便能見到他披衣而起,靜靜立在瞳球旁。纖長的指骨拂過球面,好似拂過她的臉,指腹與瞳球的每一次觸碰都異常小心。卿卿仍舊不哭不睡,枯坐著,一雙眼通紅溢血。
“你過得一點也不好?!彼@樣說著,赤著足離去。長風鉆入他寬大的袖,襯得他愈發(fā)孤苦。
出乎意料地,白質(zhì)親自去了一趟三十三層,陰渠暗道間他撐著艷色紅梅傘緩步行出,羲和遺民紛紛避讓,于是他到了她跟前。如她八歲時那般伸出一雙秀色的手,輕輕喊她卿卿。她遲疑了,可許久后還是將手放進他的掌心。
我知道,她太過貪戀這份有些虛假的溫暖了。從稚童時代伊始,白質(zhì)于她一直便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哪怕她知曉他殺她雙親,屠她全族。世上本無絕對的對錯,何況他待她那樣好。他曾在她不能適應螢火時,忍著灼痛點上燭火,握著她的手熬到天明,一握便是一年。
卿卿回來后,我仍是指去照顧她,卻閉口不提這小半個月來的事,這成了二層塔中的禁忌。日子一如往常,卻似死水微瀾。
晚間用膳時,卿卿將一支筷子弄到地上,聲音有些響,于是她朝白質(zhì)道了句歉。一句最輕巧的對不起,說完便傷了人。他若無其事地吃著飯,卻過早地吃飽了。
后半夜值夜時,白質(zhì)摁下要起身的我,輕輕坐到床榻上。他將她搖醒,取出袖間的一枚藥,問她愿不愿意永遠長不大,永遠待在他身邊做阿蕪的替身。
有風吹得燭火一晃,她拂袖將藥丸掃到地上。他也不生氣,彎了腰撿起就出去了。她頹然倒進被褥里,終于輕輕哭出了聲。
第二日白質(zhì)帶她去博賣會競買劍穗,回來時卻只身一人。我小心詢問卿卿下落,只得到他云淡風輕的一句答:“賣了?!?/p>
他將她賣給了覬覦羲和美色的尹濘人。原來無論阿蕪還是卿卿,一旦跑遠了,他便會讓她再也跑不動。瞳球壞了一段時間,我至此失去她的下落。只聽聞她在一夜殺了買主逃出。
買主的親屬特意上二層塔請示白質(zhì)是否能將她緝拿回去,不論死活。那時他正在老梅樹下下棋,棋盤上的黑子有些寂寥,于是他摁下一顆白子:“隨意?!?/p>
9
白質(zhì)不再過問瞳球的事,我又好奇得很,便花了半生積蓄托朋友修好它。瞳球復而熠熠時,卿卿已在三十三層中生活了些許時日,情境卻好許多。尹濘族人四處抓捕她,羲和遺民便以為她是潛在白質(zhì)身旁的刺客。
羲和遺民開始默許她的存在,紛紛來安撫她。好心人給她送來干凈些的水,膽大的孩童也拉著她要她說故事。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同族的溫暖,是孤雁回到雁群不再被排斥的安心感,是一種歸屬感。而這些,白質(zhì)無法給她。
她在三十三層中生活多日,游走在陰渠暗溝中。沒有草木花樹,沒有藍天白云,所有的食物源自其上三十二層的廢料流入。她見到垂死的羲和老人,病危的婦女,五歲的孩童皮膚已盡數(shù)腐爛。
她見了許多疾苦,甚至開始怨恨從前枕金寢玉的生活,她將這些當成白質(zhì)對她母親的報復。
她開始怨恨白質(zhì)。
暗夜里有人前去找她,是當年第一批逃出三十三層的幾名羲和人。他們混跡尹濘十數(shù)年,可用靈氣短時間遮掩自身體質(zhì),暗地里養(yǎng)了許多兵士,便連尹濘人從三十三層起調(diào)的奴隸,亦被控制大半。他們分布在各層各處,組成了龐大的信息網(wǎng),這些勇士都愿意為羲和的未來獻出所有。
他們還說她在白質(zhì)身旁待了那些年,會了解所有他的弱點,只要她能夠殺了白質(zhì)控制兇獸,他們便能憤而揭竿,將養(yǎng)尊處優(yōu)數(shù)年的尹濘一舉推翻。
他們說,摧毀三十三重塔,讓四季更替雨露有序。
卿卿握著拳將他們送走,繼而癱坐在草坯房中。我亦是滿頭大汗,抱著瞳球等了又等,等她的抉擇。
這夜三十三層中下了極大的一場雨,哭聲一片連綿過她的耳畔。臨天亮時,卿卿自房中走出,入目愁云慘淡,像極了白質(zhì)踏著一地鮮血來接她那日,而她仿佛又聽到了那聲碾成她畢生夢魘的卿卿??伤犞浑p空洞的眼,口里不停喃喃:“四時更替,雨露有序。”
她依賴了那樣久的人,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要親手殺了他。用他手把手教的劍法,按他毫無隱瞞透露的弱點。
10
羲和遺民舉事那日是個陰天,中庭里連開十年的老梅樹一夜枯敗,棋盤上白質(zhì)與自己廝殺了半日的黑白子也終有些寂寥。
叛軍攻塔速度極快,一層又一層。因無慮無憂的尹濘人從未想過氣數(shù)已盡的羲和人會奮起反抗,又因白質(zhì)從未想過自己親手養(yǎng)大教大的姑娘有一日要毀了他苦心孤詣筑起的塔。
他躍上飛葉直奔一層塔而去,他還想血祭兇獸下場大雨,讓所有羲和人潰爛發(fā)霉,讓忤逆他的姑娘這一輩子都不開心。
可他到的時候,卿卿早已仗劍獨立,一身鮮血。她手中提著一顆鮮紅發(fā)亮的獸首,腳邊躺著死去多時的兇獸,看見他時還輕輕甩開細碎的額發(fā),露出妖冶癲狂的笑。
隔了那么久,她又喊了一聲大叔。
白質(zhì)斂了眉,長劍出袖劍氣凌厲,好幾次都險些割破她細嫩的脖頸。卿卿單手握劍,有一招沒一招地解開他的劍,卻一直垂著頭。
白質(zhì)早些年血祭兇獸,氣力早已不足,饒是卿卿無心戀戰(zhàn),他卻也已精疲力竭,撐著劍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咯著血。
卿卿一直沒動,執(zhí)著劍看他,像要永永遠遠地記住他。他開始恍惚,又伸出手去,卻喊了阿蕪。于是她終于崩斷了那根弦,她顫顫巍巍地過去,朝他的腹部遞去一劍,讓他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她是白質(zhì)親手教出來的,她原本就同白質(zhì)一模一樣。無論多愛,都不會為了對方折損自己的模樣。如若對方不愿意愛自己,那就寧愿毀了。
余下諸層塔俱已得勝,于是她一只手摟著白質(zhì),另一只手執(zhí)劍指天,劍氣捅破塔蓋,一塊塊碎石滾了下來。那日若不用術(shù)法控制,該是個晴天。于是萬丈金光瀉了下來,他仰面躺在她膝上,瓷色的膚分分寸寸俱被灼傷,一點點炭化。
她將他揉進肩頭,貼著他的臉問:“大叔,你跟太陽公公和好了嗎?”
他閉著眼不回答,于是她又問:“這么多年,你當我是什么?”
他說:“我當你是阿蕪的女兒,阿蕪的替身?!?/p>
她終于悵然笑著拋下他離去,三十三重塔開始分崩離析。我關(guān)了瞳球幻出飛葉行進一層塔,此時的白質(zhì)沐浴在陽光下,滿面安詳,我亦時隔十數(shù)年復又沐浴在光下。
我將那枚記錄了一切的瞳球放在他胸前,盡一個仆役最后的職責:“都在這兒了?!?/p>
我抬手擦去額心脂粉,露出紅艷木棉。
11
三十三重塔崩塌后,羲和族在卿卿的調(diào)解下并未對尹濘族趕盡殺絕,兩族罷兵戈修盟約,黎云荒原上一度恢復了先民時的繁榮。
我不知曉卿卿是否了解,白質(zhì)的身子自他抱回她那一日便已虧虛。她是否明白白質(zhì)死后自己的立場,她將不被羲和與尹濘任何一族接納。她又是否知道,白質(zhì)為何明知我是羲和人卻留了我這樣久,明知羲和遺民遲早生事端卻不永除后患。
他怕她太孤單了。
他一直說他當她是阿蕪的女兒,阿蕪的替身??蛇@么多年來,我目之所見只有四字——情深至斯。
后來我唯一知曉的是,卿卿還是那樣孤單,她一日日翻著快散了的批注冊子,常??粗粗沣读?。最傻的是她曾在高燒時喊了一句:“大叔出門又不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