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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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名人的“春運”歸家路
●沈參
民國時期的火車站
冰心:北京——上海,4天;魯迅:北京——紹興,一個星期;沈從文:北平——鳳凰城,半個月;郁達夫:北京——富陽,25天!
——民國名人在囧途
1929年12月14日,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在北京教書的冰心正忙著打電話訂票,準備回家過年。
一大早,冰心就給中國旅行社打電話,要求代訂一張去上海的船票。
為什么不訂機票或者火車票,而要訂船票呢?不訂機票是因為中國航空起步太晚,在1929年還沒有出現(xiàn)航空公司,即使有錢也買不到機票;不訂火車票則是因為戰(zhàn)爭切斷了北京和上海之間的交通線。
既沒有飛機,也不通火車,那冰心能不能像現(xiàn)在的小白領(lǐng)一樣直接開著車上路?這就更加不可能了。冰心沒有汽車,就算有,她也開不到上海去——路況太差,加油的地方太少,還沒過黃河就得拋錨。
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冰心從北京回上海,最快捷也最安全的方式是走海路:先乘坐“平津列車”去天津,再從天津坐輪船去浦東,然后再搭乘輪渡過黃浦江,然后換乘無軌電車去上海法租界,最后雇人力車回家。
冰心先通過北京的旅行社訂船票,旅行社的人告訴她,年假(指元旦假期)快到了,回家過年的人特別多,這幾天船只非常擁擠,最快也得等到19日才有艙位。
冰心斬釘截鐵地說:“那就訂19日的,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窩,只要能把我渡過海去!”就這樣她訂好了船票。
輪船在12月19日出發(fā),所以冰心必須在12月18日趕到天津。她去車站買18日的車票,發(fā)現(xiàn)火車站很擁擠,二等列車和三等列車的票早賣完了,于是她花高價買了一張“平津特快”。
12月18日下午4點50分,冰心登上火車,當(dāng)天晚上7點抵達天津。從天津車站出來,冰心乘坐公共汽車去國民飯店開房休息,等候第二天的輪船。
12月19日下午2點30分,冰心上了船,進了自己的艙位。她買的是“官艙”,是收入較高的乘客才會乘坐的包廂,低收入群體一般買“統(tǒng)艙票”,幾百號人擠在一起。但是冰心發(fā)現(xiàn)那官艙也很擁擠:一個七八平米的小艙,居然安排了上下兩層四個臥鋪,而且除了冰心的鋪位是獨自一人外,其他乘客都帶著孩子,箱子、簍子堆滿一地,連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冰心在自己的鋪位上蜷曲著休息(空間太小,沒法把腿伸直了睡覺),孩子的哭罵聲、茶房的吵鬧聲、機器的轟鳴聲,夾雜著油味和腳臭撲面而來。到了夜里10點,那艘船才緩緩開動,直到12月22日晚上6點,才抵達終點站:上海浦東。也就是說,冰心在船上整整待了3天。如果加上冰心坐火車去天津的時間,以及在天津等船的時間,那么她在路上總共花了4天時間。這4天是在擁擠和嘈雜中度過的,用冰心自己的話說,“這一百多鐘頭之中,我已置身心于度外,不飲不食,只求能睡。”
如果不是戰(zhàn)爭切斷了京滬之間的交通線,如果冰心能坐火車回上海,是不是很快就能到家呢?也不是。早在1924年,周作人的同事、在北大教書的四川文學(xué)家吳虞從北京坐火車去上??赐畠?,坐的是二等快車,上午9點出發(fā),第二天晚上8點抵達蘇州,然后還得換乘滬寧列車,又花了將近一天才到上海。
可見坐火車并不比坐輪船快多少。
上海和北京都是大都市,都是交通相對便利的地方,如果回小城市過年,旅程會更加艱辛。比如說魯迅吧,當(dāng)年他在教育部上班,1919年在北京買下第一所房子以后,趕在公歷的年底回了一趟紹興老家。他的“春運”歷程是這樣的:
凌晨啟程,雇人力車去北京前門車站,擠上了去天津的火車,當(dāng)天下午抵達天津。
在天津換乘津浦列車,一天一夜以后抵達浦口。
在浦口雇人力車來到碼頭,坐上輪渡,渡過長江,又雇人力車去南京火車站。
在南京車站擠上開往上海的火車,一天以后抵達上海。
在上海找了家旅館,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雇人力車去車站,擠上去杭州的火車,中午抵達杭州。
在杭州找了家旅館,一邊休息,一邊打電話訂船票,又經(jīng)過一天一夜,終于把船票拿到手,然后又在旅館等船。
一天以后,輪船開行的時間到了,魯迅雇人力車去錢塘江碼頭,坐上了去紹興的輪船,又過了整整一天,船只抵達紹興。
魯迅下船,雇轎,坐著轎回到紹興老家。
這一路上,魯迅不停地更換交通工具,先坐車,再坐船,再坐車,再坐船,光火車就換乘了4次,全程花了將近一個星期!
難怪魯迅自從1912年去北京工作以后,一直到1926年辭掉鐵飯碗,當(dāng)中只回過兩次紹興。
民國時,火車晚點、誤車被官民上下默認為常態(tài)。
1931年,銀行家陳光甫乘車從鄭州到武漢,車足足晚了28個小時才到達武漢。見識過歐美先進列車技術(shù)的他,在日記里大發(fā)牢騷:“特別快車而遲刻如此,為世界所罕聞,我國鐵路無過人之點,獨腐敗甲于天下,噫!”
晚點頻現(xiàn)一大原因是秩序混亂,因為民國鐵路不實行對號入座,為了搶座位,大家一窩蜂地往車廂里擠,由于沒有排隊檢票程序,上車極為費時,加上此后上百站的“搶位大戰(zhàn)”,一趟車下來,晚點“28小時”,并非罕事。
民國作家李同愈的小說《平浦列車》寫的也是“春運”期間的故事。離過年還有一禮拜,一趟從北平開來的列車剛剛駛?cè)胩旖蜍囌?,還沒停穩(wěn),月臺上的乘客就像螞蟻般一擁而上,“每一節(jié)三等車中都擠得滿滿的了。從來沒見過這樣擠法,連針都插不進一根了。第一批擠上去的是精壯的年輕漢子,他們的身體像一堆貨物,塞在車廂的走道間,彼此直著脖子站著。第二批擠上去的就只好站在靠門口的地方,把車門都撐住了,沒有法子關(guān)閉。其余的呢,就只好擠在車廂外的站臺了?!?/p>
民國鐵路的基礎(chǔ)設(shè)施極為脆弱,偶發(fā)的事故,也能導(dǎo)致列車晚點或停發(fā)。
因為晚點太過頻繁,行車時刻表成為廢紙一張,也由此滋生了“看車”服務(wù),不少旅館都會派人專門在火車站盯防,避免客人在火車站傻等。
但在非常時期,“傻等”成為唯一選擇。1937年12月1日,吳宓攜行李冒雨到長沙火車站乘車到南岳文學(xué)院,原本在當(dāng)晚11時可以乘上的火車,到第二天凌晨5點還不見蹤影,苦等一夜。吳宓在《日記》中寫道:“中間兵車開過數(shù)列,傷兵滋鬧,且欲毆站長。此一夜,宓等疲憊已極,且威風(fēng)凜冽,實不能耐。于是宓主張回歸圣經(jīng)學(xué)院。人員復(fù)歸本校后,擠在教室里待至天明,各自散去?!敝钡?2月6日,他才擠上了奔赴南岳衡山的火車。
1934年1月7日,因為母親病重,沈從文決定回湖南鳳凰古城探母。他從北平坐火車到了長沙,轉(zhuǎn)車去常德、到桃源,此間花去5天,再往前便沒有公路了,他從桃源坐船到浦市后,在船上待了7天,到家還得走陸路,他就又坐了兩天的轎子才到鳳凰,花去近半個月的時間。
漫長的路途中,他給妻子張兆和寫信講述沿途過程。在信里,沈從文多次表達了對于路途遙遠的不滿:“我有點點不快樂處,便是路上恐怕太久了點,聽船上人說至少得四天方可到辰州,或許還得九天方到家?!薄懊恳粯氯?,我皆希望它去得遠一點,每一蒿撐去,我皆希望它走得快一點?!?/p>
除了路途遙遠,一路上也是風(fēng)險頗多,“中間小船在灘上歪了一下……”“又遭遇大灘了,我抱著你同四丫頭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個伴!”因為路上耽擱的時間太長,沈從文不得不推遲回北平,在信里他還叮囑張兆和為其請假。
身在北平的沈從文后來給大哥寫信解釋自己不回家的原因時說,回家要花很多錢,而且回家之后未必能夠回到北平。
田漢回湘的歸途同樣無比艱難。1924年,田漢妻子在滬染病,他決定送她回故鄉(xiāng),費了3個多月,才從上海趕到了長沙,途中到漢口時,他只剩下了1元錢,經(jīng)朋友幫忙才回到湖南。
上個世紀20年代在北京定居的郁達夫也從不回家過年,原因無他,就是因為旅途艱辛和路費太貴。
曾經(jīng)有一年夏天,郁達夫一咬牙,從北京回了富陽老家,走到杭州就把路費用完了,不得不步行出城。
四川文學(xué)家吳虞,他在北京住了5年,每年春節(jié)都是在北京度過的,而他的妻子和幾個女兒則遠在成都老家。
1922年夏天,吳虞鼓起勇氣回了一趟老家,6月8日從北京出發(fā),到7月3日才抵達成都,全程居然花了25天!這25天連船費帶車費再加上飯錢和住旅館的費用,總共用去兩百塊大洋!
郁達夫的小說名篇《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提到過,一個在上海卷煙廠上班的女工,全年不休息,每天工作10個小時,刨除伙食費,一個月只能掙到5塊大洋,如果她想攢夠從北京去成都的單程路費,得努力3年半。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美國的援助下,中國航空突飛猛進,終于出現(xiàn)了真正的客機(原先中國的飛機都是運輸機和戰(zhàn)斗機),甚至還培養(yǎng)出了第一批空姐,在外地打拼的游子回家過年,終于可以乘坐飛機回去了。
問題是,你得買得起機票。
1945年秋天,從南京飛往上海,單程機票4.5萬元(法幣,下同);從上海飛往青島,單程機票12.5萬元;從青島飛往北京,單程機票22.5萬元;從北京飛往太原,單程機票居然高達38萬元!
當(dāng)時38萬元法幣能在杭州買一套40平米的小戶型!也就是說,從北京坐飛機回太原一趟,付出的代價是一套房子。
一張民國的發(fā)票顯示,在1945年12月21日,一位工程師公費乘坐中國航空公司的客機從重慶飛往上海,票價是10.2萬元。而在那時候,上海大公染織廠的經(jīng)理年薪才9萬元,這樣一個高級白領(lǐng)不吃不喝攢上一年的薪水,也買不了一張機票。
所以在民國時代,坐飛機的人特少,除非有人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