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凸凹
一
所謂走背運,就是好運與自己背道而馳。喻水庸感到座椅在搖晃。這個官場老油條、華康市首富兼黑白兩道老大坐不住了。聆聽命運,他有第六感。
蕓蕓眾生,遍布大地,為什么不直接說人體咋樣,人身怎的,而說人影幢幢,人影綽綽。在喻水庸看來,這是說,我們看見的人,不是人,而是人的影子。
換一個意思說,任何一個人的背后,一定還有人,也許是一個,也許是一個以上;把這個意思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個人的前邊,都有一個人,或一個以上的人;總之,我們隨便看見哪個人,那個人都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甚至一群人。
正因為有這樣的認識,喻水庸就有理由說,現在,與自己對陣的,除了影子還有人;影子并不可怕,人倒了,影子就不復存在了。
這個意思,喻水庸很早以前就清白了,在部隊?不,應該是在三岔溪時代吧。弄清白了是一回事,弄清白后想不想又是一回事。在喻水庸看來,這件事就像做愛,不能說弄清白了就不想了,不定想得更歡更扎勁呢。有時,喻水庸看見面前的人,心里就忍不住嚴肅或發(fā)笑,暗忖,你哪是你啊,以為我喻某不曉得,你不就是某某的影子嗎。當然,那會兒,面前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在面部表情與心理表情之間砌一堵墻或攔洪壩,是喻水庸天生的修為與后天的拿手好戲。喻水庸之所以喜歡想人與影子的事,是因為他覺得這種想跟品一樣,越品越有味道,并且,每一次品都有不同的味道。
在喻水庸心里,這個意思,已不僅僅只是一個意思,而且是一種認識、邏輯、哲學,乃至,至高無上的真理與美。
這是市委大院,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喻水庸有滋有味品著,還未品及真理、剛剛品到哲學這一層級時,辦公桌面上的座機響了起來。他很不高興這個響,就像癮君子不高興癮沒過足而被莫名其妙打斷一樣。不想接這個電話,但還是接了。果然,一個毫不重要,也可以說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是找他的手下小唐的,卻打到了他這里。他什么都沒說,就要放電話,想想,還是說了三個字,打錯了。然后,不給對方續(xù)話的機會,快速放了電話。小唐名義上是他的手下,實質上是他的秘書,因為秘書這個職務中央規(guī)定副部級以上領導才享有配備權;他這個副處職位,自然不屬可以明文規(guī)定派發(fā)一個跟班的范疇。中央的文件從市縣鄉(xiāng)一直到村組社區(qū),層層打折,到老百姓面前時,已變得不成體統(tǒng)了;那些字模糊得正面反面都可理解,那些紙皺褶得前后左右都可參閱。但這并不影響喻水庸是實際上的領導,小唐是實際上的秘書,或者說,喻水庸是小唐的背后,小唐是喻水庸的前邊。這樣的關系,決定了他如果喊小唐接電話,他不自在,小唐更不自在。
這個無意義的電話,讓電話變得意義起來。喻水庸立刻意識到,該打一個電話了。但是他一時又不知這個電話打給誰。上司、老婆、情人,抑或唐人宋人,抑或某個外星人?都是,又都不是。
今天是時任市委書記刀天偉履新、前任市委書記王滿生離任的日子。今天一早,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陪同天偉同志從省城前來華康市,這會兒正在全市領導干部會議上宣布任命呢。宣布完畢后,副部長還將陪同滿生同志返回省城,滿生同志將到中央黨校地市干部班參加一段時間的學習。說是學習,其實是一種過渡,一次心情整理;當然,也是用來等市人大的一個會議;這個會議一開,滿生同志就在市人大的某個專門委員會有了一個位子;這個位子,與市委書記的位子平級,也屬正廳級,但權重效果完全是兩碼事。滿生同志很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的年齡,離退休未滿,干滿一屆又不夠,他背后那人在電話里說,滿生啊,只能這樣了,你的命只能這樣了啊。滿生同志聽出來了,老爺子第一個“啊”是權威兼慈愛,第二個“啊”是無奈加無奈。
在華康市第一主官易位更替之際,喻水庸相信全市的官場都處于了一種狀態(tài)。官場是什么?是權力平臺,是政治秩序。沒錯。但權力平臺也罷,政治秩序也罷,構筑、掌握和運用的主體,都是人,那種被叫著官員、制人而非制于人的人。因此,所謂全市官場的狀態(tài),其實是官員的狀態(tài)。望著全市權力寶塔塔尖上市委書記釋放的燈光,全市所有官員的屁股都在試探自己的位子是否依然穩(wěn)固;如果穩(wěn)固,是否還可以升一臺級;如果不穩(wěn)固,又當何以為。
喻水庸一想到屁股,就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他需要知道底線,如果底線都可以承受,就沒有什么不能承受的了。這是他思考和決策問題的基本方法。他的自信使他成為一個樂觀主義者;正因為樂觀,他的立場永遠都從悲觀主義出發(fā)。這樣,他首先就感到了位子的搖晃,接著,想到了可能撼動位子的一些枝枝蔓蔓、根根絆絆。
喻水庸覺得應該給彭代軍打個電話。彭代軍這條線不能直接決定他上升,卻能直接決定他下課??赡軟Q定他下課的線很多,甚至看上去與他八輩子不挨邊、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可能就是他的麥城和滑鐵盧。但這些線都是暗線,是看不見乃至尚未成形的線,可以暫時不管,也沒法管。他之所以要管彭代軍這條線,是因為這條線是他的明線。這條線是他的明線,但沒有人知道,因此對于外人來說依然是暗線。
喻水庸與彭代軍的聯(lián)系,除了秘密見面,就是電話了。二人各有一張用假身份證購買的SIM卡,只在二人之間使用。他們之間的這個電話號碼,全世界只有他們二人知道,也就是說,連父母、妻子、孩子、情人也不知道。這是喻水庸的規(guī)定。喻水庸的規(guī)定,投影在兄弟彭代軍身上,就成了鐵律,兄弟總是執(zhí)行的。
大哥,啥事?電話才響兩聲,兄弟就接了。
代軍,天立最近沒什么事吧?大哥沉穩(wěn)地問道。
天立能有什么事,沒事。兄弟輕松回答。
爾雅江南開工還正常吧?
正常呀。
稅,放貸,競標,拜神,都沒什么事吧?大哥說的拜神,在他們這一行里,就是塞包袱上貢的意思。
哥,咋了,是不是你那里麻煩了?兄弟左想右想天立集團近來都很正常,反而是大哥今天這個電話一點不正常。大哥很少給他電話,一給就是直接下達指令,絕不扯閑。
代軍,再想想。人呢?有沒有哪個給你或天立惹麻煩,或者,有沒有誰近來反常?
哥,你這一說我倒想起黑狗來。見電話這頭未吭聲,又說,黑狗這狗日的,老子兩天沒他的音訊了,手機也關了機。
你再叫兩人找找。說完,不待兄弟說話,關了機。
喻水庸用的是雙卡手機,他切換了一下按鍵,用另一個號即華康市委機關內部電話簿上登記的號撥了小靳的手機。小靳是市紀委法規(guī)室副主任,也是市監(jiān)察局法規(guī)室副主任。紀委真是一個繁復神秘而有趣的機構,它屬于黨口,履行黨的紀律檢查職能,同時它又與屬于政口的監(jiān)察機構合署辦公,行使政府行政監(jiān)察職能,此外,還在監(jiān)察機構那里加掛有一塊預防腐敗機構牌子;面對不同的人與事,一會兒三合一,一會兒一分三,像一位武林奇人,使著變幻莫測的無影掌。小靳人前是一副英姿颯爽、正氣凜然的模樣,一到床上,就邪乎得要人命。不知小靳知道不,老白馬王子、喻副主任喜歡的正是她這種干啥像啥的現場感和投入狀態(tài)。
情人在電話里的聲音也是一本正經的。不過,她可比彭代軍靈光多了,喻水庸沒跟她扯蛋幾句,她就知道了這個大眾情人的真實動機。他可是一個基本不在上班時間找話頭扯咸淡的主,表面上是找她,實際上恐怕是找紀委吧。找紀委干嘛?不是關心自己的那點事,就是關心別人的那點事。
情人不想再繞了,決定直奔主題,說,放心,你屁股上沒屎。
他坦然而又狡黠地說,我當然沒有,不過,我關心的是,如果有的話,寶貝會不會給老公擦掉。
情人說,會的,不過,不是擦掉,是查掉!
他心里罵道,婊子,籠上褲子不認賬的東西,嘴上卻厚顏無恥說,寶貝,不會這么狠心吧。
情人正言道,嚴肅點,上班時間。沒事我掛了哈。
他也決定直奔主題,咕嚕道,我是沒事了,我不相信別人也沒事。你知道,我一直在做保持黨的先進性純潔性系列課題,涉及反貪腐方面的……
情人問,你是聽到什么了吧?
他說,就算聽到什么也只能算謠言,哪有個準兒?
情人說,我聽說弋原區(qū)規(guī)劃局出了窩案,四個人前天被雙規(guī)了,局長,副局長,兩個處長,應該是我們市紀委執(zhí)行的。區(qū)規(guī)劃局目前是一個副局長在主持工作,你不知道?
區(qū)上的事,我哪知道。他說,并放下電話。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至此,喻水庸的預感完全得到坐實。不用說,黑狗也是因為規(guī)劃局這個窩案被卷了進去。黑狗如果吐出彭代軍,彭代軍就危險了;彭代軍一危險,天立集團就危險了;一路危險過來,世界就塌了,他更是完了。一個人走路有多種走法,倒退著走,也是一種。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否應該倒退著走了。這樣,危險就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危險的樣子,也在眼睛的罩子里。可是,倒退著走,倒行逆施,是在拿背與屁股,頂背后的人啊。這樣一想,背膛冒寒氣了。
辦公室是坐不住了。喻水庸踱著步,左手拤腰,右手拿煙,竟然彪炳著一種偉人在大戰(zhàn)來臨前的堅定與從容。辦公室踱步,才三圈,他就踱出了窗外,他感到自己在整個華康的天空上踱步。即或如此,那一絲悲觀主義,還是發(fā)酵成了一場云霧,層巒疊嶂,向他襲來。
他向彭代軍發(fā)出了指令:馬上安排人轉移天立房地產賬上的資金,如果有可能,把天立集團的資金也轉移或調撥一些出去。記住,賬號一旦凍結,就證明里面的人已經吐了,我們也就沒必要撈人了。
喻水庸不經意間就說出了他和他的利益集團在這個夏天的關鍵詞:撈人。
二
里面的人一開口,外面的賬號就封口。大哥一針見血的結論性判斷,讓彭代軍佩服得五體投地。從這一天起,天立的財務人員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放在了偵知銀行賬戶的動靜上。
當天晚上,喻水庸與彭代軍兄弟倆在麗山苑二十六號別墅見了面。專門用于二人見面的別墅有好幾套,天立集團是這些別墅的主人。往往是,二人約定見面后,就由彭代軍開車,在某條街的路邊接上喻水庸,確定車后沒尾巴后,再駛向別墅。為了防止車內被人做手腳,安上監(jiān)視儀器,喻水庸就讓彭代軍不停地換車。
菲傭給二人弄了吃的后就知趣地回房看電視去了。其實這位不會中文的菲傭完全可以不避開二人的,但謹慎的喻水庸覺得他們兄弟之間談事還是二人世界踏實。明明面前有一人,卻視為無物,即或修煉到家如喻水庸者,也辦不到。與菲傭交談,喻水庸靠簡單的英語,彭代軍靠的則是手腳并舉的肢體語言。喻水庸飲法國葡萄酒,彭代軍喝茅臺,兩個男人已過了拚酒示豪情的年齡。
二人開始交流并整理信息,形成思想。彭代軍認同大哥的判斷,即黑狗的失蹤,百分之九十九與規(guī)劃局窩案有關。第一判斷往往就是主判斷,哪怕這個判斷指向最糟糕的結果,也要相信這個判斷,任何僥幸的心理,都會帶來致命的深淵,這是喻水庸常對兄弟說的一句話。又常說,他之所以很少犯決策錯誤,就是因為自己堅持了這個不帶感情色彩,屬于概率統(tǒng)計數理范疇的基本運算法則與判斷規(guī)則。
三個月前,為答謝區(qū)規(guī)劃局四人,天立房地產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黑狗,在濱江路獅子吼酒樓辦了一桌。飯后,黑狗相送,至酒樓大門外時,嘻嘻哈哈極其隨便地給四人分別遞了一條軟中華。四人看上去也沒當回事,比送煙人更隨便更自然地接了過去。即或這樣,黑狗還是從他們說出的謝謝中(以前他們接煙何曾說過謝字),從他們牢牢抓住軟中華的力道中,看見了民間送給官員的那句話,一臉豬相、心中嘹亮,于是笑著揮了揮手甩出一句話,這煙可不是水貨,留著自己抽吧,送人可就虧了去了。這句話非常多余,甚至因侮辱了四人的智商而讓四人心中不悅,但平民主義思想依然嚴重的黑狗還是忍不住說了。每條軟中華里,都有一張隨時可提現的沒有名字、未設密碼的信用卡;當然,四張卡的額度是不同的。四人聯(lián)袂操作出的功勞,讓天立很滿意;四人將爾雅江南高檔住宅小區(qū)的容積率由購地前規(guī)定的3.0,調整到了3.9;天立吐出的四張卡,是小區(qū)開發(fā)溢出利潤中的一點毛毛雨。
紀委雙規(guī)了規(guī)劃局四人;黑狗不屬于黨委政府任命的國家公職人員,連普通黨員都不是,自然享受不了紀委的雙規(guī)待遇,他只能作為行賄嫌疑人被檢察院反貪局或者公安部門拘留。又鑒于五人屬同案犯,故,喻水庸判斷,為處理這個窩案性質的案件,應該成立有專案組。喻水庸這樣判斷,并不是不知道紀委也可以獨立辦案,因為即或你不在吃公飯之列,且系黨外人士,可黨員的案子一旦牽涉到你,紀委一樣可以辦你。當然,若紀委認為利益于己不大,還可以有把你移交相關部門辦理的選擇。喻水庸認為有專案組,一是判斷這事兒的發(fā)招源頭應該不在紀委本身,而是上意;二是,它有大得誘人的案值。因此,成立專案組,并由紀委組閣把持,當是紀委的不二之選。
事實證明,喻水庸的推斷基本正確。
代軍啊,你讓柴律師丟開手上的工作,全力投入進來,看看這個案子在法律程序上有無漏子。離開麗山苑二十六號別墅前,喻水庸最后說。
彭代軍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查出了黑狗被拘留的情況。當時,黑狗和一名小姐模樣的人剛從傲立洗浴中心出來,就被幾個從一輛閃著警燈的中巴車上下來的人圍住了,內中一人(后來得知是老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后,大家一擁而上,把黑狗推上了警車;小姐見狀,倏忽遁之。洗浴中心的那位半蔫子門衛(wèi)目睹了這一切。喻水庸在與小靳擠牙膏式的擺談中,也證實了市紀委信訪室(市政府監(jiān)察舉報中心)主任科員老邱,參與了拘留行賄嫌疑人行動。老邱至此成為已知的對手陣容中沖到喻水庸視閾里最前面的人,雖然這之間還隔著喻水庸構筑的幾道防御工事。
喻水庸同樣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得到了進一步的信息。市紀委監(jiān)察局副局長盧章輝掛了專案組長的名,該局紀檢監(jiān)察二室主任陳棟擔綱副組長,九名成員中,老邱等六名來自紀檢監(jiān)察,一名來自檢察院反貪局、兩名來自公安。從這個專案組的人員構成看,處于實際操作地位的,是紀委,其他部門,不過做做樣子裝裝門面而已。五位同案嫌疑人被專案組帶去了一個地方,但喻水庸沒有打聽到這個地方。相關的通著的電話無不強調著一個事實,專案組成員既有電話全部處于關機狀態(tài)。市紀委邁過區(qū)紀委插手區(qū)管干部,顯然屬于上一級紀委接手立案并直接辦理的相對特殊和重大的案子。在喻水庸眼里,雙規(guī)恰如手拿金箍棒的孫猴兒,是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的,變化萬千,神秘莫測;它屬于黨內的一種紀律調查行為,故不受《憲法》約束;但它又可以隨意進出司法程序,讓檢察院直接把被雙規(guī)者送上法庭。官場中人有兩怕,一怕背后沒人,二怕升職超齡;其實較之雙規(guī),這些怕都不叫怕了。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段子,說的是紀委書記讓一名剛到紀委工作不久的年輕人通知本市幾個廉政建設方面表現優(yōu)秀的局長參加座談會,接受幾家中央媒體采訪。年輕人著急下班,通知各單位辦公室時說得比較簡單:請你們局長明天到紀委來一下。沒想到,國土局長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財政局長當晚自首,房管局長凌晨跳樓,交通局長立即失蹤,發(fā)改局長一把掐死二奶,以為二奶舉報了他……一時間市屬各局委辦工作陷入癱瘓。
行走官場誰個沒點問題?制度有縫,是人就過不了經濟與作風的關,關鍵是看大老板想不想動你,想動的話,給紀委一個電話,紀委再給你一個電話,一切就搞掂了。
現在的情勢是,一旦五人背棄信用,吐出信用卡上的信息和相關情節(jié),黑狗和天立房產就完了。如果黑狗進一步開口,危局就會在彭代軍和天立集團面前放寬銀幕;黑狗在天立房地產的法定代表人身份,僅掛名而己。如果危局展開到不能控制的程度,恐怕喻水庸就該浮出水面來了。我喻水庸玩完的時候,大約也該是華康官場大地震出現的時候吧。想到這里,喻水庸一聲冷笑。這聲冷笑,居然陰干了先前的一背冷汗。
解決這個危局的當務之急是撈人,撈不出五人,撈出黑狗一人也好。那四個貪官的死活與天立無關;黑狗就不一樣了,只要黑狗咬緊牙關,依然是彭代軍的好兄弟和鐵桿幫手。
但怎么撈呢?
面對局勢這頭大牛,喻水庸只想當庖??;現在,庖丁舉起了手,卻不知將手中的解刀下到何處。
偉人說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偉人還說過,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喻水庸把偉人說的話放在此時此地來理解,是,不打垮把他們弄進去的人,他們不會自動出來。這樣一來,豈不成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那么,有無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良策?
但,撈人也罷,良策也罷,急中之急是讓五人變成啞巴。
三
每一個人背后有另一個人,每一件事背后也有另一件事。世人看見的,都是臺上戲;臺上戲,都是幕后人導演出來的。
市級層面獨立成立專案組,雙規(guī)四人,拘留一人;五人不知羈留何處,這是前面的情況。背后呢?不找到背后的湖泊,眼前看見的東西就只是一場霧,又一場霧。
為找到背后的湖泊,喻水庸對著書房中的水銀鏡向另一個喻水庸提出了幾個為什么。這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他喜歡提問,喜歡自己的提問得到解答。但他只喜歡自己問自己,自己回答自己。可他畢竟不是神,他也有回答不了的時候。這很正常。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人看清過一生中看到過的每一件事;很多錯,都是眼睛給出的,憑物像;很多錯,也是心靈給出的,憑感覺;還有很多錯,是智商給的,憑自信。這種時候,他就不回答,并且不再尋找另外的途徑,岔口有時讓道路變得抬腳可觸,有時讓道路變得遙不可及。但總之是有必須回答的萬不得已的情況,這種時候,他會猶豫再三,最后把電話撥給自己背后的人。這種時候,從背后傳來的回答,已不是回答,而是解決。
他提出一個為什么,水銀鏡上就顯像出一個為什么。當然,這種顯像,沒人看見過。
要想提出為什么,也不是那么簡單。有了基本的事體,還應該對雙方較力的力量有一個評估。干掉敵人,既要了解自己,更要了解敵人。
成立這樣一個多部門參與的聯(lián)合專案組,提口袋的人,自然是高于市紀委書記、市政法委書記;否則,是無力號令和協(xié)調這兩方勢力的;這樣的人,黨口有三人:市委書記、市長、市委副書記。從成立專案組的時間看,這三人,又必須是上一屆就在任上的。如此,排除現任市委書記刀天偉的同時,得出了三人名單:前任市委書記王滿生、現任市委副書記兼市長范平平、現任市委副書記龍浩。又由于市長秘書并不知情,喻水庸就有理由認為提口袋的人是王滿生、龍浩兩人中的一人了。除了提口袋的人,還應有一個決定的人,即批準立案的人。當然,決定的人,與提口袋執(zhí)行上意成立專案組的人,也有可能是同一人。喻水庸進一步分析,如果存在兩個人,那么,決定的人就是王滿生,如果決定者與執(zhí)行者是同一個人,那么,這人就是王與龍中的一個,并且王的可能性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因為王可以這樣做,而龍將決定者與執(zhí)行人身份集于一身,違背了官場的程序正義,風險很大,除非官場叢林中突然闖出一頭什么怪獸把他逼瘋逼到孤注一擲的時刻,否則他是不會這么做的。
但是,龍這樣做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龍恨喻水庸。龍恨喻水庸不是因為喻水庸怎么怎么了,而是因為喻水庸老婆和侄兒的公司影響了宏鼎公司的膘油;天立也影響了宏鼎的膘油,但他并不認為這與喻水庸有關,因為他認為喻水庸與天立無關。影響了宏鼎膘油,自然影響了龍的收益,因為干股的權益讓他承受了當后臺的壓力;既為后臺,就得承擔為宏鼎增加膘油的責任與義務。這些呈霧嵐狀的東西,喻水庸也只不過知道個隱約。
任何一家企業(yè)的背后,都有一個或一個以上吃公飯的主,確是不爭的事實,哪怕這個吃公飯的主不過股長、村長而已。這個不爭的事實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即任何一位吃公飯的主,背后都有一家或一家以上的企業(yè)。那些吃公飯的主,八小時以外,哪個還在自娛自樂打干搓,哪個不是在和一幫企業(yè)老板玩?這種結合,彼此都有了背后的人,彼此都不孤單了。老子說,最高的境界是一種混沌狀態(tài);官商的這種勾連,不正是國粹的體現嗎?喻水庸笑了,笑得像哭,內里更是如喪考妣。
但若是王、龍聯(lián)手,還得有一個條件,即二人彼此是一條線上的,至少也是相互信任的。反之,就不成立。而依喻水庸對二人的了解,他們之間不僅沒有什么忌諱,貌似還很親密呢。
經過這一番梳理,喻水庸明白了,將自己逼上可能的絕境的敵人們,其后臺靠山是王滿生、龍浩,或其中之一。到底是誰,也許永遠無法確知。蕓蕓眾生,遍布大地,所有人都是明朗的,所有人的背后都是模糊的,這很正常,也很清晰。
順著這個背后再往背后捋,就到了市上。在官本位建綱立國的中國,從古至今,或許所有人的背后的背后一直背后下去,七倒拐,十八道彎,幾拐幾彎都可能到達省城、京城,但不能這樣捋。京城就像喜馬拉雅,它太高太大了,高大得成了一動不動的象征。象征是拿來說的,最多掛在后墻上鎮(zhèn)宅,絕不可、也不能拿來用。因此,只要一望見皇城根就得趕緊勒馬,往回捋。
就這個案子而言,從王,或王、龍二人往回捋,就捋出了他或他倆的前面,依次是:市紀委監(jiān)察局副局長盧章輝組長、該局紀檢監(jiān)察二室主任陳棟副組長,以及老邱等九名成員。
這條線是浮出水面的對手的陣容。由這條線生出的節(jié)杈和枝葉又有幾多呢?他們每個人的背后和背后的背后,是些什么神仙呢?喻水庸知道,除了眼前這條明線,對手還有一條暗線。正是這條明線、暗線交織的繩索,把黑狗他們五人捆了進去,同時試圖把他一生的經營也捆進去。
他要做的,自然是解開繩索;如果解不開,就割斷它。
一場戰(zhàn)爭開始后,前面硝煙彌漫,后面彌漫硝煙,誰也別想袖著雙手,置身事外。
可是,自己這方的力量夠嗎?思及此,喻水庸開始盤點自己的陣容了。黑狗的背后是彭代軍,彭代軍的背后是喻水庸和市長,喻水庸的背后主要是市長和離休在家的老爺子。這條線的枝葉喻水庸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他不清楚的是區(qū)規(guī)劃局四位貪官背后的那條暗線。那條暗線無論是撈人,還是丟卒保帥、殺人滅口,都可以算作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自己的友軍。評估敵我雙方力量,自己這方似乎還占有一定優(yōu)勢。
因為沒人知道我喻水庸的前面有多寬,背景有多深!我可以呈給你一個清晰的像,但你得給出一個精準數據的景深,但,在華康,還沒有這樣的人。
即或一個人去戰(zhàn)爭,我喻水庸也是有基礎的,有力量的。
四
布局,幾乎是喻水庸唯一的愛好。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人物角,都可能成為他布局的棋子。他把小時候的這一愛好帶到了部隊,并最終將他終生的兄弟彭代軍布入了局中。
從三岔溪村參軍的他,先是戰(zhàn)士、宣傳干事,后讀軍校政治學院,在宣傳股副股長任上轉業(yè)地方,成為老家太平縣鷹背鎮(zhèn)黨政辦主任。部隊時,彭代軍因打架開槍,傷人犯事,險些上軍事法庭,是喻水庸幫他擺脫了危局。為救他,喻水庸做了偷子彈、擺平挨槍者、作偽證等一連串事。彭代軍感動不已。兩人至此結拜生死兄弟。彭代軍退伍去了深圳,又因涉嫌黑幫犯案,遂投奔到了太平喻水庸這里。這時,任職鷹背鎮(zhèn)長助理、已停薪留職過幾年的喻水庸早在省城炒股挖到了第一桶金,并隨后讓第一桶金在海南炒地皮中翻了十幾二十個滾。
兩人見面敘盡友情和離別相思后,彭代軍就為自己未來的生存皺起了眉頭。兩人就商量辦水產品公司,講好喻水庸出資,彭代軍出力,喻占百分之七十股份,彭占百分之三十股份。對此,彭不說千恩萬謝,只抓著結拜大哥的臂膀不放,一仰脖子,把大半瓶瀘州老窖咕咚咕咚倒進了喉口。公司生意跟預測的一樣好,甚至更好,二人自是高興。誰知開張不到半年,一幫混混就找上門收保護費了。為了不交保護費,彭代軍招來了黑狗等幾個戰(zhàn)友做干將,與場鎮(zhèn)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黑幫大哥們開始了刀刃上討生活的驚心動魂的對峙、拼殺與談判。那段時間,喻水庸去安徽各地調研農村改革政策去了,回到鎮(zhèn)上得知這些破事后,勃然大怒,立即令彭代軍收手,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喻水庸已被自己的兄弟綁在水產公司的戰(zhàn)船上,完完全全駛入江湖了。后來,直到現在,一想到這事,喻水庸就搖頭苦笑。媽的,到底是我把彭代軍布入了我的局中,還是彭代軍把我布入了他的局中?這種刀尖舔血、半夜走鋼絲的恐怖事業(yè),讓喻水庸對利用彭代軍當槍手的那點愧疚感消失殆盡。
到了什么樣的山,就唱什么樣的歌。喻水庸至此腳踏兩只船,一只在廟堂,一只在江湖。但表面上,他全身都在廟堂行走。對于彭代軍及其公司,他始終處在幕后,只提供指令、智慧、關系、資金。
經過血腥的草創(chuàng)階段后,天立獨大鷹背,很快就發(fā)展到了縣上。到了縣上后,喻水庸對天立的布局是,三五年內,讓彭代軍成為這個縣黑幫及工商界的大哥大。
這一時期,天立公司轉擴產建筑、地產以及信貸、娛樂等行業(yè),逐鹿市域,鎮(zhèn)服群雄,小公司變大公司,基本坐穩(wěn)了縣中心的地盤。與此同時,縣境城鄉(xiāng)另外十多二十個幫派在更迭不斷、幾起幾落、優(yōu)勝劣汰后,終于崛起了三個大幫與大哥,他們圍繞嘯聚縣城周邊,也有了各自的地盤和主業(yè)。為建立江湖秩序,彭代軍被各幫推為全縣大哥。彭大哥號令,自己地盤上的小幫派,由自己管理,三大幫跨地盤找食,須經對方同意,各幫之間形成糾紛,由天立集團協(xié)調處置。
形成這一格局后,各大幫派得到了相對健康與長足的發(fā)展,其中發(fā)展最大的自然還是天立集團。這一時期,也是各大涉黑企業(yè)漂白之旅的開始。為了進一步漂白,彭代軍按照喻水庸的指令,將帶有原罪的天立總部遷到了華康市,并用幾年時間使天立躋身進了全市一流集團企業(yè)陣容?,F在,納稅大戶、慈善大家、人大代表,這些榮譽與光環(huán),彭代軍應有盡有。
按照喻水庸對天立的設計,守法的臺面上的生意不做,違法的臺面下的生意也不做,前者利潤太少,后者風險太大,要做就做臺面上和臺面下之間那塊。這一塊不是誰都能做的,在廟堂,得有保護傘,在江湖,得有道上兄弟。天立既已抽身門幫,名下早不養(yǎng)混混了,但不養(yǎng)混混并不等于不用混混;需用混混的時候,天立會從混混組織租賃,一手交錢,一手辦事,手手清。漂白后的天立,哪想招惹黑道,可有些事,你不管怎么辦,都是燙手的山芋,比如拆遷,但交給混混,三刨兩下就擺平了。
在天立和彭代軍從場鎮(zhèn)、縣城,到地級市完成空間上和實力上的三級跳的同時,喻水庸天立之外的一個板塊也獲得了驚人的大踏步前進。
彭代軍到縣城投奔他之前,他已辦有一家公司,當然,他是這家公司后邊的人,前邊的人是他的老婆和侄兒。出于種種考慮,這家公司壯大到老婆常常手忙腳亂、顧此失彼時,喻水庸就將公司一剖為二,劃三個子公司出來,成立另一間公司,交給侄兒打理。倆公司走勢很好,也一步一步發(fā)展到了市上。誰都知道喻水庸是這倆公司真正的老板,但誰都不說。官場人物的家人經商,從上到下司空見慣,心照不宣。這兩家中規(guī)中矩一點黑不沾的老實公司,讓喻水庸成為了華康市頂級大富翁,已是公開的秘密。
全世界只有彭代軍一個人知道,喻水庸豈止是大富翁,他還是華康真正的首富!因為天立百分之七十的資產也是他的!明的暗的分開算,喻水庸都是富翁,明的暗的加在一起,華康就沒人堪與比肩了。這個世界,真正的大鳥宅在云層中,真正的大魚潛在深海里。
在美國人眼里,工作是與事業(yè)截然不同的,不能尿到一只壺里;工作是打工掙薪水的事,事業(yè)是投資經營獲利的事。中國是一個崇尚模糊文化的國度,反映在工作與事業(yè)這里,是二者沒有顯明的界線,反映在喻水庸這里,是事業(yè)飛躍的同時,工作即宦海仕途也風生水起。鎮(zhèn)黨政辦主任、鎮(zhèn)長助理、縣志辦副主任、縣文化局長、縣委常委宣傳部長,一路順風順水,直坐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
喻水庸還有一個硬通貨,那就是妙筆生花,把公文、論文、調研等官樣文章寫到了不說驚天地泣鬼神,至少也讓人嘆為觀止的程度,有華康一支筆之譽。坐擁這等本領而又不愿與他人作嫁,那也只能孤芳自賞,用文人的清高與世界較勁。喻水庸在部隊時就是這樣的人,這也是他被轉業(yè)的原因。到地方后,官場的鐵律和生活的鞭子教訓了清高這頭怪獸,他先是刀筆吏,后來連捉刀人也愿當了。當捉刀人最大的好處是,用自己秘密的奉獻,拉近了與文章署名人的關系。從理論業(yè)績考核和理論水平彰顯的立場出發(fā),沒有哪個官員不喜歡在大刊大報上發(fā)表令更大官員歡喜的文章,更沒有哪個官員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報告工作總結不同凡響;這就給一支筆造成了獵獲靠山的機會。這么說吧,他背后的老爺子、市長、組織部長等,就是他一篇一篇寫來的。只不過,也不是每一篇都可以正常發(fā)表的,如果文章涉及到地域宣傳或植入廣告,寫得再好也得流血。好在這于喻水庸不過小菜一碟,十來年來,他暗地里光買版面的錢都花了好幾百萬。運作官場和公司怎么著都是要投入請客送禮的成本的,他把版面費也算作了這其中的一部分,并且是最劃算的一部分。
吏員、富翁、一支筆,三位一體,相輔相成,互為支撐,交織促進,為喻水庸構筑了自己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經濟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這些生態(tài),又使他成了人脈大家,民間組織部長、情場王子,以及黑白兩道通吃的大哥大。
這一切,讓喻水庸練就了兩張臉,表面是文人的瀟灑與親和,內心是政治家的堅定與縝密。這,也是他獨步華康的撒手锏。
中庸之道是中國官宦文化之一種。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喻水庸也不可能樣樣都滿,這大約就是他的仕途走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就再也走不動的道理了吧。他為此努力過,痛苦過,但很快就舍下了。舍下后他發(fā)現,自己得到了更多:自由、快樂、尊嚴……想通了這一點后,一通百通,一切都通了。
五
喻水庸明白,雖然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但要一舉擊潰對手,一招制勝,也是萬難的。因為對手舉起反貪大旗,以正義的姿態(tài),將執(zhí)政黨與國家手段納入了自己的雷霆行動中。喻水庸不管如何做,都有地下的、違紀的、非法的、邪乎的性質。面對懷揣公權力利刃的一方,面對可以合法殺人的一方,面對得理不饒人的正義之師,自己一方師出無名,力量再強,一比,又弱了。
可是,對手就真的合法嗎?如果沒有證據而推定有罪從而去尋找證據,這算怎么回事呢?
為什么突然就有了這次雙規(guī)行動?這次行動是由什么引發(fā)的?為什么偏偏把天立公司扯在了里面?它到底是肅掉四個貪官還是沖著天立來,同時,為什么沖著天立來?這次雙規(guī)為什么不走上會程序,又為什么撇開市上直接辦案?為什么早不動晚不動偏偏在市上新老班子換屆的當口動?行動的密級為什么設得這么高?……
喻水庸在家中書房水銀鏡上寫滿了自己的心思。
事兒是想出來的,更是做出來的。內心動靜再大,也需用肢體和器官表達出來。喻水庸開始行動了。行動的方向很多,三百六十度,哪個度都可以,可仔細一想,又沒有方向。他最終決定從陳棟入手。已知對手的十數人中,他認識三位,三位中,專案組副組長、紀檢監(jiān)察二室主任陳棟是他的朋友,又有幫他解決問題的權力。只有從陳棟這里打開缺口,他才能讓自己這方的人見到黑狗,摸清黑狗現狀的同時,給予黑狗沉默的理由和力量。這是當務之急。不管什么行動,首先就是解決當務之急,然后,一步一步解決次急問題。
坐實這個計劃的首要行動是找到陳棟??墒牵悧澰趯0附M,專案組都不知在哪個鬼旮旯,又哪知陳棟在哪兒?喻水庸把找專案組和陳棟的任務交給了彭代軍,讓他派人在陳棟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蹲守,他的住宅小區(qū),父母家所在小區(qū),市委大院門口,市紀委樓下,市規(guī)劃局,爾雅江南工地,天立房產公司,一個不漏,同時對他的好友和可能的相好進行跟蹤。考慮到專案組和涉案人員吃喝拉撒睡等所需,還要監(jiān)視農貿市場、超市、醫(yī)院,并留意他們的汽車。因專案組除了肩負對涉案者進行問訊、筆錄任務外,還承擔有外出偵查、取證、向上峰匯報等職責,所以其活動區(qū)域不可能只囿限在那個羈居之所。
如果是因江湖之事找江湖之人,彭代軍真能做到手到擒來,其手法與效果敢跟公安叫板。但這次的情況,讓他也感到了棘手。要知道,從各方反饋的信息看,除了專案組自己,恐怕連市委書記、副書記,市紀委書記、市政法委書記甚至掛名組長的盧章輝也不知專案組辦案地設在哪里。
只有傻子才可能被一棵樹吊死。彭代軍撤下天羅地網找人的同時,喻水庸坐在華康市最高貴的休閑場所鳳凰大廈三十二樓的六號包間,開始了自己獨具風格的行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喻水庸是華康官場公開的自由戰(zhàn)士,沒人管他,也沒人管得了他,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不上,享受的完全是文聯(lián)、作協(xié)、傳媒、文化館之類單位的彈性工作制。這有個人的情況,更有單位的因素,關在辦公室寫調研文章,從資料調研到調研資料,能調研出個啥?喻水庸沖著市委副秘書長、政研室主任,甚至沖著市委常委、秘書長吼,不下基層調查民生,不到矛盾集中地研究社會矛盾,怎么可能接地氣,不接地氣的文章,屁都不是。喏,接著!喻水庸一邊吼,一邊就把兩條極品華康香煙扔了過去。上司也很豪爽,不過,面對喻水庸這樣的主他們也只能選擇豪爽;主任說,老喻,小平同志說得好哇,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你坐班不坐班,甚至十天半月不來,都可以,但你抓的文章,搞的課題,千萬水不得呀。上司說的也真是屁話,一支筆的文章和課題何曾水過?
喻水庸的相關情況尤其是已年屆五十的現實,讓他特別鐘情政研室,都有點樂不思蜀了。
政研室看上去是個無權無錢的清閑冷僻單位,須知一切都可因人而異。對于喻水庸來說,呆在政研室,上可以接觸到一號首長,下可以接觸到底層百姓甚至乞丐,工作空間之大,自主動作之多,恐怕沒有哪個部門可以匹敵。試問,全市哪里不需要政研,哪有政研去不了的禁地,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和不怕被人腹誹為瞎折騰的話?跟了閑云野鶴似的領導,秘書小唐很大一部分工作是為領導守辦公室,司機更是成了市委大院旁邊那家茶坊珍貴無比的重量級買主。
喻水庸一上午的時間都用來打電話了。他第一個電話是約市長秘書中午到三十二樓六號包間見面,市長秘書猶豫了一下,又立刻爽快地答應了。喻水庸知道他的猶豫只是官場人物對待任何一位有求于自己的人的第一反應,除了那點虛榮的意思,其實任何意思也沒有。喻水庸相信市長秘書會答應,因為自己與市長的關系,這位秘書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也不是啥都明白,他只明白自己的老板與電話里這位富翁官員關系很好,但為什么好卻是云遮霧斷。這點,秘書就不如司機了,秘書常換,司機不常換。
喻水庸想了十秒鐘履新的市委書記刀天偉,就放棄了給他秘書打電話的念頭。他不得不放棄,因為他壓根不認識這位秘書。市委書記的秘書尚未到位,目前這個是臨時安排的。再則,雙規(guī)發(fā)生在刀天偉踏上華康土地之前,理這條線無異于搟面棒吹火,吹死不通。
工作很繁復,怎么理,各人的著眼點和手法是不同的,正像殺豬殺屁眼各有各的殺法一樣。喻水庸從來都是自上而下的理法,也習慣這種理法,之所以這樣,除了自信使然、實力開道,是他深諳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
接下來,喻水庸給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市政法委書記、市委組織部長、市委宣傳部長的秘書打了電話。政研室的工作性質很容易與首長秘書熟,加之喻水庸的有心,就與秘書們更熟了。熟是熟,打哈哈聊天可以,但要辦事解決問題,兩說了。站隊,是官場的一條法則。今天站這邊,明天站那邊,做騎墻的草,則是官場大忌。為討好面前人,背著人家說閑話,不好,人家背后有眼呢。你的后臺老板的人脈,才是你的隊,錯不得的。喻水庸背后的人是老爺子與市長,已成為華康官場圈子里公開的秘密。秘書的隊,就是自己的主子,而這幾個秘書的主子,一些肯定不是與老爺子、市長一隊的,甚至還是對立面的,剩下的,或友好親切、或中庸圓滑、或模糊不清,真?zhèn)€各各不同。
喻水庸知道這些秘書的心態(tài),不想給他們打電話,又不得不打。博弈已經開始,即使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應該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六
喻水庸跟秘書通電話采取的是一種人際交往中的經典模式,先談一件事,后談一件事,談著談著就把真東西埋伏到了看似正事的非正事中去了。他先跟秘書們談的都是自己正在寫的一篇文章,跟這個磋商標題,與那個請教長短,還有思想調子、立場定位、說法分寸、資料核實等等問題,之后,話頭一轉,開始了扯蛋。
—喂,兄弟,出來喝茶嘛,三十二樓六號包間。
—你老兄膽可真夠大的,這可是上班時間。
—我膽再大,也夠不上雙規(guī)的格吧?
—喻主任是誰?把我市黨員全雙規(guī)了也輪不上不差錢的喻主任吶。
—兄弟開什么玩笑。不過,倒是聽說前幾天又遭了幾個。
—拔出蘿卜帶出泥。進去幾個就能打?。窟€不定又會扯出多少來呢!
—那是。又該有人睡不著覺了啊。
—喂,喻主任,您知道弋原區(qū)規(guī)劃局這幾位爺是咋進去的?
—官員進去還能咋的,多半受賄唄。
—這是肯定的。不過,我說的咋,是指程序上的事。
—我哪知道,正想問你呢。
—這事倒是蹊蹺,好像就沒人曉得是咋回事。不過,換屆前后的事,一般都有點蹊蹺。
—兄弟高見啊。
—還不是多賴喻主任平常不吝指點,教導有方,才悟到了這點東西,慚愧,慚愧。
與幾位秘書的通話,提綱挈領,也就大致如此了。放下電話,幾位秘書定是一頭霧水,姓喻的今兒這個電話到底想說啥呢?此時的喻水庸也不在乎秘書咋想,只在乎自己咋想。他想這些秘書一個二個鬼精得很,有些話可信,有些話未必可信。但不管可信不可信,這一上午他的行動只獲得了一個信息,或者說,不是信息,而是一記打擊:案子重大、復雜,要從這個案子中撈人,難啊。他有個預感,這個案子背后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和臉面,施展十八般武藝與敵手斗法。自己不就是這樣的厲主嗎?
什么叫黃金組合,鋼鐵團隊?出現情況的時候,背后的人會為前面的人擦屁股甚至直接出頭,前面的人會為背后的人當槍使甚至擋子彈;這支隊伍時刻警醒著,準備著,厲兵秣馬,磨刀霍霍;現在就到了這樣的時刻。
幾位秘書中,只有組織部長秘書似乎看穿了喻水庸的心機,就多說了幾句話,雖然這幾句話喻水庸此前就知道一些,但畢竟知道得不細。
—我哪知道,正想問你呢。
聽喻水庸說到這里,組織部長秘書說,這事倒是蹊蹺,好像就沒人曉得是咋回事。我只知道雙規(guī)四人的同時,老板讓我給弋原區(qū)委組織部長打個電話,讓他到老板辦公室去一下。老板與他談話前,我拿著筆記本,到老板辦公室給老板茶杯續(xù)了水,給區(qū)委組織部長沏了茶,然后作回避狀;見老板沒吱聲,就真正回避了。區(qū)委組織部長離開市委大院不久,我就得知區(qū)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去區(qū)規(guī)劃局,宣布該局一位副局長臨時主持工作。
就算秘書先前是個話癆兼好動癥分子,當上秘書,一定變得慎言謹行。組織部長秘書今天多說了話,當然是希望用打破慣例的風險成本,在喻水庸這里獲得更多的回報了;而且他知道,喻副主任的動作,總是令人滿意的。重要的是,他清楚今天的這番話,壓根就不存在風險,自己不過是比其他人知道得細一些和早一些罷了。自己不說,別人也會說,但別人說了,就沒自己的事兒了。同時,他也明白喻副主任應該還想知道是哪個更大的老板給他的老板打了個什么招呼,但他確實不諳就里,自然無法售賣這個信息了。
想要什么,就一定買得起,就一定出得起價,在華康官場,只有喻水庸做得到,這也是公開的秘密。但有些東西不標價,也無價,令喻水庸頭疼的,就是這些東西。
喻水庸心中突然就有了一團疑霧。市委組織部長應該算是自己背后的人吧,但他會不會又是自己對手的背后力量呢?就算他不知道前面的敵我關系,那他扮演的終是事實上的無間道哇。設若無間道偏向對手一方,豈不相當于自己在毫不知情的狀態(tài)中被對手抄了老巢?
市長秘書吃午飯前向市長請了假,打的來到鳳凰大廈。喻水庸用房卡把他從大廳接進電梯;依喻水庸的綜合身份,可以不接的,但不見卡,電梯門不會對任何賓客開放。三十二樓六號包間基本上是總統(tǒng)套格局,但功能更多,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只有倆人,喻水庸就精點了四菜一湯,聽市長秘書說下午上班,不敢整白的,就要了一瓶法國拉菲莊葡萄酒。昨天喻水庸與市長秘書通過電話,估計他今天也不可能為自己帶來新的信息。果然,他一心夾菜抿酒,只撿不著調的話說。他不說,喻水庸卻不能不說。這樣,市長秘書就知道了這個案子的情況。
喻主任,您是說彭總有個手下也進去了?他慢條斯理地問。
是啊,我昨天不是在電話里告訴過你嗎?喻水庸其實沒告訴他。喻水庸不想在電話里把事兒說得那么陡。
有嗎?電話信號不好,我可能沒聽清楚。市長秘書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較真。
告訴天立公司有人栽進了專案組這個意思,是喻水庸把市長秘書請到這里來吃飯的唯一意思。他相信這個意思很有意思,他背后的市長大人會為這個意思動起來的。來自他前面的力道太大,若他背后的人不推他一把,他真怕自己踉踉蹌蹌,連連后退,最后轟然倒下。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這樣的場景在詩中很美,完全可以迷倒一大片粉絲,但他并不希望出現在自己的征途上。相反,如果可能,他倒樂意把這種美送給對手。
喻水庸覺得市長秘書在自己面前裝老練很可笑。他心里那點小九九喻水庸清清白白;說得再陡一點,這點小九九還是從他的大九九母腹中分娩出來的呢。
喻水庸認為,凡是通過自己努力來的爭取來的后臺都不是后臺,或者說不是最牢固的后臺。最牢固的后臺不需要爭取和努力,它會自己送上門來。比如血緣帶來的后臺,比如姻緣、地緣、獄友緣、戰(zhàn)友緣、同學緣、同好緣,它們在你還沒意識到什么的時候,一夜之間從天而降,自己就站在你背后成為了你的后臺。老爺子就屬于這一類后臺,所以,即使一年兩年不打一個電話不問一聲安,它都會穩(wěn)穩(wěn)地屹立在那兒。
但市長不是這樣的后臺,市長這個后臺是他自個兒壘砌的,市長與他之間的唯一紐帶是一報還一報的利益勾連。他認為僅僅如此是不夠的,所以,他還須要把這個后臺加固。他加固后臺的方式是,讓市長那個智障兒子,在天立房地產公司持有干股。兄弟彭代軍把這個計劃完成得天衣無縫。這些,市長秘書哪里曉得內中機栝呢。他或許朦朦朧朧有些感覺,但他一定認為喻水庸連朦朦朧朧的意識也沒有。
喻水庸與市長秘書喝酒的間隙,發(fā)了兩個短信出去,約小靳下午來,約小栗晚上來。與人喝酒吃飯時打電話玩手機是不禮貌的,但這是對禮待貴人或地位平等的常人而言。他玩手機,就是為了提醒市長秘書,他喻水庸非但不是常人,甚至反而是貴人。話說回來,這點小欺,市長秘書受得起。吃飯打手機在老外那里就更不禮貌了;美國一家餐館規(guī)定,吃飯時哪桌人沒打手機,結賬時就給哪桌人打折。
市長秘書一走,喻水庸給彭代軍打了電話,告訴他隨時準備接聽市長秘書電話,并與市長范平平見面。
七
小靳來了。
小靳在單位是優(yōu)秀紀檢干部,在家是賢妻良母。因此,小靳與喻水庸的偷情也很節(jié)制,每月一二次而已,并且只在八小時以內擇時進行,絕不過夜。小靳一進門,就雌鳥樣張開翅膀蹦蹦跳跳往喻水庸身上撲,來了個大擁。之后,天女散花把衣褲散了一地,裊裊娜娜風光無限去了浴室。水聲響過不久,她便嗲聲大叫,老公,水放好了,快來給老婆搓背。小靳在床上就更浪更邪了,但喻水庸喜歡。上班時間中規(guī)中矩任勞任怨當個紀委干部,回家之后有章有法漂漂亮亮做個賢妻良母,私會時間天天然然開開心心干個妙曼情人,這才是萬事萬物運行的正道嘛。喻水庸不喜歡那種大白天妖里妖嬈風情萬種,晚上死木疙瘩又懶又笨像一頭褪毛豬一般的女人,黑白顛倒,倒行逆施,這理兒怎么著也不通嘛。
小靳還有一個癖好,做活路的時候非要讓情人罵她小騷貨,小婊子,罵得越兇,她叫得越歡。前邊后邊翻云覆雨折騰個遍,海嘯颶風通通消停下來后,喻水庸問起了小靳得知專案組成立的經過。小靳研究生畢業(yè)分到市紀委法規(guī)室,沒多久就拜了喻水庸為師,又沒多久就搞起了師生戀,因此,他倆算得上是久經考驗的老情人了。
小靳說,喻大主任,我發(fā)覺你很關心這個雙規(guī)案哦,應該不僅僅是調研課題需要,應該不壓于關心我吧。
喻水庸說,寶貝吃醋了吧。
小靳說,老實交待,是不是有私貨在里面?
喻水庸拍著她的屁股說,還是寶貝聰明,老公一翹屁股,就知拉稀屙干。是這樣的,我有一戰(zhàn)友找到我,說弋原規(guī)劃局那個姓洪的科長是他一遠房親戚,還是長房輩的。那個姓洪的科長的老婆找到我戰(zhàn)友,讓他幫忙打聽她老公的情況,并想去看看老公,見個面。我對戰(zhàn)友說,見面咋行,那不成串供嗎。但我那戰(zhàn)友死活不依。還有,那女人曉得我戰(zhàn)友有我這個關系;他們是把我當成市領導了,你看搞笑不搞笑。
小靳說,我看不搞笑,在我眼里,老公的能量可比市領導大多了……
喻水庸親了小靳耳孔一口,趁機說,你是說我的床上能量吧。
前戲做足了,小靳就說出了身邊這個中年男人想知道的東西。身邊的男人本身就是官場同道,說這些話,不違紀。
她說,那天,我去找盧副局長簽發(fā)一急件,就找到了小會議室。小會議室里坐有十來人,基本都認識,就是不認識,一看他們坐的位置,就知道除了盧、陳二人是官,其他都是兵。當時陳棟主任正講話,見我進去,也沒避諱。盧副局長閱簽文件的空里,我聽到陳棟提到了區(qū)規(guī)劃局幾個字。后來,除了盧副局長,紀委的幾個都沒來上班了。紀委經常都有一些人消失一段時間,然后又回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公干去了,司空見慣,也沒人問。
喻水庸說,從他們開了一個有關區(qū)規(guī)劃局的會,又從他們神秘消失,老婆就得到了一個專案組成立的組織機構信息,真是太有才了,佩服,佩服。不過,我還是有個疑問,你說那個老邱是信訪室的,他怎么也進入到專案組了呢?既然紀檢監(jiān)察二室主任陳棟任副組長,實際上的執(zhí)行組長,紀委這邊進入專案組的成員,應該是紀檢監(jiān)察二室的人才合理吧。
小靳說,你說的沒錯,但你對紀委的工作就老外了吧。我想,老邱進專案組,應該與案源有關。信訪線索,是紀委查案辦案案源的主要渠道。此外,還有司法部門移送過來的案件線索,也有紀委主動擴大案件線索清理范圍,到工商界查找線索的,再就是利用各村配備的信息員和監(jiān)督檢查員、各社區(qū)設立的監(jiān)測點和社區(qū)紀檢委員,通過走訪、座談等方式方法,收集有價值的案件線索。
喻水庸說,這么說,弋原規(guī)劃局這個窩案,是從信件或上訪這個主渠道得到的線索,而老邱正是這個信訪線索的接待人和辦理者。
小靳說,終于開竅了吧。喻大主任,我看以后你還得多到我們紀委來調研調研。
喻水庸說,我不是一直在調研嗎?調研了你,還不等于調研了紀委。要不,再讓老師深入調研一回?
小靳一腳蹬開他,去,你那黃臉婆不心疼你的身子,我還心疼呢。這句話里,小靳心里說的是你,嘴一張就成了你那黃臉婆。女人總能抓住任何機會,不擇時機攻擊對手,就像這會兒,情人的妻子遠得八竿子夠不著,但還是被小靳拎了出來,拎到了前臺。其實小靳也并不是真的要那啥,她不過是又想挑起一個話茬,逗得情人找不著北,斗斗嘴而已。遇到女人這樣說,男人一般都顯得寬宏大量,笑笑,由她去,而心里那個美啊。喻水庸留她吃晚飯,她說吃什么吃,我知道你還約了人來吃的,我還要去趟辦公室呢。說罷,直接沖了澡,走人了。
小靳走后,他把一些未接的電話、未回的短信處理了,讓服務生換了一套床上用品,收拾了衛(wèi)生間、浴室;然后,給小栗打了電話,說你可以來了。又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翻著臺。彭代軍打來電話,說市長秘書給他打電話了。剛過六點,小栗就來了。小栗是喻水庸資助的一名老區(qū)農村女孩,從初中到大學畢業(yè),都是他資助的。她一直不知道在背后資助的那個好人是他。大三時,看了幾本福爾摩斯的她,終于找到了他;找到了他,就不想再找不到他了。假期中幾接觸幾不接觸,她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一位值得她崇拜的神,并且這個神就是自己背后的恩人;她對愛情也有自己的理解,認為愛情必須建立在崇拜的基礎上,否則是不牢固的;只有崇拜一個人了,才看不見這人的毛病,才甘愿為這人奉獻甚至不惜去死;她覺得好命運就像無孔不入的空氣,總是那么充足地眷顧她。閱美無數的全市著名采花大盜喻水庸也覺得跟她在一起很輕松;她是那種少有心思可以讓人一眼望穿的陽光女孩,透明人兒,沒有多大追求,只愿在生活的小溪隨波逐流;她的那些自以為高明的鬼把戲,總能給他帶去破解的快樂??傊瑑扇撕苷劦脕?,談著談著,都覺得應該把關系更進一層。
她說,好吧,那你說,我們應該是什么關系。
他說,還是你先說吧。
她說,不嘛,這個權力交給你。
他說,我說什么你都認?
她說,當然,只要你高興,一切隨你。
他說,莫后悔哈。
她說,后悔是小狗。
他說,我當你的叔叔吧?又說,干爹?
她還是不說話,打死舅子不說話。
又說,那你可是小狗了。
她說,小狗就小狗。好,你的先選權用完了,現在,該我行使宣布權了。
他望著她的樣子,憋著沒笑出聲。最后,她宣布他為大哥,宣布自己為小妹。他說,小栗,如此蠻橫霸道,我咋覺得你都有點黑道味道了呢。她說,管它白道黑道,當你的小妹,就是人間正道,是不大哥?他說,人間正道是滄桑。她說,滄桑就滄桑,小栗我本來就是滄海一粟嘛。他說,你看你這小嘴。她說,我這小嘴怎么啦,你不就巴望小妹沒嘴嗎,小到沒有了你就高興了吧?小栗畢業(yè)后,喻水庸一個電話,就把她安排在了市報當記者,現在都轉正大半年了。
小栗一進門就說,大哥,餓壞了,肚皮都貼后背了。喻水庸一拍她背心,說,死丫頭,除了吃,就不會想點別的?小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四肢大大打開,說,大哥你不是說你喜歡沒心沒肺的嗎,我一想事,你就不會想我了。又說,你不點菜,我可點了。二人點了菜,喻水庸說,小栗,大哥今天想腐敗小妹一下,愿意不?小栗說,說吧,咋腐???喻水庸說,我們叫兩個服務生進來,你男我女,一人一個,今晚這頓飯,不用動筷子,他們就是筷子,你要吃什么,那個小帥哥就會給你喂。小栗說,那個小美女,就會給你喂。喻水庸說,沒錯,就是這樣,又說,你要喝酒,如果你愿意,他會用嘴來渡。小栗說,渡?喻水庸說,就是用嘴喂酒。小栗說,這就是腐敗哇,又說,我看不夠,應該一男一女都來喂你,渡你,左一下,右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小栗一邊說一邊左一下右一下擺腦袋。喻水庸逗她,那小妹干啥?小栗說,小妹看戲唄,戲好看,就拍掌,不好看,就退場唄。喻水庸說,你看,大哥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說話間,菜走齊了。
二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閑聊中,喻水庸將想問的問題,直接問了小栗。他知道,記者的嗅覺比蒼蠅還靈,一堆屎藏得再隱秘,它都找得到。他更知道,不管問什么,小栗都不會多想。馬克思說懷疑一切,小栗偏不信這話,大哥就是大哥,大哥是用來相信的,而不是用來懷疑的。小栗還真是告訴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她說,得知弋原區(qū)規(guī)劃局出了窩案,我們就去采訪;誰知,區(qū)公安分局、區(qū)紀委、市紀委,市區(qū)政法委,都說不知情;我們的提問,弄得對方莫名其妙,更弄得我們自己莫名其妙。難道弋原規(guī)劃局四人被外星人擄了去?我們想,這些部門中,總有知情而裝傻的。我們還去找了四人的家人,家人也說不知道,還說準備到派出所報案呢。后來,我們在網上看到了相關消息。你知道,網上的東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金額各說不一,連雙規(guī)人數也沒有個準。還說抓了兩家公司的人,但沒有提公司名字。更奇的是,網上還說了涉案人員關押地點,有說賓館的,有說煤礦、農家樂、廢棄衛(wèi)生所的,還有一個帖子說得更邪門,居然說他們關在一座深山寺廟里!
喻水庸問,對網上說的關押地點,你們就沒去探營過?
小栗說,還真去了,但一無所獲。大哥,你要知道這個案子的線索,可一定要在第一時間告訴小妹哈。
手機響起,喻水庸一聽彩鈴就知道誰打來的。彭代軍電話說,一切如大哥所料。又說,他回去后應該有所動作。彭代軍用了回去一詞,表示市長回到他的權力中央去,又表示市長剛剛離開了二人約會密談之地。
見時間有些晚了,喻水庸提出自己開車送小栗回報社附近的出租房。小栗說,送去送來的我們都累,我不走了,就在這兒睡。喻水庸說,好哇,那我走。小栗說,走吧,走了我好睡個清靜覺。喻水庸說,別美了,總統(tǒng)套,我還想睡哩。小栗說,好哇,快去洗吧。喻水庸在浴缸里喊,小栗,你就不怕我把你咪西了?小栗說,你不是自稱中國當代柳下惠嗎?喻水庸叫道,萬一今晚我改主意了呢?小栗說,今晚沒有大哥,只有柳下惠,哪有改主意的柳下惠呢。
喻水庸裹著睡衣靠在床背抽煙,浴室里的水聲妙不可言,堪比天籟。小栗穿著睡衣大大方方走了出來。喻水庸說,又忘了?小栗問,怎么了?喻水庸一指衣柜說,比基尼。小栗一笑,就換了比基尼上床。小栗很快睡著了。喻水庸一笑,搖搖頭在心里說,真是沒心沒肺的孩子。小栗側身睡著,把一張美背對著他。應該說小栗全身上下各個部件都很漂亮,但真正讓他激動不已的,還是小栗的這張背。他不自覺把手放上去,感受著一匹錦緞的質地和體溫。
小栗,你的背真好看。那是他第一次贊美人類的一張背。他看過很多國人畫的、老外畫的女人背,還有不少攝影作品,有些也很不錯,但沒有哪張背有面前這張好,不是差一點,而是差得太遠。即或如此,他還是如鯁在喉,只能贊嘆,不能描述,這讓他很難受,他第一次因為描述不出一張背的美妙而難受。看來,只能認為,這張背與詩同,與宗教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還記得一位替身女演員曾對著一群娛記大叫,那是我的背!替身女演員那聲又是驕傲又是不平的大叫,舉國震動,喻水庸更是印象深刻,至今不忘。替身女演員說的是一位當紅女星演的一部當紅電影,電影中有幾個鏡頭,是當紅女星在裸浴時露出的美背。其實,那是替身的背。電影火了,明星美背風光了,傳開了,但沒有替身的事兒。替身于是生氣了,非常生氣,但命運如此,規(guī)則如此,生氣和報料并不能改變什么。這也算演藝界的一個潛規(guī)則,當不了明星而身懷絕技,就當明星背后的人,成龍剛出道時,還不是一聲不吭給人當替身?
是么。那大哥是說小妹的臉,包括整個前面都不好看啰。小栗生氣地咕噥道,一轉身,又把一張背遞給他。
我的小妹哪哪都好看,大哥是說,連背也這么好看。
油嘴滑舌的,說不過你。
這之后,喻水庸對這副美背的贊美,不再用嘴,而是用手了。此前,兩人沿江散步的時候,小栗總喜歡拉著大哥的手,當大哥的手轉移到自己的后背上后,她的兩只小手,竟不知往哪兒放了,只能交叉著,圈著雙乳,去充分感受美與幸福。
這會兒,再次側身躺在一張美背背后,吸吮著美背的芬芳,喻水庸夜不能眠,思前想后,想東想西,竟去了一趟三岔溪村。
八
三岔溪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想在這個天地里混得人模人樣,還真得是個角兒。
喻水庸的父親在大躍進和災荒年都沒事,并且這期間還在老婆身上成功播種,生下了喻水庸。
不知是被這個幺兒子克的,還是被漸漸好起來的日子怎么的,幺兒子剛剛上小學,老子就被一飛來黑棍打折了腿,喪失了勞動力。男人喪失勞動力后,女人就抱著三個娃崽哭,你們爺不知死哪里去了,你們爸背后沒人,沒人就沒人,偏要逞豪,害得被人黑掉了一條腿,怎么不把兩條腿都黑掉喲,那樣我們一家跳河算了,免得在人前現丑啊。早知你爸要遭這個孽,又何必送你上學堂呵。但水庸讀書已上癮,打死不退學。女人哭過之后,就拉著水庸的哥姐下田去了。她不得不與半殘男人交換活路,她干地里活,男人干屋里活。
水庸在村小常被一些同學欺負,欺負得受不了時,就不想被人欺負了。他觀察到一些缺少權錢、家境跟他差不多的孩子,之所以沒被人欺負,是因為找到了自己的大哥。他還發(fā)現,這些孩子找到大哥除愿意俯首稱臣、唯命是從外,還愿意在大哥的戰(zhàn)斗中付出自己的膽量與蠻力。
喻水庸沒有蠻力可付,他只能付出時間與智力。辦法是,幫大哥寫作文,甚至其他科的作業(yè)也做。這樣,尋大哥和傍大哥的過程中,連爬帶滾,他把高年級的課程都啃了。
他在學校找到了靠山,但他的家里還沒在村上找到靠山。
村里那些混得人模人樣的,按鄉(xiāng)鄰們的說法,是人家背后有人!那口氣聽上去,背后有人的人,不管背后的人是如何取得的,人家都是有能耐的人物頭,都是命中帶來的運,不服不行。當年,日本鬼子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時,何曾把面前的中國打上眼,但他們卻不能忽視和不忌憚中國背后的蘇聯(lián)和美國。就算背后的人永遠不吭聲,那也得忌憚。就算導彈、核武器永遠不走上臺面,那也是不怒自威,用無聲發(fā)著言。村里那個眼睛望天、嗓門最昂的六叔,一看就知道不僅背后有人,而且背后那人是全村人以及全村人背后的人,誰都惹不起的神。六叔的表侄,他可是縣上一個局的局長!這真是城里一人得道,鄉(xiāng)下雞犬升天。
水庸爸因半殘成為半廢人后,成天都想著今晚和哪個娘們兒困覺的村支書就打起了水庸媽的主意。水庸媽自然不干,可一年不到,就被干了。至此,水庸家也算背后有人了。水庸爸和村長老婆都清白這事,但都裝著沒事兒人一樣。水庸后來也知道了這事,但他把這份屈辱和無奈吞進了心里;到現在,他一看見母親就想哭,一想到這事兒心里就痛。家里雖然有了村支書這柄保護傘,但畢竟保護得半陰半陽、歪歪斜斜,房前屋后飄風漏雨就顯得正常了。即或這樣,日子過得終究是沒有以前鬧心了。
高中畢業(yè)后,為避免繳大學學費,水庸瞞著家人當了兵,并暗暗發(fā)誓讓自己變成家里最強硬的靠山。在部隊,他想謀得某位首長賞識,但未能如愿,只好去讀軍校。直到脫了綠衣回到家鄉(xiāng),又從鎮(zhèn)上到了縣上,他才意外得知自己居然還有老爺子這個后臺!原來,太平縣打造紅色之旅,挖掘紅色文化,竟挖出水庸爺拋妻別子一去不歸竟是投奔了紅軍,并為新中國流盡了最后一滴血。而老爺子當年的老班長,正是水庸爺。重要的是,老班長水庸爺,還救過小戰(zhàn)士老爺子的命。
一個人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何嘗不是等待并尋找背后和前面的過程?
前邊有了彭代軍,背后有了老爺子后,喻水庸覺得自己就成了依山面河的風水,左青龍,右白虎,坐北朝南坐上了有靠背的椅子,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風生水起、順風順水起來。即或這樣,他那站哪坐哪總喜歡靠墻靠物的習慣,再也改不了了。人最怕的敵人,不是來自正面的對決,而是來自背后的動作,背后的偷襲,背后的捅刀,或者斷了自己后路。
他還有一個習慣,看書,看文件,總喜歡先從后面往前面翻閱一遍,才決定是否還須從前邊往后邊細看一遍。大約是這個習慣的延伸,在三岔溪村頭打谷場看壩壩電影,他也喜歡蹲在銀幕背后的斜坡上,一個人想精想怪地看。一句話,他從小就沒養(yǎng)成被背后謎底折磨和戲弄的習慣。事實上,他學習成績好,也是因為把做作業(yè)當成了揭開背后謎底的過程,他認為,在1+1=2這里,1和+都是謎面,只有2才是謎底。他總能在學校找到背后大哥,就是因為他總能在作業(yè)中找到謎底。
從三岔溪回來,天都亮熹了。望著小栗的美背,喻水庸想,這兩天做的事,包括與兩個女人做的事,可不都是背后的事?自己是背后的人,又是前邊的人,忙前忙后,但進行的絕不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在自己的人生棋局上,自己布了很多局,就算市長、彭代軍等等人,是自己布的,老婆、侄兒,還有小靳、小栗這樣的女人,總不是吧。如果是,自己豈不太陰險、太可怕了。其實,到底是不是,他自己還真說不清楚。如果一個人活著而不能被人利用,這個人還有何價值可言,可交換?有悖政治經濟學等價交換原則了。
想著,直到小栗走后好一陣,他才摟著小栗枕過的枕頭,沉沉睡去。
夢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今世屬巨大無邊的虎,前世咋個屬一條細長冰冷的蛇呢。有時,動物在人的背后,有時人在動物的背后,時間與命數做的籬笆總在中間隔著。動物與人,誰是誰的幻影,誰是莊周誰是蝴蝶?夢一個接一個。還有一個夢,創(chuàng)世紀,或世界末日,世界只有他或只剩他一個人時,正午十二點之前,影子在前他在后;十二點以后,影子在后他在前;十二點,他成了自己背后的人,又成了自己前邊的人。
人嚇人,嚇死人;在喻水庸這里,是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水銀鏡的哲學夢中,喻水庸不認識喻水庸了。
九
“秘書”小唐的一個電話把喻水庸叫醒了。
小唐接到市委辦公廳通知,履新的市委書記后天要去太平縣調研,陪同調研人選名單中有喻水庸。雖然喻水庸覺得自己進入這個名單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但他還是知道這與自己背后的人做的工作有關。這個機會,不僅能給華康官場很多值得玩味的想象空間,還讓喻水庸有了攀附一座新靠山的可能。市長范平平沒在調研領導名單上,不知他在忙些啥。
為了提前對這次調研做好應對性準備,喻水庸翻身起床,迅即趕到了辦公室。其實,這一連串動作,只是他無意識的本能反應。僅在辦公室忙碌了半小時,他就發(fā)覺完全無事可做了。他的業(yè)務功課,隨時都做得很足。想到自己對華康第一首長如此在乎與敏感,就搖搖頭,無奈地笑了。自己可是身家?guī)资畠|的闊佬哇!
小唐當然是洞悉領導的這個笑的。官場中人,常常有這種笑,但并不露出。領導露出這個笑,只能說明,在一定程度上,領導對他是放心的,釋然的。這同時讓他也放心和釋然下來;跟著這樣的領導干,自己還會進步的。一瞬間,他竟有了好奴才找到好主子的那種單方面的惺惺相惜的感覺。
市委書記的調研,頭天去,第二天就回來了。
一回來,喻水庸就找了個僻靜的水吧與小靳見了面。他去縣城的當天,剛在縣招吃過晚飯,就接到了小靳電話。小靳聽說他在外地,就說回來說吧。他知道小靳那兒有事,車攏弋原,趕緊約她面談。
下午四時的陽光疏斜地透過大板玻璃,照在一對地下情人的身上,形成半明半暗的城市風景。小靳一邊努起大嘴嘬咖啡,一邊告訴了他這么一個信息:她說盧副局長喊她到他辦公室,說是咨詢一下政策法規(guī)方面的事。盧副局長不是業(yè)務型領導,又有不恥下問的品德,一遇問題就找下級來說個子曰。當時她正準備下班回家,接到電話后,來到盧副局長辦公室。盧副局長說,有個雙規(guī)案子,已經成立了一個有紀檢監(jiān)察、公安、檢察三家參加的聯(lián)合專案組,為了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能否再讓法院和律師加入進去。
小靳說,盧局長,這么做有些不符合司法程序。立案、偵查、取證、核實、批捕等程序還沒走完,一下就到了公訴、審判階段,也就是說,前邊的結論還沒出來和認定通過,就開始最終的結論了。
盧副局長說,這樣做不僅加快了辦案結案時間,也可以讓相關各方盡早介入情況,在過程中排疑解難,以免走彎路嘛。
小靳說,但是……
盧副局長說,小靳你就別但是了。直接告訴我,這樣成立專案組,全國有無先例?
小靳說,外省有個市,在掃黑嚴打期間,這樣做過。但網上司法人士是有非議的。
盧副局長抬腕看了下手表,說,小靳啊,今天耽誤你了哈。小靳一邊說沒事,一邊逃也似地離開了盧副局長辦公室。
小靳吃了一粒喻水庸為他剝了殼皮的美國開心果,笑笑,又說,這下你那位戰(zhàn)友的什么親戚,恐怕在劫難逃了。喻水庸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說,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又說,但誰他媽知道這家伙是不是真作孽了呢?
小靳走之前還給喻水庸說了一個消息,但她沒說消息的來源。小靳說,市國土資源局一個副局長,也在這個窩案中落馬了。喻水庸裝著上洗手間,忙給彭代軍打了電話,問天立的賬號沒凍結吧。聽彭代軍說一切正常,才落下心來。天立上的貢,這個副局長自然有份并且是笑納了的。
小靳走的時候,正踩著這個城市下班的鐘點。小靳來的時候還人模狗樣的,有一把好乳都沒讓它們跳起來打人。但走的時候就兇猛得有些妖嬈了。她先是拿腳尖從桌下逗了逗老情人的小弟弟;從吧椅起身時,僅僅一個仄身,就弄出了新天地與大動靜:屁股搖曳生姿,胸前山水洶涌。但是,喻水庸喜歡她的騷性。望著她的背影,喻水庸又想到了自己關于背后與前面的理論??墒牵@個小靳,她到底是自己背后的人呢還是前面的人?顯然自己與她是互為背后,互為前面,按照時髦的話講,叫二人資源,二人共享。這話也不對,自欺欺人了;他們是二人資源,可哪是二人共享呢;小靳的資源,他只享有了一部分,他的資源,小靳也只享有了一部分。在全球化信息資源共享的今天,設若你真把一個人的資源獨享了,那是你的福分,恐怕更是你的災難。
扯得太遠了。還是從全球化回到華康,這間偏僻水吧,這杯再次熱過的咖啡。喝了咖啡,思維變得敏捷了些,但沒有想象的鋒利。
看來,對手一方也加大了博弈力度。難道,是自己的行動激怒了對手?或者自己背后的勢力發(fā)出了驚動對手的信號?這是一場陣地戰(zhàn)、阻擊戰(zhàn)、白刃戰(zhàn)、爭奪戰(zhàn),抑或其他什么戰(zhàn)?他認為,什么戰(zhàn)都有可能,但一定不會形成拉鋸戰(zhàn),因為雙方都鉚足了力量,包括明力和暗力,都不想因華康政治格局變成鐵板一塊后自己望鐵興嘆,不能作為。撈人的方法想來很多,從戰(zhàn)爭的角度看,似乎只有消滅對手,和讓對手撤除包圍兩條路可走。就成本和應急論,后者自是佳于前者。圍魏救趙之計,不就是讓對手撤圍嗎?
天完全黑了下來,喻水庸才感到肚子有了意見。遂叫了小吃,為肚子做起填空題。
服務生收拾碗碟后,他腦子竟冒出市委書記刀天偉下縣城調研的身影;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是啥意思呢,還有那不無意味的笑?市長強勢,書記也強勢呵,下一步華康可有好戲看了?,F在的問題是,在刀天偉履新的這個新形勢下,自己該如何調整部署,形成新的布局。喻水庸很不想改變自己精心的布局,可一次一次變局的出現和到來,教訓了他的頑固和幼稚,使他深深體會到,水平,就是對大形勢的適應與順應。大形勢就是老子所說的道呵,逆道而行,不就是螳臂擋車嗎?現在,刀天偉的履新,就是華康未來五年的道。道的不二法則是,順我昌,逆我亡。說白了,刀天偉就是華康今天的道。當然,市長也是道,但刀天偉是主道,范平平是輔道;輔道永遠要順著靠著主道走,快不上去,慢不下來,這是常識。不把既有的布局圖案擦去,不面對一張凈白的紙,是永遠理不透一些簡單道理的。
喻水庸想清楚了這個主輔問題,不禁幽幽一笑。接下來,正準備給自己最大的下家彭代軍打電話,下家的電話卻先來了。
十
彭代軍在電話里講,他手下兄弟在二醫(yī)院發(fā)現了專案組副組長陳棟。陳在二醫(yī)院拿了拉肚子的藥后,就往郊外方向去,剛出城,車就掉了頭,直接回家了。也不是直接回家的?;丶彝局?,當他發(fā)現車后有跟蹤后,就讓司機把車從市委大院大門開進,然后從側門出,再然后開回家中。跟蹤他的車進不了市委大院,干著急,他笑了,但他笑早了。他以為他的樓下不會再有探子了,但他的以為錯了。彭代軍的敘述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他的邏輯演繹。
喻水庸開著他的凱迪拉克,二十分鐘不到,就到了陳棟家樓下。彭代軍與他的兩個嘍羅從路邊一輛大奔上鉆出來;喻水庸望了三人一眼,沒作聲,直接進入樓宅單元。他必須把對手封在家中。這樣的事,以前很難親自出面;這一次對手把他逼到了梁山;他只能頂著風險的鬼頭刀,從背后走到前面了。
對手問清敲門者何人后,才開門把喻水庸讓進了家。喻水庸見對手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拎著公文包,一副正待出門的樣子,又見他老婆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只說,沒想到吧,大晚上的,打擾兄弟和弟妹了。
喻水庸與對手算得上是朋友,因此對手對他這位不速之客還算熱情,但對手老婆比對手更熱情。她迅速給不速之客讓了座,沏了茶。不速之客像變戲法似地從手包中摸出一瓶香水,說,老婆剛從法國回來,帶了點小禮品送朋友,不值錢的,弟妹莫嫌哈。這番不當回事的話,縱是紀委干部,也是無法推脫的。對手老婆接了香水,連說,你們談你們談,就歡天喜地鉆進臥室去了。
喻主任,有事?是啊,有個事,還想請陳主任幫個忙啊。哦,華康還有喻主任為難的事?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戰(zhàn)友找到我,說弋原規(guī)劃局那個姓洪的科長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還是長房輩的。那個姓洪的科長的老婆找到我戰(zhàn)友,讓他幫忙打聽她老公的情況,并想去看看老公,她聽說她老公被雙規(guī)了,那女人曉得我戰(zhàn)友有我這個關系,他們是把我當市領導了,你看搞笑不搞笑。這事?喻主任,這事我還真幫不了你忙,首先我就不知道那個姓洪的科長雙規(guī)沒,再就是他被雙規(guī)了我也不知他關哪兒呀,不過,既然是你老兄親自找上門來,怎么著我也要幫你打聽打聽,如果得知他關在哪兒,讓他的家屬見個面,應該不是個難事吧。哦,這樣呵,那就麻煩兄弟費神了,改天我讓我那戰(zhàn)友,在東大街天字一號酒樓擺一桌。咱倆兄弟客氣啥,誰跟誰啊。二人聊到這兒,再往下,就純屬天南海北瞎掰了。
說話空里,對手站起來,有意無意拉了下窗簾,朝樓下看了會。不速之客想,彭代軍他們在樓下車上不出來就好。這會兒,屋中兩人,一個從背后看人的表情,一個用后背看人的表情,相信都能看見對方任何一個細微動作,但不速之客什么動作也沒有,倒是對手探察窗外的表情在后背上顯露無余了。
兩人又開始說段子,剛說了兩個,對手就按著肚子跑洗手間去了。不速之客屁股不動窩,等的就是這一刻。對手在那邊山呼海嘯,電閃雷鳴;不速之客在這邊手忙腳亂,緊張操作。
二人是官場中人,說的段子自然與官場有關。
一個說,一位領導在總結自己單位工作上不去的原因時說:一是沒有后臺,就像寡母子睡覺,上邊沒人;二是政策變化太快,就像妓女睡覺,上邊老換人;三是沒能搞好團結,就像和老婆睡覺,自己人老搞自己人。
一個說,西游記告訴我們,凡是背后有人的妖怪都被接走了,凡是背后沒人的,要么被一棒子打死毬了,要么被打回了原形。
對手從洗手間出來后,二人又喝了一回茶,不速之客就起身告辭了。不速之客下樓變成喻水庸,開著凱迪拉克,隨一柱燈光隱進了夜幕。小區(qū)里很黑,小區(qū)外街道也已清靜、空曠。喻水庸走后不久,陳棟家燈光熄了,一輛越野開來泊在樓宅單元處,不一會,又開走了。彭代軍知道陳棟上了這輛越野,想跟蹤卻不能,一是車燈會暴露跟蹤者,二是大哥打來電話讓他不必跟蹤。
四十五分鐘后,昔日威名遠播、而今金盆洗手的華康黑道大哥彭代軍與他的幕后大哥喻水庸,在麗山苑二十六號別墅碰了面。喻水庸先到,彭代軍一進門,就看見大哥正喝著菲傭給他煮的咖啡,盯著筆記本電腦,陰陰地笑。彭代軍熟悉大哥這笑,它基本表達出了一位博弈勝利者的笑。
代軍,你看,專案組在這兒呢。
彭代軍盯著電腦屏顯看:一條軌跡,從陳棟家出發(fā),彎彎曲曲,到了市區(qū)外一家四星級農家樂后,不動了。
原來,一個多小時前,趁對手上洗手間拉稀,不速之客抓起對手擱在茶幾上的蘋果,迅速安裝了一個手機版GPS衛(wèi)星定位跟蹤軟件。對手的手機信息被不速之客放進了云里,又被一臺電腦,接收了下來,就是這樣的。
知道了專案組匿身地點,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將黑狗,甚至連同那五個貪官,一起撈出來。
顯然,不能像影視劇演的那樣,找?guī)讉€冷血殺手,把專案組一干人統(tǒng)統(tǒng)滅了。或者,脅迫要挾履新的市委書記,下令直接放人。又或者,讓市長來個苦肉計,再演一出雙簧。菲傭早睡了,兩個鐵血男人還在一壺悶酒中愁腸千轉,不得要領。他倆先前是喝慶功酒的,喝著喝著就成了喝悶酒。
彭代軍突然說,大哥,三天了還沒動靜,姓范的滑頭該不會撒手了吧?又說,他要玩壯士斷腕把自己撇個干凈,我姓彭的就給他來個魚死網破,雞飛蛋打!與彭代軍嘴上聲音相應和的,是他身體內二百零六塊骨頭發(fā)出的金屬之聲。
兄弟說這話,明顯不是影射自己,不知怎的,喻水庸聽了,竟自心頭一懔,又一驚。那根后臺鏈如果從后邊一直斬斷過來,我背后的人放棄了我,我會不會放棄面前這位兄弟呢?面前這位兄弟,會不會放棄黑狗呢?這是一副多米諾骨牌,一張也倒不得的啊。還有,自己如果進入狐假虎威這個成語中,自己是狐,還是虎?狐得了虎的威帶來的好處,難道就一點沒想過自己有可能成為虎的盤中餐?難道只有弱智狐,才會想到虎口拔牙?喻水庸這樣想過,卻說,想哪兒去了,還有老爺子呢。
其實,坐在麗山苑二十六號別墅喝悶酒的兩個男人,對于老爺子還有多少年的活頭,心里明鏡似的,早不抱多少希望了,但當兄弟的并不敢點破大哥的那點矜持與虛榮。
醉眼朦朧中,喻水庸又想,如果撈不出人,又不能讓那些人閉嘴,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把最先生銹的鏈條斬斷,就像腫瘤醫(yī)生切去癌變包塊。又想,五個窩里斗的文弱貪官,與兇殘玩命的黑狗,出于自保,應該已是狗咬狗、互相仇恨的雙方了。如果有一個辦法,打開分別關押他們的房間,投放一些器物,讓他們碰到一起,會出現什么奇跡呢?會不會轟一聲,幾個人爆在一起,飛上天,又墜入地獄?如果出現這樣的棋局,即,關沒關住,撈沒撈出,算不算斗法雙方,斗了個和局?和局就是平手,就是不輸不贏,或者有輸有贏,這樣的結果,不正好可以讓博弈雙方,順坡下驢嗎?你占了先手,我就回你一個后著。
這樣的醉想,只能說明喻水庸永遠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想象力超群絕倫,但不一定管用。
十一
英吉利海峽那水天一線處,終于一點一點來了動靜,盟軍一望無際的戰(zhàn)艦向諾曼底海岸一望無際地壓了過來。
兩個男人還沒從麗山苑二十六號別墅的酒精中清醒過來,消息就一個二個上路了。
這些天來,聽到這些消息,喻水庸平靜如初,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布局;春風吹過的地方,依次張開了綠芽;大地的局,總是等在春風必由的埡口;浩大的,摧枯拉朽的反擊,全面開始了。但是,最后一個消息,或者說一個人的出現,竟讓他五雷轟頂,陷入滿局疑陣、全盤皆輸的感覺。
第一個消息說的是在剛剛召開的市委常委會上,大家伙兒在研究是否動議一下人事問題時,市長范平平同志提名市監(jiān)察局副局長盧章輝升任市政府法制辦主任。久病不愈的法制辦原主任病逝且過了頭七,他空出的位子讓范平平市長拋出了這一議題。平平同志的提議雖然顯得突兀,但也合情合理,常委們原以為市委書記天偉同志會反對的,至少天偉同志也該順勢對監(jiān)察局副局長提出一個人選,但天偉同志什么也沒說。天偉同志沒意見,全體常委同志跟著都沒意見了。
由于是新一屆常委,內中就有本土的和外來的之分;本土事對本土人來說,瓜田李下,斷骨連筋,多多少少有些關節(jié),于人于己,總可以說點什么;外鄉(xiāng)人像剛剝了殼的蛋,白白嫩嫩,干干凈凈,怎么說都不礙己;但此時,他們統(tǒng)一把嘴巴這個多功能器官,只用在了抿茶這一方面上。
常委們以為這個議題議完了,沒想到市委副書記龍浩同志說話了。龍浩同志說,聽說滿生同志離任前,以市委書記名義口頭指示盧副局長牽頭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專案組?,F在盧副局長另任了,他此前兼任的專案組組長這一職務,是不是……
天偉同志打斷龍浩同志的話頭說,法制辦和監(jiān)察廳,都屬政府序列,要不,這事還是由平平同志統(tǒng)籌考慮?大家看怎么樣?
這一招叫什么來著,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釜底抽薪嗎?自己左支右絀,白招黑招,陽招陰招,什么招都用盡了,連圍魏救趙都想到了,還不是空洞乏力,回天無術?高手較力,要么不出招,出招就是狠招,死招,就是解決;而從表面上看,卻似清風拂水,一團和氣。是啊,平平同志一記釜底抽薪,天偉同志一記順水推舟,什么都解決了。喻水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幾天來的戾氣全出了。
喻水庸突然發(fā)覺,天偉同志的戰(zhàn)略,自己的戰(zhàn)術,竟有些符合偉人的思想。偉人說過,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什么叫軍事,軍事就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天偉同志搞的那才叫政治,自己搞的算個毬,最多一點軍事嘛。即或同屬強人,喻水庸一下就感到了強人與強人之間,是有很大的高下之分的。
第二個消息是第一個消息背后的消息。每一個消息的背后,都有另一個消息,就像面對同一件事,內參是一種消息,央視新聞聯(lián)播和各地黨報是一種消息,網絡微博又是另一種消息。網絡微博上的消息有真有假,有些甚至是博主們臆想和推繹出來的。
喻水庸聽到的第二個消息就有點像微博。消息說,王滿生卸任市委書記一職,赴京讀黨校候任省人大某專委會副主任委員前,成立專案組雙規(guī)四位官員,既是對市委副書記龍浩的強勢打擊,又是給繼任者下的一副爛藥,栽的一顆倒鉤刺。消息說,王滿生失去封疆大員的權杖,正是龍浩實名向省紀委和省委組部甚至中紀委中組部舉報的結果。王滿生本是龍浩背后的人,但背后的人失去權杖前沒能將許諾的權杖交到前面的人手上,臨陣易幟,反戈一擊的狀況就出來了。這次雙規(guī)的主要貪官,應該是龍浩門下的忠奴。消息還說,市委刀書記是真正的政治高手,深知上任伊始就調整官員位置,打破權力平衡,重分權力蛋糕,實乃履新大忌,此舉不但選不準心腹能員,還將引發(fā)官場大地震,將自己逼到眾矢之的和孤家寡人境地。因此,他對前任下的爛藥,栽的倒鉤刺,只用視若無物一招,就輕輕化解了。同時,姓刀的更明白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與其兩敗俱傷,被中央各打五十大板,不如將相和,化可能的敵為真正的友,率先向合作者范平平拋出橄欖枝。
市區(qū)一個不大不小的雙規(guī)案,在這個消息里,竟成了市級權層的玩智與斗狠。
第二個消息的小部分來自官場同僚的口口相傳,大部分內容,是小栗從網上下載給她大哥的。這位年輕的天生一張美背的女記者,但凡為大哥做了一點事,就高興得像上了一趟月球歸來,至少也像劉洋從太空歸來。
出現這樣的情況,可有貪官們背后的力量在起著詭秘的作用?喻水庸不能肯定。還有,刀書記都知曉些啥,他也無可確證??磥恚瑢ψ约憾?,甭管結果如何,都將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小靳在第一時間跑來三十二樓六號包間,把第三個消息告訴了老情人喻水庸。她說,她們市局已傳出消息,局長辦公會決定,盧副局長交出的弋原規(guī)劃部門貪腐窩案專案組組長一職,由另一位副局長接替。局長辦公會本想撤銷專案組,建議由區(qū)里另組專案組,但考慮到辦案的連續(xù)性,尤其考慮到市建設局一名副局長的涉案,只得繼續(xù)把滿生同志拋來的紅炭圓捏在手心。又說,聽說市委常務會一散會,市長就給即將升任正處級的盧副局長打了電話,盧在電話這頭唯唯諾諾,又緊張又興奮。盧副局長庚即召見陳棟和老邱,在自己辦公室,把陳和邱狠狠熊了一通,告誡二人要重事實,講證據,依法辦案,不能在審訊中上手段,為了反貪成果與反腐業(yè)績,造成冤假錯案,鑄成大錯。陳邱二人從盧副局長辦公室出來,像一頭剛剛凱旋于西班牙斗牛場的公牛憑空被人騸了一般。
又說,老公,這是咋回事呢?
她此時的老公說,中國是一把手政治,一把手經濟,一把手文化。又作一個怪相,打著官腔說,滿生同志走了,天偉同志來了;上面一聲咳嗽,下邊就打雷下雨,就這回事。又說,還沒搞懂?就是說上邊一動作,下邊就叫喚,當然,上邊的動作,也是下邊惹出的……還沒說完,一張嘴就被另一張嘴嚴絲合縫堵上了。
市監(jiān)察局法規(guī)室副主任是一個副科職位,這在鎮(zhèn)上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鎮(zhèn)黨委副書記,副鎮(zhèn)長,都是副科,一市之中,副科與副科差別大老了去了。法規(guī)室主任一正四副,五個人管有兩名科員,而小靳在四副中又叨陪末座;因此,她實際上也就一辦事員;但這并不說明水平,更不影響她的政治精明與女人情商。
她一松嘴,笑了,笑得心知肚明,說,老公,你也去當盤一把手嘛,讓所有人,所有事,圍著你轉。她此時的老公說,圍著我轉?那就是當太陽,也就是當日了,好哇,乖乖,你快任命我哇?她說,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不過,我還是要任命你當一把手,當我的一把手。又說,上來吧,親愛的日,還等什么等。
第四個消息來自于市長秘書的一個電話。市長秘書說,喻主任,剛才我接到盧副局長電話,他請我安排時間見老板,說是有封信要交老板。我想,貪腐窩案的案源,應該就是這封信。市長秘書說了這些,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不知喻主任還有吩咐沒,沒有我就掛電話了哈。
喻主任在電話里打著哈哈,我小小一個副主任哪敢吩咐二號首長,我是成天屁事不干,一心就等著二號首長的吩咐啊,謝謝了啊,改天我請你腐敗一下哈。撂了電話,喻水庸又把彭代軍的手機撥了,代軍,那封舉報信,很快就會到姓范的手頭,到時你去復印一份。又說,我已打通了關節(jié),你讓柴律師以洪科長家屬委托人的身份,到市紀委辦個手續(xù),去一趟那個農家樂,讓那些倒霉蛋堅定信心,把嘴通通封??!告訴他們,天塌不下來,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可一旦吐了什么,倒霉的還是他們自己!
現在,喻水庸做的事只有一件了,那就是等待,等待兄弟向他報告好消息。消息很快來了,但他的兄弟彭代軍不知這算是好消息呢還是壞消息;好消息彭代軍會很興奮,壞消息會很沮喪;但這個消息讓彭的口氣是,既非興奮又非沮喪,或者說,一些興奮,一些沮喪。
大哥聽到的消息是,黑狗回來了,黑狗不是從那個農家樂撈回來的,黑狗沒事兒人一樣自個兒回來了,黑狗壓根就不知拘留是咋回事兒。
這個消息,就是華康人物頭喻水庸這幾天聽到的最后一個消息。
背后總與消息有關,說兩者是連臍兄弟也不為過,背后的事,總是通過消息傳遞出來。反過來看,所有人與背后人的關系,也是通過消息搭建起來的。
十二
柴律師是天立從鄉(xiāng)鎮(zhèn)發(fā)展到縣城后聘請的常年法律顧問,與喻水庸一樣,也是個行走在滄浪之水中的灰色人。找朋友拿了非法的法律手續(xù)的柴律師,離開那個農家樂,還在車上,就在電話中跟彭代軍嚷道,里面哪有黑狗,除了窩案中的五個受賄嫌疑人,還有兩個行賄嫌疑人,這兩個人與天立無關,都是宏鼎公司的。因為此案與天立無關,柴律師就沒去見幾位貪官嫌疑人,他說他不會抓屎糊臉,那幾個聰明鬼也不會主動扯上天立,弄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蠢事。農家樂在柴律師眼里儼然看守所。柴律師一走進看守所接待室就感到有什么不對,待接過老邱遞過來的登記簿和相關手續(xù),還沒看完,就立馬按著胃部,任臉上虛汗直冒。柴律師的女助手何其乖巧,攙著突發(fā)胃病的老板就往車子里拱。老邱望著回返的車屁股,撓著蓬亂的腦袋。
彭代軍在天立集團總部接聽完這個電話,云里霧里間,天立房地產老總黑狗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
一身酒氣的黑狗告訴自己的大哥說,他那天在傲立洗浴中心接到朋友老邱電話,老邱想勾兌一下自己的頭兒,希望他能夠作陪。請工商界人士作陪,其實質是順便買單;吃公飯而無簽字權的人經常做這類事,他理解。老邱能放下架子屈尊成為他的朋友,是老邱老婆購房時找到他,讓他把房價少幾個點子,而他給足了老邱面子。黑狗從洗浴中心出來后,就被老邱幾個人勾肩搭背架上了車。席間搞酒,幾圈下來,人家還沒搞他,他就把自己搞醉了。整個席間,人人爭著敬領導,他爭著敬人人,不醉,才怪。散場后,他擺擺手,老邱幾個就擁著陳副組長上了車,呼嘯而去。黑狗歪歪扭扭走在大街上,一輛微面突然剎在他身邊,等他清醒過來后,才發(fā)現自己被反綁了關在一間黑屋中。就這樣過了好幾天,直到今天中午他被何顛子解開繩子迎到客家海鮮酒樓,才曉得了自己被黑的原委。原來,何顛子手下幾個小混混,是黑狗當年喋血黑道時的幾個仇家。仇家知道他是魔頭,并且身后有人,自然不敢拿他怎樣,只不過瞅了機會,蒙了面,讓他吃幾天苦頭,就陰悄悄放人。但心思縝密的何顛子知道這事后,覺得不妥,就按黑道規(guī)矩,向他賠了罪,擺了酒,封了紅包。黑狗也豪杰,一拍胸脯,這事兒就了了。事兒一了,黑狗就立即回大哥這兒報到。
聽完兄弟彭代軍的電話,喻水庸半天沒回過神來。
第二天,彭代軍從市長秘書那兒復印來的信到了喻水庸手中。這是一封匿名信,內容很簡單,說宏鼎公司得知自己正在開發(fā)的那個小區(qū)東南側的市政公園,即將拆除并被規(guī)劃成高樓,怕環(huán)境變臉影響售樓,就派了公司兩位高層,向弋原區(qū)規(guī)劃局的四個人行了賄,數額特別巨大。匿名信還順便透露了四位貪官吃喝嫖賭樣樣在行不亞于當年腐敗透頂的國民黨的信息。
看了這封信,喻水庸瞬間就明白了一切,包括王滿生為什么要成立專案組處理這封群眾來信。誰讓寫實名舉報信的市委副書記龍浩同志藏在背后與宏鼎公司與弋原規(guī)劃局不干不凈不清不楚呢?
彭代軍還告訴大哥說,市長看了匿名信后,一言不發(fā),然后把專案組新任組長喊到辦公室,說了一大通話。市長說,理不辯不明,案不查不清,你們一定要認真對待群眾的每一次來訪,每一封來信,不能冤枉一個好人,更不能放跑一個壞人,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新任組長想說話,但沒有話縫,因此只能飛速作筆記。
彭代軍說的這個信息,喻水庸后來又聽了一次,是市長秘書直接告訴他的。
喻水庸本沒興趣了解匿名信的制造者是誰,但一想到自己這些天的緊張生活和荒唐日子,又有了不甘。小靳說過,這封信一定是局里信訪室老邱處理的,那么,查這封信的來源,只能從老邱入手了。
沒費多大勁,老邱就說出了寫匿名信的人。他說匿名信是他寫的。換言之,這封驚動全市官場的信,是老邱自己寫給自己的。
當然,老邱自己寫給自己的同時,還郵寄了一封到市委書記王滿生的住家。
大明帝國夠大的了吧,崇禎帝夠勤勉的了吧,但把二者綁在一起送上煤山那棵海棠樹上成為吊頸鬼的,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下崗驛卒,他的名字叫李自成。讓歷史的正常行進線路減速,提速,或出現拐點,讓一個大人物的生命運程產生重大變數的,往往是一個小人物。在這個牽動華康高層和方方面面的窩案雙規(guī)事件中,老邱就是這樣的小人物。
是黑狗用一壺老邱最喜歡喝的堪稱文物的陳年窖酒讓老邱說出了一切。老邱說完這一切后,就鉆到桌子下像一條黑狗扯起了呼嚕,醒來后他問黑狗,昨晚我沒說啥吧。黑狗說,你能說啥呢,老邱,我沒說啥吧?老邱說,你能說啥,還不是你小時候偷看幺媽洗澡,被妹妹告發(fā)了那點事。
原來,老邱的小舅子交了個女友,一來二去,愛得不行。當小舅子提出要與女友結婚時,竟遭到委婉拒絕,不僅如此,還從此與小舅子斷了往來。傷心得要死的小舅子很快知道了原因,女友竟是弋原區(qū)規(guī)劃局長包養(yǎng)的二奶。傷心得要死的小舅子變成恨得要死,一心想把女友爭奪過來。他想了并實施了很多辦法,但歸于無效。最后,他找到姐夫老邱。老邱不想管這事,但老邱的老婆想管。老邱于是對小舅子說,局長猛于虎,但老虎如果進了籠子,老虎的一切自然歸你了。小舅子拿出跟蹤女友的辦法跟蹤局長,不到半月,就出了效果。老邱根據小舅子掌握的信息,不到一小時就加工成了一封匿名舉報信,然后打印兩份,寄了兩個地方。老邱收到這封郵寄到信訪室的匿名信后,就向室主任建議,他下去調查一下。他剛把情況調查上來,盧副局長就直接通知他帶著調查材料到專案組報到。局長被雙規(guī)后,小舅子興奮得一蹦三丈高,老邱老婆當即決定為老邱買一只老邱想了一年也沒買的蘋果手機,同時全心全意侍候了老邱一宿,讓老邱終于當了一回皇帝。
看匿名信時,喻水庸已經有些后悔,聽彭代軍講完匿名信背后的創(chuàng)意生產故事,愈加后悔;這種心境讓喻水庸大吃一驚;不禁自問,從來不知后悔為何物的他,經過這一劫后,或者說僅僅經過一場虛驚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