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晴
(作者單位: 清華大學中文系)
《竹林詩評》考論
李成晴
自民國以來,學界對于《竹林詩評》性質(zhì)及作者的認識皆含混不清。通過史料考辨及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明成化本朱奠培《松石軒詩評》的研究,可考知《竹林詩評》實際為朱奠培《松石軒詩評》的節(jié)略本。馮惟訥《古詩紀》節(jié)錄《松石軒詩評》中的先唐部分,署為《竹林詩評》等題名。清宛委山堂本《說郛》又據(jù)以輯出,專列一卷,于是便有了以《竹林詩評》為題名的別行本?!吨窳衷娫u》最主要的特點是形象化的比喻評詩,這種方式遠法敖陶孫《臞翁詩評》等宋人詩話,直接師承則來自于其祖父寧獻王朱權(quán)的《太和正音譜》。
竹林詩評;朱奠培;松石軒詩評;古詩紀;說郛
《竹林詩評》一卷,署作者曰“闕名”,收錄于宛委山堂本《說郛》卷八十,明清著述如馮惟訥《古詩紀》、胡維霖《胡維霖集·墨池浪語詩評》卷一、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等多見征引。關(guān)于《竹林詩評》一書的性質(zhì)及其作者,現(xiàn)當代學人的認識比較含混,例如安淑珍編《宋史書目》收此書,著錄作“《竹林詩評》一卷,《說郛》(宛委山堂本)卷八十”*安淑珍: 《宋史書目》上編二,開封: 河南大學宋史研究室印本,1986年,第688頁。。認為是宋人作品。劉德重認為是“元?佚名撰”*傅璇琮、許逸民、王學泰: 《中國詩學大辭典》,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01頁。,但“元”字后加了問號,表明他對此亦持猶疑態(tài)度。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書后參考文獻列“明佚名: 《竹林詩話》,《說郛》本”*張伯偉: 《鐘嶸〈詩品〉研究》(修訂版),南京: 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46頁。一條,則以之屬明佚名之著作。而更多的情況則是研究者在涉及此書時避開作者及撰寫的時代不談,徑標曰“闕名”或“佚名”。比如民國時《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影印稿本第十九冊《竹林詩評》提要曰:
不著撰人姓氏……其書摭取漢魏六朝文士之涉于詩者二十有八人,一一品第其優(yōu)劣,首韋孟,次蘇武,次張衡,次趙壹,次曹子建,次王粲,次劉楨,次陶潛,次二陸,次顏延年,次鮑照,次謝朓,次王融,次沈約、范云,次江淹,次丘遲,次何遜,次陰鏗,次徐陵,次庾信,次虞世南、李百藥,次陳叔達,次楊師道,次謝靈運。大抵于每人之下,各著數(shù)語。*東方文化事業(yè)總委員會: 《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十九冊,濟南: 齊魯書社,1996年,第55頁。
作為旨在接續(xù)《四庫提要》的撰述,《說郛》不著撰人姓氏,《續(xù)提要》撰著者遂爾無考,且羅列《詩評》所品陟的詩人次序以成篇,幾無學術(shù)價值。又如日本近藤元粹編《螢雪軒叢書》卷三收錄此書,雜次于宋、明著作之間,署作“闕名”*[日] 近藤元粹: 《螢雪軒叢書》卷三,明治二十年青木嵩山堂刊本,國家圖書館藏。,不標撰著時代?!吨袊娫~曲賦辭典》“詩詞曲話”部分“《竹林詩評》”條曰:“佚名編?!?何寶民: 《中國詩詞曲賦辭典》,鄭州: 大象出版社,1997年,第1288頁。胡建次《中國古代文論承傳研究論綱》則作“《竹林詩評》作者”*胡建次: 《中國古代文論承傳研究論綱》,《中州學刊》2007年第3期。這樣的處理方式。
基于上述情況,有必要首先對《竹林詩評》的作者加以考證,這是考量此書在文學批評史序列中地位及特點的基本前提。倘欲考證《竹林詩評》之作者,唯有二途: 第一,以“竹林”為線索,考證是否有人以此為字號;第二,以《詩評》內(nèi)容入手,考察載籍中是否有加以征引者。
首先,明清書目之著錄,多次出現(xiàn)“竹林懶仙”這一名號。明朱睦娭《萬卷堂書目》卷四“宗室”著錄“《懶仙竹林漫錄》二冊,懶仙?!?(明) 朱睦娭: 《萬卷堂書目》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9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89頁。明祁承鏳《澹生堂藏書目》集部上著錄:“《松石軒詩評》一卷,林懶仙?!?(明) 祁承鏳: 《澹生堂藏書目》集部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9冊,第710頁。此處當脫一“竹”字。清范邦甸《天一閣書目》卷三之二“子部”:“《懶仙竹林漫錄》三卷,刊本,不著撰人名氏?!?(清) 范邦甸: 《天一閣書目》卷三之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0冊,第164頁。同書卷四之四“集部”:“松石軒詩評二卷,刊本,明竹林懶仙撰?!?(清) 范邦甸: 《天一閣書目》卷四之四,同上,第284頁。清錢曾《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卷七:“竹林懶仙《松石軒詩評》,一卷一本?!?(清) 錢曾: 《錢遵王述古堂藏書目錄》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20冊,第505頁。“竹林”、“詩評”兩個關(guān)鍵詞皆能與《竹林詩評》相符契。
那么,“竹林懶仙”究竟為何許人,《松石軒詩評》或《懶仙詩評》與《竹林詩評》是否有聯(lián)系呢?
考萬斯同《明史》卷一三七:“寧靖王奠培竹林懶仙《松石軒詩評》一卷。”*(清) 萬斯同: 《明史》卷一三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26冊,第584頁。此條與張廷玉《明史》所比照,可見出萬斯同《明史》雖為張廷玉《明史》所本,但萬《史》在許多史料的處理上仍有張《史》無法取代之處。而以萬斯同《明史》為底稿的張廷玉《明史》卷九九則進行了刪略,著錄為:“寧靖王奠培《詩評》一卷?!?(清) 張廷玉: 《明史》卷九九,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2499頁。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二著錄方式全同萬斯同《明史》。又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三一四“寧靖王奠培”條:“寧靖王奠培,號竹林懶仙,獻王孫。臞干疏髯,尤敏于學。修文辭,造語驚絕;書法矯潔遒勁,必自創(chuàng)結(jié)構(gòu),不肯襲古。每書成,盡搜古帖,偶一字同,棄去更書?!稌窌??!?(清) 倪濤: 《六藝之一錄》卷三一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36冊,臺北: 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37頁。據(jù)諸材料可知,所謂“竹林懶仙”,實即明代宗室寧靖王朱奠培的別號。
朱奠培(1418—1491),明寧獻王朱權(quán)之孫,史稱寧靖王,張廷玉《明史》卷一一七《朱權(quán)傳》附其事跡*(清) 張廷玉: 《明史》卷一一七,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3593頁。,生平別見《明通鑒》、《國榷》諸書。據(jù)萬斯同《明史》及《千頃堂書目》所載,朱奠培尚有《文章大模式》一書,今已佚。
朱奠培《松石軒詩評》之版刻,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十五“又《三續(xù)百川學?!钒耸怼毕路謩e著錄各卷子目,中曰:“卷二十一: 《詩評》,竹林懶仙;《詩論》,宋濂。”*(清) 黃虞稷: 《千頃堂書目》卷十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6冊,第417頁。今此叢書本未見,然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藏明成化間刻本一函一冊,經(jīng)筆者查閱,發(fā)現(xiàn)《說郛》本《竹林詩評》全部見于朱奠培《松石軒詩評》,下列表對比兩書所評詩人之細目,《松石軒詩評》有而《竹林詩評》無者用黑體,以示區(qū)別。
《竹林詩評》、《松石軒詩評》著錄詩人表
①闕名:《竹林詩評》,見于宛委山堂本《說郛》卷八十,陶宗儀等:《說郛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698—3699頁。
②(明)朱奠培:《松石軒詩評》,明成化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
兩相比照,《竹林詩評》評點詩人之文字全部見于《松石軒詩評》,則《竹林詩評》的性質(zhì)屬《松石軒詩評》之節(jié)略本,且《竹林詩評》的作者即是朱奠培,這兩點已可定讞。然有兩個現(xiàn)象需要注意: 其一,《竹林詩評》唯錄六朝詩人;其二,諸詩人次序不完全相同。這兩點涉及《竹林詩評》何以會單行成書,且立“《竹林詩評》”之名目昉自何時,故頗有探究之必要。
載籍引證材料而標《竹林詩評》為出處者,始于明馮惟訥《古詩紀》,然馮氏所標出處又分《竹林詩評》、《竹林詩話》及《竹林詩品》三種。今依《古詩紀》中出現(xiàn)的順序*(明) 馮惟訥: 《古詩紀》卷一四七至一五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9冊,第579—631頁。,列諸詩人名下之征引信息:
《古詩紀》引朱奠培詩論表
取《古詩紀》引朱奠培詩論與《竹林詩評》、《松石軒詩評》相比勘,可發(fā)現(xiàn)唯標《竹林詩品》之兩條見于《松石軒詩評》而不見于宛委山堂《說郛》本《竹林詩評》,其余標《竹林詩評》或《竹林詩話》者,除張正見一人外,與《說郛》本《竹林詩評》完全吻合,皆是22條,且次序相同,只有“謝靈運”條是例外。因此,可以推測,宛委山堂《說郛》本《竹林詩評》當系從馮惟訥《古詩紀》中錄出,成稿后發(fā)現(xiàn)少錄了“謝靈運”一條,乃補刻于卷末,這也就是為什么《竹林詩評》中由晉入宋的謝靈運會排在由隋入唐的虞世南之后的緣故。
但此說成立的前提,需要從成書時間上說明馮惟訥《古詩紀》有摘引朱奠培的《松石軒詩評》的可能,且宛委山堂《說郛》本有摘引馮惟訥《古詩紀》的可能。
據(jù)朱奠培《松石軒詩評》卷首《觀詩錄序》“松石軒懶仙序,時正統(tǒng)丙寅秋仲之朔也”之落款,知《松石軒詩評》成于明正統(tǒng)丙寅(1446),而北大圖書館所藏《松石軒詩評》為明成化(1465—1487)間刻本,此后《松石軒詩評》當傳于士林之間。文若蘭《馮惟訥〈古詩紀〉研究》談及《古詩紀》的初刻本說:“《古詩紀》竣工的次年(嘉靖三十九年,1560),陜西御使甄敬為之刻版印刷,這便是《古詩紀》的初版。”*文若蘭: 《馮惟訥〈古詩紀〉研究》,蘭州大學碩士論文,2007年,第15頁。《古詩紀》的成書晚于《松石軒詩評》百年左右,則馮惟訥在編纂《古詩紀》時是完全可能讀到《松石軒詩評》的。至于為什么《古詩紀》標注出處又分《竹林詩評》、《竹林詩話》及《竹林詩品》三種,筆者認為并非當時《松石軒詩評》有如此瑣細的標題,而是馮惟訥在摘引書名時的隨意性所致。
今見陶宗儀《說郛》的三種傳本并非陶宗儀原編本,此學界所共知。其中《說郛》抄本為郁文博(1417—1496)于65歲時所增輯重編,厘為百卷。*民國涵芬樓整理本所依據(jù)的北平圖書館藏明朝隆慶、萬歷間抄本,傅氏雙鑒樓藏明弘農(nóng)楊氏本、弘治十八年抄本、吳寬叢書堂抄本以及涵芬樓藏明抄殘存九十一卷本、瑞安玉海樓藏明抄本,皆出自郁編系統(tǒng)。今查郁編《說郛》中并未收《竹林詩評》,唯宛委山堂本《說郛》卷八十有之。宛委山堂本《說郛》由清人陶珽重編,增為一百二十卷,書成于清順治間,因此《說郛》本據(jù)《古詩紀》輯出《竹林詩評》,當即是陶珽所為。
陶珽之所以據(jù)《古詩紀》輯出《竹林詩評》,而不是直接收錄《松石軒詩評》,主要原因應該是由于《松石軒詩評》未曾重刻,在清代已屬罕覯。其實在明代,士林已經(jīng)對此書不甚知曉。今舉明萬歷十七年武林樵云書舍程榮刻本《增補藝苑卮言》一例,可見一斑。王世貞《增補藝苑卮言》卷四曰:“松雪齋評漢高帝、武帝則‘星漢回天,苞符出水,自然成章’;蘇武之作,‘稱為高古,非清廟之瑟,朱絲疏豁,一唱三和,無可喻之’;……張正見之作,‘如春蟠彩勝,金翠熠耀,聯(lián)以珠璣,緯繣纖麗,剪截鋪綴,似非丈夫所為’?!?(明) 王世貞: 《增補藝苑卮言》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5冊,第479頁?!八裳S”為趙孟頫之齋號,實則此段皆引自《松石軒詩評》,《增補藝苑卮言》訛朱奠培齋號“松石軒”作趙孟頫齋號“松雪齋”。無論是王世貞原誤,抑或是程榮進行增補之時續(xù)添之誤,皆可見出《松石軒詩評》對于明人來說已是僻書,遂爾張冠李戴為趙孟頫之詩論。
上節(jié)已經(jīng)考明《竹林詩評》的作者為朱奠培,而其性質(zhì)屬于《松石軒詩評》的節(jié)略本,本節(jié)嘗試討論一下朱奠培《竹林詩評》(暨《松石軒詩評》)比喻評詩的文體淵源及特點。
關(guān)于《竹林詩評》中形象化的比喻評詩,學界通常溯源至題名司空圖所撰的《二十四詩品》。*據(jù)陳尚君、汪涌豪二先生考證,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為明人偽作,見《〈二十四詩品〉辨?zhèn)巍罚吨袊偶芯俊穭?chuàng)刊號,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39—73頁。劉德重則認為:“就其體制看,當為宋代《蕓叟詩評》、《蔡百衲詩評》、《臞翁詩評》的后繼之作?!?傅璇琮、許逸民、王學泰: 《中國詩學大辭典》,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01頁。鐘優(yōu)民在論述《竹林詩評》陶淵明詩風的比喻時,認為“仿宋人敖陶孫,通過生動比喻,形象地顯示了陶詩風格?!?鐘優(yōu)民: 《陶學發(fā)展史》,長春: 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3頁。諸人以其比喻評詩之淵源推至唐宋,盡管疏通大輅之椎輪,但卻對朱奠培的直接影響之所自失之眉睫。筆者認為,朱奠培直接的模擬對象當是其祖父寧獻王朱權(quán)的《太和正音譜》。
寧靖王朱奠培之祖父為寧獻王朱權(quán),這一點載籍多有記載。前引倪濤《六藝之一錄》謂“獻王孫”,即是一證。*(清) 萬斯同: 《明史》卷一三六:“寧靖王奠培《懶仙竹林漫稿》三卷,又《擬古詩》二百篇,又《卻掃吟》。(注: 獻王子)”,不確。以比喻為評,在明代最為典型的例子是寧獻王朱權(quán)的《太和正音譜》。書中《古今群英樂府格勢》下,論元代北曲及明初戲曲作者121人之格調(diào),皆以四字之比喻評之,例如:
馬東籬之詞,如朝陽鳴鳳。
張小山之詞,如瑤天笙鶴。
白仁甫之詞,如鵬搏九霄。
……
夏均政之詞,如南山秋色。
唐以初之詞,如仙女散花。*(明) 朱權(quán): 《太和正音譜》卷上《古今群英樂府格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三冊,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16—23頁。
通篇如此,句式結(jié)構(gòu)相當整齊。再看《竹林詩評》中對幾位詩人的比喻式品評:
王粲之作,如楩柟杞梓,輪囷離奇。
陶潛之作,如清瀾白鳥,長林麋鹿。
鮑照之作,如珊瑚瑯玕,木難火齊。
……
阮籍之作,如剡溪雪夜,孤楫沿流,乘興而來,興盡而已。*見于宛委山堂本《竹林詩評》,(明) 陶宗儀: 《說郛三種》,第3698—3699頁。
其行文結(jié)構(gòu)若合符契,只不過朱奠培更加踵事增華而已。朱權(quán)、朱奠培皆雅好談藝,則朱奠培在撰寫《詩評》時有意地模仿乃祖的比喻式品評,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因此不必舍近求遠,旁求唐宋之證,而忽略朱權(quán)比喻式品評對朱奠培的直接影響。
在明代,以比喻評詩的風氣頗為盛行,例如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評議詩文,分別于明人之詩百例及明人之文百例以比喻品評之:“詩: 高季迪如射雕胡兒,伉健急利,往往命中;又如燕姬靚妝,巧笑便辟?!喉樃θ琰S梅坐人,談上乘縱未透汗,不失門宗。文: 宋景濂如酒池肉林,直是豐饒,而寡芍藥之和?!钣谥猩桃椭芏?,海外環(huán)寶,身非三代人與波斯胡,可重不可議?!?(明) 王世貞: 《藝苑卮言校注》卷五,羅仲鼎校注,濟南: 齊魯書社,1992年,第257—281頁。
朱權(quán)、朱奠培、王世貞諸人的比喻方式,實際是中國傳統(tǒng)的“象喻”思維方式在談藝領(lǐng)域的集中呈現(xiàn)。朱權(quán)的開創(chuàng)之功在于將詩話、詞話形成的風格品評傳統(tǒng)移植到曲論中,從而被后世論曲者推為“曲話唯此最先”*(清) 李調(diào)元《雨村曲話》曰:“涵虛《曲論》,古今群英樂府各有其目?!捨ù俗钕?,自王弇州《曲藻》以前未有論及者。今各家曲雖失傳,存此猶有考其萬一。”見李調(diào)元: 《雨村曲話》,《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8冊,北京: 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8頁。。而朱奠培、王世貞則仍在詩評的系統(tǒng)內(nèi)跳轉(zhuǎn)騰挪。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管錐編》中對“象喻”有精到的闡發(fā),并將這種評騭心理上溯到《詩·大雅·烝民》的“吉甫作頌,穆如清風。”*錢鍾書: 《談藝錄》,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23頁。“象喻”內(nèi)在理路是比擬,以象擬象,以鏡照鏡。這樣的比喻評詩,預設(shè)的讀者具有同等的直覺感受能力,無需邏輯推演。
但另一方面,比喻本身由于缺乏內(nèi)涵邊界,對某人風格的“象喻”往往無從驗證,甚至形成不了真確不可易的概括,也就是說無法進行逆向印證。例如朱奠培說陶淵明的詩“如清瀾白鳥,長林麋鹿”,這自然得陶詩部分風格之象,但倘拈出“清瀾白鳥,長林麋鹿”八字,人們可能想到不少詩人可以比類。而朱權(quán)《古今群英樂府格勢》更于顧曲諸家的品評多有未諦之處。*姚品文: 《朱權(quán)“群英樂府格勢”得失論》,《江西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第2期。
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說朱權(quán)、朱奠培是在品曲評詩,毋寧說他們是借品評來進行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潘殊閑認為:“中國文人對詩歌的偏好,導致其對詩歌評論的熱衷,并由此將評論演變?yōu)橐环N‘創(chuàng)作’體驗。”見潘殊閑: 《象喻: 中國傳統(tǒng)詩歌評論的利器》,《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這種類似博喻式的詩論,盡管未必有真灼的文論精華寓含其中,但卻實在是比喻者自身才華的試金石。朱權(quán)《古今群英樂府格勢》面世后,王驥德甚是不以為然,他在《曲律》中論曰:“《正音譜》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虛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評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后一百五人漫無可否,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別其間也?!?(明) 王驥德: 《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4頁。又賀貽孫《詩筏》評杜牧《長吉詩序》“風檣陣馬”以至“牛鬼蛇神”諸句曰:“唐人作唐人詩序,亦多夸詞,不盡與作者痛癢相關(guān)?!?轉(zhuǎn)引自錢鍾書: 《談藝錄》,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22頁。二人之論,可以移評《竹林詩評》。
(作者單位: 清華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