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會娥
一
太陽白光光地掛在當(dāng)空,一綹云也沒有,一絲風(fēng)也沒有。按說都農(nóng)歷九月的天兒了,可依然還是燥熱難耐。路邊地里的麥苗已經(jīng)有一拃高了,這令站在地頭大路邊上的葛老五吃了一驚。記得前兒去地里給豬薅草,那麥苗兒才從土里頂破點頭兒,怎么兩天沒到地里來,忽忽悠悠就長這么高了?就好像誰點燈熬油加班給拔了一樣!
這么自言自語著,他就笑了。這莊稼跟人一個理兒。自己不也從當(dāng)年的半大小伙忽忽悠悠地變成了這樣一副臭皮囊了!笑完,葛老漢從背后拔出別在腰上的銅嘴煙鍋,從吊著的旱煙袋里挖了一鍋煙,又用火柴點著,圪蹴在路邊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他家里現(xiàn)在唯一的家庭成員——那條叫順溜的土狗,此刻搖著它那條又粗又光滑的尾巴,不住地在它主人的后背和腿上蹭來蹭去,像一個撒嬌的孩子。
今兒是重陽節(jié),也是葛老漢六十五歲的壽辰。兩個月前,在城里的兒子文慶就打電話說今天全家要一起回來給爹過這個大壽。女兒梅燕也打電話說會帶著女婿和兩個外孫回娘家。
葛老漢在電話里一個勁地攔阻,過啥生日呢!都黃土埋脖子的人了。你們都忙的跟啥一樣,別來回折騰了。把娃經(jīng)管好就行了,甭惦記我!嘴上雖這么說,但心里卻巴不得子孫們趕緊回來,他已經(jīng)一年多沒看到孫子重陽了。這小家伙,生就一副虎頭虎腦的樣子,鬼靈精怪,比兒子文慶小時候淘氣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男娃娃么,淘氣了將來長大才能有出息!不像兒子文慶,大事小情都要征詢媳婦的意見,沒一點男子漢的氣概,更不像他葛老五的兒子!
葛老五排行老五,爹媽死得早,全憑哥嫂們幫扶著養(yǎng)大,并且給娶妻生子?,F(xiàn)在,他的光景終于過好了,幾個哥嫂卻相繼去找爹媽了。尤其是三哥,不到四十歲就腦溢血,一覺睡倒,就再沒睜開過眼睛。還有自己的老伴,自己一無所有時,老伴不顧家里人的攔阻一心嫁給了他,和他一起在土里泥里刨日子,拉扯著兩個孩子長大。其實他們是生了四個娃娃的,在大女子梅燕后面還有一個女子,當(dāng)時一心想要個男娃,就把那女子送人了。后來終于又一胎生了個男娃,誰知苦命地卻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沒到一年也夭折了。這件事對葛老五及老伴打擊很大,尤其是老伴。終于在葛老漢三十七歲上下,老婆子十月懷胎為他生下了兒子文慶,使得他們老葛家的香火得以延續(xù)。用葛老漢的話說,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地去地下見老葛家的祖先了。
兒子是有了,但是老婆花女卻因為高齡產(chǎn)子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常年臥床,嚴(yán)重時生活都不能自理。后來,得了眼翳,從此就徹底守在了炕上??嘀鹄蠞h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地拉扯著兩個孩子成人。所幸,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兩娃都很貼己,知道心疼父母。尤其是女兒梅燕,初中念完,雖然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但還是倔強地背著書包回家了。
我要照顧我媽,還要給文慶做飯!女子犟著頭給勸她回校念書的葛老漢說。
你媽有我哩,你去縣里上高中,我和文慶還給餓死啦?!葛老漢氣得手打顫,他不想把娃娃一輩子就這么毀了。
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哩??墒悄阏Σ幌胂耄腋奶勰愫臀覌屃?。這么多年來,媽身體一直不好,你操心里面又操心外面,你看你才四十出頭的人頭發(fā)白了一半,我再光顧念著我自己,還算個人嗎!我想好了,文慶是男娃,是要給咱葛家改門換戶的,他腦袋瓜比我靈,將來一定能考上學(xué),干事業(yè),就讓文慶安心念書,我跟你一起把這個家撐扶起來。碎女子人雖小,但說出來的這一番話讓葛老漢眼淚汪汪的。他看著一臉倔強的女兒,突然意識到這個快和他一人高的丫頭長大了,不再是那個整天跟在他后面咬衣角的囡囡了。
葛老漢說不過女兒,只好默許了女兒的決定。其實,他何嘗不知道,如果女兒真去了縣里上高中,家里怎么掄得開?他每天要去鎮(zhèn)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中午根本就來不及回來做飯。以前都是早上走時,把菜擇好洗好,把面壓好,等女兒下學(xué)回來,才炒菜下面,為老婆和年幼的兒子做飯。下午下學(xué)回來,梅燕才能騰出手來洗上午的鍋,洗完后,又趕緊做晚上的飯。一邊做飯,一邊趴在灶臺上寫老師留的作業(yè)。
這么多年來,梅燕幫扶著他拉扯著這個家,小小的孩子早早就當(dāng)了家,一天到晚小腿掄得歡實的,可是學(xué)習(xí)成績一點都沒拉下。學(xué)校里的先生曾握著他的手說,老葛呀,你這個女子將來是能把學(xué)念到北京的娃?。“?,可惜這么個苗苗了,就這么一輩子要圍著鍋臺轉(zhuǎn)了!想到這,葛老漢的心就愧疚得不行。里屋,癱在床上的老婆似乎聽懂了這廂的爭執(zhí),嚎啕著是自己害了娃娃。葛老漢心如刀絞。
兒子文慶雖然柔弱,身體也一直不太好,但是腦袋瓜不比女兒梅燕差,一直當(dāng)班長,年年拿回來的獎狀貼了家里整整一面墻。十八歲那年,文慶以地區(qū)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后來畢業(yè)留校了,娶了一個城里姑娘,轉(zhuǎn)年又生個胖孫子。因為是重陽節(jié)生的,所以,由他做主,取名重陽,葛重陽。
二
其實,葛老漢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是跟重陽節(jié)耗上了。
自己是重陽節(jié)這天生的,和老婆花女是在重陽節(jié)這天結(jié)的婚,孫子重陽也是在這一天出生的,這難道不是天意?
今天,是重陽節(jié),葛老漢大清早就起床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隔壁劉三老漢拿他開涮,說你個老騷情的,兒媳婦回來啊,你看你能不及了,給兒媳婦把炕都鋪好了!葛老五笑罵了一句,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兒去了。
他這輩子,最好的哥們就是劉三老漢了。他們兩個一起光屁股長大,情同手足。十五六歲時,一起去省城一家金店當(dāng)跑堂的伙計。他瘦小,劉三老漢比他壯碩,但凡重點的活他都搶著干,不讓瘦小的葛老漢多出一把力氣。
有一回,他不小心把店家的一個玉石茶碗打碎了,被毒打了一頓關(guān)在柴房里,言稱次日送官。劉三半夜偷偷把他從柴房救出來,一把火燒了店家的柴房,背著他一溜煙逃了。
當(dāng)時,他一直不明白,劉三老漢跑就跑么,干啥把人家的柴房點著?就算要泄憤,柴房能值幾個錢!后來,當(dāng)他提出疑問時,劉三老漢敲著他的大腦殼說,日悶的很,我又不是土匪,干啥要殺人放火?燒他家柴房,這樣他家的人就光顧著救火了,就不會來攆咱們了么!不然,這當(dāng)會兒,咱哥倆怕是早投胎幾回了吧!
從那兒起,他就把劉三老漢當(dāng)自己的親哥,干啥都要找他商量。事實也的確證明,劉三老漢是一個智者,他看事情眼光很準(zhǔn),替葛老五解決了不少難題。
那一年,葛老五和鄰村的女子好上了。當(dāng)時,葛老五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葛老五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的主兒。可是,就是那個傻女子鐵了心要跟葛老五,她就看上葛老五為人實誠,有責(zé)任心了。當(dāng)時,她家里死活不同意,把她關(guān)在家里一個多月不許出門。葛老五急得一頭病倒了,還是劉三老漢山人妙計,幫著他半夜把姑娘從家里接出來,資助了些銀錢讓他們躲了出去。再回來時,花女已經(jīng)是身懷六甲的孕婦了。老丈人看著大肚子的女兒和葛老五,氣得在自個兒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罵了句,虧了先人了!生米成熟飯了,只好睜只眼閉只眼喝了這桶泔水,認(rèn)下了這個女婿。
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他并沒有記恨老丈人當(dāng)年的刁難,他自己沒有爹媽,就把老丈人兩口當(dāng)自己親老的,端吃端喝,噓寒問暖。每年三忙天,他必定先去老丈人家?guī)涂粗鸭依锏那f稼收完了,才趕回來連夜收拾自己家里的。老丈人病倒了,兩個兒子都嫌潑煩,他不眠不休地守了半個多月。彌留之際,康老漢攥著女婿的手說,這輩子沒生養(yǎng)下個好兒子,倒是尋了個好女婿啊!娃啊,爹虧了你啊!葛老五拉著岳丈的手,說,爹,你這都是為花女好,我不怪你。你放心,我會對花女好一輩子的!
他這么承諾了,他也這么做了,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
花女病怏怏了一輩子,生完兒子文慶后,基本上人也就廢了。整天魂不守著,神情恍惚,他不離不棄地照顧著。
老伴臨死那天,意識特別清醒,跟沒得病以前一樣。
花女左手拉著他的手,右手拉著哭成一團(tuán)的女兒和兒子,氣若游絲。
他爸,我前輩子修的福報,所以這輩子跟了你。只是苦了你了,這么多年來拖累著你!眼下,我不行了,娃娃們還小,你早些拾掇個心眼實誠的人,幫襯著你一起養(yǎng)娃娃。已泣不成聲。當(dāng)年離家出走的那一晚上,在村口小河邊,他當(dāng)著河水給花女起的誓,這輩子只娶她一個人,難道她忘了?!
花女歿那年,女兒梅燕十七歲,兒子文慶八歲。天塌地陷了。好在,葛老漢這么多年來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的多了,硬是咬著牙扛過來了。而且,過去就是好年景?,F(xiàn)在,他們家的日子也算過得風(fēng)生水起的,女子梅燕嫁到了幾十里外的梁家灣,女婿梁啟明是個會光景的好后生,家里承包了果園,還開了個超市,雖然有些忙碌,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惹得村里人眼睛發(fā)紅。兒子文慶考上大學(xué)后,他就在村里腰板挺得直直的,走到哪兒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五叔。好像文慶能考上學(xué),全仗著有他這個老子,其他人也想沾點仙光,以便祖墳上也能冒股青煙,后人也能出人頭地。
人前的榮耀自不必說,但人后的恓惶卻常常讓葛老漢備受煎熬。
女兒梅燕逢年過節(jié)也會大包小包地拖兒帶女來看他,以前也會每年給他縫制幾件換季衣裳,做些可口的飯菜送來。后來,家里忙了,就不經(jīng)常來了,每次來也是匆匆看看他,替他把換洗的衣裳、被褥拆洗干凈,就又匆匆趕回去了。每次來都會給他硬塞三五百塊錢,讓他自己想吃啥買啥,買幾件衣裳穿。他說什么也不要,可那女子心強,不收下就會淚花花兒的,弄得他心里也覺得太作難娃,就收下了,但一分都沒花。他想著等大外孫毛毛上大學(xué)時,送給孩子當(dāng)學(xué)費,也是他做外爺?shù)囊稽c心意。兒子文慶端了公家的飯碗,身不由己,一年到頭也回不了一趟家。雖然兒子多次要接他去城里享福,但是他不喜歡呆在那個鴿子籠里,不散緩。
那年,孫子陽陽出生,他為了看孫子破例去城里呆了幾天,差點沒把他給憋屈死了。他就想不通,城里人看著都那么文明的,咋吃喝拉撒都在一個屋子里!而且,鄰里街坊的,見了面就像欠著二百塊錢一樣,一點都不熟絡(luò),哪像在村里,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是熟人,一出門,前呼后應(yīng)的。還有媳婦曉薇過日子太講究了,干啥動不動就要消毒。一家統(tǒng)共連剛出生的孫子算上也就四口人,每頓吃飯前都要洗手,而且光洗還不行,還要消毒。抱孩子也一樣,必須雙手消毒后才能抱,說是孩子抵抗力弱。葛老漢心里就不美氣很,兒子文慶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慢說消毒,就是整天土里爬泥里滾,逮著啥就吃啥,現(xiàn)在不照樣白白凈凈,捉了公家的事?!這些葛老漢也都能忍,唯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每次他上完廁所出來,媳婦總是要督促兒子文慶去廁所把馬桶洗刷好幾遍,并且給里面噴上那個叫什么空氣清洗劑的東西,濃濃的氣味把人能熏死。葛老漢心里就很膈應(yīng),他知道這是媳婦嫌棄自己臟呢!
在城里憋屈了幾天,葛老漢找了個借口逃也似的離開了兒子城里的家,回到了自己生生息息了幾十年的老宅里。
老家寬敞是寬敞,而且也自由,但是一到晚上,家家戶戶都關(guān)上門在家里團(tuán)座看電視,聊天,葛老漢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家,開大燈又嫌費電,就開著一盞二十五瓦的燈泡,電視也不開,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土炕上,睜著眼睛數(shù)房梁。困了,就睡,醒了,繼續(xù)數(shù)房梁。日子一天天就這么乏味地熬著,熬著。
三
那一日,葛老漢相約劉三老漢去鎮(zhèn)上趕集。
集市在距離村子五里開外的潘家鎮(zhèn)上,是方圓幾十里的物資交流中心。這里逢農(nóng)歷三、六、九日都有會,幾十里開外的鄉(xiāng)親都會有事沒事去跟個集。很多時候是空手去空手回,不圖買東西,就圖個熱鬧。許多莊戶人把自己地里種的菜拿去賣,價錢很便宜,稱給得又很高,常常三五塊錢就提了旺旺的一袋子菜回家去了。集上還有很多小攤賣吃的,涼皮,豬頭肉,羊雜,涼粉等無所不有。鎮(zhèn)東頭廟門口的廣場上通常是豬市和羊市,買豬販羊一般就在這里完成了。廟門口有一棵誰也說不出年頭的老槐樹,樹干足有三個大人手拉手圍成一圈那么粗,里面長年累月已經(jīng)被蟲蛀空了,樹皮也早被那些拴在樹上的牛羊豬啃得干干凈凈,只露出一段觸目驚心的白,白晃晃地裸在眼前,枝干盤虬臥龍炸開的火焰般蓬了半個廟宇。這樹,冬天越發(fā)露出了老態(tài),讓人總是疑心一股微風(fēng)就足以讓它脖頸斷折??墒?,一到來年春天,幾場春雨潛滋暗潤,不幾天,那霉黑枯干的樹干上便萌生出幾片怯生生的綠葉,后來至于越來越多,一發(fā)不可收拾,最后,整個槐樹便蓊郁蔥蘢遮住了廟宇上方的半個天空。
葛老漢和劉三老漢逢集必趕,而且每次上集必定要去西頭耿二羊肉泡攤上吃一碗羊雜碎。常常去,后來就和這集上的那些小攤小販?zhǔn)煜ち?,大家便說他倆是穆桂英掛帥——場場不缺。大家老遠(yuǎn)看見他們倆來了就扯著嗓子喊,老漢叔,可吃羊雜來啦?
他倆之所以人氣這么高,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劉三老漢可是豬羊市上斡旋牽線的把式,他干的活俗稱經(jīng)紀(jì),就是當(dāng)買賣雙方的中間人,很多買賣都是通過他那一雙靈活的手給捏揣成的。劉三老漢腦袋瓜靈活,能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所以只要他出手,基本上沒有談不攏的生意。無論是莊戶人還是外地來的販子,都對他很恭敬,見了面都喊他一聲,三叔,然后掏出紙煙熱情地孝敬上。
葛老漢雖然跟著他的發(fā)小長了不少本領(lǐng),但是到底不如劉三老漢那般活泛,會來事,所以,他也只是跟著,看著,并不參言。
平日里,他倆一路上長言短語東拉西扯不住嘴,可是今天,葛老漢一臉的悶悶不樂,劉三老漢給他說話也是無精打采的。
五兒,怎么啦?三老漢用隨身帶的報紙裹了些煙葉卷成了一個紙煙,劃火柴點著吸了一口,問他伙計。
沒啥!就是心里木亂的!葛老五苦笑著看了一眼同伴。
木亂啥呢!你現(xiàn)在女子女子有個好過活,兒子兒子把手伸進(jìn)了國家的口袋,每個月還給你寄幾百塊錢,咱村誰不眼饞?你一天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你還木亂啥哩……劉老漢被煙嗆得連著咳了好幾聲,咳出一口濃痰隨口就吐在了馬路中間。
哎,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天心里空空落落的。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人就心慌得不行。我也不知道咋球弄的!葛老漢無奈地嘆了口氣。
該不是生病了吧,伙計。劉三老漢突然緊張起來。
沒有,我自個兒的身體我知道,能吃能睡的,能有啥?。「鹄蠞h揮了揮手,好像要把伙計剛才說的話里的霉氣趕走似的。
那咋球弄的嘛?聰明如劉三老漢也沒了轍,百思不得其解。
倆人就那么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向集里走去。
老伙計,我知道了哈!突然,劉三老漢兩眼放光,拍了一把葛老五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你二了?!葛老漢被劉三老漢的舉動嚇了一跳,嗔罵道。
你個老騷情的,得是想找個暖腳的人了?劉三老漢揶揄著葛老漢。
你胡說啥哩!怎么老了老了不正經(jīng)的!就不怕被人笑話。葛老漢朝著劉三老漢啐了一口,笑罵道。
是我老不正經(jīng)還是你老不正經(jīng)啊!你心里慌慌不就是想找個老伴么,你直說么,三哥我走南闖北的,認(rèn)識的人不少,給你瞅式個么!劉三老漢半是戲謔半是認(rèn)真地說。
葛老漢不吭聲了。他在劉三老漢面前向來是不需要假裝的,因為劉三老漢正說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眼看叫上六十五的高齡了,按道理應(yīng)該心如止水就等著閻王老子派黑白無常兩位差爺拿著鐵鏈子綁了自己去,給人世間騰個窩??墒牵@一時半會兒也沒病沒災(zāi)的,閻王爺連個夢都不托,自己天天這么跟著一條狗過日子,那份恓惶夠他煎熬了。就連順溜那狗雜種,最近也不安分了,一大清早就從門檻底下爬出去,跑到北街去找麻子家瘸了半條腿的母狗去了,一整天便也見不著個狗影,到了二半夜才吱吱哇哇地從門檻底下鉆進(jìn)來找吃的。葛老漢一邊憤憤地罵著“狗日的”,一邊把晚上留的飯端出來喂它。罵則罵,但葛老漢對這條狗是真心歡喜,不光因為這條狗是他在這個家里唯一的親人,最重要的是它是孫子重陽帶回來給他養(yǎng)的,說是怕他寂寞,讓狗給他做個伴兒。小家伙還給狗取了個怪別扭的名字,順溜。葛老漢覺得這名字太拗口,還不如叫個虎子旺財來得順口,但是小孫子既然金口開了,他自然不會惹小孫子不開心,順溜就順溜吧,叫順溜了就好了!
因此上,葛老漢一直把這條狗當(dāng)做是自己的小孫孫一樣疼愛,走哪都帶著它,形影不離的。狗也是有靈性的,那次他發(fā)高燒,燒得稀里糊涂,跟前沒一個人。是順溜,是這條狗跑到村子的衛(wèi)生所里,叼著羅大夫的衣服把他帶到了家里,替葛老漢打了退燒針,才不至于讓他病情更嚴(yán)重。而且,每年冬天,順溜總是會從白雪覆蓋的田野里逮回來幾只野兔,讓葛老漢和劉三老漢以及村里的幾個老兄弟大快朵頤。
葛老漢怎能不疼它呢!這狗,比人強!他想。
看著順溜都找到了知冷知熱的體己狗伴,自己卻還是孤零零一個人,他自己有些悲愴。雖說女兒兒子每月都會給他錢,可是,他缺錢嗎?現(xiàn)在國家每月還給他補助一百多塊錢的養(yǎng)老金,他對吃穿又沒要求,一個月基本上都不花錢,要那么多錢干嘛!他多希望也能像劉三老漢一樣,兒孫滿堂,一大家子人在一個鍋里攪勺把,雖則常常雞飛狗跳,一家子鬧得不可開交,但總歸是熱熱鬧鬧的一家子人么,磕磕碰碰也是受活的。哪像自己,一整天孤家寡人的,說句難聽的,就是死在屋里了,恐怕也沒人知道!想到這,葛老漢心里就犯酸。
行了,老伙計,我給你打問著,有合適茬茬了,給你把事一辦!劉三老漢向來做事干凈利索,說話也如此。
四
沒幾天,劉三老漢果然給葛老漢踅摸了一個茬茬。
說起來也很巧,這個下家,跟葛老漢也有過那么一絲糾葛。
當(dāng)年葛老漢爹媽還在世時,曾經(jīng)給他訂了一門娃娃親。對方是葛老漢爹一起拉長工的一個伙計的閨女。當(dāng)時兩人就像葛老漢和劉三老漢一樣,關(guān)系頂鐵,割麥子割累了,就坐在地頭陰涼下拉話,說著說著就訂下了這門娃娃親。
后來,葛老漢的爹媽相繼離世,日子過爛包了,那個訂的娃娃親媳婦的爹托人把當(dāng)年換的帖給退了回來,言說,當(dāng)年就是隨口開個玩笑,現(xiàn)在都新社會了不興娃娃親了,讓老葛家別當(dāng)真,只當(dāng)是過家家呢!三言兩語風(fēng)輕云淡就把個媳婦說沒了,而且還連句愧疚的話都沒有。這讓老葛家的幾個兄弟很是憋屈,扛著家伙要去黃家埠把那個媳婦給老五搶回來。用老葛家老大的話說就是,既然訂了,生就是咱葛家的人,死也得埋在咱老葛家的墳地里!后來,還是他千攔萬阻地,只差給老大跪下了,才把那幾個血氣方剛的哥哥給攔住了,不然后果必定會不堪設(shè)想。也是從那兒開始,他就下狠心,一定要娶個比那個女子強一百倍的媳婦,讓他姓黃的人看看,出去了個穿綠的,進(jìn)來個穿紅的!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滿大街都是!后來,他果然娶了方圓幾里最俊的女子,可惜,老天妒人啊,不讓他安生到老!當(dāng)然,這是后話。
話說那黃家女子秀云本也是一個本分姑娘,當(dāng)年她自己也曾在集上偷看過葛家老五,覺得這后生眉清目秀,做事也麻利,心里挺中意的,奈何娘家爹嫌貧愛富,撕毀婚約,把她硬嫁到了曹堡一戶殷實的人家。可惜男人是個蠻人,動不動就對她動粗。有時候她生理期,而他卻非要求歡,她稍拒絕,就會被打得傷痕累累。剛結(jié)婚那年,她本已懷孕,他強迫非要過夫妻生活,結(jié)果導(dǎo)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生生流產(chǎn),往后三年就再沒懷上。第五年終于難難辛辛地生下了女兒,還被他嫌棄,動輒打罵。后來,他去河灘挖沙,陷進(jìn)去淤泥里就再也沒出來。說實話,她并沒有常人想象的那么難過,心里反倒是解脫了的輕松,當(dāng)然這種情緒她很好地掩飾了。她和婆婆關(guān)系素來不睦,男人死后,婆婆更加變本加厲,整天指桑罵槐說她克夫,她忍無可忍,丟下女兒,一氣之下倉促改嫁到三道梁的一戶鐵匠家。
鐵匠也是一個苦命人,和前妻生了一個憨兒子,那女人受不了整天伺候一個傻子的折磨,便跟著來村子里賣爆米花的私奔了。鐵匠一個人拉扯著憨憨兒過日子,雖然不缺錢,但缺女人打理家務(wù)。于是,兩廂一撮合,就成了事。黃家女子就嫁到了鐵匠家做了鐵匠憨憨兒的后媽。鐵匠雖也是粗人一個,但是對她卻貼心,從來不讓她干重活,還總是為她買好看的衣服,買好吃的。雖然要伺候他的憨兒子,但總比以前那種豬狗不如的生活強百倍,所以,她也慶幸自己一輩子終于有了指靠,哪承想,到底還是出了差錯。
鐵匠的憨憨兒子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壯碩起來。
他們以為只要管他吃飽,管他穿暖就行了,哪里知道,他還是一個發(fā)育正常的男人。
憨兒子二十一歲那年,有天,他們在鋪子里正給趕集的人打制農(nóng)忙要用的農(nóng)具,突然憨兒子一臉土灰跑進(jìn)了鋪子里。
爹,我要娶媳婦。涎水流了一嘴,他也不知道去擦。
她和男人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平時只會要吃要喝的憨兒子,又互相對望了一樣。
你要媳婦干啥。媳婦整天老是打你哩!鐵匠嘿嘿一笑,對自己的憨兒子說道。周圍的人也跟著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我要和媳婦睡覺,睡完覺生娃娃。憨兒子顯然對爹敷衍他很是不滿,氣鼓鼓地說。
鋪子里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大家一聽傻兒子這么說,笑得前仰后合。
小寶,你知道咋樣和媳婦睡覺不?人群里誰用心良苦地飆了一句。
我曉得!就像我爹一樣,趴在嬸嬸身上。傻瓜童言無忌,別有用心的人卻早已為自己的問題換來如此精彩的答案而得意不已。
小寶,你咋知道你爹趴在你嬸嬸身上的?人群里有人古道熱腸地循循善誘。
我爬在墻上的窟窿里看見的!傻子似乎為大家對他的小瞧很是生氣,嘟囔著說道,胸前被涎水洇濕了一大片。
哄——人群里炸圈了。
傻子半夜偷看鐵匠夫妻干活呢!只消半天時間,這個頗具玩味的消息便被那些熱心腸的人無意或者有意或者有意做無意狀地義務(wù)宣傳了,并且發(fā)揮前所未有想象力,加進(jìn)去自己精心設(shè)置的細(xì)節(jié),烘托渲染,正面刻畫側(cè)面描寫相結(jié)合,盡量把整個畫面營造得很有立體感和動態(tài)效果,好像鐵匠和媳婦干活時,大家都圍在旁邊觀戰(zhàn)一樣。說完,還露出一個耐人回味的笑。更有甚者,說鐵匠夫婦干事時,讓傻瓜在旁邊掌著燈,以便光線強了辦事效率高!
鐵匠回家把憨兒子一頓好打。
流言是把殺人不見血的刀。鐵匠夫婦整整半年在街上頭都抬不起來。
來鐵匠家里打農(nóng)具的人空前地多了起來,而且來人總是一臉曖昧的笑,臊得黃秀云丟下手里的活計就往回走。
不過,這件事倒促使鐵匠下定決心要為傻兒子說門親。無論對方是啥樣子, 只要是個女的,就行!彩禮任憑對方開口,絕不還價!
但是,方圓幾十里,哪個不知道這傻兒子,這下更是曉得他還有晚上偷窺的惡習(xí),誰會眼睜睜地把閨女往火坑里掀。
過了幾個月,村子里來了個討飯的女子,渾身臟兮兮的,腦子似乎也不太齊整。傻子在別人的挑唆下,青天大白日的在城壕一孔廢棄的土窯里,在那個流浪女身上完成了他從男娃到男人的轉(zhuǎn)變。鐵匠無奈,只好張羅著給兒子娶那個流浪女。哪里曉得,有好事者把這事報告給了當(dāng)?shù)嘏沙鏊祪鹤颖阍谝粋€大雨滂沱的日子被戴上手銬帶走了??蓱z那傻兒子臨走前還不忘囑咐,爹,你把我媳婦給我收拾好,我回來還要娶她哩!
派出所經(jīng)過審查,傻子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依據(jù)法律把他釋放了。鐵匠作為傻兒子的監(jiān)護(hù)人,被處以經(jīng)濟(jì)罰款,并責(zé)令嚴(yán)加看管傻子,當(dāng)初那些起哄挑唆的村民也一并被處罰。傻兒子回家一看媳婦不見了,哭天絆地折騰了一晚上,天一亮便銷聲匿跡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鐵匠終于扛不住了,生了一場大病,沒出半年便撒手人寰。
就這么著,黃秀云就再一次成了寡婦。
她本來心已死,想這么著磨完余生就行了,但是鐵匠家?guī)讉€侄兒如狼似虎,覬覦鐵匠的祖宅和鋪子,三天兩頭地找茬,奈何她一個婦道人家再怎么忍辱負(fù)重也無濟(jì)于事,最后實在受不了那種羞辱,拎著當(dāng)初進(jìn)鐵匠家時的那個花粗布包袱在一個寒涼的清晨,離開了鐵匠的老屋。娘家里爹娘早都去世了,幾個哥嫂也無人過問她的死活,她無奈只好在一所破廟里安身,靠來廟里進(jìn)香的香客施舍的錢物度日。
這些七七八八,都是那個能通神的劉三老漢打問來的。
五
當(dāng)葛老漢知道劉三老漢給自己張羅的人是當(dāng)年把自己拋棄的黃秀云時,把腳跺得山響,堅決不同意。
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哩!他氣得漲紅了臉。
你算個鳥,你算個好馬!真不像個站著撒尿的!黃秀云當(dāng)年也是被爹給逼的了,人女子也沒虧欠你啥的,是她那個爹不是個東西?,F(xiàn)在她也得報應(yīng)了,你怎么還這么得理不饒人的!我給你說,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啊,你自己掂量著!劉三老漢日娘老子地跳將起來罵了葛老五一通,把煙鍋往腰上一別,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朝祠堂方向走去。
葛老五陷入了沉思。
其實,對續(xù)弦這件事,葛老漢還是搖擺不定的。畢竟,自己這么大年齡了,如果再娶老伴,他怕鄉(xiāng)親們的唾沫星子會把他淹死,再者,這事也得兩個孩子同意不是。雖然,花女臨死前,曾囑咐他找個人,可他當(dāng)時怕兩個孩子受委屈就沒找,硬是一個人拉扯孩子成人,現(xiàn)在突然要找,他不知道兩個孩子會是什么態(tài)度。
他曾打電話試探兒子文慶的口氣,可是文慶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沒說個眉眼。女兒梅燕更是直接,說,爹你得是一個人悶得慌,那你來我這里,給我?guī)蛶兔?,我都快忙死了!狗兒他爸現(xiàn)在整天忙著在外面跑,地里店里都要我操心,我都快忙扯了!
葛老漢心里像貓爪,左右搖擺,拿不定主意。
后來促使他下定決心要和黃秀云度日,是在一個午后,劉三老漢帶他去黃秀云棲身的廟里看了她一趟。
黃秀云滿臉愧疚,局促得頭都不敢抬。最后,終于咬咬牙,說,是我對不住你,你是個好人,我沒那福氣!
他環(huán)顧了下這個可憐女人居住的破廟,再看她滿臉的菜色,心里很是不落忍。再說,這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恩怨誰還能記那么深呢!何況,當(dāng)年她那么做也是情有可原啊,是他也會那么做的!同是天涯苦命人??!
他決定要幫助她,也幫幫自己。
再過一個月,就是自己六十五歲的壽辰了,到時候女兒兒子一定都會回來,他決定就在今年重陽節(jié),也就是自己生日這天,把這件事給孩子們挑明了,順便把秀云接過來。
六
太陽都挪到正頭頂了,熱浪一波一波地涌過來,葛老漢的汗水像下雨般順著他那張核桃皮似的臉、脖頸直流。順溜似乎也知道家里人今天都要回來,所以也沒去找自己的狗媳婦,乖乖地圍著主人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時抬起頭看著公路那頭。
幾個去趕集的后生走過來,看見葛老漢眼巴巴地望著公路盡頭,打趣他,五叔,您老在這兒望眼欲穿地看啥呢!
哦,呵呵,你文慶哥今兒個回來呢,我來迎迎。葛老漢一說起兒子止不住的自豪。
我文慶哥回來啦?那我今兒要去家里和他好好喝一杯,我還想托他給我在城里踅摸個事干干呢,他現(xiàn)在把事做大了呢!
好么,你黑了過來,我讓他在家等你。
那好,五叔,你再等等,我先上集去了。
后生疾馳而過的摩托,揚起了一股黃燦燦的塵土,在葛老漢面前張牙舞爪地沸騰了一會兒,漸漸塵埃落定。
塵土落下去這當(dāng)兒,公路上過來了一輛銀白色的越野車。
順溜一溜煙地?fù)淞诉^去。
然后,車停了,小孫子重陽從車上下來了,一把就把順溜抱在了懷里,給它喂香腸。葛老漢就感慨,狗比人強啊,都一年多沒見孫子了,但是順溜還是認(rèn)得小主人啊。
兒子把車停在了他面前,按下玻璃喊了聲,爹。媳婦曉薇也甜甜地喊了一聲,爸。
一家人相跟著進(jìn)了家門,院子里他栽的幾棵蘋果樹上掛滿了又紅又大的蘋果,在九月的風(fēng)中散發(fā)出成熟了的香味,誘得人口水直流。
孫子重陽激動地跑過去,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拿不定主意該摘哪一個。媳婦曉薇拿出一個葛老漢從沒見過的大光板板給兒子文慶,讓文慶給她拍照。文慶就拿著拍下媳婦在蘋果樹下的各種倩姿。葛老漢站在旁邊,一臉的滿足和喜悅。
爹,你過去,我用平板給你和重陽曉薇拍個照!兒子文慶回頭笑瞇瞇地對他說。
葛老漢一輩子最怕照相了,他老感覺不自在,手腳不知道該放哪??蓛鹤雍拖眿D還有孫子再三央求,他只好勉為其難。
咔嚓。葛老漢有了生平第一張和孫子還有媳婦的合影照,當(dāng)然旁邊還臥著他的,順溜。
到飯點時,女兒女婿帶著兩個外孫終于來了。一進(jìn)門就直給老父親道歉,說自己家里實在太忙了,啟明是昨晚上從河南趕回來今天就為給爸過個壽。
看著烏壓壓一大院子人,葛老漢心里升騰起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兒子文慶拉著一家人到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給父親過了一個豪華的生日派對,還邀請了幾個父親的老哥們劉三老漢等幾個人。
酒桌上,文慶喝了幾杯酒,有點動情,說,爹,媽去得早,這么多年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和姐拉扯大,現(xiàn)在,你兒日子過好了,能掙錢了,我要好好孝敬你讓你安享晚年。
一桌子的人唏噓不已,女兒梅燕眼角都濕了。
只可憐了我媽,沒福氣享兒女的清福??!文慶說著說著,就激動了。
葛老漢心里也就潮涌了。
一頓飯吃得稀里嘩啦的。
回到家,大家坐在院子蘋果樹下聊天,葛老漢知道了兒子天黑就要回城里去,最近單位事太忙,他沒假。女兒晚上也要回去,超市關(guān)了一天門,都不知道損失多大。
葛老漢決定把吃飯沒說出來的話提出來。
鼓了幾次勁兒,葛老五還是沒有勇氣,最后不得已央求劉三老漢,央他說出來。
劉三老漢就拐彎抹角,盡量渲染了葛老漢在家的凄惶情景和本著有人照應(yīng)的目的,說了葛老漢想再張羅老伴的意圖。
劉三老漢費了一番周章說完后,長出了一口氣,說,文慶,你爹這輩子也不容易,他也六十五的人了,怎么著身邊也得有個照應(yīng)的人不是,你說說你的意見吧。
現(xiàn)在這事咱農(nóng)村也不稀罕,北街那個套磨子的張大嘴,去年就給他娶了一個媳婦,比他整整小十歲呢。你秀云姨比你爹小兩歲,剛剛好,別人也不會說啥。
你爹現(xiàn)在能橫能動,自己還能給自己燒點稠的稀的,再過幾年,肯定手腳就不靈便了么,有個人照應(yīng)也好么,你說呢,梅燕?
你爹一直不好意思,拖到現(xiàn)在,想征求你們的意見,你們就表個態(tài)吧。
梅燕,要不你先說,你是長姐。
梅燕尷尬地看了父親一眼,又看了拉著臉的弟弟文慶一眼,欲言又止。
時間像被誰用繩子拴住了一樣,艱難地前行著。院子里一片安靜。剛才還喧鬧的幾個小孩子現(xiàn)在都識趣地不吭聲了。只有順溜不明所以地在大家的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蹭蹭這個,又蹭蹭那個。
死一般的沉寂。
爹,文慶終于抬起頭打破了這僵硬的沉默,你要是一個人覺得孤單,你今兒個就跟我去城里,以后咱們住一起,你就不孤單了。
話音剛落,媳婦曉薇抬頭瞅了男人一眼,想說什么又止住了,鼻翼因生氣翕動著。
女兒梅燕也接口道,對啊爹,你就去文慶那里住幾天,心慌了你再來我屋里住幾天,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就不木亂了不是!說完,暗自踢了女婿啟明一腳。女婿馬上心領(lǐng)神會說,對啊,爹,你心慌了就到文慶和我家里去住么,我們都能照看你!
爹,你要是不想去城里,那我給你報個旅游團(tuán),你去國外轉(zhuǎn)一圈,開開眼界,整天呆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咋樣?文慶點著一根煙,吸了一口,吐出煙圈說。
死一般的沉寂。
那就這么定了,曉薇,你和姐去收拾爹的東西,別帶太多,就帶幾件隨身的衣服,爹今晚就隨咱走!文慶用腳狠狠地踩滅了煙蒂,吩咐媳婦。
媳婦曉薇盡管一萬個不情愿但是也不好拂男人的臉面,不情不愿地站起來朝里屋走去。
誰也甭動我東西,我哪都不去!我死都死這屋里頭。
半晌一言不發(fā)的葛老漢終于打破了沉默,擲地有聲。
大家都吃驚地看著他。
爹,你這么做成心是讓我們難看呢么!你說你這么大年齡了,現(xiàn)在續(xù)弦,你讓村里人咋說呢!你讓我和姐以后在村里咋抬頭做人呢!再說,你娶的那個人,不明不白的,萬一以后有麻煩了怎么辦!文慶盡量控制自己的憤怒,語氣平和地對葛老漢說。
文慶說畢,看父親沒有反應(yīng),只是鐵青著臉,他朝旁邊的姐丟了個眼色,對著父親努努嘴,梅燕立時就明白了弟弟的意思,趕緊接茬。
爹,文慶說對著呢么!我媽都去了這些年了,我姊妹倆小的時候,那么艱難,你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啥都好了,不缺你吃,不缺你穿的,你咋可想起娶老伴了么!
也怪我倆平時忙沒多回來看你。你放心,以后我每個月都來看你,陪你說話,好不?
你好歹也是村里有威望的人么,你要是弄下這荒唐事,叫人家背后戳脊梁骨哩!
……
在一旁冷眼看了半天的劉三老漢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梅燕滔滔不絕的話語。
梅燕,文慶,你倆都是孝順娃哩。這些年,你倆都各自忙活各自的日子里,你咋不看你爹的日子咋過的?老漢整天一個人忙里忙外,有時候都顧不上做口熱乎的,一個冷饃就個蔥就是一頓飯。發(fā)燒害冷的,旁邊連個端熱水的人都沒有,那恓惶勁兒,再個人看了都不忍見,你倆咋都不疼長(心疼)你爹哩!
三叔,話不是這么說的。我和我姐整天叫我爹去我家里,我爹死活不去么!我爹那脾氣你知道,一旦認(rèn)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好我的三叔哩,你說,咋辦么!
文慶一臉的委屈。
梅也相跟著急忙點頭,以此實際行動來響應(yīng)弟弟所說的話情況屬實。
此時,大家自覺地分成以文慶為首,曉薇梅燕啟明為隊員的反對派和以劉三老漢為首的村里其他的鄉(xiāng)老為隊員的贊成派,一時間,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語,兩派爭論不休,據(jù)理陳詞。
就在大家爭得不可開交時,孫子重陽忽然喊了一聲,我爺呢?
眾人這才猛然住嘴,回顧四周,早已不見了葛老漢的人影。
七
村頭南嶺上,齊茬茬的麥苗在黃昏夕陽的暈染下,一片茂實的綠,綠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磥?,明年的小麥準(zhǔn)要豐收了。
在一片綠得看不到邊的地頭,一個陳年的墳頭孤零零地堆在那里。上面,早已長滿了齊腰高的蒿草,不知什么時候還長了一棵粗壯的柏樹,直挺挺地插向天空。一只烏鴉在上面,凄厲地嘶鳴著。
墳前,坐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噙著黃銅煙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凝視著那方矮矮的墳?zāi)?,很久很久?/p>
旁邊,那只被喚作順溜的狗,順從地在主人的旁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時用自己的嘴巴親昵地蹭蹭主人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