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仁近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的親生母親因患重病，無錢醫(yī)治，英年早逝，年僅38歲。我14歲從南方來到天津上初中，與早就在天津工作的父親一起生活。不久繼母進入我的家庭，我的心里別提多難過了，一直不舒服，耿耿于懷。每每想起我的親生母親，呵護我、關愛我，淚水不斷往外涌。于是，我就時不時地與繼母鬧別扭，有時候還發(fā)生激烈爭吵，甚至離家出走。

我上初中時，有位很要好的同學，他也是從小沒有了母親，后來有了繼母，他的體會很深，經(jīng)常與繼母對抗、爭吵。他對我說：“繼母都是狠毒的，沒一個能夠比得上親生母親?！边@位同學告訴我：“要想在家有地位，就必須經(jīng)常與繼母鬧一鬧?！睆拇?，我對繼母的印象就一直很壞，看繼母的言行舉動都不順眼，動不動就與繼母吵架。那時候，繼母36歲，比我親生母親小兩歲，長得很漂亮，也很能干，是一名機關干部。繼母做飯很拿手，炒菜香甜可口，心靈手巧，還會織好看的毛衣。有一次，我放學回家，做完作業(yè)，在家門口與同學玩兒，繼母也下班了。不一會兒，繼母叫我回家，親熱地對我說：“兒呀，媽給你織了一件好看的毛衣，你試試大小，不合適的話，媽給你再織一件新毛衣?！蔽腋緫械寐犂^母說話，不僅沒試穿毛衣，反而大聲說：“你不是我的媽，我也不是你的兒子，我只有一個在南方已經(jīng)去世了的親生母親！”我的話剛剛說完，繼母就躲到其他房間里低聲哭泣了。

那天，沒等父親下班回家，我就背起書包離開了家。在馬路上東轉(zhuǎn)轉(zhuǎn)，西逛逛，最后我也不想回家，就到一位同學家里去睡覺了，一連好多天沒回家。

父親著急了，繼母更是不知道應該怎么辦。那天，我放學從教室走出來，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遠遠就看見繼母在校門口站著，她微笑著向我擺手，喊我，并且快步跑過來，柔聲細語地對我說：“仁近啊，我對不起你，你的親生母親去世時間不長，我沒能好好地安慰你，沒能撫平你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今后我會做得更好，我會像你的親生母親一樣待你好，讓你生活得更好，讓你在學習上取得優(yōu)異成績，上高中，上大學，將來成為有出息的人，報答你的親生母親！”看著繼母眼角上掛著的晶瑩淚花，看著繼母美麗而溫柔的臉龐，看著繼母真誠而親切的目光，我的心里多了些許同情，更是多了一些不安，眼前的繼母突然變得可愛可親了。我默不作聲，跟著繼母回到家中。

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人世間也會有心地善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繼母。看著繼母深情的目光，眼神中多了些許溫柔的期待，那張微笑著的臉龐一下子變得如此美麗動人，我的心軟了下來。心中在不斷地思考著一個類似難解的數(shù)學題：難道天底下真會有善良厚道的繼母嗎？難道繼母真能夠善待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既然繼母走進了我的生活，走進了我的家；既然繼母非常愛我的父親，把她的一生與我的家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那就說明繼母已經(jīng)下定決心與我、與我的父親好好過日子了?？吹贸鰜?，繼母是愛我的，喜歡這個家的。

在繼母無微不至的關心愛護下，我拼命讀書，再加上繼母對我進行學習輔導，我的學習成績穩(wěn)步提升，如愿考上了大學，成為一名令人羨慕的大學生。

上大學那天，繼母給我做了新被子、新褥子，還買了我喜歡的新衣服，全副武裝，把我送到大學門口。進入大學報到之后，繼母還把我送到學生宿舍，親手為我鋪好被褥，把生活用品一一擺好，還與幾位同宿舍一起住的大學生說：“你們都是大學生了，父母對你們寄托著希望，你們應該相互幫助，相互關照，團結友愛。”幾位同學都說：“謝謝阿姨囑咐，我們會做到的！”

上大學第一天，一切安排妥當，繼母對我說：“仁近，都安排好了，咱倆到校園里找個地方說說話?！蔽艺f：“好?。　崩^母看到我滿臉的喜悅，心情很好，非常高興地與我談起家常。那時候，我到天津上學已經(jīng)5年多，這是我與繼母第一次在溫馨友好的氛圍中貼心地說話聊天。繼母非常激動，她說：“仁近啊，你的父親一直把你當作家中的唯一希望，我沒有自己的孩子，把你當作親生兒子對待，我們既是母子，也是朋友，今后上學需要什么，媽就給你準備什么，你盡管說話好了，只要條件允許，媽一定會滿足你的要求！”這哪里是繼母說的話？簡直就是一位溫柔體貼、善良大度的親生母親應該說的話呀！我被深深地感動了，熱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此時，我看著繼母期盼的目光，步入中年的繼母，她是多么希望我能夠叫她一聲“媽媽”呀！但是，“媽媽”，這個人生最容易脫口而出的詞匯，卻始終在嗓子眼兒那里發(fā)生故障，遲遲喊不出口，一直到繼母70歲那年，我與妻子、兒女為繼母過生日時，我才完成了叫一聲“媽媽”的任務。這一聲“媽媽”，遲到了將近34年。然而，盡管晚了幾十年，當我手捧生日蛋糕送給繼母，又實實在在地叫了一聲“媽媽”的那一刻，繼母的熱淚一滴一滴往下掉。此情此景，感動了我的妻子，她也叫了一聲“媽”，而后，我的兩個孩子一起叫“奶奶”，這種場景，好像是一部電視連續(xù)劇，已經(jīng)達到了高潮。

在今后的日子里，因為我的父親去世比較早，我就一直照顧繼母，給她買好吃的，逢年過節(jié)在一起團聚。全家人生活和和美美，快快樂樂。繼母喜歡吃餃子，我們就給她包餃子；繼母喜歡喝豆?jié){、吃鍋巴菜，不管風吹雨打、春夏秋冬，我們也千方百計滿足她的要求；繼母喜歡經(jīng)常團聚、熱鬧，我們就逢年過節(jié)在一起吃團圓飯。

是啊，繼母善良、熱情、大度、好客，還能夠助人為樂。特別是退休之后，當了十余年的居委會主任，為街道和居民做了許多有益的事情。她還盡心竭力培養(yǎng)我，讓我成為大學生，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成為一名機關干部……所有這些繼母溫柔善良的軌跡，讓我難以忘懷。繼母79歲那年，患了重病去世了。每每想起繼母的往事，想起繼母的溫柔善良，我總覺得對不住繼母，這一聲“媽媽”，我真的叫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