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莎

榮譽

這不只是他進入新聞行業(yè)里獲得的最高榮譽。關鍵這是年度攝影圖片獎里最閃亮的桂冠！

他，表面文弱略帶神經(jīng)質(zhì)內(nèi)里好強韌勁十足，大學畢業(yè)與應屆生一起擠那條公務員招考獨木橋，科班出身的他筆試一舉奪冠，孰料卻在面試的最后幾步時踩空了腳，不甘心卻又無力回天地直線墜落激流里，連個泡都沒冒便被浪頭吞沒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奮力游上岸，他找了一個水流相對平緩的河段摸索著慢慢過河，終于過了河，卻是全身濕盡、精疲力盡，卻不敢停滯。以后他走的盡是崎嶇坎坷的山道了，腳下盡是硌腳的石頭與荊棘，沒路的地方還得自己踩出路——他成為了一名報社招聘人員，從此不比過橋的公務員坦途大道、平步青云！

于是他比任何時候都勤奮努力。兒時的孩子王，眾多屁娃子的精神領袖，真有指點江山的豪邁與氣勢：大學校園的學生會會長，渾身才華與精力施展得透徹淋漓：然而，這些都沒到極致！他是那種堅信自己是獨一無二并且認定目標便會做到最好的特殊人才！在他的人生記錄本里，絕對不允許出現(xiàn)懸吊的、萎靡扭曲的字跡，他苛刻到要求每一筆都是工整漂亮的！然而他的記錄本里掉落了墨跡，公務員報考的慘重失敗如同一滴不斷洇開的難看的黑墨一樣時時昭示著它瘤子般的存在。甚至給他之前的人生投射出陰影，每當硌得難受時他便狠狠發(fā)誓一定要切除這個讓人惡心的瘤子。涂改干凈這污點似的存在。他以憤青般的氣勢與執(zhí)著成為了報社最讓人取笑的“工作狂”。原因在于他自以為是的策劃和作品與主流報刊的思想導向和風格大相徑庭，報社資深編輯們在取笑完他后，總語重心長恨鐵不成鋼地教導幾句。哪知他卻是個愣頭青，偏擰著一頭勁堅持自己的觀點，結果導致每月完不成績效任務，收入低薄，度日艱難，還成了古怪與一根筋的代名詞。

半年前，所屬本城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發(fā)大水，他被派往災區(qū)采訪一線新聞。就是這一次看似普通的采訪任務讓他頹敗的新聞生涯出現(xiàn)轉(zhuǎn)機。并且為他的人生涂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在那一大幀觸目驚心的現(xiàn)場圖片中，有一組圖片牢牢吸引住了大眾的眼球并引發(fā)強烈熱議。而且被當年的全國年度“在場”攝影大賽捧上了無上榮譽的桂冠位置！這樣的結果出乎他的預料，但無疑是他最最需要的！因為他不僅成功地割除了那一個硌心的難看瘤子，還為他今后的媒體生涯邁下了鏗鏘有聲的一腳！從此，在這個行當，他再不是被人小窺與嘲弄的“愣頭青”了，而是有著深度思考、敏銳視角、才華橫溢的新聞界青年才俊！他從崎嶇難走的山路一下子乘上了豪華索道，直取高峰仙境?，F(xiàn)在，當初的公務員坦途再也不在他話下了，他現(xiàn)在的視覺角度是“俯瞰”，真有一覽眾山小的豪氣沖天！

座無虛席的報告宴會廳、領導授詞、授獎、閃光燈、掌聲、簽名、鮮花、美酒，眾星捧月地仰慕與簇擁，腳不點地的虛榮與終于被認同后的傲慢與舒心……

當他走出報告宴會廳時。不知是氣氛的原因還是酒精的作用，他竟有些微醺。他抻了抻筆挺的西裝，忍不住將太陽下更顯鮮紅的獎狀貼到嘴前吻了又吻，像是親吻心愛女人的紅唇。爾后又親了親那個沉甸甸的信封，那像是它的孩子。這是他活了30年來最有意義的一天，他的人生似乎應該從今日勝利啟程，新聞界的青年才??！他用右手做出勝利的手勢對著青天白日搖了搖。在志得意滿的那一瞬間，他眼前“簌”地出現(xiàn)一雙恐懼哀求的眼睛，那雙女孩的眼睛像幻燈片放映一樣慢慢從他眼前掠過，讓他突然繃緊了的心弦不覺打了個寒顫。一種沉重的負罪感使他喉頭堵了個硬塊，不過很快地。這種突然而至的不適感瞬間便被理所當然的理由及當前閃亮的光芒消滅了。

他飄飄然地走下光亮照人的水磨石臺階，瀟灑地抬右手打了個響指。一輛黃綠相間的嶄新出租車慢慢地直線滑過來，在離他兩米左右的位置時意想不到的意外發(fā)生了：一輛白色微型車像失控的野狗一樣狂吼著越過出租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地撞向了他，在他預感不妙想要躲閃時已完全沒有余地，他只有眼睜睜看著那只機器野狗肆虐地湮沒他……

120、110很快到達現(xiàn)場，心肺復蘇一次、兩次、三次，終告失敗，心跳停止，脈搏為0，一切意味著他的生命已告終結。他被撞飛至六米開外，整個尸體呈“之”字型，全身多處骨折軟組織嚴重損傷，短暫的靜寂后，黑紅的血液從他雞蛋殼般破碎的腦袋里如火如荼地漫延開來……

后來聽說那輛肇事的白色微型車是附近偏僻小鎮(zhèn)一群鄉(xiāng)民包的，包車的主人是一位老實巴交、憨厚怯懦的大爺，在警察面前囁喏著說不出半句話。只睜著一雙哀傷的眼睛沉浸在悲切的往事當中。他的家鄉(xiāng)曾在半年前發(fā)過一場大水，毀壞過不少田地、住房及牛羊牲畜。然而，受災的家園可以重建。不幸的是他才6歲的小女兒卻在那場水災中喪生了。她那么美麗懂事，那么幼小，她的生命之苞還沒來得及開放便已枯萎。本來，她有希望得救。聽說當時現(xiàn)場有一名新聞記者，在他爭分奪秒狂熱地抓拍鏡頭時。小女兒正趴在一塊迅速下沉的浮木上。很難想象當時的小女兒如何的恐怖絕望，她一定向那位對著她狂拍不停的叔叔可憐地求助過，只是，這位完全沉浸在千載難逢的現(xiàn)場紀實拍攝的新聞工作者已難以顧及。也有人罵他毫無憐憫之心、鐵石心腸，為了獲獎草菅人命，做了間接的劊子手。還有的人議論的比較客觀。他們認為，或者，這也是絕不可顧及的。若他被不該有的多余情緒牽著鼻子走，那就絕不是優(yōu)秀的攝影大師！或許他可以獲得另外一種榮譽——比如見義勇為的好心人、俠義之士之類的。然而，這卻與他的人生理想絲毫不沾邊。他該有過惻隱之心吧？應該有過，只不過這種不該生出的情緒很快便被他的職業(yè)素養(yǎng)戰(zhàn)勝了。他抓住了最難得的時間與空間，拍攝出了最震撼人心的新聞作品，在他激情創(chuàng)作的同時，一個幼小的、美麗的生命也在他面前很快地消失了。人們還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總有淚腺失控的感覺。那時候他眼前總是洪荒初萌時的泛濫洪水，洶涌澎湃的黃，一浪高過一浪，永無休止。

最后，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說，他在被微型車撞飛，但落到地上的那一刻，他抓住的并不是代表無上榮譽的榮譽證書或能使他過上舒服生活的獎金，而是艱難地伸出手指，將身上那套嶄新的名牌西服的衣角盡全力抻了抻。

半年前

接到任務趕到小鎮(zhèn)子時，老天仍一刻不停地往地上澆著暴雨，鎮(zhèn)中心也有受災現(xiàn)象，主街道還算好，水深不過小腿肚左右。小巷道里受災較重，有的地方水深已過二層樓位置。好在暴雨開始后鎮(zhèn)子上的民眾便做好了準備（因地勢低洼，雨季開始后，這里已發(fā)生過幾次程度不同的水災）?；旧隙继恿顺鰜怼Ｒ灿猩贁?shù)困在里面出不來的老人和孩子。媒體趕到時，身穿橙紅色消防服的消防官兵和身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已于先前趕到并展開了救援工作，兩個八九歲的小孩被放在一張一米開外的小型氣墊上，一名高個子的消防隊員蹚著渾水在前面拉，另一名矮個子的在后面推。不遠處的巷道里。一位老奶奶被另一名消防人員背著艱難地走出來，另一些消防隊員則在狹窄的巷口接應。救援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同時，臉熟的幾位電視臺同行正扛著攝影機、舉著搟面杖一樣的話筒進行現(xiàn)場播報。與他一同來的是一位在校實習生，他簡單地對那位一臉書生氣的大學生交待幾句，讓他留在受災相對輕、各方面情況相對好一些的鎮(zhèn)子中心。然后搭乘了一輛消防官兵的救災氣墊船深入到鎮(zhèn)子最偏僻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對這樣的安排雖有照顧性質(zhì)。其實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性！他一直崇拜的偶像——著名戰(zhàn)地記者卡帕，他有句擲地有聲的名言：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離炮火不夠近！現(xiàn)在，他就要到條件最艱險、離“炮火”最近的戰(zhàn)場去實現(xiàn)他的人生價值，取得第一手珍貴的獨家新聞資料！

氣墊船載著10余名消防官兵、3名醫(yī)務人員及他往小鎮(zhèn)深處漂去，約十多公里后駛出了小鎮(zhèn)中心。一路上都可見各種或驚心動魄或感人涕淚的救災場面，也不乏同行們踴躍的拍攝及報道場面。他不屑地扶了扶高度近視的眼鏡，這些平庸的場面與他的目標相去甚遠。對新聞圖片報道。他有更高的雄心和追求！一小時后，他和消防官兵們下了氣墊船，官兵醫(yī)務人員們帶齊各種救援設備及水、食物、醫(yī)藥品迅速往附近的小鄉(xiāng)村走去，之前接到指揮中心命令，此地為整個鎮(zhèn)子受災最嚴重的地段，因路毀嚴重，很多重要的如生命探測儀等必備器材運輸不進來，他們這一撥作為先頭部隊打前陣，稍后后續(xù)力量就會補充進來。他緊緊跟在這一撥隊伍后面，高一腳低一腳地蹚著泥水直抵鄉(xiāng)村內(nèi)部。這是一個大約一百來戶的小鄉(xiāng)村，村民多以四周田地刨食為生，生活水平低下。鄉(xiāng)村大多為土木結構的農(nóng)村老式建房，甚至還有山茅草蓋頂?shù)哪嗯鞣俊：艽笠徊糠址孔酉掳氩拷蟪霈F(xiàn)墻體斷裂、垮塌的危險場面，好在大部分村民都以自救及互助方式逃了出來。一起聚集到村里一個地勢較高的打谷場，有搶救出被褥沙發(fā)墊之類的村民，便讓老弱病殘者坐在上面休息，有幾個村干部模樣的和幾個小年青正幫忙安慰幾個受傷的村民，一位村醫(yī)模樣的正給一名腿受傷的老人包扎。消防官兵迅速聚集上去。留下兩位醫(yī)務人員及一名消防隊員負責善后工作。簡單了解受災情形后，其他的隊員第一時間分頭沖進受災現(xiàn)場。他在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拍攝了一些現(xiàn)場受災場面及救援場面后，蹚過水齊大腿根的狹窄街道，拐過一個彎，往更加僻靜的一條小巷艱難地蹚去。那條小巷水深至腰部。兩邊是搖搖欲墜的老舊土坯房。有幾處垮塌的房屋處形成了一個個小型“堰塞湖”，上面漂浮著一些死雞鴨和死貓狗，雖然來時有準備，身上穿了雨衣一樣的“防水打撈服”。但一陣陣腐蝕性的寒氣仍浸透每個毛孔，渾濁的水面上蕩漾著各種家畜羽毛及動物糞便，混合的臭味熏得他頭暈

半小時后，他蹚過了這片渾濁的水域，爬上了一塊相對干燥的臺坎，臺坎上有一大堆腐爛的稻草堆，他一頭倒在上面休息，一邊大口喘著氣，他將雙手從胸口伸進內(nèi)衣，內(nèi)衣仍是干燥的，他使勁擦干凈手。將用防水袋層層疊疊保護著的相機外套打開，小心地掏出他珍愛的“尼康”相機，調(diào)了調(diào)焦距。他大喘著氣抬頭看了看灰色的天，半小時前一直暴怒的天氣安靜了下來?，F(xiàn)在他卻感覺越壓越低的灰色的天似乎醞釀著一場更加猛烈的暴風雨。這里的人似乎全都逃出去了，在這鬼影都沒有的地方會拍出有震撼效果的大作品嗎？笑話！他對自己錯誤的判斷懊惱起來，他就是在浪費時間。如果再繼續(xù)這樣耗下去，別說拍不到優(yōu)秀、震撼的大作品拿下今年的年度“在場”攝影大獎，甚至連正常的新聞組稿都無法完成。作為社會新聞圖片版的專職記者，這樣的結局就是失職，這對本就處于巨大競爭及職場壓力下的他來說，無疑是個大敗筆，甚至還會因此丟了飯碗……他懊惱地長嘆口氣，打算往回走。正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求救聲，他愣了愣，新聞記者長期練就的敏銳使他彈簧般跳了起來，利劍般循著聲音方向射了出去。聲音來自稻草堆后面，那里是個更加閉塞的小巷子。東西兩個方向各倒了一間房屋。形成一個50平米見方的“堰塞湖”，當他沖過去的同時，職業(yè)素養(yǎng)使他迅速打開了相機蓋，憑感覺調(diào)好焦距，第一時間捕捉到渾濁的“湖”里不斷沉浮的活體。是一塊不斷蕩漾著的浮木，上面趴著一個瘦小的小女孩。她一頭濡濕骯臟的黑發(fā)、蒼白的臉頰，最震撼人心的卻是她那雙眼睛，漆黑如潭但流露出的卻是深深的驚恐、乞求與渴盼，那是對生命的熱烈渴盼，是剛破土的嫩芽對陽光、空氣與未知美好世界的情與愛……

在他的目光與小女孩目光對接的那一瞬間，他一向自恃堅強與理智的心深深地震顫了！這是在他幾年來的媒體生涯里從來沒有過的。為了遠大理想、為了出人頭地，他像專業(yè)戰(zhàn)士一樣一點點培養(yǎng)出了理智、淡漠的性情，就好比醫(yī)生護士面對慣了死亡與疾病一樣無動于衷，火葬場工作人員可以輕松自如地將死尸送進焚燒爐一樣，他也練就了鐵石心腸的專業(yè)基本功。他是記者，任何時候都應該以神圣的新聞報道為第一要務，而諸如救助、療傷之類的工作超出了自己的職業(yè)范圍，輪不到他來做。這樣的想法當然也如之前遇到無數(shù)次相似經(jīng)歷時掠過他的腦海，然而，這些念頭不過如“湖”里突然漾上來的泡沫一樣。很快地就被那雙充滿愛與信任的眼睛刷新了。他知道自己已沒有時間再思考下去，小女孩已從浮木上滑了下去，每耽擱一秒，女孩生的希望就會減少一分。在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個強烈而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救下這個女孩。他胡亂將相機甩在岸邊，拼命向水里撲去，水很深，身上的防水打撈服給他造成了很大的阻力，他像被捆綁住手腳卻拼命求生的人一樣，盡最大的力氣游到了小女孩身邊。奮全力將她托舉出水面，并憑堅韌的毅力和最后的一點意識成功將女孩送上了岸。

在最后一刻鐘里，他覺得好累好累。只想沉沉地睡一覺，他以放心的姿勢絕決地往后倒去，他似乎聽到好多人在喊他，卻已無法回答出來，在水流淹過他眼睛的最后一秒鐘，他看到灰色的天驟然亮開了一個洞，光芒萬丈！

榮譽與其他

當他在雷鳴的掌聲中走向報告席時，渾身有了一種失重的滿足感！他穿著特意為這場報告會準備的嶄新西服，筆挺自信地從中道走向臺上報告席，壓抑的矜持里四散著難抑的高傲。中道兩邊坐著的是這個城市知名的政界要員、媒體界及攝影界知名人士、專家及他的頂頭上司和同事。早在半年前，這些人里的隨便一位，都可以斜視他，不把他當回事，而此時此刻，他們?nèi)加猛环N仰慕、崇敬、意外或是嫉妒的眼神對他行注目禮，如果這還不算巨大的成功。還有什么夠得上巨大成功呢？

不錯！那個讓無數(shù)攝影師為之癡狂的攝影界最高獎項年度“在場”大獎賽的得主正是他?，F(xiàn)在，他志在必得地穿過人群，邁上了報告席，俯瞰全場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滿足感。未及開口，掌聲又激烈地響了起來。這是個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登上這么高規(guī)格的報告席，他再一次將鮮紅的獲獎證書與那個厚墩墩的信封貼了貼胸口，深吸幾口，令任何人甚至是他自己都無法想到的是，他竟然講出了另一番震驚全場的獲獎感言！

尊敬的領導親愛的朋友們，面對這么高的榮譽我不會掩飾自己的高興、激動、滿足、得意，當然也有絕對的虛榮心！因為這是多少攝影師窮極一生的夢寐以求！然而，當真正得悉這份至高榮耀將降臨到我頭上時，我的心里卻像海嘯一樣掀起了狂潮。事實上，這半年以來，只要一想起那雙童稚純潔、渴求生命以及對世界充滿無盡的愛的眼睛我就會感到難以排遣的痛苦像幾億只小蟲一樣蠶食著我的心。我反復思考，是不是自己的自私冷漠、鐵石心腸殘殺了那個只有6歲的可愛小姑娘？且還要冠以訓練有素的職業(yè)素養(yǎng)、泰山崩于前而巋然不動的執(zhí)著信念與冷靜？若拋除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呢？你赤裸裸看到的其實就是一場間接的殺戮！我們這些所謂以真實、正義記錄一線新聞的媒體人有時充當?shù)木褪沁@么血腥的劊子手！長久以來，從未有針對這問題的反駁或批判之聲刺向我們媒體人，社會似乎一直恪守的就是各司其職、各盡職守！這是我們從小的國民教育塑造出來的“規(guī)矩”，卻喪失了可貴的真與善！這難道真是“方圓之道”還是我們的良心已經(jīng)完蛋！我們被界定在符合自己規(guī)格的模式里而粗暴地砍除了延伸出來的良心與善心之蔓！這段時間，我反復回憶起一組獲金獎的紀實攝影作品，同樣是水災，那位有名的攝影大師用長達20多分鐘的時間完整地記錄了一位落水婦女從落水奮力求生，到抓住岸邊樹枝茍延殘喘，再到用盡心力后絕望地被洪水吞沒的整個最后的生命過程。最后，這組圖片以“真實、貼切、詳盡以及突出地描摹了人類在絕境時那種堅韌的毅力、爆發(fā)力和對生命的真摯渴望”而“震撼”了組委會，從而一舉奪冠，為攝影界涂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想到這些，我竟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恐怖與驚心！無法形容！只能說我看到的是一幅殘忍、血腥，類似貓捉老鼠的卑鄙場面。是的，如果我們當時果斷地放下攝像機，伸出一只手，就可以挽救一條生命。也許我們會因此讓世界少了一幅杰出的偉大作品，然而，我們卻用真心詮釋了“人類的良心”！是的，我今天要說的就是“人類的良心”。想來大家都對上周發(fā)生的女子跳樓事件記憶猶新，當女子站在高樓徘徊不決時，樓下上百雙手只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趕快掏出手機，可是他們卻不是報警，沒人報警或幫忙救助。他們?nèi)〕鍪謾C的目的竟是不停拍照及攝像！如果這時我們看看他們的雙眼，傳達出的信息肯定是令人震顫、驚異及絕望的！某種狀態(tài)下，人類陰暗面竟然是如此巨大地膨脹！放眼看看我們當下的社會，各行各業(yè)迅猛發(fā)展、世界眨眼日新月異，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欢?，我們卻不能無視那些或隱藏或肆無忌憚的骯臟、恐怖、血腥與丑陋！這同樣也是一個信仰缺失、信念缺位，信任危機、生存危機四伏與三觀嚴重扭曲的令人擔憂的社會！我們的良心與道義哪兒去了呢？因為我們都麻木了，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怎么去“疼痛”！

于我個人而言，值得慶幸的是，就是這組“在場”獲獎作品讓我完成了一次生命的神圣洗禮，讓我尋找到了最初的疼痛。我認為這是人類最珍貴的感情！換言之，拍攝這組圖片時的我毫無疑問也是間接的劊子手，卑鄙自私的代名詞，因此，我不配獲得這份榮譽！當然，借此機會我也想向組委會提一個請求：但愿以后的“在場”大獎真正以關注生命、尊重生命為主題！或許，這才是一項大獎設立的真正貢獻價值與高貴所在！以人為本、尊重生命！

他講到這，像是卸下了難以承受的重負一樣深深舒了口氣，那雙厚厚鏡片后的眼睛沉靜坦然，他習慣性地抻了抻衣角，挺了挺胸，一身輕松地走出了報告大廳。

桌上，是那本鮮紅的獲獎證書及沉甸甸的大信封。它們寂然無聲。一如場下，寂然無聲……

三十年后

三幢十層樓高的漂亮建筑拔地而起。

占地近十畝的開闊場院里整齊劃一地排列著醫(yī)院、活動室、健身房、圖書閱覽室以及各種亭臺水榭、綠化草坪及主題花園。這是本市新建的規(guī)模最大的“頤老院”，取頤養(yǎng)天年之意。整個項目被列為市里重點工程專項撥款，統(tǒng)一招標。規(guī)格按照目前功能最先進、最齊備的同類設施去建造，可同時容納上千位老人生活。負責老人生活的有專門招聘并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的醫(yī)務工作者、保健師、老師、園藝工、廚師、司機以及清潔工上百人，相當于間接為城市減輕了一部分的就業(yè)壓力。

而牽頭做這項工作的，竟是本市新走馬上任的一位年輕女市長。市民們都傳說她是一位能力超強、心地善良的好人，早在上任之前，就一直將公益事業(yè)當作自己畢生的理想去完成。她不僅做過艾滋病志愿者、先天唇裂兒童志愿者、孤兒院志愿者、災區(qū)志愿者等各種志愿者，還經(jīng)常將無家可歸的殘障兒童、被遺棄的老人與奄奄一息的傷病者收容在自己并不富裕的家里。沒有誰不喜歡她。人們都贊美她是像特雷莎修女一樣偉大的人！甚至有人稱她為“城市之母”、“城市的良心”。

今天是“頤老院”的慶典之日。女市長一向是個十分低調(diào)的人，她不讓通知媒體，輕車簡從，只說與老人家聊聊家常白話，完了吃個家常飯就好。漂亮的會議室里，女市長讓服務員們把桌子圍成一圈，溫馨地與幾十位第一批住進來的老人們閑聊了起來，以隨意卻更顯貼心的茶話會形式與老人們面對面、心貼心地溝通交流。女市長為人溫柔和藹，對人真誠，很快便與老人們親近了起來。老人們打心眼里把她當成了自己屋里的閨女，氣氛融洽、歡聲笑語一片。情到深處。就有老人贊美女市長多年來致力于公益事業(yè)，現(xiàn)在還費盡心力建成規(guī)模如此之大的“頤老院”，對于我們這個人口老齡化的國家來說，真是為老人們解決了后顧之憂??！誰知說到這兒，一直笑瞇瞇的女市長突然眼睛紅了，她壓抑著奪眶而出的淚水，為老人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里，漫天漫地的強暴雨沖垮了房屋，一個獨自留守在家里的6歲小女孩被人遺忘了，當她從屋里跑出來時正遇上漫天的大洪水，她就那樣一直被沖到一個“堰塞湖”里，沉沉浮浮中抱住了一塊浮木。那個時候，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跑光了，四周靜得怕人，骯臟的水透出的寒氣直入骨髓。她拼盡全力本能地蹬著腿，口里用越來越微弱的童聲喊著“救命……”。眼里滿是死亡的恐懼、悲哀與對生命的渴求、對這個她還沒來得及去了解的世界無限的愛戀……當她快要耗盡最后一點生的希冀，絕望地即將永遠沉入水底時，一位身手矯健的年輕叔叔似乎從天而降！是的，那一刻在這個6歲小姑娘的眼睛里他就是救人于危難的勇猛“天神”！只見他將相機隨意一扔，奮力撲向水里，朝那位小女孩游了過去。最終，小女孩得救了。而他，卻因為未完成新聞報道任務而丟了工作。而且，直到領導痛斥他炒他魷魚的關鍵關頭，他也沒有說出自己見義勇為的善舉！一個月后，當安頓下來的小女孩一家找到這家報社時。他已經(jīng)早就離開了。多年來，小女孩一家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救命恩人”，但三十年過去了，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有人說他離開了這個城市。也有人說他失去工作后生了一場大病，導致徹底失去了勞動能力。甚至連思維能力、行動能力都影響到。也就是說，他很難再找到工作，沒有工作，真不知他以后的生活怎么過。所以也有傳言說他已死，勸他們家不必再找他了……而她從小，可以說就是受到這位善良的人的深刻影響，一直發(fā)憤讀書，一直保持學校里的頭名狀元。終于小學畢業(yè)中學，中學畢業(yè)大學，然后碩士學位博士學位，最后憑著自己的努力競選為本市首位女市長。如果沒有那位救命恩人，那么，她的生命早就在三十年前就已終結，更別談這些了。所以，她便發(fā)誓要感恩、報恩，用正義、善良與愛無私地回報這個社會……

女市長講到這里已泣不成聲，她深深地埋下頭來，肩膀聳動著，久久無法平靜。老人們都流淚了，有的陷入到沉重的心事里，還有的為女市長的大愛與胸懷感動得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在這些老人里，唯有一位老人表現(xiàn)有些奇怪。他竟在這種令人感動與感慨的氣氛里不合時宜地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癡呆的笑容。他穿著一身幾十年前流行、現(xiàn)在卻過時的雙排扣西服，也許年輕時十分合身，現(xiàn)在卻如寬大的包袱一樣將瘦小的老人包裹在里面，顯得非常的怪異。

女市長的抽咽仍在繼續(xù)，老人再次怪異地牽了牽唇角，露出一個癡呆的笑容，并且下意識地抻了抻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