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捍衛(wèi)
一、千年等一回
錄音機是過去的時髦玩意兒。少時,家里有一臺,是遠在河南的大伯探親送回的。兒時的我不知為什么有一個河南的大伯,更不會思考大伯為什么把如此貴重的物品送回家鄉(xiāng),只管盡興聽歌,特別是白蛇傳主題曲《千年等一回》,總會倒帶回放。對于我,不單是因為曲子動聽,另一原因是磁帶由大伯從河南隨機帶回,里面除了一些豫曲外,這首歌是唯一的流行歌曲。少年時代的我,對民族文化知之甚少,時下火熱流行曲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聽著聽著,我們習(xí)慣地聊起大伯,一度滋生期待他早點回鄉(xiāng)探親的愿望。
隨著年歲增長,我漸漸明白大伯落戶河南的來龍去脈。我的家鄉(xiāng)在湖北房縣的一個偏僻小山村,這里生活過一代又一代貧苦出身的祖輩們。在食不果腹的艱苦年代,自幼體弱的大伯為了有一條出路,十七歲便應(yīng)征入伍。像風(fēng)吹走的花籽,大伯復(fù)原后分配在河南確山工作,并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娶妻生子,落地生根。
一年秋天,大伯和大媽終于又回到家鄉(xiāng)。大伯個頭不高,戴著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走路一步一動的樣子一看就是老兵,雖然鏗鏘有力,但有些古板。微胖的大媽衣裝樸素,在母親和嬸嬸們的簇?fù)硐戮従彾鴣?,臉上洋溢著祥和的笑容。奶奶別提有多高興,她踮著三寸金蓮忙里忙外,怎么也坐不住。大伯走遍每一個房間,問長問短噓寒問暖,然后將相機掛在胸前,吆喝男女老少一起去戶外拍照。一時間擇菜的,打牌的,全都起身跟隨,興高采烈地朝屋旁的山野蜂擁而來。鄉(xiāng)鄰也來了,女人們打扮得花紅柳綠,怕是把柜底最珍貴的衣裳都翻遍了。
傍晚,夕陽落向?qū)γ娴纳綕?,只映得半邊天紅霞飛舞。全家人忙罷手里的活兒,坐在院子里拉起家常。我打開錄音機,清涼的樂聲緩緩流淌,從屋里向外蔓延開來。
大伯帶回了許多新的磁帶,有歌曲的、朗誦的,也有相聲的、戲曲的。這些錄制著各種形態(tài)的藝術(shù)產(chǎn)品,在那個我對文化尚不開竅的時代,無時不刻充溢著我的精神糧倉??蔁o論何時,我總是把那盤錄有《千年等一回》的磁帶放在最安全的位置。
后來,那臺錄音機在時光的雕琢中慢慢變舊,灰塵和磨損摧殘著它的功能,直到因為主要原件的損壞而無法修復(fù)。但我一直珍藏,連同那些廢舊的磁帶。與此同時,大伯和大媽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老去,回家探親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觸摸著書柜上保護完好的錄音機,耳畔又響起《千年等一回》的歌聲。我想,如果時光能像一臺錄音機,可以倒帶回放,那該多好。
二、家書
大伯和父親在奶奶的諸多子女中排行靠前,按照長子為父的舊俗,大伯參軍后,留守老屋的重任自然落在父親肩頭。大概源于此故,大伯對家鄉(xiāng)的牽掛隨著年紀(jì)增長日漸濃烈,盡管千里相隔,但和父親的聯(lián)絡(luò)甚為密切,距離從未阻斷兄弟的手足之情。
也許,在大伯的內(nèi)心,老屋永遠是他心底最柔軟的溫床,更是他一生中魂牽夢縈的地方。在我的記憶里,大伯從來不曾用話語直接表達思鄉(xiāng)之情,也許,當(dāng)兵出身的他是一個不善表達情感的人??墒敲磕甓?,父親都會收到來自大伯的一封家書,連同一些包裹和寄款。寬敞的屋里,光影斑駁,窗棱幾凈。奶奶招呼全家老小圍著溫暖的火盆,父親從里屋取出眼鏡,用粗糙的大手不太靈便地拆開信封,坐下來開始念讀信里的內(nèi)容。可能是父親識字有限,也可能是大伯字拙,父親時常念得啃啃巴巴,但盡力一字不落,情至深處飽含熱淚。
除了寄信,大伯每年盡早規(guī)劃,擠出時間直接返鄉(xiāng)回家。關(guān)于大伯和父親的探親歷程,講起來是頗有故事的。一年,大媽身體微恙,父親獨自一人前去探望,大伯一家樂開了花,決定給老家每人帶份禮物回去,恨不得上天摘星星撈月亮。我少年頑皮,大伯在地攤上為我買了一把銅制玩具手槍。在火車站候車時,父親摸出衣兜里的手槍,出于好奇不慎扣了扳機。隨著“砰”一聲,警報立刻響起,幾名警察應(yīng)聲而來,強抓硬扭把父親帶到審訊室。大伯在一旁慌了神,忙做解釋,幾費周折才平息此事。周圍傳出眾人嘲笑的聲音,大伯異常氣憤,卻無力辯駁。在大伯看來,父親把一生獻給了土地和貧窮,自然免不了對城市和社會的無知,聽到別人對父親的嘲笑,既氣憤有無可奈何。
由于工作繁忙,大伯在家逗留的時間總是非常有限,每每在意猶未盡時離開,留下的是彼此對來年的期盼。如遠方歸來的鴻雁,在交通和通訊尚不發(fā)達的年代,家書是飛翔在風(fēng)中的一份牽掛。彼時,一年之中常有大伯與父親的書信來往,伴著一些從城市寄回的包裹??善У泥l(xiāng)村,郵戳總是不能準(zhǔn)時抵達,往往遲滯半月甚至更久。回憶起來,生活中每一個驚喜無不與時間有關(guān),原來等待是天底下一件何其美好的事物。
三、大麗花開滿山野
高中的一個假期,我隨二哥第一次來到大伯家。清早,大伯在院子一角的石榴樹旁來回琢磨,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我走過去,只見一口瓦缸里,長著一株粗壯的石榴樹,樹上開滿了瘦小的紅花。大伯回過神來問:“孩兒,若是把這顆石榴樹移栽到窗戶那邊的空地上,怎么樣?”我略思片刻說:“這么粗的樹,如果移栽到地里,長得會更好?!闭f干就干,大伯借來工具率先開工,我和二哥陸續(xù)趕來。為了保證石榴樹安全成活,我們在地上挖出一個很大的深坑,然后集眾人之力將瓦缸整體放入坑中,并打破瓦缸取出碎片。大媽喃喃自語述說著往事,原來這株石榴樹的幼苗是大伯從老家?guī)淼?,那時新婚不久,第一次回家探親。我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么。陽光穿過樹枝灑落下來,把兩位老人的影子拉的很長。
由于路途遙遠,我與大伯一家總是聚少離多。早年我在廣州打工時,一日腰部突然絞疼難忍,經(jīng)診斷患了結(jié)石,醫(yī)生說需要手術(shù)治療。茫茫人海舉目無親,返回家鄉(xiāng)要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車,我只好登上前往河南確山的列車。下了車已是深夜,大伯戴著一頂鴨舌帽站在風(fēng)中,周圍彌漫著黯淡的夜色。大媽拉著我的胳膊,冰涼的手在寒夜里微微顫抖。
在大伯的聯(lián)絡(luò)下,我不久在醫(yī)院住下。盡管并非大病,可大伯心急如焚,每天都會往主治醫(yī)師辦公室跑許多趟,咨詢病理,每每打破砂鍋問到底,像一個醫(yī)學(xué)初學(xué)者。母親從遙遠的老家趕來,我不久做了碎石手術(shù)。迫于未來的壓力,未等完全痊愈,我推脫所有人的挽留,開啟了求職路上新一段征程。
列車緩緩前行,車廂的喇叭里傳出歡快的音樂聲。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我不禁回想起早晨的一幕:潔凈的晨光下,大媽拿著鋤頭在墻邊的一塊空地上忙碌。我問大媽種的是什么,大媽一邊播撒花籽一邊說:“大麗花、車前草、螞蟻草……這些花花草草,不僅耐看,還有消炎、祛濕、活血的功能,能治百病,平日種一些,到了秋天就能采摘入藥?!迸R行前,大媽把幾包碾制好的草藥塞進行李箱,并叮囑我堅持泡水服用。
多年后的一個冬天,我突然聽說大伯生病住院的消息。一切來的太快,當(dāng)我從家鄉(xiāng)趕到河南確山,大伯已經(jīng)安靜地走了。聽父親說,大伯臨終前,曾用微弱的聲音詢問老家門前那片空地。我清晰地記得,那片空地里生長著幾株高大的槐樹,山花爛漫之處有爺爺奶奶的合墓。
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大伯被火化后安葬于墓地。我站在大伯的墓前,薄霧洇濕了我的雙眼。對大伯來說,遙望遠方的故鄉(xiāng),這里或許永遠是異地他鄉(xiāng)??陕L的歲月,印刻著他在這片熱土奉獻青春、熱情生活的足跡,點點滴滴連接成一條永遠回不去的路。于是,他鄉(xiāng)也就成了新的原鄉(xiāng)。那些生前種種回歸故土的愿望,凝聚著如同對我一般溫暖的愛,終于化成消逝的鄉(xiāng)愁,永遠掩埋在異鄉(xiāng)的泥土中。
翌年春天,大媽在姐姐們的陪伴下回到老屋,可誰也不曾預(yù)料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幾年后的一個深秋,疾病無情地奪走了大媽虺隤的生命,兩位老人在歲月的深處相會重逢。
落葉繽紛的秋天,我從遠方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只見老屋一側(cè),地上爬滿車前草、螞蟻草等形態(tài)各異的綠色植物,清風(fēng)徐來,五彩繽紛的大麗花開滿山野。母親伏下身子在花叢間細(xì)心打理,這些花草的種子是她當(dāng)年從河南確山帶回的。山上的秋葉紅了,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抖動,偶有一些零落下來,輾轉(zhuǎn)飄飛在叢林的邊緣。遠遠望去,那一片色彩斑斕的原野,和母親種植的花草連為一體,延綿層疊著春夏秋冬四季的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