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
萬物使我緘默
出于羞慚 萬物使我緘默
興安落葉松油綠 好像集體哭過一場
于是午后飲馬 在斜枝下稍立片刻
南風帶來一生錯過
吹長了一串雁子的陣形 云層低垂 而天空悲傷
昨天的話一如往常 端坐在今天的樹枝上
——那果實曾經甘甜而如今酸澀
耐心等待 時間 把它釀成美酒 以及更多的沉默
我同樹木一樣無所事事
或席地而坐 讀乏味的書 寫下無用的文字
不發(fā)一言
或看兩株虞美人 在風上相愛 相愛又分開
林間營營有聲:一場隱秘的對話
潮濕的風向惶恐
天空隨雨水一同降落 一種遼闊的戰(zhàn)栗
飛鳥如箭 倒影是留戀一切以及淡漠一切
時間注入的日子
原諒我生得太晚 我的世界面目全非
那些花花草草真是機靈 活潑地嚷著俏皮話
也有低頭憂郁的 但我一個也叫不出名字
(更別提詩經和本草綱目里的小家伙們
——好像登錄在冊的遠古化石在字典里)
好在它們也不認識我 讓我不至于太過羞愧
我當然還年輕 生活還很漫長
你當然很古老 但生活比我更漫長 更更漫長
隨便一顆石頭都幾萬歲 樹木因而顯得很嫩
我和一朵花又有什么區(qū)別
風云變化之間 朝生暮死
真蠢 竟然每一天都把生存活成一個難題
我為我的困窘傷害了這慷慨而感到抱歉
杜鵑嘗到甘露就搖曳不已
鳥群把脆弱的啼鳴交付給水草
熟透的風一吹 花叢就抖出幾只蜜蜂來
而村莊 在情歌停歇的地方生長
土豆 白蘑 馬匹 是人們花費一生侍弄的事兒
在時間注入日子以前 這山林河湖
閃爍和透明的明亮世界 是的:無限
我們熟悉的都迅疾死去 我們不熟悉的都牢牢生根
這一秒我長勢真好 雙手交纏玫瑰
有人沿著你生命的光線行走
時光之馬停下腳步 痛飲泉水
半夏生
夏至 日光清朗 白晝太長
像極了我體內的空
飲水 話要少說 鳶尾兀然樹立
應當焚香 寫信 看靜默的電影
應當在雨天 疾走 讀書 倦極入睡
一個人的生活 時日漫長 寂靜空闊
應當模仿門外的合歡
百無聊賴的時候 仍徑自梳妝
仍美麗 仍等待一個系馬的人
若有人風塵仆仆 就與他飲酒
六月天空高遠 煮沸的水默含過往的半生
就無言 撫琴 并坐 看顧三株杏花樹
天邊晚霞已落 一聲輕嘆
有風 適時吹散 眼角蘊著的薄薄的苦
血色山河
紅河谷 碎石坡 遠古的河流奔騰
涌入的 是歷史的寰宇
而所有逝去 與此刻奇特相關
太多來臨與太多離去 日日夜夜 顫動著時日
大陸憤怒的震顫 已釀成新鮮的血液
玫瑰色丘陵此起彼伏
熔巖堰塞 水流切割 雕塑錐形火山口
茂林如梭 養(yǎng)育東方闊邁的蒙古人部落
讓哈拉哈河從胸口涌出 五谷豐盛
讓玄武巖鍛造堅實的肌肉 新娘黑而秀美
無限的死者供奉黑土地的繁殖
一代代父親:群山的根基
一代代母親:豐沛的河床
河中之石:一塊磨光的原始苦難
首領到來 首領磨刀 首領坐在夕陽的孤獨里
——所有的人類只有一個人
此刻 牧羊人的絕壁上 紅日一葬千里
于一切事物中仿佛我不在
南風微熏吹起在下午
一株植物能夠多么幸福 夏日赤裸
綠的是草 是木 是拔節(jié)的骨頭
我和我的身體澄澈透明 全然無辜
鳥兒短鳴輕率 花朵無知 但美麗
我與山刺玫并肩
像一切沉靜的姐妹 站在峽谷的風中
而花絮懸垂飄零如同情話 輕 并且柔
在此一切純粹而不可言說
呼吸即空間 此間豐盛 因自然天性崇高
河流在陰影內奏起泠淙琴音
然萬籟俱歸寂
我們從未有能力 擾亂夏天的沉著與鎮(zhèn)定
是的 自然一任萬物
豐沛的茁壯 荒蕪的悲苦
——大循環(huán) 大平衡 退開最遠的洞悉之眼
那年年來過的如今返回 卻又不一樣
我們抓不住它 但它卻握住了你
永遠在盼望的是新鮮的事物
河水前仆后繼 但持久 一種暗示
——失去是通往本真的唯一之途
飛鳥穿透身體 如風沖撞于樹林
群神緩緩而行 布施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