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蓋堯
電話中的黃楠教授輕言細語,給人一種很文弱的感覺。一見面,這種“文弱”感在視覺下得到強化。
矮小的個子,瘦瘦的,簡單樸實的穿著,再加上一頭灰白的頭發(fā),很小聲的談吐,似乎很微不足道的一個人。但當你稍稍了解他,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名西南交大的王牌教授,既溫順又執(zhí)著,很像臧克家筆下的《老馬》。
“人不能總做簡單的事”
不甚寬敞的會議室里,一張桌子,幾個掉了漆的凳子,幾把沒了靠背的椅子。這里能上得了臺面的大概就是那兩把舊沙發(fā)了,陽光從綠油油的樹蔭透過來一點點,如是而已。
“我們這個會議室,用倒是夠用,就是椅子太爛了,人比較多,都被他們用壞了。很簡陋,你們多擔待”。黃楠一邊表示歉意,一邊倒茶。然而他給我們倒完茶,卻忘了自己。
他坐在我們對面,以手撐住面頰,不時按按太陽穴,半傾著身子和我們交談。
20年前,學冶金出身的黃楠被派往德國,半路出家搞生物材料。回國后從研究鈦的氧化膜做起,著手生物材料的科學工作。
他是中國最早開展心血管生物材料研究的學者之一,彼時西南交大在生物材料與工程這一塊,還是無錢,無人,無器材的“三無”狀態(tài)。連一本雜志都沒有,只有當時的川醫(yī)能找到些“蛛絲馬跡”。所以川醫(yī)是他最常去的地方,既借閱資料,也借用器材做實驗。
他還申請到了3萬塊錢的科學基金,跟川醫(yī)的生物醫(yī)學工程教研室合作。“錢本身太少,研究又是個無底洞,合作方中途撤了出去。我只好灰溜溜的回到學校?!秉S楠說。
外國科學家用電解,來觀測鈦的氧化膜的厚薄。他想盡辦法,用熱水壺煮,觀察并取得了氧化膜變化的數據。做實驗用的血,是他找來學校的護士,抽的自己的。一年抽個十來次,每次三五十毫升。
一個人搗鼓,慢慢有了起色。后來他有了團隊,但一樣的困苦不堪。二氧化碳在罐子里倒不出來,要燒水預熱,凌晨起來抱著冰冷的大鐵罐,一邊淋熱水,一邊“篩”。每天休息三四個小時,天天如此。
“人不能總做簡單的事么,”黃楠用這句口頭禪來評價過去的那20年。
由他領頭開發(fā)出的抗血栓、抗血凝心血管支架,投入到臨床實用以后,迄今為止5萬病例患者,無一人出現(xiàn)晚期血栓現(xiàn)象。這種我國自有知識產權的心血管支架和植入人體醫(yī)療器械系列的開發(fā)應用,不僅僅是國際國內生物材料應用的一大突破,也是高校科研成果應用到社會的一大突破。2008年,他還被國際學術界授予世界生物材料委員會Fellow(院士)的榮譽。
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建立起來今天交大的生物材料與工程學院,不過他從不居功,認為這都是團隊的成績。
“一個樸實的人,干勁十足的人”
黃楠在談到自己的科研項目時,只用簡單的事實陳述,不添加任何渲染。
在他小小的辦公室里,堆滿了書籍和數據袋。有一塊黑板,上面標注著學生的名字,工作日期,和密密麻麻的計劃。好多年前剪貼的報紙,早已變了顏色,內容都是與“鈦”和植入器械相關。他今年60歲,但是每天仍然八點辦公,晚上十一點下班。
一言一行,一桌一椅,都透著嚴謹、樸實,和對科學的熱愛。
跟黃楠合作了16年的王進老師說,黃教授是一個干勁十足的人,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付出百分之二百,甚至三百的努力。
王進講話像連珠炮,一看就是性格火爆的人。她自承十多年來沒少跟黃教授發(fā)脾氣,不過黃教授從不記仇。為公不為私,吵完就好了。
黃楠去年的博士畢業(yè)生王娟,是我國首例全球網絡答辯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談到恩師時,一再重復,黃楠教授對她的學業(yè)影響很大,但對她的人品影響更大。
王娟考研時有人在黃楠面前專門提到她,算是“打招呼”戶。這令黃楠很不快,以為她是想走捷徑,暗自想“拋棄”這名“不正”的學生。
后來,是王娟主動找到老師,與黃楠深聊她的學術愿望,黃楠最終認同了她。
王娟說,師母癌癥,在四川省醫(yī)院治療。同學們建議每天抽一個出來輪流照顧師母,但是被黃楠拒絕了。他說的是大家年紀輕輕,正是搞研究的黃金期,一點時間都不能浪費。晚上十一點下班,他回去親自照料。報票老師經常數落他們:“你們怎么做弟子的?讓黃教授自己來報票,他多忙你們不知道嗎?”殊不知不是他們做學生的不幫導師,而是黃楠從來不讓。
“這么多年了,他只有年三十晚上和初一上午不在實驗室。以前他都是十二點以后回家的,師母每天在樓下等他。去年師母患了癌癥,出院后身體一直不是太好,但還是要等他回去才睡得著,所以他改成了十一點下班。老員工和值班人員都知道此事”。王娟說恩師的這些細節(jié),最樸實感人。
“高校專利不轉化,才是國有資產最大流失”
2014年,為了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成都十條”出臺。2015年西南交大作了關于“探索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的試驗匯報。黃楠20年來潛心研究的成果,心血管支架,因與深圳公司的“搭伙”成功,成為這種成果轉化的典例。這無疑也是很多高??茖W工作者的一個縮影。
黃楠跟廉政瞭望記者聊了些過去廉價勞動力的人口紅利,到如今時代的創(chuàng)新訴求。說到日本等發(fā)達國家,將生產地轉移到印尼、越南,自己卻牢牢掌控著知識產權和核心技術。
“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中國的專利利用率,科研成果的運用轉化率普遍太低?”他這樣問記者,“以前高校體制滯后,相對的阻礙了科研項目的開發(fā)應用,現(xiàn)在好多了,但還是有問題?!?/p>
今年3月,“十三五”規(guī)劃綱要公布出來,其中有一個植入性醫(yī)療器械項目的國家扶持,那個項目可以申請大概3000萬的國家扶持。這正契合他們團隊的鎂基可降解植入醫(yī)療器械。
鎂基可降解植入材料,是黃楠的團隊在國際上拿了獎的,那是一整套的技術和專利,可以避免重大手術的二次開刀,減輕患者的痛苦。
現(xiàn)在他們正在努力推廣鎂基可降解醫(yī)療器械,期望獲得項目扶持基金,以及找到合適的合作企業(yè)。另外,黃楠的團隊亦正展開一個中韓國際合作的項目。
當然了,沒有任何事是一帆風順的,盡管當前國家和高校出臺了優(yōu)厚的科研成果轉化的獎勵政策,科技成果轉化率之低,依然令人咂舌。2013年教育部統(tǒng)計,全國高校撥入科研經費共計1170億元,專利的許可收入4.34億元,全國高校專利轉化率僅為0.3%。
西南交大校內,大家達成這樣的共識:不轉化才是國有資產的最大流失。黃楠也感慨道:“學校的探索是對科技生產力的解放?!?/p>
在他看來,過去高??蒲虚L期囿于體制,跟企業(yè)合作的方式,效益的分配,以及部分相關部門缺乏常識,死守教條,甚至中國本身的人情社會,熟人社會,偏重感性,而忽視理性??萍汲晒D化,這些,都是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