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太
不管大工業(yè)和家務勞動社會化兩個前提條件具備與否,讓婦女們在農業(yè)集體勞動與家務勞動之間擇一而事,是符合恩格斯二者選一之觀點的。而1958年驟然興起的大辦公共食堂運動,不由分說地讓婦女們擺脫日事三餐等家務勞動,不能不說是人類自家庭誕生以來的一個偉大奇跡。
這一年,我經過一場糊里糊涂的考試,成了米山初中的首屆學生。在一個周六下午,我經米山茶棚往北,順新修的土公路回家,途經岔進下馮莊的大路口時,發(fā)現(xiàn)路邊堆著一堆由老百姓家收繳回來的各式各樣的鑄鐵炊具,像是讓拉去當廢鐵賣的。據族弟安生最近回憶,當時他在南朱莊完小讀書,也見該村的路兩旁堆集有從各家收來的這些炊具。這證明公共食堂已較普遍成立了。既如此,則有個解決食堂糧食來源的大問題。據安生說,起初是號召各家主動交出糧食,再后則是大隊某干部領上人入戶搜查,從他們家搜走了一壇小粉,僥幸漏網的只有食盒內的幾兩小豆。
我不知道這年的《人民日報》曾發(fā)表過一篇叫《辦好公共食堂》的社論,也不知道上面把這事定性為一場重大的政治任務,更不知道還有文章底氣十足地對此羅列了十幾條優(yōu)越性。但對由兩個省部級高官湊成的“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干勁生產”的對話,以及各家各戶不再坐鍋,都到公共食堂吃飯卻已有耳聞。
我覺得前幾年糧食不夠吃的問題,竟以如此方式得以解決,也真省勁。目睹這堆也走下百姓家灶臺的鐵鍋、鐵鐺、鐵鏊、鐵桶,我感到上政治課時講的共產主義社會大門,將因公共食堂的出現(xiàn)而開啟,自己這么小就能過上以“共餐”形式為始的“共產主義”生活,實在幸運。
進入初中,我吃上了周轉糧,告別了在高小背上糧食上學的歷史。第一個禮拜天放假回家,我們好多學生都去街上花8分錢,買了塊必不可少的手絹,用來包司務長發(fā)給各人的那斤玉茭圪糝,回家當口糧。我記不清這次拿回去的圪糝的下場,只聽母親說,家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飯了,家里的糧食都讓收走了,灶具中,除留下兩口上食堂打飯的鍋,余下的都收走當鐵賣了。
那天我們一家人的晚飯,是從食堂打回來的一鍋米湯。祖祖輩輩的晚飯習慣,不是喝米湯,就是喝菜飯,從不吃干的。這晚打回來的米湯質量還能說過去,一家人都沒什么抱怨。
第二天早飯,大概父親給我上了灶,一家人都是拿上碗筷到食堂就的餐。飯是祖祖輩輩興下的小米粥,略糊了點玉茭面,質量也勝于各家入食堂之前。菜是白蘿卜,也無可挑剔。
盡管名為公共食堂,卻無餐廳、餐桌、板凳等應有設施。人們在院里、街上或蹲或站或坐著吃飯,熱熱鬧鬧,倒也快活。前人們無緣享受過的這種生活,讓他們逮上了,即使設施不全也必須快活。
我就餐的食堂設在后底院,灶房占的是三間東屋??繓|墻是兩塊大案板,靠南墻支著兩口大鐵鍋。這東屋主人與我們父親是一茬人,姓張,諱鴻恩,不知何年何月住進了我們馮姓的這個四合院。他是建國前的南下干部,1980年前后返回高平,在縣招待所當副所長。我到高平下鄉(xiāng)時接觸過,老頭子人很不錯。因他南下了,家中無人居住,他家這三間東屋,竟成就了公共食堂這個新生事物。村上辦了兩個食堂。另一個設在泊池東北上廣囤叔叔家的院里。
我認為,辦公共食堂這件事,僅是1958年“大躍進”中打出的一套組合拳之一。其一是,公共食堂可讓家庭主婦們免受制作一日三餐的麻煩。如我們母親這類人,即使搖著小腳上地勞動也省一份心;其二是,在新飄揚的“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旗幟下,這里修水庫,那里煉鋼鐵,東邊深翻土地,西邊開挖水渠,到處需要勞動力。食堂一辦,增強了各級領導調動更多勞動力的能力,且不容商議。因為糧食、飯鍋、飯勺都掌握在他們手里;其三是,各家的大部分鑄鐵炊具以及各家灶火上的鑄鐵火口和鑄鐵爐條也被強制性地刓下來和抽了出來,增添了大戰(zhàn)鋼鐵運動的有效戰(zhàn)績。
公共食堂創(chuàng)辦不久,母親和小嬸都沒成為可調用的勞動力。農歷十月初四,母親生下了二弟金太,十一月十五小嬸生下了玲玲。這妯娌倆由此喪失了參加當年熱火朝天的“大躍進”運動的機遇。
依俗,產婦坐月子期間,除了在第三天或第七天上喝一頓帶咸的湯面外,每天都得不厭其煩地喝米湯水,說這東西很養(yǎng)人,是當?shù)禺a婦千年以來必須循守的飲食習俗。
食堂已把各家的糧食收走了,新一年的糧食不再分到家里。產婦們不可能躺到食堂去喝這米湯水,食堂也不懂什么服務上門,唯一的辦法是把米發(fā)給產婦自理。
父母在21世紀初去世后,我?;厝タ赐闹挥行∈逍鸲耍⒑茉嘎犓麄冞冻兑粴?。在2011年有一次回去時,我與小嬸在觀音堂前坐著,她突然想起當年坐月子的事。說她坐月子躺在炕上那些天,公共食堂已過活到拿不出小米的地步,她的米湯鍋里熬的是黍米和玉茭圪糝。而據族弟安生回憶,公共食堂初辦之時,過的還真是個盡飽吃飯的天堂生活。在泊池上廣囤叔家開辦的第一食堂的飯民們,有的竟把中午吃不了的湯饸饹倒進泊池里。但沒敢風光幾天,食堂卻連產婦喝稀米湯的小米也拿不出來了。轟轟烈烈辦起來的公共食堂,竟敢不給“放開肚皮吃飯”的牛皮賞臉。
我當時不知道母親是用什么熬的米湯。僅記得回家過禮拜天時,她讓念完小學二年級就回了家的大妹妹去把她熬的東西舀給我喝,我沒讓妹妹去。說實在,從上高小到上初中這幾年,我連糠窩這類干糧都沒帶過,唯有裝過四叔從東北退伍回來時帶來的幾個大蘋果。饑了啃干饃饃或燒糕餅吃,只是以前的記憶。
當時,我確實也有饑餓感,想吃喝點什么,但忍了。想起剛才路過大墡地邊,瞅見南溝石條橋旁有塊地里的紅薯還沒收,以為村上不要了,便決定去挖一兩塊回來和弟妹們打牙祭,因為家里除了母親那只砂鍋里熬的所謂米湯,再沒任何可供吃喝的東西。
當我來到這塊地里,企圖跺松埯窩,拽著早已干枯的薯秧,拔出幾只紅薯時,發(fā)現(xiàn)紅薯已凍結在土里,別說拔不出來,拔出來人也不能吃,即使喂豬,豬也要抗議。
多年后才知道,那年“大躍進”,躍得許多作物都沒收獲回來。如此暴殄天物,縱天罰可躲,也人禍不免。
就山西來說,因那時省里的主要領導沒大吹大擂地搞浮夸、放衛(wèi)星,還號召各地搞小秋收運動,把山野間一切可以吃的東西都采摘了回來,全省百姓受制不是太嚴重。即便如此,每每提及那時的情形,所勾起來的回憶總令我唏噓不已。
那幾年,公共食堂的飯食,根本維持不了人們的最低生理需求,有不少人得了浮腫病。據1960年5月高平縣的專項數(shù)據,當時發(fā)現(xiàn)全縣得浮腫病者有 3171人。此病也沒放過上馮莊村,我就知道有個同學的父親,便因此而斃命。
2013年一個夏日,我在西廟背后聽當時任大隊保管的李年貴說,當時為了救助浮腫病人,公社曾通知各村派人去給這些不幸者領救濟食品。我們村的救濟食品,就是他去領回來的。這種食品成分簡單,是用谷糠加工成糠面,再加上糖精制成的,美其名曰“康精餅干”或“糠精餅干”。
公共食堂,確實是新生事物,是偉大創(chuàng)舉。其影響遠勝于大戰(zhàn)鋼鐵。大戰(zhàn)鋼鐵再怎么戰(zhàn),也都是部分人上陣,也就折騰了那么幾個月。而食堂則是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把天下長嘴的農村人口幾乎全都網羅了進去,且前后跨越四個年頭。
有資料說,1958年底,農村已有90%的公民成了公共食堂的“飯民”。而在上馮莊則超過100%。那幾年,紅薯的升值空間最大。最早不當糧食對待。后來則是五斤頂一斤糧、四斤頂一斤糧、最后才在三斤頂一斤糧的比值上穩(wěn)定下來,沒好意思往二斤頂一斤上長。人均名義吃糧水平不顯太低,紅薯先生功不可沒。紅薯不耐饑,人們也有辦法。每遇紅薯頂飯吃,大人們都要向子女們交代:“吃紅薯不敢喝水,不然,水一涮就沒了。”
在嚴酷的現(xiàn)實中,人們與饑餓進行了頑強抗爭。既抗爭就得有付出,就會有犧牲。
抗爭的首要方式,是腹中越饑餓,越要多參加勞動。好像故意與亞當·斯密二百年前說的“除了吃得盡可能多,勞動得盡可能少以外”那句話較勁。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多掙工分,多獲得一點勞動補助糧。那時的每個勞動者,盡管面帶菜色,卻無不希望自己能分派到多掙工分的活計。饑餓在此特殊情形下,反而對勞動者的勞動積極性產生了巨大的激勵作用。這種激勵,即便在公共食堂解散以后的多年間,仍未消減。聽趙家街福牛叔的長子瑞生講,在他能參加勞動掙工分時,為能多掙些勞動補助糧,幾經工種比較,實現(xiàn)了到每脫350塊磚可掙一個勞動日的磚窯上勞動的愿望。他起早貪黑地干,又刨土,又和泥,又脫磚,一天竟能掙到三個勞動日。于是補助糧掙得比別人多些。但在那“三年困難時期”,不到勞動年齡的孩子們,則不具備這種能力。他們在父母都上了地,無人照管的情形下,則不免在家千方百計地尋找一切可吃的東西。有一家姐弟倆,因餓得不行在家搗吃了些杏仁,便中毒而亡。
依民俗,數(shù)伏那天各家都要煮一鍋脫皮玉茭吃。為圖鍋里熱鬧,除了加點雜豆進去,還要加點杏仁。杏仁有毒,得炮制:先將杏仁泡在碗中,夾上塊通紅的煤塊放進去,以拔除毒性,如是再三,且每次擱置時間不用一天也得半天。即使那不發(fā)苦的甜杏仁也不可多吃。
聽小弟媳的母親隨樓嬸講,有戶人家把僅拔了兩次水的杏仁,賞給兩頭豬吃,結果脹死了一只。這姐弟倆可能懂這個常識,但饑不擇食,則顧不得許多,沒經任何炮制便在家中偷偷地搗吃了一些。當大人們收工回來時,這一女一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救之不及,相攜而去。這是上馮莊在那年發(fā)生的一場頗令人嗟嘆的悲劇。
當然,較安全的辦法,還是收拾些野菜、樹葉瞎胡吃。那幾年,各家婦女不管去干什么活兒,都要一只荊籃或籮頭,在往返的路上或工間休息時,用鷹眼一樣的敏銳,去發(fā)現(xiàn)并獵獲豆葉、薯秧、大麻葉、杏葉、洋槐花、洋槐葉、苦苣、骨碌碌蔥、灰灰菜、刺莧菜、媽媽秧、羊桃葉等等一切可以充饑的植物。這些東西用途廣,人能吃,豬也能吃。
然而這種捎捎帶帶、零敲碎打的做法,畢竟成果有限。有時則不得不擴大獵獲空間。聽夫人講,她當閨女時,曾和她二嫂景先翻到東山后的賀莊一帶去捋杏葉。下邊村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便嗷嗷地和攆狼一樣地喊叫。
至于發(fā)現(xiàn)糧食或紅薯地里有可疑人影,更會聽到嗷嗷的喊叫聲。這喊叫聲,多來自于登得高、看得遠的山坡上的牧羊人。
真正糧食恐慌時,女人們就近獵獲野菜、樹葉的成果終究有限。聽大弟講,當隊長的父親,有一天竟不得不暫時脫崗,帶上幾歲的他去七佛山東西兩坡及南面的賀崗山采尋羊桃葉。但這種本是隨處可見的植物,已被人們掠獲一空,幾無收獲。
“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饑。”宋代鄭獬《采鳧茨》詩中的這幾句描述,未必言盡了那時人們?yōu)榱松嫠冻龅姆N種努力。
尤其是我目睹母親也攜筐而出、攜筐而歸的勞苦,也鼓起了我撲鬧食物的決心。在有綠葉的季節(jié),每星期六后半下午從學校回家,我會上籮頭到東凹那塊地的北頭去覓“食”。因為這里有一叢沒人修整的洋槐樹,站在地上就能捋到洋槐葉。我盡量多捋嫩葉少捋老葉,捋滿籮頭返回家中用大鍋煮好、淘凈,讓母親收工回來象征性地炒一炒,給家人加餐。煮多了也不浪費,還能喂豬吃,為完成養(yǎng)豬任務做貢獻。
若不是造物主早給世間安排了多種可食的野生植物,不知會有多少人度不過那饑饉之年。
從營養(yǎng)學角度講,人還是必需攝入一定量含碳水化合物的糧食類東西才能維持生命。
那時,我不懂此理,卻也無意識地在這方面采取了積極措施。在莊稼孕育期間,有的玉茭和蕉籽穗,會因黑穗病而成為霉苞,待其秀出來時,則是一苞和打印機用的碳粉一樣的東西。而在其未進化成碳粉之前,則可以充饑。于是我與下馮莊村的閻連屯、李太安等同學,會在學校和家之間的往返路途中,不失時機地鉆進這兩種莊稼地里,尋覓到這種確實“倒霉”的東西填進肚里。所得的報應注定是第二天的排泄物是黑色的,如同得過胃出血。
在公共食堂遠不能滿足人們的基本飲食需要時,人們或為響應省里的小秋收號召,搜尋各類糧食品種的智慧,必須發(fā)揮到極致。那幾年,不光是村上的老百姓,就是我們這些在校學生,都到七佛山上采集過怎么弄都不好吃的荊籽。我們采回的荊籽加工成面,炊事員用來蒸一層荊籽面、一層白面的二皮臉花卷給我們吃。鬧得我們吃也可惜,不吃更可惜,很是作難。好多單位還想辦法從玉茭葉、玉茭芯、玉茭稈中提取淀粉。我們在老師指導下,還培養(yǎng)過據說也能吃,但不知碳水化合物含有多少的小球藻。
聽說有些人家餓得沒法,竟發(fā)狠心把枕頭吃掉了。因為枕頭里填充的秕谷,雖有汗腥氣和腦油味兒,與谷子相比也算糧食,只是無米而已。
不過,我們家的枕頭很幸運,沒被吃掉,被吃掉的是單干時父親攢在黑樓底樓上的那一大堆莠糠。入社以前,這堆東西一般是拌在牛槽里,讓牛吃一點,也碾一點拌進豬食或雞食里。牲口入社后,莠糠的消耗減少。喂豬,豬也不樂意,往往一槽食給你剩多半槽,于是便攢了下來。反正那時沒有質檢部門,縱有,也不會上我家樓上去鑒定其保質期,于是終于等來了其用武之時,并發(fā)揮出了巨大威力。在一家人實在餓得沒主張時,母親每隔些日子會上樓撮一簸箕,挑揀出里面的蟲窩,到柵欄院外面的碾子上碾細了,回去拌一鍋莠糠爐疙瘩,改善一家人的生活。碾莠糠的活,多安排在晚飯后,并且多趁我周六回家時。
這堆莠糠畢竟上年歲,又辣又苦還伴有陳灰,很難下咽。努力吃一口下去,喉嚨火辣辣,兩眼淚花花,還不敢說從肚里旅游完,告別時的那個難受勁兒。所幸當時吃酸菜、野菜多,一般很少遇到要用柴棍棒從肛門里往外摳屎的危機。歪打正著,這也叫飲食的科學搭配。
不過,那口味感還是首先需要改善的。因此那個時期,不光我們家,農村所有人家?guī)缀醵嫉们Х桨儆嫶驕惿衔宸只蛞幻X,去供銷社買糖精,先把味覺騙過去再說。實在沒錢也不怕,因為家家都開有“雞屁股銀行”,可用一兩只雞蛋實現(xiàn)這一購買力。
下來則是改善吞咽感覺,這就需往里摻主要起潤滑作用的榆皮面。因此,那幾年榆樹很吃香,也很倒霉。只要聽說哪里砍倒一棵榆樹,人們會蜂擁而至,須臾間使其變成一具白骨。更有人揮镢舞锨,下死力刨樹根。因為只有用榆樹根上的皮搗下的榆皮面才是最好最正宗的。而用樹枝樹干上的皮加工的榆皮面,嚴格地講,應屬假冒偽劣產品。
我沒碰上過這種蜂擁而至搶榆樹皮的機會,卻也不甘心。周六下午,如不去捋洋槐葉,便拎上镢頭到南溝、東溝、河槽、路邊等地刨小榆樹,剝下的皮,曬干后搗成榆皮面,拌進莠糠面里。雖說糟蹋了那些或可長成參天大樹的榆樹苗,但總比糟蹋了人命強。聽善辭賦的晉城籍段永賢講,1959年,他們村上有個時年二十二的男青年,就是在刨榆樹時,被塄上塌下來的土砸死的。我命大,有一次雖也有一批土閃了下來,卻沒有砸中我。
缺糧人,最期盼秋收。雖說新糧不再往家里分,我能借周六回家后的小半下午時間,去隊里收割過的地里撿點糧食,擴大一下我用手絹從學校擰回來的那斤玉茭圪糝的成果,畢竟勝于捋樹葉、刨小榆樹。我有一次出去小試牛刀,便大獲而歸,卻沒討得母親的歡心。
記得那天從學?;貋恚依镬o悄悄的,村里也靜悄悄的。想是村上的勞力們轉向更遠的地里收割去了。我便到東溝已收了玉茭的地里,一鋪一鋪地搜尋漏網的玉茭穗,戰(zhàn)果雖有,卻難言輝煌。正準備返回時,猛然發(fā)現(xiàn)不知誰偷埋在后塄根的四五穗玉茭露出了破綻,我大喜過望,立馬將它們別在褲腰帶上,拎回了家。傍黑,母親收工回來見了,卻嚴肅地告訴我:
“隊里還要再派人翻過鋪,才準老百姓去拾秋,你不該去的?!?/p>
聽話音,她不是說我發(fā)了不義之財,是說我觸犯了集體規(guī)定。不過,母親并沒讓我把“戰(zhàn)果”交出去。只是又交代一遍:“以后不敢再去了!”
顯然,糧食金貴,一家人的臉面更金貴。她不指望非分所得,哪怕就是這幾個玉茭穗。
公共食堂越辦越難,雖沒勇氣自我解散,倒也能退而求其次,借四時八節(jié),將那點可憐的口糧下放到戶,讓各家改善生活。時間短的是一頓,一般是一天,最長是過年前后可達七八天。而真正能稱為“改善”的也就是過年這幾天。因為只有在這幾天內,每戶能分到肉吃,還可能見到點久違的白面。即使有肉有面,頂大初一這天享用一點,剩下的還得走親戚、待客人,一直應酬到元宵節(jié)后。
有資料介紹,為了適應“人民公社”“大躍進”和“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三面紅旗對社會勞動力大調配需要,是河北徐水縣最早辦起了公共食堂。這樣做,能使廣大婦女從灶臺邊解放出來,投入社會生產勞動,也符合馬、恩兩導師提出的通過家務勞動社會化,使婦女獲得解放的理論構想。1958年7月,毛主席到此視察,認為很有意義,意欲推廣。
是年11月至12月間召開的中共八屆六中全會上,毛主席為了顯示辦公共食堂既非標新立異,也非全受徐水縣典型的啟發(fā),特意將《三國志》中只有五六百字的《張魯傳》,作為會議資料印發(fā)給全體中央委員學習,并作了兩次批示。
張魯者,東漢沛國豐人也。祖上為被后世道家尊為天師的“五斗米道”的創(chuàng)始人張道陵。東漢末,張魯為天師道首領,以軍閥身份割據漢中,后歸順了亂世梟雄曹操。此前他曾以本道中的“祭酒”身份,在管理地方事務時,令轄內各地設立“義舍”,置備“義米”“義肉”,供過路人免費食宿。也許毛主席是借鑒了張魯這含有一點共產主義成分的做法,才決心讓幾億中國農村人都去吃公共食堂,并于會間以《張魯傳》統(tǒng)一中央委員們的思想。而這,非為博古通今、雄才大略者不敢為。至于最后失敗了,關鍵的關鍵,是在糧食供給上出了問題,沒把公共食堂這個新生事物支持下去,最終落了個被解散的結局。
食堂解散后,村上老百姓們額手稱慶。反正大家已用自己的肚皮作了認真實踐,遭遇了好多不幸。盡管以后的日子仍然艱辛,能名正言順復辟以家自炊,就該感激迷途知返的勇氣。世上許多事,不經實踐,何鑒對錯?何況我們是在進行一種偉大的制度實踐?
我記得1961年暑假時,家里人不再到食堂打飯了。當時,我們家和多數(shù)人家一樣,新添的犯愁事是,前幾年收走的那些鐵鑄的炊具,早無蹤影,留下打飯的這一兩只鍋不夠用,需重新添置。而過去幾毛錢的一只鐵鍋,時下漲到好幾塊。聽說高平三甲一帶會翻砂鑄鍋的村,很是發(fā)了財。
母親對我發(fā)愁道:“咱家還得買好幾只鍋咧?!?/p>
公共食堂的原始憑證
作為歷史存在,公共食堂已遠去了半世紀有余。它給經歷過那個時期、如今還健在的人們留下的,僅是一些殘缺的記憶,而有文可鑒的諸如會計資料等原始憑證,似已無可追尋。
天緣湊巧的是,我們上馮莊村不僅保存了這些吃大鍋飯時彌足珍貴的原始會計資料,而且神使鬼差地落到了我手里一部分。
2013年春,我到西廟轉悠時,在下院東北角二層樓門外待清除的垃圾中,撿拾到一沓公共食堂時期的表格。這一小動作,被忠葉的男人全德發(fā)現(xiàn)。在我走后,他和泊池上廣生小家長又從其他垃圾中連灰?guī)恋厥帐傲俗阌惺畮捉锕彩程脮r期的賬冊、單據和筆記,在我又到西廟轉悠時交給了我。其中就有記錄我們家1968年到粉坊換吃粉面的那個筆記本。這僅是很少一部分,其余的已被人撿上賣了廢紙。經對這部分或為天下罕見的原始資料予以整理,搞清了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關于公共食堂成立的時間。凡知道的都說1958年,再具體則均不可記。我在村集體1958年的兩頁日記賬上發(fā)現(xiàn),是年10月、11月的“調和”及“公攤”會計項目下,有購買食鹽、花椒、生姜、堿面、醋、醬及修理大鍋等多筆支出。那時的縣、社、隊干部即便有膽量公款吃喝,也不可能大膽到幾天間就吃了幾十斤鹽,并把大鍋都吃到需要修理的地步。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公共食堂起碼在是年10月份已成立。
有資料表明,食堂實際成立的時間起碼應在8月份。有個動人的現(xiàn)象是,食堂成立時各家的糧食被徹底收走了,既然人們可以放開肚皮吃飯,原先各家自留地種的蔬菜及存在家里的咸鹽,便也在交出之列。紀錄這一現(xiàn)象的,是落在我手里的計13頁、17份略有殘缺的兩種表格:《上馮莊村集體食堂社員投菜表》與《上馮莊村食堂社員投鹽表》。
當時全村有100戶人家:張家街26戶,牛家街22戶,趙家街14戶,南街22戶,西邊街16戶。按投菜表上記載的品種以南瓜、北瓜為主,還有少量豆角和土豆,共向食堂投菜517戶次。父親的名諱也有一現(xiàn):投南瓜 109斤。投南瓜最多的是從山垟自然莊上搬遷下來的胡旺姨父,共11次,703斤。這大概與他們家住在山上,隨便刨個坑就能種一埯瓜大有關系。
我原以為各家紛紛投菜乃為公共食堂的優(yōu)越性所鼓舞,隨后聽牛家街春明叔講:“不,那是‘號召的?!?/p>
社員們投瓜的數(shù)量,起初用毛筆一式兩份記在一張?zhí)貏e收據上,似由收、投雙方各執(zhí)一半。用今天的眼光看,這種特別收據,應享受革命文物待遇。這是1953年底中央出臺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后,中國農民第一次拿到政府開具的《統(tǒng)購小麥臨時收據存根》。收據存根為豎排繁體字鉛印,落款為“一九五四年度下馮莊鄉(xiāng)人民政府”,時間多為8月2日。正是在這種收據存根上,用毛筆記錄下了各家各戶交售統(tǒng)購小麥的情形。其中在落著父親名諱的右半張存根上,仍能看出我們家交了中等小麥109斤。上面另用毛筆寫有“牛春明46個南瓜146斤”等字。
至于投鹽,共有64戶、236.74斤。計量單位精確到了1%斤。投鹽最多的是和我一起放過牛的得水那從部隊上復員回來的叔叔馮金發(fā):11.74斤。最少的是趙家街的福牛叔:0.14斤。這似乎表明社員們徹底歸順了公共食堂,與數(shù)千年的家庭伙食制,作了毫無保留的決裂。
在一張《上馮莊農忙食堂瓜菜統(tǒng)計表(北瓜)》的右上角標注的時間為“58年8月19日”。由此可見,上馮莊公共食堂的成立不會遲于1958年的此月此日,其上標有的“農忙”二字,則印證了公共食堂是先以“農忙”為由開辦,而后才轉向不分農忙農閑、網羅男女老幼的常年食堂。
至此,全村人和所有中國農村人口一樣,在統(tǒng)購、統(tǒng)銷、統(tǒng)耕的“三統(tǒng)”基礎上,又加一統(tǒng):“統(tǒng)吃”。
第二,關于公共食堂的吃糧標準。食堂用糧,必須以完成國家指令性統(tǒng)購任務為前提。以小麥為例,有一張1961年7月28日的小麥入庫憑證,上面載明,大隊,也即全村,當年小麥入庫量為6800斤,單價0.126元,入賬總金額為856.80元。同日入賬的另一張憑證載明,大隊以同樣單價賣給國家統(tǒng)購小麥4167斤,收入現(xiàn)金524.99元,占入庫總量的61.3%。也就是說,全村近百戶人家、四百口人,包括種子在內所占有的小麥,僅留下可憐的 2633斤,其占口糧的份額已無足輕重。那么加上秋糧,到底全年人均基本口糧是多少?從為中學生賣掉口糧、改吃周轉糧的兩張出庫單中找到的數(shù)據是:原糧275斤。
這兩張出庫單都制于1961年元月份。其中一張出庫玉茭、谷子、蕉籽等共825斤。載明用途為:高平中學學生趙先果、魏小蘭、李改花三人的全年口糧,人均就是這275斤;另一張出庫谷子、玉茭、蕉籽、黃豆等共550斤,用途為米山中學學生趙麥元、馮安生的全年口糧,人均仍是275斤。他們都是低我一兩年級的小學同學。這一年,我初中畢業(yè)又上了高中,同樣為吃周轉糧而賣的基本口糧,絕對也是這個數(shù)。
基本口糧,是當時農村標準人口吃糧的基準線,受統(tǒng)購任務多少及年景好壞影響,各年不一。具體情形是:不足十歲的,按年齡大小分檔確定:十歲以上不能參加勞動的,吃基本口糧;能參加勞動的,則在此基準線上另加勞動工分補助糧。由于各人掙的勞動工分不等,在人們早已不可能放開肚皮吃的情況下,各人或各家到食堂打飯時便相當麻煩。于是基本口糧以外的部分便可能發(fā)給各戶自理。即便如此,仍須設計出以戶為單位的《吃糧分數(shù)基礎表》。反正每頓飯都用馬勺舀稀飯,每十個底分,抵個大人,給你舀一馬勺,縱有零頭只用馬勺找補一次,萬事大吉矣。
1959年10月5日,村上便提前計算并制定了《1960年度吃糧人口分數(shù)基礎表》。綜合情況為:1—3歲者24人,底分72分;4—7歲者55人,底分 385分:8—9歲者26人,底分234分;10歲以上291人,底分2910分。以上共 99戶人家、396人,合計底分3601分。其中于父親名下的,不含我在內,1— 3歲檔、底分為3分者應是二弟金太;8—9歲檔、底分為9分者應是大弟福太;10歲以上檔、底分為10分者,是父母及新葉、雪葉姊妹倆。
誰也不敢預計哪個人哪天就不吃飯了而預先扣除其底分。但對誰家要在年內添丁進口多一張嘴,則提前列了計劃。于是在我掌握的共6頁復寫在牛皮紙上的這種表格最后,對馮、趙、張5戶人家,以妻、媳有孕,預計了 5人,計15分吃糧底分。
然而,各家的吃糧底分還不能與到食堂打飯的馬勺全口徑對接,仍需考慮上幼兒園的、調到外面勞動的、外出念書的、死了的、遷入的、遷出的及新出生的等動態(tài)因素,或加或減核定出上灶分,最終確定出各家到食堂的實際打飯數(shù)量。由此于1961年5月1日編制的《上馮莊食堂五月份吃糧底分表》之分類情況是:
原吃糧底分3626分,扣除了幼兒園434分、水庫130分、副業(yè)150分、死亡33分、遷出30分、學生150分、外調人員30分、留糧50分、賣糧140分,加上新生兒及遷入37分,實際上灶分為2516分,比原吃糧底分少1110分。
我們家的吃糧底分仍為52分,上灶分為43分。所差的9分,應為處7— 9歲檔的大弟福太在幼兒園吃飯,二弟金太不足3周歲,沒進幼兒園,仍在家里吃食堂的產成品。
第三,關于下灶管理。人是會移動的高級動物。食堂再神圣,也不可能讓每個人一日三餐都仰賴于它。于是設計出的《上馮莊食堂臨時下灶明細表》,則不得不不厭其煩地按月、按日、按頓、按糧食品種登記每個人的下灶情況,并作為進賬憑證。表格設置很細,分8大項28小項。我手里的27張,全用蠟版刻寫,印在最劣質紙張上的。所幸當時的油墨及墨水質量勝于當時的伙食質量,至今仍能見證人們當時的糧食攝入水平:
第39號進賬憑證上,記有東屋奶奶以馮家彥妻名義于11月1日下灶一天,領糧6兩;我至今還記得形象的趙家街來辰老兩口下灶60天,領糧28.8斤。品種為小米、小粉、豆面、玉茭面和紅薯。與眾不同的是有1.5斤白面,大概這是對老年人的特殊恩典;第64號進賬憑證上有父親的名字,從12月中旬,連續(xù)下灶5個晚上,共領得7.5兩糧食,其中小粉4兩、豆面3.5兩。依他的飯量,不愁一頓殲滅。因為他會廚藝,估計這五個晚上,是被結婚的人家請去做酒席才下的灶。
與下灶明細表相配套的,還有反映食堂管理人員從大隊庫房領取糧食的《日記賬》。另有《旬糧食消費逐日明細表》,則按天,分早、午、晚及糧食品種,記載了糧食消耗情況。
假如各家自立鍋灶,沒有哪家會可笑地設置并填寫這些表格。吃飯一旦不以家庭為單位,則必須如此。就像確定專人給大家擦鼻涕一樣,新鮮倒新鮮,而麻煩是不可避免的。
第四,關于食堂盈虧。食堂成立伊始,可以放開肚皮吃,預算不預算似乎不當緊。當牛皮很快被吹破,預算的重要性便凸顯出來。有一張制于 1960年3月27日的表格,名為《上馮莊食堂試算表》,應是食堂已實行預算管理的產物。此表相關的16個會計科目合計下來,收方、付方的余額均為 470.66元,表達出了收支平衡的經營企圖,更說明了吃食堂飯是要花錢的。
而另外見到的3份《損益表》所反映出的,則表明食堂經營結果是“山河一片紅”,并以建筑學上用的“凈空”二字來表示這種無奈。其中《上馮莊食堂1960.11—1960.12.31損益表》所列的三項收方科目、六項付方科目及收支情況的原文為:
其他收入(趙文翰等米山修中學以及交豬款)174.19元、外來人飯款(干部下鄉(xiāng)在食堂吃飯等飯款)8.68元、糧食購銷(照顧特殊事情,以糧票買糧款)2.36元,合計185.23元;
其他支出、公雜費、煤炭費、其他支出、調味副食品及器具費用,合計 1446.19元。
本期凈空:1260.96元。
公共食堂不以盈利為目的,但虧損更不是目的,而一虧虧千元以上,則是必須彌補的天大窟窿。羊毛出在羊身上,表上提出的補虧意見精確到萬分之一元:
全食堂以3369分均攤,每10分應攤3.7428元,轉入社員往來名下,連以前個別社員欠款一并轉入下馮莊管理區(qū)……
已說過,當時的下馮莊管理區(qū),轄上、下馮莊兩村。
第五,關于糧食補助。這個問題要表白清楚,仍較費勁。
前幾年的《書摘》雜志上,有張郎郎一則文字講:以前北京市公安局規(guī)定,住看守所的人,每天糧食定量為8兩。批準這一規(guī)定者乃時任局長馮基平?!拔母铩敝?,這位馮氏局長也被關進了看守所。這每天8兩糧,餓得他前心貼后心,他對自己當年批的這個標準后悔不已。
食堂時期,農村人下灶一天僅6兩成品糧,不給蔬菜,社員又沒了自留地,吃糧水平連住看守所的也不及,茍延性命且難,哪有能量勞動?當時有形容人們體能狀況的兩句話是:“社員吃著6兩糧,拄著鋤把靠著墻?!?/p>
靠墻不打緊。關鍵是不種地的城里人吃什么面臨著巨大威脅。于是,調動勞動積極性的各種糧食獎勵和補助政策便應運而生。
如,春天擔肥苦重,吃不上連腰都直不起來,于是就給予專項補助。有一張1961年春制作的表格,上面開列了十幾位我都認識的父兄的名字。他們的名下都按有血紅的名章或指印。如此鄭重其事,是為了每人領取五天時間內的2斤補助糧。表名很誠實,就叫《擔肥每天四兩補助糧·領自留地玉米》?!邦I自留地玉米”幾字,則證明社員的自留地確已收歸了集體。這種補助無異于小孩吮指頭,自己吃自己。
擔肥苦重,春耕播種不苦重?于是又有一份《上馮莊食堂春耕播種及社員擔糞領糧蒸干糧表》,上列南街和趙家街39位父老兄弟的名字,沒有蓋那血紅的名章和指印,時間為4月30日至5月28日,另注說明:
本表社員多勞多得擔糞每工補貼糧食4兩,工數(shù)由記工員掌握。本表只記載糧食數(shù)字,其補助干糧系由播種開始。共計163.2斤。
光給搞農業(yè)的發(fā)補助糧,難道搞副業(yè)、牧業(yè)、運輸業(yè)的不該有?能勞動的有,不能勞動的病人、老人、幼兒園小孩兒等就不該有?過年過節(jié)及遇婚喪大事是否更該有?
各類人、各種情形都有爭取多吃一口的理由,于是管理區(qū)在1960年又編制出兩份糧食補助計劃。一份叫《馮莊管理區(qū)補助糧計劃表》,是針對副業(yè)、幼兒園、放羊、產婦及病人的,共197人,8490斤,來源為“管理區(qū)留有余地糧”;另一份叫《60年馮莊管理區(qū)各隊補糧計劃》,則以過年、過元宵節(jié)、過勞動節(jié)及老人、婚喪人家、搞運輸?shù)壤碛?,依不同標準對兩?060口人進行補助。計劃總量為8643斤,實有糧食5910斤,尚缺2733斤。
經計算,即使實現(xiàn)了這兩個補助計劃,人日均可增加口糧不足4錢,喂麻雀也不夠,仍低于住看守所的每日可吃到8兩糧的水平。
無從證實以上補助計劃是否全部兌現(xiàn)。但1961年5月1日的兩張出庫憑單,起碼證明上年的補助標準,在病人和婚喪兩項上得到了貫徹執(zhí)行。憑單上保管員印鑒是小叔的,制單人是村醫(yī)河根的父親牛家街春明叔。其四項用途中,有三項是補助浮腫病人和喪事戶的。浮腫病人9人,未列名單,每人補助蕉籽10斤。辦喪事者兩戶,一戶是與小叔為仁兄弟的支書馮小保叔叔家,一戶是前頭院二伯白珠家,均各補助蕉籽15斤。估計是小保叔的父親與前頭院的和姐姥爹這年去世了,才享受到的照顧。
在所有享受補助者中,獨領風騷的是從外地請來的放羊漢。因為他們讓羊群臥過一兩黑夜的地,能免社員擔肥之苦,且有增產把握,于是待承很高,除免費盡飽吃外,每人每天還能再得一斤補助糧。糧食不好拿,便折換成糧票。有張或為1960年外來放羊人留下的被叫成證明的領條:
證 明
羊臥地11夜,共吃129天,每天每人原糧1斤,給糧票按玖肆折糧票 112.5斤。
經手人 李學地 韓保國 李新方 25/7
任何時代都有令人羨慕的職業(yè)。按說,當時社會上最讓人羨慕的職業(yè),是食堂的炊事員。但與放羊的比,仍有很大差距。因為放羊的,除了能吃飽之外,每天比炊事員還能再多領一斤補助糧。因而,放羊人用羊屁股尋租的非凡成效,讓社會上流傳著一首羨慕他們老婆的民謠:
命好嫁給放羊漢,換個縣長也不干。
不愁吃,不愁穿,睡覺鋪的羊毛氈。
這些糧食補助政策,使饑餓中的農業(yè)生產沒有停止運轉,也影響了那時女人們的擇偶觀:嫁給放羊漢才是有造化的。
第六,關于集體下灶管理。公共食堂,把農民們循守千年的節(jié)日飲食文化沖擊得七零八落,唯最難沖擊的是過大年。這時,食堂非但不好意思再捅火做飯,還把糧食、甚至罕見的食油、蔬菜下放到戶,由各家自便,名曰“集體下灶”。
有一張登記表,記錄了1960年過年時的集體下灶情形。此表涉及我們家所在食堂的40戶人家、1257個打飯分,折125.7個10歲以上的標準人。下放糧食數(shù)量仍是每人每日6兩,沒有小麥或白面,有難得一見的油和蔥,總共下放:
小米74.8斤、豆面37.4斤、小粉37.4斤、蘿卜485斤、油15.2斤、蔥15.2斤。
沒有小麥或白面,并不意味著這個年要與白面決裂。記得近年根兒的一個晚飯后,母親端出半斗淘過的麥子,讓我和她去碾上搗成面。我不知道家里竟有這種金貴物。母親說,這是大隊借給各家過年的。還說臘月十幾上大隊已借給過一回,這是年根兒上的第二回。
在50多年后我得到的那堆資料中,還真發(fā)現(xiàn)三張可能是各家借吃小麥的記錄。在那張印有橫道的紙上,有30個借得小麥的社員名字。其中有借一斤的,也有借斤半或二斤的,父親名下借了3.8斤;在另兩張作文稿紙上,又有父親名下兩筆借麥的記錄,分別是4.5斤和4斤。說是借,也是按食堂的打飯底分數(shù)借,否則不會出現(xiàn)借幾兩的數(shù)字。
經判定:這個農歷年,不含我在內,我們全家6口人下灶兩天所得的糧食為:3.9斤小米、1.9斤豆面、2斤小粉、23.1斤蘿卜、油與蔥各7兩,另借得小麥12.3斤。
至于過年吃肉,未見憑據不敢妄言。按我的經驗,肉肯定有。倘若沒點肉,剁不成餃子餡,正月天不好待客且不說,分的那20來斤蘿卜和幾兩蔥也派不上正經用場。
需特別說明的是,集體下灶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每下灶一次,都必須填寫《上馮莊食堂下灶總結表》,注明原因、時間、人數(shù)、定量標準及糧食品名,似在應對上級檢查,規(guī)避破壞公共食堂的罪責。
1960年的資料表明,當年集體下灶的次數(shù),除了過年,還有元宵節(jié),另有農歷五月初一。因五月初一這天米山逢會,才特意增加的。
第七,關于食堂解散的準確日期。此問題,還得從兩方面談起:
一是,當時社員們的情緒問題。說實在,公共食堂那糟糕的伙食,不讓人們有糟糕的情緒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人們的這種糟糕情緒,從來沒有,也沒敢針對讓辦公共食堂的國家政策和公共食堂這個新生事物本身,而是針對著最具體的司務長和炊事員。我記得當時人們背后指責他們的話或順口溜,是很欠友好的。但這些情緒性語言,是不會以文字形式流傳于世的。然而,就在我從西廟垃圾中得到的那堆資料中,竟真發(fā)現(xiàn)了一份這方面的文字遺存。那是在后底院食堂當司務長的前頭院家祥三伯寫的一紙似為安撫眾人情緒的檢查。三伯在我的心目中,是個辦事公道的正派人,當人們把食堂辦不好的責任歸咎于他,他再委屈,也是需要寫這個檢查,以平息不滿情緒的。如同打仗,排兵布陣出錯,當士兵和班長、排長的,是會首先中槍的。三伯中槍,預示著食堂民怨極大,快辦不下去了。
二是,下灶頻次問題。也許不僅是為了平息人們的不滿情緒,在1961年春節(jié)前2月13日至5月22日,即臘月二十八至四月初八的99天間,集體下灶次數(shù)突飛猛進,變得很不嚴肅。僅按我得到的資料統(tǒng)計,集體下灶共16整天零11個晚上,占到了五分之一。下灶理由,除“準備過年”“過年”“過元宵”外,又新增三個過會日。另,人們原來就沒敢計較過的“二月二龍?zhí)ь^”、四月初八吃切疙瘩的“佛誕節(jié)”和“五一勞動節(jié)”等理由也赫然在列,甚至連“下雨”“改善”也作為理由混跡其間。
讓人喜出望外的是,在這16天又11晚、計3556.1分的下灶糧食中,只有383.3斤原糧,占10.8%,其余都是小米、小粉、豆面、玉茭面,甚至還有白面。人均日用水平達到1.08斤,超過平常的人日均6兩和住看守所人員日均8兩的水平。其中,小米占到24%,白面竟占到23%。這對當時餓怕了的人來說,真是受寵若驚。
這是公共食堂破罐子破摔的最后掙扎。其中,3月27日那張《集體下灶總結表》則殘酷地暴露了公共食堂的這種無奈,在“下放原因”欄內竟赫然填寫著“沒糊飯面,難調劑”。
糊飯面,與廚師使用芡粉一樣,與其說是糧食,莫如說是增稠劑。僅用些許玉茭面、蕉籽面甚至糠面,往鍋里一糊,稀稀的飯就能立馬變稠。“糊弄人”這個詞,或由此而來。當食堂連糊飯面也拿不出來,“高高山上一根棍兒,過了一會兒說一會兒”的頹廢情緒則不可抑制地表露出來,于是不僅增加集體下灶的次數(shù),甚至不惜動用到金貴的小麥。
是年5月31日,村干部牛連順,第二食堂事務長、前頭院三伯馮家祥及張廣玉三人出具的一份糧食盤庫證明顯示,這個有一百三四十號人就餐的食堂,僅存黃豆149斤、小麥48斤、大豆330斤、小米146.5斤、綠豆 294斤、豆面32斤、白面207.5斤,糧票7.9斤,計1214.9斤。其中,蕉籽和玉茭這兩個加工糊飯面的擔綱品種斤兩不剩,而玉茭還欠羊群上98斤、欠管理區(qū)80斤。
而制于1961年7月1日的第一食堂的盤庫表,尚清晰地記載著:
糧食長余684.7斤,脫耗689.14斤。
更有一欄在“解散食堂”四字下,載有:
下放十天糧食689.4斤、下放余糧258.2斤。
還有一欄記載了食堂解散后,下存糧食上交管理區(qū)的情況為:
小麥0.5斤、蕉籽1.3斤、小米14斤、豆子14斤、谷子99.5斤,總計 129.3斤。
這就是村上兩個食堂解散時的全部糧食家底!
三年前公共食堂成立時,社員們幾十斤,成百斤往里投菜,還把最后一撮咸鹽也投了進去。當其解散后,一張名為《上馮莊大隊菜園茴子白下放表》,則記錄了其仍與村民們有“禮尚往來”。因為,除了過年,蔬菜是絕對不會下放到戶的。
此表表明,茴子白是分三次下放給各家的。辦法似乎仍沿用到食堂打飯時的規(guī)矩:按人口折實分數(shù)衡量。表中開列的戶主有44個,戶主名姓雖已洇滅難辨,仍可判斷出是由張家街和牛家街組成的第一食堂的。分菜最多的戶口是31斤:第一次18斤,第二次12斤,第三次1斤。表的右上角注明的時間為1961年8月19日。顯然,公共食堂解散應在此前。
后在《日記簿》賬冊上,載有一行特別文字:
食堂于1961年6月21號解散,此賬決算后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