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若塵

三

在考場上一舉高中，輒意味著“魚躍龍門”，真正實現(xiàn)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人生劇變，“原版”的范進生活在明代，但作者吳敬梓描述的其實是清代士子們的普遍狀態(tài)，那個時代的范進們中舉之后不久，立刻財源廣進：“自此以后，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chǎn)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又過了兩三個月，范進家居然“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原來的破落房子也不夠住了，立刻又有豪客出手買單讓范進一家搬到新的大宅子里居住：“張鄉(xiāng)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p>

你說中舉有這么多好處，不出現(xiàn)如范進那種寧餓死也要往考場里鉆的人才怪呢！但科舉在唐代屬剛發(fā)明不久，也并非普通人登入仕途的唯一途徑，對于社會的影響遠未達到如后世那樣夸張的程度，即便考上了進士也不等于富貴立刻會接踵而來。唐代的進士還得通過吏部的一次人才選拔考試，如果沒有合適的官職，就算考上進士了可能還得冷板凳坐幾年，如果本來就窮，那就只能繼續(xù)受窮挨白眼了。

唐代士子中舉后繼續(xù)受窮的也不乏其人，武則天朝的名臣魏知古當年就是如此，雖然考上了進士但還沒被授予官職，前途仍未明朗，再加上他人長得又矮又黑，在一干芝蘭玉樹的新進士群體中顯得那么不顯眼。

但新進士魏知古娶的妻子卻是某個大富翁的女兒，這富翁老丈生有十個女兒，嫁給魏知古的是老大，也是姐妹們中最漂亮的，如天仙一般，留著七尺長發(fā)，光亮如漆。曾有相士給她相過面，說她將來命好：不用吃隔夜飯。等到聽說嫁的是窮丑矮矬的魏知古，她的九個妹妹都竊笑：“是啊，嫁給這個窮小子當然不用吃隔夜飯了，因為都是等米下鍋，現(xiàn)買現(xiàn)煮現(xiàn)吃的啦，哈哈哈?！?/p>

不過，窮丑矮矬的魏知古后來卻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了對高富帥們的逆襲：當上了宰相，成為大唐帝國數(sh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名臣。以后魏宰相府上吃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官府供應(yīng)的，魏夫人自然不用吃隔夜飯了，讓一干妹妹看瞪眼。夫妻倆不僅富貴一生，更是恩愛一生，等到魏知古七十歲壽終正寢了，夫人也沒有掉一滴眼淚，而是先忍住悲傷幫夫君收殮好尸身了，然后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也死了。夫妻倆同日合葬，實現(xiàn)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愿望，讓天下人都感嘆不已。

魏知古是翻身成功了，但上文的“范進”趙琮、湛賁后來命運如何，卻沒有下文了，史書并沒有太多記載，如果他們最終也只是當了芝麻小官，可能照樣會被勢利的親家同門看不起。

四

唐肅宗、唐代宗兩朝的宰相元載也是一位典型的借中舉翻身的范進，他原本出身貧微，而且還是個孤兒，不過，有幸卻娶到了一位可以同甘共苦的妻子。元載的妻子王韞秀出身天下五大門閥之一的太原王氏，為名將王忠嗣的女兒，與詩人王維出自同宗，王韞秀曾作詩道出與王維的關(guān)系“家風(fēng)第一右丞詩”。

但是，夫妻倆雖然恩愛，卻少不得受各種鳥氣。因為太原王氏這種豪門大族的人，本來就看輕元載這種小戶人家出身的窮秀才，加上元載當時并未有顯赫的仕途，于是這些親屬平日里皆狗眼看人低，“以（元）載夫妻皆乞兒，厭薄之甚”，拿元載夫妻當蹭飯吃的窮癟三看待。

元載是有志氣之人，久了肯定受不得這種鳥氣，就寫了一首勵志詩，想辭別妻子獨身闖蕩，但王韞秀說：要走我跟你一起走。并作詩勉勵夫君：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休淋離別淚，攜手入西秦。于是夫妻倆雙雙西行來到國都長安城尋找機會。

元載確實有志氣，而且很有才氣，很快中了明四子科的進士，唐代科舉制度遠不及后世完善，不是一次就統(tǒng)一錄取幾百名的那種，跟元載同年中進士的只有另外四個人。因此，元載的仕途之路很快坦蕩起來。而安史之亂后，國家的一切都亂了套，皇帝取材也有了點小突破，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才，元載很快入朝擔(dān)任了度支郎中，依附操持國柄的大太監(jiān)李輔國。李輔國是個野心勃勃的太監(jiān)，居然開口想當宰相，好在朝中一干正直的大臣反對，讓一個沒根的男人當上堂堂大唐帝國的宰相，成何體統(tǒng)？李輔國惱羞成怒：我當不成宰相，就讓我的手下人當宰相。于是便將元載抬出來推向前臺，當了宰相。

李輔國失勢后，元載再次卷入宮廷權(quán)力之爭，幫助唐代宗一舉斗倒了另一個大宦官魚朝恩，從此權(quán)傾朝野，成為皇帝身邊的第一紅人。

這下元載發(fā)達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蹭飯吃的窮癟三了，稱呼也改作元相公（相公當時為宰相特稱）了，當年那些親戚覺得可以不計前嫌了，紛紛大老遠從太原跑來長安的宰相府里相公長相公短地噓寒問暖，一個比一個熱乎。對此，將門虎女的王家娘子王韞秀看在眼里，只是心里暗暗冷笑兩聲而已，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熱情地招呼，將這些親屬都安置好，招待上都沒有絲毫怠慢。

待到有天天氣晴朗的時候，王韞秀安排府上的仆人到院子里曬衣服，曬的都是些什么樣的呢？青紫絲條四十條，各長三十丈，皆施羅绔綺繡之飾。每條條下，排金銀爐二十枚，皆焚異香，香至其服。

這些亮燦燦的衣物擺好之后，王韞秀將諸位親戚都請出來到院子里散步，看著親戚們目瞪口呆的神情，王韞秀故意問仆人：這都是些什么?。科腿嘶卮穑航裉煜喙蛉似貢褡蛲淼囊路?。

王韞秀環(huán)視一干親戚，慢悠悠地蹦出一句話：“沒想到啊，乞索兒的媳婦，還能有兩件粗布衣服勉強遮體。”

親戚們聞言，想起當年以“乞索兒”看待元載這個王家女婿，一個個的都羞赧不堪，無言以對，自那以后，紛紛請辭，再也沒臉賴在宰相府里繼續(xù)蹭飯了。王韞秀這個性格堪比其父的將門虎女終于實現(xiàn)了對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親戚的成功逆襲，可謂大大的快意恩仇了一把。

四個女婿，四個發(fā)生在唐朝的范進中舉故事，盡管四人的遭遇各自稍有不同，但其中舉前后所經(jīng)歷的世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何其相似??！

從他們身上至少可以找到一個共同點：盡管窮，但是他們的妻子都能夠跟他們同甘共苦相敬如賓，任勞任怨而不悔，矢志不渝而不棄。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位不離不棄的賢內(nèi)助堅定不移的支持，曾是屌絲的他們，最終實現(xiàn)了人生跨越，成為令人側(cè)目的高富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