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2015年秋天,我第一次來到蒼山洱海間。再來時,已是蒼山負雪。我聽到一個神的聲音在耳邊說——“蒼山的雪如巨人腳踝的銀器”。這一泠泠作響的器皿如法器在心頭震動,自然意義上的山水之地此刻正被一個久違的語言之神所籠罩。這高原在我看來是有地方神存在的,而我常年居住在華北平原——鋼鐵廠、水泥廠和礦山四處林立,大貨車日夜轟鳴嘶叫。一個無比匱乏詩意的時刻已經(jīng)來臨,而任何人都不可能閉著雙眼、禁錮內(nèi)心來寫作。
從1994年開始在大學(xué)寫作詩歌至今,我不斷在一個個地方短暫或長久地中轉(zhuǎn)。似乎,“棲真之地”并非真實的存在,當年的徐霞客也只是在語言世界做過一場白日夢而已。城市化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在享受諸多快速、便利生活的同時也在瞬間喪失了很多,包括故地的血脈和記憶。一夜之間,一棵棵原鄉(xiāng)的大樹被連根拔起。過去的人死在親人懷里,現(xiàn)在的人死在高速路上。這既是存在的命運,也是寫作的悖論。而越是如此,我就愈加在夢幻和語言世界想象一種“懷雪”的生活。這不是單純的澡雪精神的追附,而是天鵝絨的假象和溫暖使人昏昏欲睡。這個時代的詩人練習(xí)的多是屠龍術(shù),一技之長的代價是無用和無效,更多的詩人則是疲軟的嘖嘖怨氣。他們似乎無時不在巨大的現(xiàn)實和現(xiàn)場之中,他們的聲音也不是不夠大。但是,對于詩本身而言,他們喪失了語言和靈魂的雙重敬畏。作詩如做人,作詩先做人,這成了我考察漢語詩歌的唯一標準。在我看來,當下是有“詩歌”而缺乏“好詩”的時代,是有大量的“分行寫作者”而缺乏“詩人”的時代。即使是那些被公認的“詩人”也是缺乏應(yīng)有的“文格”與“人格”的。正因如此,這是一個“螢火”的詩歌時代,這些微暗的一閃而逝的亮光不足以照徹黑夜。而只有那些真正偉大的詩歌閃電才足以照徹,但是,這是一個被刻意縮小閃電的時刻。
夜風(fēng)漸起的時候我獨自一人站在岸邊,看隔岸燈火、遠山負雪。不息的江流,山頂上的星光,使我竟然在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千年的江水和嶄新的大樓同時出現(xiàn)在面前,這就是生活。在城市里,我偶爾會想起鄉(xiāng)下父親和三舅親手打造的那架松木梯子——粗糙、結(jié)實、沉重。它如今更多的時候是被閑置在院子一角,只有偶爾修房補墻時才派上用場。顯然這架有著淡淡松木香味的梯子成了我的精神象征。在一個精神能見度降低的鋼鐵水泥城市空間,我需要它把我抬高到一個位置——看清自己的處境,也順便望一望落日,看一看暮色中并不清晰的遠方。
這些四行之內(nèi)的小詩,其寫作難度甚至是不可相見的。在寫作技術(shù)上看來這更像是110米跨欄,無論準備、蹲踞、起跑、跨第一個欄、中途加速直至沖向終點,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允許有絲毫閃失。這是語言和詩神的閃電!
蒼山負雪不負卿!
丙申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