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邊城》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田園牧歌式的湘西世界,表現(xiàn)了“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的人生方式”,它如一首贊美人性回歸自然的抒情詩。在這個空明、澄澈、樸實的湘西世界里,我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道家獨特而深厚的思想意蘊。
一、天人合一
崇尚自然,強調(diào)以自然為本體的天人合一思想是道家哲學的一個重要觀點。老子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就是說人如要想保持純正的本性并且健全與恒久的話,就應(yīng)當效法自然并且順應(yīng)生命的自然。在莊子那里,道的境界已變?yōu)閷徝赖木辰?,他強調(diào)只有超利害、齊物我、等生死、泯是非,在虛靜中“物化”,在淡泊中“心與物游”,使生命活動與自然相契,才能使主體和客體完美地為一體,從而獲得精神的逍遙與生命的自由,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在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里,人們終日與寧靜、古樸、和諧、美妙如畫而又充滿靈性的大自然為伴,他們的生命力蓬勃旺盛,充斥著原始與野性。正是這樣,他們的人性、人情、道德與孕養(yǎng)他們的大自然始終保持著一種異質(zhì)同構(gòu)的關(guān)系。在作者的審美意識中,他們完全是自然孕育造化的精靈。
《邊城》人物的活動與命運,無不在自然的節(jié)律和安排中進行,小說沒有任何游離于人事心緒的寫景賣弄,每次寫景點綴都恰到好處地配合著人物不經(jīng)意的感覺和體驗?!耙粭l清徹見底的溪流從群山中流過,水中游魚往來嬉戲,歷歷可見”,“近水人家在桃杏花里,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有人家處必可沽灑。如果坐一只小船航行,仿佛是在畫中游”,“細雨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這樣一些寫意筆法,與翠翠的孤獨寂寞,一絲憂郁凄涼配合得那樣細密,可謂情為景生,善解人意。往事追述與月夜靜謐的統(tǒng)一構(gòu)織著柔情的意境,還有那善解人意的黃狗,也是自然的靈性存在。《邊城》世界就是在這樣的情景和諧里出現(xiàn)并延伸著,說不清是詩意的環(huán)境襯托了人,還是人的活動點染了風景,人與天道自然在這里通透圓融、渾然一體。
《邊城》主人公翠翠,是一種生命自然天性的展示。“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故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取了個名字,叫作翠翠”,主人公的名字與其說是祖父起的,倒不說是那兩山翠色逼人的篁竹賦予的,透著自然的靈氣。翠翠就如同山野一株含苞帶露的野花,純潔可愛、自然嬌嫩。這種原生態(tài)的描寫把一個天真活潑、心地善良,既羞怯又粗獷,充滿青春活力的山村少女浮雕般地突現(xiàn)在讀者眼前。接下去作者又簡練地勾勒了翠翠一系列動作和行為:爭著幫祖父擺渡船,“一切溜刷在行”;待到過渡的客人、牛、羊和花轎上了岸,她必跟著走,目送隊伍上山;回到船上還獨自學小羊叫學牛叫,采把野花插在頭上扮新娘……真是無憂無慮,憨態(tài)可掬,在天真無邪的幽默感和靈秀中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融洽無間。翠翠具備的是一種生命的自然美,是自然人性的化身,翠翠的純潔和善良不是那種發(fā)展后的純潔和善良,不是經(jīng)過道德規(guī)范的、理性的、歷史的純潔和善良,而是一種原始的、天然的善和純,古樸而簡單。
在翠翠眼中,這個世界一切都那么自然、正常、平靜,她完全沒有社會意識、社會觀念性的東西,“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她生命中的力量完全來自于她的天然屬性。她的生活過程不與某種目的相聯(lián)系,而是一種自然的生命本質(zhì)。她將自己的人生作為一整個過程,并就將整個過程本身看作它的目的。老莊認為美應(yīng)由對象自身去顯示,不要雕琢,天放自成。《邊城》在描述翠翠形象時,就是本著“對象是怎樣,即是怎樣”的原生態(tài)手法,摒棄了加工雕琢,卻給人以水鮮鮮、透靈靈、活生生的感覺印象。翠翠萌生的少女愛情,是她達到一定年齡,身體自然發(fā)育成熟之后的一種自然、天性的體現(xiàn)。
作品寫到,她無意中提到什么會臉紅了,她喜歡看撲滿紅粉的新嫁娘,喜歡把野花戴在頭上,她已領(lǐng)略出茶峒人歌聲的纏綿處,當祖父問她一個坐在巖石上想些什么時,她便帶點兒害羞地說“翠翠不想什么”,但同時又在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么?”隨后又自答“我想得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焙唵蔚脑捳Z背后是受青山綠水撫育,承陽光雨露沐浴的山村少女那情竇初開、青春初萌的愛情之流露,如林間清凌的山泉潺潺而出,純凈而自然。顯然,沈從文所展示的這種自然天成的人性美與道家的少私寡欲,柔弱不爭的人生形式有頗多暗合之處。所以,他對生命形態(tài)所持的審美態(tài)度與道家強調(diào)的以自然為本體的人與自然化二為一的天人合一思想是一脈相通的。沈從文的湘西小說浸透著道家藝術(shù)精神,這種精神是他在大自然長期熏陶中日漸形成的一種氣質(zhì)稟賦,絕非是有意為之,這是一種從自然中悟得的而又應(yīng)用于人事方面的一種智慧。
二、真誠不偽
相對于儒家美善相濟的審美觀,莊子別開一途,他是在美也真的聯(lián)系中申述其審美觀,使真誠不偽成為自然之道美學觀的邏輯延伸?!稘O父》中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也?!嬲咚允苡谔煲?,自然不可易也?!薄罢妗奔凑鎸崳鎸嵰簿褪亲匀?,保持真實性狀,不加偽飾,以自然為法,以真為貴。
在這段淋漓盡致的文字中莊子提出了“真者,精誠之至也”的命題,從“動人”的效應(yīng)上,強調(diào)了精誠的必然性。他強烈地對比了情緒表現(xiàn)的“強悲”、“強怒”、“強親”和“真悲”、“真怒”、“真親”的不同形態(tài)。而所謂真,不憑矯飾而得,不靠掩飾而成,乃是發(fā)之于“內(nèi)”,而“動之于外”者。這就觸及到了真的最終本源,一旦離開了這個發(fā)生本源,一切的情感表現(xiàn)都是虛飾矯情。所以說道家美學的主體論便是以“真”為內(nèi)涵,惟有“真”才有美,由于發(fā)于“內(nèi)”而為真,故不假掩飾,內(nèi)外一致,通體透亮,真心方有真情。
“邊城”中鄉(xiāng)民過著自在的生活,彼此真情相對,毫無心機,人人靠自身勞動生活,與人為善,待人以誠,有著充滿詩情畫意的人際關(guān)系,各式人都在一種淳厚古樸的人情中享受著一定的人格平等。老船夫50年忠于職守,風雨無誤,絕對是一位毫無心機的公仆,“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wù)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在那里活下去”,他忠厚樸實,只靠公家發(fā)給的三斗米、七百錢過著簡陋的生活,從不收取過往客人額外的渡錢。有時感情難卻,只好將收入的錢買煙奉贈給過渡人,買茶葉泡水給過路人隨意解渴,他寬厚熱情、重義輕利、慷慨大度,偶樂進城買酒,每遇熟人也必邀請他到家喝酒。若有人想馬上嘗嘗他的酒,他立即把葫蘆推給別人喝光為止。他為翠翠的婚事多次探聽消息,遭到冷漠回答使他傷心煩悶,但他并不因此對船總父子懷恨,并相信他們是好的,并繼續(xù)努力尋找機會去撮合外孫女與儺送的婚姻,這種努力直至他病逝。在作品中,寬厚善良的老船夫是邊城人真善美的化身,是毫無偽飾而通體透亮的,真切動人。
船總順順的不以財富自居、不盛氣凌人,明事識理,豪放豁達,感人至深的是他處理與老船夫一家人的關(guān)系上,他對老人生活的窮困很是體恤,派人送白鴨、粽子,而且不嫌老船夫家貧,打發(fā)媒人前去提親。天保因情場失意,獨自駕船外出溺死于茨灘,這顯然與老船夫的一再猶豫不定有關(guān),但順順并不責備、怨恨。因愛子離開而傷心,曾一度反對儺送與翠翠的婚姻,但當他知道二人是真心相愛之后也就不再阻撓。當老船夫病逝,他又前來幫忙料理后事,并屢次提出接孤女翠翠到他家去住,等待儺送回來再解決婚姻大事。此情至真至誠,無目的無虛飾,可以說完全是一種發(fā)于內(nèi)的自然而為,不出于真心何有此真情?
翠翠對儺送的愛情更是真在于內(nèi)而神動于外,在事件的全部發(fā)展過程中,她始終堅守著自己魂牽夢繞的最初選擇,沒有因為人事的波折而改變初衷。由于性格的內(nèi)向,少女的羞澀,在爺爺面前不敢明言心事,致使爺爺沒有摸準她的心思,錯點鴛鴦譜,無意中促成了天保派媒人來求婚,而對儺送親自來表態(tài)卻支吾其詞答非所問,使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波折迭起,但她不改初衷,當明白了誤會的經(jīng)過和前因后果后,她“哭了一個晚上”,最后堅持獨守渡船等待著未有歸期的愛人儺送的歸來。
儺送對翠翠的愛情同樣也是純真的。他從開始就明確地追求翠翠,但擺在面前的婚姻有兩種選項擇:一是娶翠翠,接過渡船,過一輩子撐船的日子;一是娶團總的女兒,得到一座碾坊。關(guān)于選擇渡船還是選擇碾坊的問題,實質(zhì)上是要愛情還是要金錢的選擇,而儺送卻舍棄碾坊,甘愿為真心的愛守一輩子渡船。
吊腳樓的女人和她們的水手情人身上同樣透射著真與美的光輝,他們之間那種純樸的真情感動著我們,才不讓我們對那些妓女感到厭惡、惡心,才會使“身當其事者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來加以指摘與輕視”。這種至真至美的人際關(guān)系使邊城社會充滿詩意,成為“桃花源式”的理想社會。
所以,《邊城》中的人物無不自主自為地抗拒著封建文明與城市商業(yè)文明的污染,他們之間的愛是“發(fā)于內(nèi)”而“動于外”的真愛,以純潔、樸實、熱情、信守自己愛的初衷為內(nèi)核,率由天性,健康而真淳,這是最高最純的人性之美,未經(jīng)異化和污染,歸于自然之道。
結(jié)語
沈從文以《邊城》為代表的湘西小說浸透著道家藝術(shù)精神,但是他的道家觀點不是他潛心研究所得,而是他在大自然長期熏陶中日漸形成的一種氣質(zhì)稟賦,是從自然中悟得的而又應(yīng)用于人事方面的一種智慧。
他的文思與想像沒有封閉于“自心”,而是以外傾的心態(tài),反映著道家“定乎內(nèi)外之分”的思維方式,可謂“外師造化”。這種外師造化有別于一般的寫實,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表達理想,具體到《邊城》來說,這種理想即是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市中幾個凡夫俗子,被一件人事連在一起時,各人應(yīng)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從而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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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星光 安徽省淮北市人民路學校 23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