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子
那天來了一個明星到學校里講座,我很激動,激動之情跟同學擁抱尖叫都還沒宣泄完,就往家里打電話想跟我爸說。
電話通了之后我爸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我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這個明星,說他演過什么,比電視里帥多少……我爸在電話那頭有點兒異乎尋常的冷漠,我的興奮顯得突兀而尷尬。我不太高興,沉默地等待他的回應(yīng)。
“激動什么啊,不能遇到一點兒事兒就這樣。這以后……”你看,他就是這樣,我哪怕流露出一點兒稍微過激的情緒,甚至都不算過激,仿佛他都能從中看出什么異乎尋常的端倪來,然后揪住不放,上升成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級別的大道理去。而我,煩死了這大道理。
這道理我都懂我都懂,我小學就知道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也不用總告訴我好好學習,因為我也知道要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你也不用告訴我要好好對長輩,因為我知道孔融讓梨,知道百善孝為先。你還要說什么?每次我都想這么問他。
我有點兒生氣,那點兒興奮早就被他的反應(yīng)催生成了反感,在電話這頭沉默地抑制著。他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沒什么事兒就掛了吧。
他窮追不舍,還是問我怎么了。
我再回答了他五次沒事之后,耐心終于耗盡,壓抑的反感和以前積累的不滿終于噴薄而出,“我就聽了個講座!我能怎么了!”那邊有點兒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
嘀……
我掛了電話。
氣勢正旺的我為什么沒有乘勝追擊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呢?因為我突然鼻子一酸,哭了。
你懂那種委屈嗎,也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的委屈,也許是不被理解的委屈,或者是因為不被信任的委屈。我都這么大了,你還覺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嗎?還像小時候一樣,我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要吃,你撥開我的手,告訴我臟嗎?
他好像總覺得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要關(guān)照,需要囑咐,需要適當?shù)呢焸洌枰庙懢?,需要旁敲?cè)擊地打探,需要喋喋不休地教誨。
我對他的反感,就像異域入侵的植物,瘋狂地生長起來。我也好像有恃無恐,知道他要告訴我的東西,我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他則江郎才盡,只能一遍遍重復著過去的話,而我再也不是那個覺得他說什么都是對的,無比依靠他、倚賴他、相信他的孩子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邊委屈地哭,一邊就想起以前的時候,他一遍遍地告訴我過馬路要看紅燈,借人錢要還,要幫助別人,碰到別人要說對不起,要和同學好好相處,要尊重老師,飯前要洗手,不要剩飯菜。
有人說,在父母眼里,我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也許這話是對的。他們好像最不相信我們,卻又好像最相信我們。
他們不信我們能過好這一趟馬路,卻相信我們一生都平安健康。
他們不信我們能做好一頓飯菜,卻相信我一生都幸福快樂。
他們不信我們能處理好和某個朋友的一點點小摩擦,卻相信我們以后會朋友遍天下。
他們不相信我們能坦然地面對眼前這一點點小挫折,卻相信我們能平穩(wěn)地度過這一生。
他們真奇怪不是嗎?
小時候我分不清6和9,在紙上一遍遍寫,一遍遍錯,我媽有一陣兒好像放棄我了,覺得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孩子,可后來又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拉開燈,拽過一沓子紙來,一遍一遍地教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都還能看到那一張張布滿6和9的紙。我突然后悔掛了我爸的電話,他一定很難過吧,不是嗎?他們曾那么耐心地對我們,好像愿意用一生來回答我們同樣一個問題,可我們卻扔下電話,不愿意再多聽他講一句道理。
電話又響了,是我爸打來的。這之前他已經(jīng)打了四個,我都賭氣沒有接。
我剛按下接聽,里面的聲音就急促密集地傳過來?!鞍职皱e了,爸不該那么說,爸給你道歉。爸以后改,多吃點兒多穿點兒,別亂跑,注意安全?!蔽覜]繃住,在電話里笑話他,笑他不矜持,教訓完閨女還要上趕著道歉,道完歉還不忘說那套萬年不變的囑咐。
他也笑了,然后又作了半天膚淺的自我批評。
后來,他又發(fā)了一條長長的短信給我。那一定花了他很長的時間。
我仿佛能看見那個場景。
他瞇著有點兒花的眼睛,拿近了看不清屏幕,拿遠了又打不好字地掙扎著。手指常常不小心按到旁邊的字母。常常忘記這個字該怎么拼。不知道怎么打標點。不會改前面的字只能刪了重新打。
這是我親愛的爸爸,他對我有那么多的耐心,耐心到愿意給我發(fā)那么長的短信,耐心到愿意跟我講一個道理一講就是二十年,耐心到盡管我煩他怨他他還是怕我過得有一點點不好。
是的沒錯我沒說過我不好意思也沒機會說。
爸,我愛你,我愛你。
語嫣編后語:我們時常對陌生人友好而禮貌,卻往往對最親近的人隨意發(fā)怒。語言是一把雙刃劍,有時候你無意的一句話就傷害了自己最愛的人,所以你總是在后悔,當初何必補上那句刺人而又多余的話呢?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