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在嘉德2016春拍預(yù)展現(xiàn)場上，一幅王翚的設(shè)色山水立軸《普安圖》引人注目。此畫系應(yīng)囑為友人“青村先生”使黔而作，時年王翚62歲。王翚與青村，一個以畫名世，一個因詩聞達(dá)，盡管兩人年齡相差甚遠(yuǎn)，卻憐才結(jié)誼，為莫逆好友。于是王翚情濡毫端，暢懷寄興，合離緒與寄望于一圖，繪成一幅贈別主題的山水佳作，并作詩文長題。“青村先生”得圖后邀請十余位時賢好友賞畫作觀跋，終成圖文并茂，行色壯矣！

這件作品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它是王翚存世作品中已知的兩件“青村”上款作品之一。關(guān)于“青村先生”，因為可資查閱的史料匱乏，所以長久以來為研究者所累。而這幅作品讓人在欣賞王翚山水藝術(shù)的同時，也讓人看到了青村先生當(dāng)年的部分社交圈，所以具有特別意義。嘉德推出這件作品時不僅對畫做了很好的解讀，也對青村先生作了很好的考證，但是非常遺憾，《普安圖》在“大觀”夜場上流拍了。

因我多年前曾為王翚的另一件“青村先生”上款作品——《吳山積雪圖》卷寫過鑒賞文章，所以在拍前拍后以及預(yù)展現(xiàn)場都有朋友私聊我，這讓我想起了往事，于是揀出舊作，稍事修改復(fù)刊于“積微覽萃”欄目。流拍自然可惜，但這就是藝術(shù)品市場，它受制于經(jīng)濟(jì)現(xiàn)狀，不會一“藝”孤行，而于一幅傳世數(shù)百年的好畫來說，升降變化的是價格，不變的是價值，這是我的觀點。

王翚《吳山積雪圖》卷作于1705年，時年畫家73歲。絹本，縱36厘米、橫675厘米，其中畫心長290厘米。清光緒初年舊裱，前有史恩綿“吳山積雪”篆書引首，后有陳豪、諸可權(quán)、德垿、徐宗浩、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等九家題跋，晚清貴州著名書法家袁思韠題簽，品相完好。

顯然，這是王翚70歲以后所作的一件山水精品。手卷以平遠(yuǎn)間以闊遠(yuǎn)、高遠(yuǎn)法交織展現(xiàn)吳中山水，崗巒起伏，丘壑崢嶸，林泉蜿蜒，雪影披樹，一路人跡肩扛驢馱隨山道有無，村寨瓦舍也是依風(fēng)水擇地。73歲時的王翚自進(jìn)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歸來已經(jīng)六七年，晚年生活悠閑，心境平和，繪畫狀態(tài)脫離臨摹進(jìn)入了依心規(guī)劃的階段，豐厚的藝術(shù)積累流過筆端，呈現(xiàn)的是本家面貌，而所繪骨干之朗潤，皴染之得宜，敷色淺淺但營造的冬天吳中山水氣氛之沉郁可人，更是令觀者移步卷前仿佛置身其間，有寓目馳神的感受。如此山水長卷，畫家應(yīng)該有所寄托，且讀卷后王翚自識：

青村先生客真定，雪中作長歌見懷，兼寄赴都述懷詩。詩中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余作此寄酬，寫詩中畫耳，若畫中詩則何敢！康熙乙酉長至前三日，耕煙散人王。

繪卷緣由清清楚楚，因為收到了友人寄自真定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王翚依詩作一卷山水寄酬答謝，乃詩唱畫和。只是“青村先生”為何許人不得而知，當(dāng)年貴州鄉(xiāng)紳、時任湖北應(yīng)城知縣的高培蘭從李受軒手中接藏此卷時，他請同在湖北做知縣的杭州人、著名書畫家陳豪（陳叔通的父親）、諸可權(quán)等一同欣賞這件作品，并與陳豪、諸可權(quán)、德垿先后在拖紙上寫下長跋，盛贊王翚畫藝。因為不知道“青村先生”是誰，當(dāng)讀到卷末王翚的自識時，大家都無從說起，所以在跋語中無法提及。只有高培蘭涉及了一句“青邨必當(dāng)日達(dá)官，能為詩者”云云。新中國成立前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的《吳山積雪圖》傳到了后來的北京畫院著名畫家秦仲文手上，秦仲文又先后請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鑒賞，諸位先賢大家也是高度贊賞此作，并且紛紛在卷后寫下題跋。尤其是大收藏家張伯駒、潘素夫婦，更是盛贊“《吳山積雪圖》卷為石谷晚年精絕之作。古人佳構(gòu)多為絹本，今之事收藏者必曰‘紙白版新，直市儈耳！”金子般的真知灼見傾瀉紙上，令人讀后大獲脾益。但是，還是沒有人提及上款主人是誰，300年來“青村先生”依然不為人識。

這怪不得各位跋家，因為有關(guān)青村先生的事跡典籍記載寥寥，甚至連他的字、號和生卒年都不甚清楚。比如其字，《中國地方志綜錄》謂宇文，《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1934年光明書局版，譚正璧編）謂據(jù)梧，而《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輯自《晚晴簃詩匯·詩話》）則謂“青村”。至于他的生卒年更是眾說紛紜?！睹髑褰K文人年表》輯有此君事跡三條，其中1717年（康熙五十六年）條輯自《清詩鐸》，云“武進(jìn)管棆，官師宗，此際作《索夫謠》……”青村先生生前刊有自作詩集《據(jù)梧詩集》十五卷，該集依詩歌創(chuàng)作年代先后編輯，《索夫謠》刊集中卷九《天外集下》，《天外集下》所輯詩為作者1694年至1697年、1698年間所作，顯然《索夫謠》作于這一期間，《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搞錯了。

其實，宇文、據(jù)梧（初字聞緒）都是此君的字，青村則為其號。他本姓管，名棆，江蘇武進(jìn)（今常州）人，明末官宦世家出身。因為初嗣舅氏，故從楊姓，時人呼為楊青村或者青村先生，舅氏有子，復(fù)管姓。青村先生何以名世？名頭大矣，他是清康雍時期活躍于長江下游左岸即今江蘇蘇南地區(qū)的著名詩人群體“江左十五子”成員，大名鼎鼎的王式丹、吳廷楨、宮鴻歷、錢名世、蔣廷錫等都在其列。青村沒有功名，僅為諸生，得以入此列是因為他才華出眾。武進(jìn)與王翚老家常熟比鄰，青村先生在世的時間大約與康熙當(dāng)朝（1662年至1723年）時間相仿。以此估算，王翚大約長管棆30歲左右。

至于兩人何年相識、在什么地方相識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兩人甚為投緣，是忘年好友。好到什么程度？管棆赴外任職寫一首詩告知王翚，王翚就會畫一幅山水相贈，而且一定是精心之作。比如康熙甲戌年（1694年）立春那天，他赴任貴州普安知縣，因為早在數(shù)月前他已獲知消息并且寫詩告訴了王翚，王翚便煞費苦心為其繪制一幅《普安圖》并作長題為其送行。這幅《普安圖》是目前我們僅知的另一幅“青村”上款的王翚作品，對于我們解讀、欣賞《吳山積雪圖》，考證王翚與管棆的往來情誼具有不可替代的佐證意義（著錄見《寶迂閣書畫錄》，畫作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朵云軒藏書畫精品集》）。

王翚之所以如此重視管棆，大約與兩人都才華橫溢卻又都沒有功名有關(guān)。但王翚20歲時被王鑒發(fā)現(xiàn)，進(jìn)而成為王鑒、王時敏的得意弟子并得到提攜，中年時候早已畫名顯赫，60歲時進(jìn)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并獲康熙皇帝（一說太子胤礽）“山水清暉”題字，整個生命歷程一帆風(fēng)順，布衣畫家的榮耀至王翚可以說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而管棆盡管名門出身，才華出眾，但沒有像王翚那樣遇到“王鑒、王時敏”們的賞識，一生中有許多時間被調(diào)來遣去充任知縣之類的小吏，《吳山積雪圖》就是他在真定署所賞雪時念及故鄉(xiāng)寫詩述懷寄贈王翚后，王翚為之感懷而作。因為此卷后來的藏家及跋者不知“青村”為何人，也無緣讀到管棆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而鮮為人知。其實，《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都收錄在管棆的《據(jù)梧詩集》中?！堆┲虚L歌》全名為《雪中作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是一首七言長詩，《赴都述懷詩》則是他的舊作。

所謂赴都，是指當(dāng)年管棆游歷明朝舊都南京及附近的鎮(zhèn)江，約20首，作于庚辰（1700年）二月。這些詩正如王翚在自識中所說，“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而那首《雪中作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管棆更是以錦繡詩筆先寫北地真定的寒冷雪夜，再寫雪地里的迷人風(fēng)景，白云裹山，瓊色染樹，鳥飛天際，潮落江中……這是何等的風(fēng)景啊，渲染到了極致詩人開始想家也想朋友，于是筆鋒一轉(zhuǎn)直奔主題：如此美景，“化工只有丹青操”，誰來操筆？“耕煙老子真人豪，細(xì)筆曲折千牛毛”，當(dāng)然石谷老人了！需知這是青村先生在下“誘餌”，目的是求王翚作畫，可是詩情入了才子的筆，即便為了索畫，流淌出來的文字那么脫俗，讓人陶醉，這才是文人之間的往來。

前面已經(jīng)說過，王翚作《吳山積雪圖》應(yīng)該有所寄托，這寄托就是為了釋懷管棆對家鄉(xiāng)的思念，王翚憑借手中管毫，飽蘸濃情，將吳中山水移入畫中。其實，管棆詩中有畫，王翚畫中有詩，盡管他自謂“若畫中詩則何敢”，那其實是歉辭。王翚才高八斗，胸懷千年，一卷山水，韻傳畫外，自有一番得意在其中，故其題識之后鈐起首印“上下千年”——這是王翚一生百數(shù)十方用印中最為驕傲的一方閑章。它起用于40多歲的中年，止于耄耋晚年。在其傳世的數(shù)百幅（以筆者已知作品計）作品中，鈐此印者十不及一，所鈐皆為得意之作。青村所得兩幅王翚山水均鈐“上下千年”印，兩人友誼，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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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翚《雪中作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

晨窗未白雞三號，曉聽禿樹聲蕭騷。

鐵衾僵臥少青夢，高樓百尺風(fēng)迢遙。

披衣抹眵縱兩目，太行歷歷如秋毫。

銅柯深染瓊樹色，白云亂裹青山腰。

欲飛不飛天際鳥，似落未落江中潮。

從來溪山看雪，化工只有丹青操。

耕煙老子真人豪，細(xì)筆曲折千牛毛。

蒼巖恒岳山岧斃，騎驢踏凍溪邊招。

樓中有客方緄袍，酒杯詩卷供盤敖。

憑欄吟細(xì)髭欲斷，當(dāng)杯氣吐山為高。

井梧幕府賢詞曹，詩篇磊落追陽皋。

岌岌岳巖森孤標(biāo)，浮埃濕霧當(dāng)空消。

煩君寫入生春綃，無令此山此閣異日追思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