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一
好些年了,我喜歡一個人在山路上慢行。
有時從城里回來,我在村頭的山口就下了車,其他人從硬化的村道上回家,我則繞行山腰上的小徑,雖然多花一些時間,但看到了很多久違的風(fēng)物,那些棉花、蕎麥、紅薯,還有黃牛耕地、彎腰播種、背簍采摘的景象,只有這面山坡上能夠出現(xiàn)。
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又從這條小徑走過,蘆草泛黃,風(fēng)吹層涌,山坡上炫動一片。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山崗上插著一個飄零的花圈,堆土很松,是座新墳。我從小就知道,這個偏僻的地方是用來安葬短命的人,一般過了四十,就可進(jìn)入祖墳地了。不知又是誰家的年輕人走遠(yuǎn)了,因?yàn)闆]有墓碑,習(xí)俗里一般也不給短壽的人立碑,他們沒有兒女子嗣,清明節(jié)很少有人來掛青。
我張望了一陣,雖然不知道墳主是誰,但我知道是村里的人,不禁嘆惜又一個熟悉的面孔消失了!這些年,村里好些年輕人患了絕癥,或在外面打工意外身亡,最后悄悄地躺到了這里。這好像成為常事了,沒什么特別的驚奇,大家都要去奔波,都會忍受路上的種種苦難和不測,原本農(nóng)村的人謀生就不平坦。
我走到家里,心情還算輕松。母親見我從山路上走回來,就迫切地問我:“是不是看到一座新墳,那是梅美的,才走了半個月!”
我聽了一愣——梅美死了!
很快,我就鎮(zhèn)定過來,梅美就這樣歸故了,好像我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我聽說過梅美這些年想回來,想不到是這么一個樣子,還安息在村頭的山崗上。想起來,兩人分隔有二十年了,竟這樣打了照面!
這是中秋節(jié),家庭團(tuán)聚的日子,母親卻告訴我這樣一個消息,也許在她看來這很重要,節(jié)日可以一個一個過下去,人卻只能死一次。我拉過一把竹椅坐下,喝了一口倒出不久的開水,卻不覺得怎么熱,也沒什么味道。母親在旁邊不住地說著梅美小時候的靈聰,還有前段日子的歡快身影,我卻好像聞到了一絲十年前就已聞及的氣息,一種黯淡無澤、飄零敗散的時光之味,讓人禁不住嘆息,那些浮光般掠去的日子,真是一杯寡淡無味、漸漸涼去的開水么!
二
我知道,這些年梅美一直在廣東奔波,準(zhǔn)確說是在漂泊,孤身一人,她想回家來,可是勁風(fēng)把她吹得暈頭轉(zhuǎn)向,歸途一片迷茫。
很早很早起,我們村里就熱衷談?wù)撽J廣東的傳奇,誰誰開了廠,誰誰當(dāng)了老板,誰誰掙了大錢。梅美也是大家經(jīng)常談到的,她很不簡單。梅美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了廣東,做企業(yè)管理,她熟人多,門路廣,還幫助村里的兄妹找事情。梅美有本事,給家里翻修了二層樓,貼上了白瓷磚。她還給父親買了一個磚頭厚的移動電話,外面的人有事都打電話到這里,由他接轉(zhuǎn),一次收一塊錢,但梅美不讓父親收費(fèi),后來她家安裝了座機(jī),村里人都來接打電話,只收話費(fèi)。
梅美很忙,很少回來,但我在村里處處都能看到她的影子,走到哪里,閑談總是少不了她。人們尤其關(guān)注梅美的婚戀,很多人在追求她,都說她這么美貌能干的,不知什么樣的人配得上。這好像成了集體的一樁心事!可是,梅美卻給大家上演了一出言情劇,那些電視里才會出現(xiàn)的俗套婚戀,竟在她身上發(fā)生了,村里不少的男女,跟著成為了或重或輕的配角!
梅美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大家都不明白,她怎就看不上身邊那么多優(yōu)秀的男人呢?他們還知道這個老男人也喜歡梅美,花錢大方,甚至知道老男人的承諾,離了婚就跟梅美結(jié)婚,包括梅美懷孕想回家生產(chǎn)、族里人堅(jiān)決阻攔、讓她墮胎的事都清清楚楚。村里人總是怪腔怪調(diào),說梅美有眼光、會攀枝,找到一棵大樹,好遮蔭啊,難怪家里搞得那么亮堂。
我聽了,心里竟沒有疑問,這樣的事符合梅美的心性,她那么癡情執(zhí)意的,為了心中的想法會不顧一切。但是,嘴里面我還是要反詰,你們怎么就知道得那么清楚,難道梅美給你們親口說過。他們說,有人見過,廣東那邊都是這么說的。
梅美讓大家失望了。我頓時感到身邊起了風(fēng),很大的風(fēng),她形單影只的,怕要被風(fēng)吹散了。人能在苦難中立起身,可誰能在風(fēng)中站穩(wěn)腳?
我是深諳梅美的,她長我兩歲,個子高挑,一根粗辮子不時地一甩,讓人看到她的干練和果敢。梅美學(xué)習(xí)成績很棒,美麗和智慧相融,使她氣質(zhì)傾人。上高中時,很多男生,甚至有老師就追戀梅美,她都拒之千里。那時,我就曾想過,梅美的婚姻不一定順利,她不懂得圓融。
我記得,上一次見到梅美,是二十年前的暑假。她從武漢的大學(xué)里回來,穿著一襲白裙,過去的那根粗辮子松散開來,披在肩上,長可及腰,像一個電影里的女郎,讓我覺得她陌生了。梅美這次回來,我高考無望,更不想跟她說話,沒想到一天傍晚,我們在井邊挑水時遇上了。梅美大方地打招呼,鼓勵我再努力一次,就報(bào)武漢的大學(xué),她幫助選志愿,還說認(rèn)識一些招生的老師。我不自然地笑著點(diǎn)頭,但沒說一句話。梅美望著我說:“你給我寫信??!”轉(zhuǎn)身挑起水桶就走了。這是梅美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抬頭望去,扁擔(dān)壓著梅美的長發(fā),身姿并不輕巧。
很多年里,我想著梅美挑水的身影,她要是留著辮子,一甩頭,扁擔(dān)就不會壓住長發(fā),身子會裊娜很多??墒?,梅美喜歡上了披發(fā)。
我還聽說了,梅美暑假回來,周圍很多人到她家提親,與縣公安局的一個小伙見了面,男方十分鐘情。梅美回學(xué)校后兩人開始通信,后來她就委婉言別,說自己不會回縣里的,隔山隔水,不如早斷了。周圍很多人,想辦法問來梅美的地址,也給她寫信,但沒有人收到過她的回信。
三
很多次,母親也催我給梅美寫信,減減壓,談?wù)勏敕?,路會走通的。但我沒有給梅美寫過信,那時候我拒絕給任何人寫信。
那年秋天,我沒有回到學(xué)校,跟同鄉(xiāng)去了廣東闖蕩,進(jìn)了一家工廠。流水線把人桎梏成了機(jī)器,我卻還有鮮活的想法,毅然回家報(bào)名參軍,去了廣袤的西北。我數(shù)理化很差,考了三次,都被軍校拒之門外,苦悶極了。有次梅美到我家串門,母親要梅美給我想想辦法,退伍后找條門路。梅美叫家里轉(zhuǎn)告我寫信去,她樂意我去廣東發(fā)展,說退伍兵素質(zhì)不一般。我收到家里的信后,偏不給梅美寫信,覺得她看定我就是一個退伍兵的能耐。我憋著氣低頭前行,我相信我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刻。當(dāng)兵第五年末,軍區(qū)破格提升我為軍官,翌年春天,我回到家里,大家都為我高興,闖出了一條路。母親卻說,你怎那么倔,不給梅美寫信,人家每次回來都問你,夸你不簡單,用一支筆干出了事業(yè)。我聽后,心里坦然了。
我也是這次探家回來,聽到了梅美的那些流言,剛解開了一個疙瘩,心里又郁結(jié)了。她這是怎么了,我聽到這些話難受,美好的東西被毀掉了。
然而村里的風(fēng)越來越大,根本沒有減弱的樣子。當(dāng)風(fēng)吹到梅美父母耳里的時候,兩位老人開始不相信,責(zé)罵外人嫉妒梅美,后來一些親戚也這么說,要老人阻止梅美,他們就沉悶了。他們體會不到,梅美傷害的是幾個鄉(xiāng)村的情感,那么多人喜歡著她,嫁雞嫁狗雖是自己的自由,但非得隨個有婦之夫,一片鄉(xiāng)土那么寬,難道無一人比得上。這么多人心中的美好景致被損毀了,自尊心被中傷了,他們要發(fā)泄怨氣,眾口相傳,要得不到就都得不到,于是大地就起了風(fēng),從廣東吹到了我們山鄉(xiāng)。
風(fēng)能吹生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也能毀滅一切事物。我再次回到村里時,最先聽到的是梅美失業(yè)了,很多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好像他們早就等著這一天。我聽明白了,那個老男人離婚了,卻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梅美受打擊太大,萬念俱灰,什么都不想干,用不多的積蓄過日子。村里的一些姐妹去勸過梅美,叫她想開些,打起精神去工作,慢慢忘掉這些事情。梅美一會笑一會哭,有時嘴里還唱著: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
我卻不懂,梅美成了這個樣子,村里一些人沒有同情心,反而興奮不已?
初中同學(xué)紅紅告訴我:你就不明白,梅美失戀了,好多人又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動。你不知道呢,我們鄉(xiāng)里的人,很多在廣東打下了世界,他們帶著鮮花、開著豪車往梅美那里跑,要送錢送物,要請吃請喝,愿意幫她重出江湖,有的提出干脆到自己的公司去干助理、當(dāng)主管。梅美很漠然,誰也沒答應(yīng)。后來鄰村的一個服裝廠老板來請她,說是幫忙,企業(yè)快不行了。梅美答應(yīng)去了,但是不到一個月,梅美就離開了,有人說這個老板想得到她,梅美不給機(jī)會,老板很憤怒,挖苦說都成了落湯雞了,還這么趾高氣揚(yáng)。
梅美常常借酒澆愁,一些朋友喊她去歌廳,最后又不管她,半夜在歌廳門口浪蕩,不停地?fù)u著頭,說著誰也不懂的話。村里的好心人看到了,幾次把她扶回去,大家都說她怎么這樣看不開,還是讀過書的人,活路多的是??!
憂慮立即涌上心頭,我非常清楚,梅美過于剛毅,缺乏理智,受到重?fù)羰侨菀妆罎⒌摹?/p>
后來聽說,梅美常常向同鄉(xiāng)借錢,但從未接受過別有用意的男人的錢。我在與梅美父親會談后,相信了她生活窘迫的言說。我是在田埂上碰到梅美父親的,他明顯衰老了,兩人抽著煙,本不想談起她,梅美父親卻說到她快有一年沒給家里寄錢了,一直說想回來,可是這個樣子哪回得來,壓力大??!梅美父親問我有什么法子沒有,希望我?guī)蛶退詈筇岢瞿懿荒茏屆访廊ノ宜诘奈靼彩?,幫她找點(diǎn)事情,換個環(huán)境可能會好些。我答應(yīng)一定努力,這可能是個辦法。
我清楚,梅美是想回來安靜一會,但是風(fēng)把魂兒早吹走了,一個失魄之人,故鄉(xiāng)哪能接受?不說別人,我就對梅美難以釋懷,這么聰慧的人,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多年來她一直是我進(jìn)取的模范,為她驕傲和榮耀,可美好的東西全毀了,想起她心里就沉悶。但是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又不忍心不管?;氐轿靼埠螅彝腥寺?lián)系了一個單位,貿(mào)易業(yè)的,愿意接受她。我將消息告訴梅美的父親,可以過來了。他連表謝意,但是我想到了,梅美不一定來。
幾個月了,梅美沒有來,也沒有聯(lián)系。我相信梅美的父親會在第一時間告訴她這個消息,也會跟我母親當(dāng)初催促我跟梅美寫信一樣,多次催促她跟我聯(lián)系。梅美可能會微笑一下,但不會答應(yīng)來,她也肯定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知悉梅美不來的原因,她是那樣的心性,就跟我當(dāng)初不給她寫信一樣,還抵觸著,就是這樣了,自己認(rèn)了,不連累別人。
四
我跟梅美天各一方,好像相安無事,但我常常會想起她,她如何度日,那里的風(fēng)一直沒停啊!
有一年,我到廣州公差,辦完事后,忽然想去惠州、我當(dāng)年打工的那個鎮(zhèn)子去看看??墒亲兓罅?,我沒有找到那處青春驛站,卻驚訝尋到了梅美的蹤跡。那天晚上,我聯(lián)系上兩個村里的同學(xué),他們?yōu)槲业膩淼礁械绞指吲d,我穿著軍裝,覺得我給他們在同事面前長了面子,因?yàn)閺V東軍人地位高、有威信。
他們熱情地拉著我到一家酒店,喝了一捆啤酒,抽了兩盒煙,說了很多話。我說你們很自由,想到哪里就可去哪里。小強(qiáng)同學(xué)喝得有點(diǎn)醉意了,突然說,我們哪自由,梅美才自由,她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他一下說到梅美,我一點(diǎn)都沒想到,但我知道他喜歡過梅美,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家了。小強(qiáng)繼續(xù)說,梅美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你來了,要去看看她,你端莊正派,你的話可能還聽聽,她就在另外一個鎮(zhèn)上。
我很吃驚,怎么到哪都跟梅美繞不過去。我說,既然來了,看看她也行,多年不見了,她現(xiàn)在做什么事情。老貴同學(xué)卻說,還是別去了,看到都難受。我盯著老貴,老貴讀書不多,卻說出一句很有水平的話,“她墮落了,不是,是落魄了!”我心里一緊,更加驚訝了。
老貴慢慢說,梅美一直不愿公開露面,夜里常被人喊去歌舞廳,后來被誘惑吸了毒,失去了控制,被逼去接客,那種低廉的貨色。有人看到,那個老男人去找過梅美,說給一筆錢,要她別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因?yàn)橛行﹣砣酥浪麄冊?jīng)曖昧過,臉上掛不住。梅美卻拒絕了,說自己是自食其力,與人無關(guān)。
梅美會淪落成這樣?我夾著煙的手抖得厲害,火星子掉褲上燒了個洞都未發(fā)覺。
老貴說著又看了小強(qiáng)一眼,小強(qiáng)已經(jīng)睡過去了。老貴繼續(xù)說,為了梅美,小強(qiáng)帶人跟鄰村的一伙人打了一架,梅美還不知道。這伙人知道梅美在歌廳干那種事,爭相去唱歌,點(diǎn)她的號,要得到她一次。梅美知道是同鄉(xiāng),就不出臺,沒讓他們得逞。他們就鬧事,四處放臭,歌廳老板也發(fā)難。他們未達(dá)目的,怒火中燒,把酒潑到她身上,撕她的衣服,打她的耳光,罵她當(dāng)婊子還立什么牌坊。小強(qiáng)知道后,就帶人過去了,最后自己還受了傷。
想不到,同鄉(xiāng)人的冷酷和扭曲,超出了我寫作近二十年訓(xùn)練的想象力。我相信梅美的反抗,她不想讓同鄉(xiāng)人跟她一起墮落,留住一個低賤女人在同鄉(xiāng)面前的最后一塊遮羞布,大家共著一個故鄉(xiāng)啊,胞衣之地不可玷污!可誰能相信,一個身心備受摧殘的女人在擺脫外鄉(xiāng)人的欺騙之后,又會慘遭同鄉(xiāng)人的欺凌?
我穿著軍裝,可是我沒有槍,只有摸熟槍的手在發(fā)抖。老貴狠狠地掐滅一個煙頭,好像要掐死什么東西似的。他說,梅美一直居無定所,不停地漂泊,最早在深圳做事,受刺激后,鄉(xiāng)里的那些冤家不停地找她,她就去了東莞,市區(qū)也不安寧,就躲到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也有放綠光的狼,好像前世欠了人家的,四處遭罪,不得安然。
不知道是怎么聽完老貴的訴說的,這里距離梅美只有八公里路程,但我沒有去看她,一點(diǎn)心勁都沒有,也許不去更好,梅美見到我可能會徹底崩潰,這樣她還能活著。我心里一片忐忑,我以保衛(wèi)人民為天職,可卻保護(hù)不了一個梅美。這些年里,我對梅美是拉了一把,還是推了一把?如果那次主動邀請她去西安,她會感覺溫暖一些,也許心里就打轉(zhuǎn)轉(zhuǎn)了,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吧!這一切又偏偏讓我看到了,如刀插心,疼痛不已,是一種因果吧!
我順路回到家里,在村里聊天時,竟聽到了梅美這些灰暗的事情,風(fēng)聲不可不猛。開始還是說她如何躲避,反正不接待本鄉(xiāng)的人,不管開什么樣的價,甚至見都見不到,把那些后生們氣得七竅生煙。后來有人炫耀,把愿望實(shí)現(xiàn)了,真是美啊,說著那驢臉都變形了。有人不信,問是如何降服的。他擺起八卦陣,說設(shè)了一個局,穿著西服,講一口粵語,夜里漫不經(jīng)心地去找梅美,只道是香港人,梅美認(rèn)不出,給騙過去了。他說梅美的確聰明,事后還是把他認(rèn)出了,只用一句家里土話,“你的錢包落地上了”,“哪里啊”,不經(jīng)意用土話接上了,就被揭穿了。梅美笑了一下,還是給了面子,不但不收錢,還硬送給一條好煙。說完,發(fā)出他一陣嘿嘿嘿的賊笑。他以為他真的偷到了,卻不知是誰嫖了誰,周圍其他人聽懂了,說他被耍了,笑得人仰馬翻,他沒趣地走開了。
一邊是無力的救贖,一邊是無情的傷害,最后一塊人性的遮羞布還是被扯下了。很長時間,流言跟風(fēng)一樣在村里飄蕩著,想說趣事了,就把它翻炒一遍,尖聲細(xì)氣,橫肉堆笑,心里卻酸不溜丟,因?yàn)闆]有得到過,只能這樣滿足一下那個久遠(yuǎn)的癡夢了。
五
過了幾年,我轉(zhuǎn)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的市里,去鄉(xiāng)下就更多了。去年臘月回家過年,母親說梅美病了,有好幾年未回家,一個人在外面治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怪可憐的,她媽媽說起就哭。我聽了沒覺得吃驚,好像知道梅美會生病一樣,而且感覺病還不輕。村里的一些人說,她那么放蕩,怎不生病,這是自找的。
我問一個剛從廣東回來的同學(xué),梅美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他知道一些,說梅美一個人在租住屋里,自己熬藥,什么都不干了,瘦了很多,過去狂追她的人、賺了大錢的同學(xué)都不見了影子,那些得到過她幫助的人也沒幾個伸手,有的裝作不知道,只有同村的幾個人去看看她,但問不出是什么病,有的送點(diǎn)錢給她,她還強(qiáng)笑著,算是借,以后一定還。老同學(xué)還說,這段時間梅美不在租住屋,有人去找過,不知到哪去了。
母親叫我去梅美家看看,她父母過得不容易,還要湊錢給梅美治病。我去了,卻在水塘邊碰上梅美的父親,他蹲著剖魚,準(zhǔn)備過年,冷風(fēng)吹起他的滿頭白發(fā)。見我來了,他十分高興,帶我回到家,要留下吃飯。他認(rèn)真地告訴我,梅美說了,年后開春就回來,病穩(wěn)定了,不打算出去了,在家里過日子,下次你回來,你們肯定見得上。我說這是大好事,我一定回來,多年不見了。說話的時候,我朝幾間屋里掃視,家具都很陳舊了,好些地方蒙著灰塵,唯有墻上的鏡框十分明亮,里面嵌著梅美的一張大相片,是大學(xué)時期的,頭發(fā)披肩,回眸未露笑,眼睛看著我。我很不自在,坐了一會,借故走了。
過完年,我就回了城里,開春后我打電話問母親,她說梅美沒有回來,說要推遲,有事沒處理完,但一直到春天結(jié)束,也沒聽到梅美回來的訊息。這時候我充滿了牽掛,總希望見上一面,卻這么難的,冥冥中總有不安。
果然,到暑期快結(jié)束時,梅美回來了,母親卻忘記告訴我了。
現(xiàn)在,我回家來不及停頓一下,母親就急切地告訴了我,可是梅美躺到了山崗上,竟注定見不上一面。
我喝著早已涼去的開水,心里不住地想,梅美為什么在這個時候要回來呢?
母親怕我傷感,就說著梅美回來后的一些歡快事兒,畢竟是一起長大、相互關(guān)懷的人。她說梅美是一個人回來的,沒有人陪同,自己在鎮(zhèn)上租了臺的士,帶著不多的行李。那天母親在菜地里翻土,看到梅美完全是好端端的一個人,膚色白皙,身段婷婷,長發(fā)飄飄,也穿得鮮艷,還戴著一頂帽子。梅美看到我母親,隔著一塊水田打招呼,說一定到我家來玩。母親說她的聲音還是那么甜美,把人都黏住了。其他好多人看到梅美,丟下手中的活計(jì),趕過來認(rèn)真端詳,問長問短。大家都說梅美還是那么漂亮,就跟上次回來一樣,沒看到有什么異樣,更不像生病的人。他們疑心是那些嫉妒梅美的人,編造了很多謠言來傷害她,這不都戳破了嗎!
梅美在家里停了一天后,開始出來走動,逢人問好,一臉歡笑。她去看了水稻,看了橘園,還給五保戶楊婆婆送了一包糖,大家都夸梅美好心腸。梅美到我家來那天上午,她跟她媽媽在菜地里除草,母親看到后招呼她們歇一會,到家里喝杯茶。母親給她們倒了開水,放上紅糖,梅美說她不喝糖水,給我母親喝了,另倒了一杯白開水。母親端著茶杯,看到梅美在屋里也帶著帽子,但長發(fā)不見了,后腦光光的,她系著一條藍(lán)絲巾,不留心就看不出來。梅美愉悅地翻看著我家的相冊,我們兄妹三個她也多年未見了,說我的軍裝照英武寧靜,眉宇透著文華,能放光彩。最后,梅美的目光落在了我七歲兒子的照片上,很久才說,真是一對!她還問到兒子的名字,母親說叫“思清”,梅美說有承傳、有寄托,定會人如其名。母親聽懂了,這個名字含著我家祖上的一個字,母親就醉了,忘記了留中午飯。
從我家回去后,梅美就不大出來了,常坐在屋檐下曬太陽,說要給媽媽織件毛線衣,但織好后怎么看都像是給孩子的。母親說著就變了聲調(diào),因?yàn)槊访郎眢w有問題,不能孕育。
梅美回家一個月時,吃飯少了,整天躺在床上,不愿下來。后來一點(diǎn)都不吃,也不喝水,也不說話,眼睛鼓得圓圓的,一天只叫一聲媽、一聲爸。
一場秋雨過后,梅美的父母再也沒有聽到她的呼喚……
母親說,辦喪事的時候,廣東那邊回來了很多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送了很多花圈,平時村里勞力少,死個人都要到外村去請人抬棺材,梅美出殯那天,好多人扶柩上山,有的伢子還掉眼淚,安葬后幾天了,還有人到墳前送花。
安靜了,一切都安靜了,梅美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只有我清楚,為了帶回靈魂,她用結(jié)束自己來結(jié)束了經(jīng)久不息的風(fēng)聲……
我安靜地聽著,母親卻將眼淚一把把地抹在鞋幫上,我說今天過節(jié)呢,該準(zhǔn)備吃的了,然后起身走出了屋。
我到村里給幾個長輩送月餅,他們看到我,卻都說起梅美來——看著你們一起長大的,你干得好,有福氣,梅美聰明,命不好,回來還好好的,說走就走了,還只三十好幾??!我知道,梅美只差幾個月就四十了,因?yàn)闆]過歲,人們總把她記成三十好幾。她回來的時候風(fēng)采依然,誰不覺得她年輕美麗著呢,只是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從前!
人都是這樣,先是往一個地方奮力奔波,最后又執(zhí)著地折回,回到開始的那個地方。詩人們把這叫做返鄉(xiāng),重返靈魂的故鄉(xiāng)。我深感梅美歸來的重量,因?yàn)椴皇钦l都可以回得來的,雖然他們的身軀回到了故土上,靈魂卻無以抵達(dá)。
聽,她活在了人們的口中,梅美——人們呼喚她時,嘴皮破開兩次,柔柔的,好像是在喊一個妹妹。盡管她聽不到了,這并不妨礙大家對她的愛念,好像她就在身邊,抬首低眉,都會情不自禁地喊出一聲——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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