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鄭谷
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fēng)搖柄柄香。
多謝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蓋鴛鴦。
(《云臺編》)
【品讀】
鄭谷這首《蓮葉》寫得實(shí)在好,我初見便喜歡得不得了。一來,喜歡他用的兩個(gè)疊詞:“差差”與“柄柄”。試想,撐舟行水,舟動(dòng)水起,波紋如淘氣的小手,撥弄搖曳著荷葉,參差的綠浪,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來回地涌。薄薄日色,淺淺浮于這綠浪上,閃閃爍爍,真能把人眼晃花了。此乃一“色”美。而人倚在船邊的欄桿旁,有習(xí)習(xí)的小風(fēng),像游魚穿過水草一般穿過柄柄葉梗,裊裊送來縷縷清香,真能薰醉個(gè)人。此又是一個(gè)“態(tài)”美。最好的,還在末一句,在那個(gè)“蓋”字上頭。蓋,不同于遮、護(hù)、避,其有蓋被子、蓋毯子、同枕而息、抵足而眠之意味。你想,若有雨來時(shí),戲水的鴛鴦情侶,可以挨著躲在大大的荷葉下面。那亭亭翠蓋,仿若綠綢緞被,鴛鴦情侶相互依偎,此啄啄彼的羽毛,彼啄啄此的羽毛,四目相對,含情弄意,這是多么溫馨多么美好的畫面。
同樣是荷葉,一榮一枯間,意味就不同了。
記得《紅樓夢》第四十回上,賈府一眾人在游湖。湖中秋水清冽,枯荷株株,梗干葉敗。行進(jìn)中,許是枯荷常會阻了路。賈寶玉見了,覺其可恨,便叫拔了去。林黛玉聽了,覺得拔了可惜。林黛玉說,她雖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但只喜“留得枯荷聽雨聲”一句。林黛玉話音還未落,賈寶玉就愛屋及烏道:“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別叫拔去了?!毕雭?,這倒真是見景見性的事。不過,“留得枯荷聽雨聲”一句雖念著利口,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滿湖衰敗的枯荷,再配上“秋陰不散霜飛晚”的天氣,即便有些雨擊荷葉的優(yōu)美聲音,其意境終究還是很蒼涼的,也很寂寞的。李義山還有一詩《花下醉》云:“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蹦懵?,也是寂寞,也是涼涼的。李義山也算是個(gè)苦孩子,九歲喪父,十幾歲就外出謀生,成年后,幸得一朝廷官員賞識,招作幕僚;另一朝廷官員相中,聘為女婿。可無奈的是,此二者為政敵,李義山夾在中間,兩頭受氣,兩頭不討好,最終落得個(gè)郁郁寡歡、默默無聞。不記得哪位學(xué)者曾說過,李義山這個(gè)人呢,具有一種窈渺幽微的特異品質(zhì),其觀生閱世,常哀怨無端。
也真?zhèn)€是的,同樣是寫荷葉的詩,同樣都有個(gè)“留”,然鄭谷的這個(gè)“留”,倒似比李義山的那個(gè)“留”,多了許多的煙火、溫暖的味道,還具一份柔軟悲憫的菩薩心腸。
鄭谷,字守愚(此字好,有禪意),系唐末著名詩人。少時(shí)甚聰慧,七歲便能詩。然成年后,應(yīng)進(jìn)士之舉,考了十六年,都不得中。直到三十六歲上,才登進(jìn)士第。其后,也似沒有什么周折,按部就班地做了十幾年不大不小的官,便歸隱鄉(xiāng)間了。如此來看,鄭谷的仕途也算不得順?biāo)欤迷谄淠馨矔r(shí)順運(yùn)地活著,因而詩中少有沉郁之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鄭谷好作“鳥”詩。早年曾作過一首《山鳥》,十分可愛:“驚飛失勢粉墻高,好個(gè)聲音好羽毛。小婢不須催柘彈,且從枝上吃櫻桃。”還作過一首《鷓鴣》:“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yīng)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wù)餍錆?,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yīng)湘江闊,苦竹叢深日向西。”這首《鷓鴣》詩,曾廣為流傳,很是有名。亦因此,他被時(shí)人稱為“鄭鷓鴣”。其實(shí),鷓鴣是種體形似雞而比雞小的鳥兒,相比鴛鴦,樣子丑多了?!耳p鴣》詩,讀來也覺一股孤寂之味,遠(yuǎn)不如《蓮葉》詩中的鴛鴦,歡好而無邪,讀來甚是暢快。所以我覺得,與其稱之為“鄭鷓鴣”,倒不如叫“鄭鴛鴦”好呢。
另外,荷葉除了可以像鄭谷那樣蓋鴛鴦,像李義山那樣聽雨,還有很多其他的用途。素日就常見小說、電影、電視劇中描繪過去的市井之景:賣肉的老板,光個(gè)膀子,大臂一揮,刀刃雪亮,咔嚓落下,一大片五花豬肉上稱過了,甩在半張翠翠的鮮荷葉內(nèi),半裹著托與買者,大嗓子喊一聲:再來?。”绕疬@般實(shí)在生活,鄭谷與李義山那樣的,終究還是矯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