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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與馬,共天下”——東晉門閥政治

        2016-05-14 16:16:38張國剛
        月讀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王敦王導士族

        張國剛

        東晉第一任皇帝司馬睿(276—323),晉武帝司馬炎的侄子(其父司馬伷為司馬昭的同父異母弟),司馬炎有二十六個兒子,不管如何排位,都輪不到司馬睿當皇帝。司馬光說他以“宗室疏屬,遁居江表”,確實不假。西晉滅亡,由他繼統(tǒng)晉朝江山,實乃風云際會的結(jié)果。311年,洛陽淪陷,兩年后晉懷帝司馬熾被殺,晉愍帝司馬鄴在長安即位,但是,長安并沒有可以抵抗的兵力和可以留守的糧草。晉愍帝只能束手待斃,在江東的司馬睿卻在瑯琊王氏等大族的推戴下,建立了朝廷,史稱東晉,北方則進入五胡十六國時代。

        一、王導“寬和之政”

        王導(276—339)是那個把司馬睿送上皇帝寶座的重要推手。

        王導與司馬睿同年,早在瑯琊王時期,二人就交往甚篤。司馬睿死后,王導還常去元帝陵寢祭拜,為之流涕,二人不僅是君臣,而且是篤友。

        304年,司馬睿出鎮(zhèn)下邳,王導為其司馬(相當于參謀長、幕僚長的角色)。不久司馬睿加安東將軍,王導建議其出鎮(zhèn)建業(yè)(后避愍帝諱改名建康),時在永嘉元年(307)。這個時候,中原鼎沸,王導已經(jīng)有擁護司馬睿保有江東的意念。

        瑯琊王氏,是魏晉最知名的士族高門之一。其家族開山可以追溯到西漢宣帝時的王吉,魏晉間的孝子王祥是王導的祖父。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及其堂弟玄學領(lǐng)袖、清談家王衍是王導的族兄。王戎、王衍都在西晉朝廷身居宰執(zhí)的高位。后世為眾所推重的王氏人物,還有王導之侄著名書法家王羲之,以及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據(jù)說,明朝大儒王守仁,也出自這個家族。

        與王導同時擁戴司馬睿鎮(zhèn)守江東的還有堂兄王敦(266—324)。王敦較王導年長十歲,位階也比較高,娶晉武帝司馬炎女兒襄城公主為妻。王敦是一個有將略和決斷的人,性格也比較殘忍。西晉時期,他與王導出席石崇家的宴會。石崇讓美人勸酒,客人若不飲酒,便殺美人以懲。王導不能喝酒,也勉強喝了下去;王敦能喝,但即使看見石崇連殺了幾個美人示懲,也面不改色。永嘉元年(307)族兄王衍征其入朝為中書監(jiān),王敦時任青州刺史,路途艱險,王敦不惜把襄城公主身邊的侍婢送給將士,金銀分給部眾,方得回到洛陽。不久他被任命為揚州刺史,其時中原司馬越專權(quán),王敦在揚州刺史任上,與堂弟王導一起輔佐司馬睿,作偏安之計。

        王導、王敦兄弟擁戴司馬睿,初到江東,萬事草創(chuàng),江東士族對于這位晉室疏屬,大都抱觀望態(tài)度。一來此時距東吳被西晉所滅,天下一統(tǒng)不過二十多年,晉朝沒少做壓制東吳士族之事;二來司馬睿缺乏人氣和名望,中原地區(qū)八王大亂,誰知他是不是匆匆過客!

        王導為此很著急,建議司馬睿禮賢下士。他對司馬睿說:“古來欲成王霸之業(yè)者,莫不禮敬故老,招攬賢俊,何況當前天下變亂,大業(yè)草創(chuàng),更加急需人材!”他建議從江東大族顧榮、賀循入手,說二人是南方士族的代表性人物,如果這兩人前來,其余士人也就隨之而來了。于是,王導奉命親自去拜見顧、賀二人。

        為了抬高司馬睿的地位,在上巳日(三月初三)出游時,王導特別安排司馬睿坐轎,王導、王敦等騎馬跟從,顧榮等從門縫里望見王氏兄弟如此抬舉司馬睿,大吃一驚,趕緊出來拜見。

        王導還放下身段,主動學習當?shù)胤窖浴獏钦Z。陸玩是東吳大將陸遜(夷陵之戰(zhàn)的主帥)的侄孫,“時王導初至江左,思結(jié)人情,請婚于玩”a。王導主動向陸玩請結(jié)婚姻之好,陸玩拒絕說:“小土坡上長不了松柏這樣的大樹,香草臭草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我陸玩雖然不才,道義上決不能開亂倫的例?!痹掚m然很軟,態(tài)度卻很硬?!顿Y治通鑒》還記有一事:

        吳興太守周玘,宗族強盛,瑯邪王睿頗疑憚之。睿左右用事者,多中州亡官失守之士,駕御吳人,吳人頗怨。玘自以失職,又為刁協(xié)所輕,恥恚愈甚,乃陰與其黨謀誅執(zhí)政,以諸南士代之。事泄,玘憂憤而卒;將死,謂其子勰曰:“殺我者,諸傖子也;能復之,乃吾子也。”b

        周玘的憤怒,代表了很多南人的想法。其子后來發(fā)動叛亂,朝廷雖然用溫和的手段加以瓦解平息,但是,在處理當事人時卻不了了之。王導為政寬和,著力彌縫各方的關(guān)系。他自己說,人家都說我“憒憒”,今后會有人懷念我的“憒憒”!

        總之,正是由于王氏兄弟的竭力推戴,彌合南北豪族之間的關(guān)系,司馬睿才坐穩(wěn)了自己的政權(quán),來江東經(jīng)營十年后,即317年,司馬睿稱晉王,次年登帝位,史稱晉元帝。登基典禮過程中,司馬睿再三請王導一同受拜,王導都堅決推卻。這種表態(tài),絕不僅僅是做作,而是反映了司馬睿的復雜心態(tài),他對自己能否坐穩(wěn)這個皇位沒有底氣。

        二、刻碎之政

        司馬睿早在稱帝之前,就重用了幕府中的幾個心腹人物,比如鎮(zhèn)東長史刁協(xié),后為丞相左長史,從事中郎劉隗為丞相府司直?!皠②笱帕曃氖罚扑藕蝾R?,故睿特親愛之?!盿“善伺候睿意”是什么意思?因為他發(fā)現(xiàn)司馬睿對于王家的勢力并不放心!《資治通鑒》略述司馬睿與王氏家族關(guān)系的變化說:

        帝之始鎮(zhèn)江東也,敦與從弟導同心翼戴,帝亦推心任之,敦總征討,導專機政,群從子弟布列顯要,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共天下。”后敦自恃有功,且宗族強盛,稍益驕恣,帝畏而惡之。乃引劉隗、刁協(xié)等以為腹心,稍抑損王氏之權(quán),導亦漸見疏外?!匾鎽巡黄剑鞓?gòu)嫌隙。b

        王敦總征討,王導專機政。司馬?!拔范鴲褐?,遂大力提拔擢用劉隗、刁協(xié)之流,抑制減損王氏之權(quán)。

        劉隗、刁協(xié)是什么人呢?《晉書·劉隗傳》列舉了劉隗擔任丞相府司直所彈劾的幾件事??傮w來說,屬于刻碎之政!

        比如,建康縣尉逮捕犯規(guī)的軍士,被軍府將領(lǐng)硬行劫走,劉隗提出彈劾,護軍將軍戴若思被免官。又如,官員顏含在服叔父喪期間嫁女,被劉隗舉報。還有,廬江太守梁龕在除嫡妻喪服的頭一日,竟然請客奏伎(搞歌舞聚會),丞相府長史(相當于秘書長)周顗等高官三十余人出席酒會,劉隗奏請免除梁龕的官職,削去其侯爵,并罰周顗等人一個月俸祿。這些都得到司馬睿的批準。

        再如,丞相府行參軍宋挺,本是揚州刺史劉陶的門人,劉陶死后,宋挺娶其愛妾;宋挺還曾犯貪腐罪,遇赦而免,在這種情況下,奮武將軍阮抗提出聘任宋挺為長史。于是,劉隗提出彈劾,說宋挺娶老上司的寡妾,有傷人倫,請除名,禁錮終身(不得做官);奮武將軍阮抗卻聘這么一個人為長史,請免除其官職,下司法治罪。宋挺病死,劉隗還不放過,提出“如前追除挺名為民,錄妾還本”,獲得司馬睿批準。

        可是,有一件事,司馬睿沒有批準。王敦之兄南中郎將王含,“以族強位顯,驕傲自恣”,一次提出的任命名單,有參佐及守長達二十多人,“多非其才,隗劾奏含,文致甚苦,事雖被寢,而王氏深忌疾之”a。劉隗彈劾王含的文書,非常犀利尖刻,雖然被司馬睿壓下了沒有批復,但是,王氏家族卻對劉隗恨之入骨!

        史家說,劉隗之彈奏,“不畏強御,皆此類也”b。

        要命的是,劉隗做了惡人,司馬睿卻看人下菜?!摆笮詣傆?,當時名士多被彈劾,睿率皆容貸,由是眾怨皆歸之?!眂

        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司馬睿登基之前,可見,在稱帝之前,司馬睿已經(jīng)與王氏發(fā)生了沖突。

        再看刁協(xié)?!稌x書·刁協(xié)傳》說:“協(xié)性剛悍,與物多忤,每崇上抑下,故為王氏所疾。又使酒放肆,侵毀公卿,見者莫不側(cè)目。然悉力盡心,志在匡救,帝甚信任之。以奴為兵,取將吏客使轉(zhuǎn)運,皆協(xié)所建也,眾庶怨望之。”d

        隗、協(xié)忠實地執(zhí)行了晉元帝摧抑豪強的意圖。太興元年(318)司馬睿稱帝后,以刁協(xié)為尚書令,劉隗為侍中。二人“俱為帝所寵任。欲矯時弊,每崇上抑下,排沮豪強,故為王氏所疾,諸刻碎之政,皆云隗、協(xié)所建”e。

        這段話告訴我們,第一,隗、協(xié)充當了司馬睿抑制王家勢力的打手;第二,隗、協(xié)的性格強悍,情商還比較低,沒少得罪人?!靶詣偤?,與物多忤”,刁協(xié)還好發(fā)酒瘋,侵毀公卿,見者皆側(cè)目而視。

        與此同時,王導卻逐漸被司馬睿疏遠,被剝奪了實際政務。

        三、王敦之亂

        王敦對于朝廷這些排斥的做法很不滿,“上疏為導訟屈,辭語怨望”。王導在朝中把王敦的上書退了回去,“敦復遣奏之”。晉元帝連夜召見左將軍譙王司馬氶(chéng),把王敦的上疏出示給他看,曰:“王敦以頃年之功,位任足矣;而所求不已,言至于此,將若之何?”司馬氶認為是元帝驕縱的結(jié)果,說:“陛下不早裁之,以至今日,敦必為患。”晉元帝遂任命司馬氶為湘州刺史,牽制王敦,駁回了王敦舉薦心腹沈充任湘州刺史的要求。

        進而,晉元帝在軍事上采納劉隗的意見,任命南方士族出身的戴淵為征西將軍,駐守淮陰,都督兗、豫等六州軍事;劉隗為鎮(zhèn)北將軍,駐守合肥,都督青、徐等四州軍事,釋放揚州地區(qū)內(nèi)北方流民淪為僮客者,組成軍隊。a這一措施極大地損害了北來全體士族的利益,“眾益怨之”。組建軍隊名義上對付北方石勒,實際上是對付上游的王敦,拱衛(wèi)京城。

        劉隗雖然領(lǐng)兵在外,但朝廷機事,進退士大夫,元帝“皆與之密謀”。王敦給劉隗寫了封信,信中說:“頃承圣上顧眄足下,今大賊未滅,中原鼎沸,欲與足下及周生(指名士周顗)之徒戮力王室,共靜海內(nèi)。若其泰也,則帝祚于是乎?。蝗羝浞褚?,則天下永無望矣?!?王敦的話有警告與和解之意,軟硬兼施,意思是,我們合作推戴司馬氏,則天下康泰,帝祚隆盛;若不然,則天下安寧無日了。劉隗回答說:“‘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吖呻胖ΓЯσ灾邑懀嶂疽??!笔贩Q:“敦得書,甚怒?!盿為什么王敦大怒呢?劉隗的兩句話,前一句出自《莊子·大宗師》,意思是,魚在寬闊的江湖中會忘掉自己的本性,而人有了一些本事就會忘乎所以。這是諷刺王敦的;后一句是諸葛亮在劉備臨終托孤之前的表態(tài),劉隗用在這里表達了自己為了保衛(wèi)皇室,置死生于度外的決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王敦就于322年從武昌舉兵向闕,以誅殺劉隗、刁協(xié),為王導伸冤為名,稱:“隗佞邪讒賊,威福自由,妄興事役,勞擾士民,賦役煩重,怨聲盈路。臣備位宰輔,不可坐視成敗,輒進軍致討。隗首朝懸,諸軍夕退。昔太甲顛覆厥度,幸納伊尹之忠,殷道復昌。愿陛下深垂三思,則四海乂安,社稷永固矣?!眀

        王敦的軍隊至蕪湖,又上表罪狀刁協(xié)。商湯之孫太甲,繼位之初,胡作非為,被宰相伊尹幽禁,放之于桐宮,三年之后,太甲改過遷善,伊尹迎其復位。王敦表文中的這個典故讓晉元帝大怒,下詔曰:“王敦憑恃寵靈,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見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親帥六軍以誅大逆,有殺敦者,封五千戶侯?!眂

        最后,王敦攻進石頭城,殺戴淵、刁協(xié)等,劉隗逃奔石勒。王敦固然不能取代司馬氏政權(quán),元帝卻于次年(323)郁郁而終。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王敦起兵的成功,關(guān)鍵是得到了南北士族高門以及豪族的普遍支持。比如,有跡象表明,朝廷重臣庾亮就是支持者之一。史稱:“時帝(司馬睿)方任刑法,以《韓子》賜皇太子,亮諫以申韓刻薄傷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納焉?!睍x元帝讓太子(后來的明帝司馬紹)研習《韓非子》,其用意是不言自明的。庾亮對于晉元帝“方任刑法”的做法,并不贊成,相反,王敦對于庾亮十分欣賞,“王敦在蕪湖,帝使亮詣敦籌事。敦與亮談論,不覺改席而前,退而嘆曰:‘庾元規(guī)賢于裴顧遠矣!因表為中領(lǐng)軍”a。

        晉成帝時論及刁協(xié)的功過,曾提到這次王敦之亂,成帝詔書說:“協(xié)情在忠主,而失為臣之道,故令王敦得托名公義,而實肆私忌,遂令社稷受屈,元皇銜恥,致禍之原,豈不有由!”b說刁協(xié)雖然是忠于皇室,但是不懂為臣之道,是他的錯誤造成了王敦之亂,給國家?guī)砹说満?。這個言論在于隔代之后,說明王敦當初的“清君側(cè)”依然有其合理之處。

        顯然,晉元帝司馬睿用申韓之術(shù)治國,引起了南北士族高門的普遍不滿。但是,王敦攻入建康之后,任由軍士胡作非為,殺害人望周顗,大權(quán)獨攬,引起了其他士族的普遍不滿。324年,當他試圖再度起兵之時,就遭到包括堂弟王導、執(zhí)政庾亮在內(nèi)的士族們的普遍反對,使他病死軍中。

        這就是東晉初年的士族門閥政治?;实鄄桓市摹巴跖c馬,共天下”,又不能不接受這個共治天下的局面;士大夫支持“王與馬,治天下”,但是,又不允許包括王氏在內(nèi)的某一家族一族獨大,進而支持“共治”天下的格局。王氏之后,庾氏家族、桓氏家族、謝氏家族曾各領(lǐng)風騷于一時,待司馬道子、司馬元顯排斥異己,打壓世家大族,親掌朝政之時,東晉王朝也就走到了自己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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