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蒂
晚飯后,母親跌了一跤,我和弟弟冒雨送她上急救中心,拍X光做CT透視,被診斷為左腿粉碎性骨折。母親骨質(zhì)疏松嚴(yán)重,腿原已摔瘸。打完石膏繃帶后,各種儀器復(fù)查一遍,回到家時近凌晨四點。
守候著心理幾近崩潰的母親,全家徹夜未眠。
一大早,我就去退掉原本中午啟程回京的機票。有再要緊的事情我都得放下,面臨多大的難處我也得留守。這是我應(yīng)盡的本分。人,只有承擔(dān)起責(zé)任和義務(wù),才能心安理得。我憂懼“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不要日后良心不得安寧。
日夜為臥床的母親端水喂飯接溺擦身。凝視著飛速進入衰老階段的母親,無比心酸。照顧孩子時,我們看到的是生機和成長,照料雙親,卻是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兩年前,我曾每天心如刀絞地看著父親受盡病痛折磨,眼睜睜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那種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之痛,簡直要徹底顛覆我的人生觀?,F(xiàn)在,面對老弱病殘的母親,我努力平復(fù)著心情,我必須學(xué)會正視和接受:離別是人生的必然,我們注定會一個個地失去自己的親人。
悲憫之情充盈心間。年歲越長,經(jīng)歷越多,越能深切地體會到哲學(xué)家羅素“對于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的感受和情懷。
幾天后,母親在別人幫助下可以坐起來了,心情逐漸好轉(zhuǎn),有時會獨自安靜地閱讀。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居然越千山萬水把我出的書從老家又帶到這個海島上,每逢有人前來探望,便大力推薦宣揚。
我為之動容,也于心不忍。我的文章,她常引以為驕傲,盡管沒有一篇寫到過她。父親生前欣慰地閱讀我抒寫他的文字時,她悄悄地走開,久久地沉默。
可是,我一直不能夠去寫她。少兒時期飽受母親打罵,我們姐妹心目中的母親,嚴(yán)厲有余而溫情不足,我們不曾在母親的懷抱中撒嬌,相反,很多年里,見了她猶如老鼠遇到貓。尤其我,因為性格倔強,更吃盡了苦頭。這是我心底永遠的隱痛。弗洛伊德說,童年經(jīng)歷影響人的一生。曾經(jīng),我不無幽怨地想過:我的人生如此失敗,我的命運這般多舛,未必不是根源于此。
給母親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她口袋里放著香港影星鐘楚紅的照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我打趣道:喲,老媽還追星呢。她說:我才不瘋瘋癲癲呢,留著它,是因為你跟她長得很像,她這張照片照得也好。
我的眼睛濕潤起來。“有人說我臉上白胖一些時,就不像爸爸而像你呢?!蔽业穆曇羧崛彳涇浀摹?/p>
“是嗎?”母親開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生的女兒,當(dāng)然要像我?!?/p>
想起朋友的話,“其實,你有不少地方像你媽。你的牙齒,就越來越像她?!蔽覕堖^鏡子齜牙咧嘴,果然:下排牙齒參差不齊,排列方式與母親的一模一樣。
心下一驚,突然間意識到,豈止容貌,我像母親處還有很多很多。如果說我具備些靈慧和才藝,多半來源于母親對我的饋贈。母親總是得意地說我的語言和文字能力強得益于她。母親有時頗富幽默感,我則偏愛寫女性很少涉足的幽默小品文。我不屈不撓的個性,也傳承于她。而我的字,寫得跟她的同樣難看。我甚至發(fā)現(xiàn),命運也是能遺傳的。
是的,自出生起,母親早已給我的生命打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為了給母親解悶,我們姐妹為她舉辦個人演唱會。沒有目迷五色的舞臺,沒有鼓樂齊鳴的伴奏,是在病榻上,在親朋好友前。母親躺著唱,坐著唱,唱得很認真很投入,從上世紀(jì)50年代的革命歌曲到當(dāng)下的流行音樂,幾個小時唱下來,筋疲力盡仍意猶未盡。
母親挺滿足,我心里卻很不好受。我聽說過,母親念過省師院藝術(shù)科(系),演唱過歌劇《江姐》,被稱為“劉三姐”,當(dāng)過報幕員、“紅展”講解員。
“媽,你怎么會改行當(dāng)老師了呢?”我非常自責(zé),自己太不了解母親了。多年的記者生涯,我采訪過多少人啊,卻從沒有想到過采訪父母親,真是沒心沒肺,而父母卻總是給我鼓勵為我喝彩。從今天起,我要多多地與母親作心靈交流,我要寫母親,用心寫,好好寫。
聽說我要采訪她,母親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刻都等不及,連飯也不要吃。
母親莊重地講述,從根上說起。她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盡管毫無肌膚之親,但對方給她寫的話畫的圖,她一一道來記憶猶新。命運的陰差陽錯,使他們互相成為了鏡花水月。她14歲起就跟我父親同窗共讀,“對他沒有感覺”,然而,十多年后,在擔(dān)心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外祖父逼迫下,她十多天內(nèi)就下決心把終身托付給他。
我失聲驚問:“為什么?”
她一聲嘆息:“唉,今生姻緣前世定!”
一時間,我心里長出無數(shù)觸手,想去撫摩眼前這個身心滄桑的老人。
以前,在父母的爭吵和矛盾中,我們姐妹感情上多半偏向父親,卻原來,“文革”中是我的父親連累了她,使她受到滅絕人性的文攻武斗,更使她徹底改變了命運。但她原諒了丈夫,而且,無論承受來自組織上和親朋間多大壓力,她堅決不肯離婚。對任何人,她都只說這一句,“我不能對他落井下石,不能扔下兩個幼小的女兒不管?!?/p>
母親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了沉重高昂的代價。她被下放到山區(qū)當(dāng)農(nóng)民。進山的時候,她手牽著我姐姐,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少年輟學(xué)的舅舅肩挑籮筐送行,籮筐一頭是我,另一頭是母女三人的全部家當(dāng)。我們被安置在山上一個“五保戶”家,母親披星戴月外出耕種,我和姐姐由孤寡老奶奶照看。
一年后,母親被“解放”,奉命組建當(dāng)?shù)匦W(xué)。校舍是一座破敗不堪的房子,孤零零遠離村莊,解放前是祠堂,解放后當(dāng)敬老院,“文革”中關(guān)押“犯人”,傳說一到天黑便有無數(shù)屈鬼冤魂出游,連村里壯漢都不敢入住。我們在這所搖搖欲墜的屋子里,住了整整六年。我隱約記得,一到黃昏,母親就將大門緊閉,日復(fù)一日地,母女仨枯坐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聽風(fēng)吹雨落蟬鳴蛙噪,以及夏夜里曬谷場上依稀傳來的孩子們的嬉鬧聲。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是母親對我們姐妹也是對自己的保護。一個正值年華風(fēng)姿綽約的女子,帶著兩個弱小懵懂的女孩,孤兒寡母淪落異鄉(xiāng),自然,她必須時時提防處處小心,躲避一切是非和麻煩。
母親把學(xué)校治理得井井有條,把學(xué)生管理得服服帖帖。在政治、語文、算術(shù)、音樂、圖畫課之外,公社要求開設(shè)珠算課,她便無師自通學(xué)會打算盤。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居然教學(xué)、文藝、體育各項都在全區(qū)名列前茅,被傳為佳話。母親受到敬重得到器重,被調(diào)到公社中學(xué)任教任職,并領(lǐng)導(dǎo)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而那些年里,她的父親因“歷史反革命”罪入獄,她的母親被人打聾含恨病逝,她的丈夫在勞改農(nóng)場“改造思想”。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一個忍辱負重的女人,要怎樣堅強的心靈和不屈的意志,才能在烏云籠罩的蒼穹下,獨力為孩子支撐起一片天空啊?女人是弱者,而母親是強者!
一點點想起母親對我們的種種好來:在鄉(xiāng)下時,母親省吃儉用,給我買昂貴漂亮的燈芯絨外套,使我成為小伙伴們羨慕的對象;開全公社教師大會時,母親經(jīng)常帶上我,讓我在公社廣播里念報紙,大人們夸我“比很多民辦教師都念得流利”,她的自豪常常溢于言表。常有頑劣的孩子或地痞罵著“地主崽子”扔石子泥塊欺負我們姐妹,為了維護孩子的自尊,不管對方多么強橫無賴,母親不依不饒直到他賠禮道歉才肯罷休。我和姐姐還沒上中學(xué),她就日夜為我們將來要面臨的“上山下鄉(xiāng)”擔(dān)驚受怕,想方設(shè)法走后門買回縫紉機讓姐姐學(xué)一技之長。后來,全家回城了,我們也長大了,每當(dāng)遠方求學(xué)的我放假回家,母親總是歡快地見人就念叨“二小姐回來了”……
一股股熱流從心底涌上,情不自禁地,我擁抱了母親。平生第一次,我擁抱了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母親怔怔地看著我,像個孩子,不知所措,受寵若驚。淚珠大顆大顆順著我的臉頰滴落。我熱切地呼喚著:“媽媽。媽媽!”
“有句話,我一直想要告訴你”,母親說,“我知道,我不是慈母,對此,我很內(nèi)疚,但是,我是個負責(zé)任的母親……”話音未落,她號啕大哭。母女哭成一團。
母親,我懺悔,以前對您有失寬容體諒,其實由于我的心智不夠成熟;對您的責(zé)怪苛求,更是緣于我的狹隘、自私和執(zhí)拗?,F(xiàn)在充溢我心中的,唯有對您深深的感恩——人世間,愛莫大于責(zé)任?。?/p>
窗外,夜色如水,月亮的清輝遍灑大地,映照著街巷里弄的塵世流轉(zhuǎn)四季輪回,還有屋里兩張淚眼婆娑的臉。
我緊緊地緊緊地摟住母親,生怕一松手就會墜入時空的無垠生命的虛無,不斷喃喃著:“媽媽。媽媽?!?/p>
媽媽,媽媽。再沒有哪個稱呼像“媽媽”一樣,對我具有如此深沉和永久的吸引力;也不會有其他任何一個人,能這樣地令我永遠思念和牽掛、心痛和感傷。
憶 祖 母
祖母的音容笑貌,在我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即使每日面對她老人家的遺像,我還是難以斷定那是否就是她生前形象的真實寫照。
我想這是由于我對祖母的感情超乎尋常的結(jié)果。我們?nèi)绻钋椤娏业貝垡粋€人,反而會記不清他的具體面貌,因為我們把他神化了。
祖母是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也曾是享受過富貴榮華的知縣夫人,后來,命運把她拋到社會最底層,她坦然認命,默默承受起一切身心折磨。她在晚年“悟無為,參妙法,朝夕禮拜佛菩薩”,對人生只求平安,然而她感情強烈的性格始終沒有改變。
幾乎還在襁褓之中,我就被送到祖母身邊,老人家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三歲。大概因為我長得像父親,祖母對我溺愛到旁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幼年的我頑劣任性,經(jīng)常把有很強潔癖的祖母捉弄得苦不堪言,但她從來不忍心責(zé)罵我,倒是我乖巧聽話的姐姐反不甚得她歡心,這在她為我和姐姐做布鞋時就毫不掩飾地體現(xiàn)出來——給我的精美之至,誰見了都覺得應(yīng)該被當(dāng)作藝術(shù)品展覽,而給我姐姐的就相差甚遠。類似的事情,總是惹得偏愛姐姐的母親心生怨恨。
最后一次見到祖母是在六歲那年。在祖母處居留的暑假期間,有幾件事情令我印象深刻:一個黃昏里,我趴在小河邊玩耍,全神貫注到忘了回家,祖母一路呼喚急切尋來,見到我時,兩眼的焦灼立刻轉(zhuǎn)換成滿眼的笑意,還情不自禁念起兩句古詩:“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庇幸淮危婺纲M盡力氣從吊井里車上水,顫巍巍挑上坡時,腳下一滑,人順坡滾落下去,不幸被巖石撞得頭破血流胳膊青腫,當(dāng)祖母渾身濕淋淋地進門時,我撲過去傷心大哭,祖母放下摔破的木水桶,沒有去換衣服,也沒有落淚,而是一把摟住我,欣慰地撫摸著我的小腦瓜說,“真是有良心的女女,婆婆以后就有指望了……”
然而,四年后,祖母不堪磨難與世長辭。我不僅沒能報答祖母養(yǎng)育之恩,反而連奔喪都沒能前往,這是我內(nèi)心深處永遠的傷痛。
少年時代多愁善感的我,在課堂上總是凝望窗外,任思緒百轉(zhuǎn)千回;淚眼朦朧里,我腦海中虛幻的祖母款步而來,聽我夢囈般地向她傾訴著思念,這時候,祖母總是用慈愛睿智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我。
成年后,但凡清明節(jié)前夕,我千里迢迢趕回故里為祖母焚香誦經(jīng),祖母便會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我夢里,讓我重沐她愛的光輝。夢醒后我淚濕寒衾,深感陰陽兩個世界也能靈犀相通。
現(xiàn)在,祖母成了我的一種精神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