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因
午飯時講起家史,父親的眼睛里滿是追憶,仿佛波瀾不興的湖面忽然間泛起鮮活的燦爛星光。我又感到了那種久違的情感溫度,那是關于童年和祖輩枝繁葉茂的昔日門庭。
我相信自身有關深沉情懷之基因定是來自父親,而父親孤高清傲、仁義正直的基因則來自爺爺。那位身著長袍,在幼時父親的眼中頗為拉風(用父親的話說是“有派頭”)的爺爺——曾是憑一己之聰明才智和辛勤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掙得家業(yè)并養(yǎng)活整個家族的大宅門當家人。爺爺那時在地方上頗有名聲,做的營生是那個時代的一種傳統手工業(yè)——織籮底。杜氏作坊的制品甚至遠銷省外。解放前累積的家業(yè)相當可觀。爺爺兄弟三個,他老人家排行最小。大爺去世得早,二爺是個混世的主兒,只擅于吃喝嫖賭,不務正業(yè)。在父親的記憶中,小時候頂快樂的事情就是被二爺帶著下館子,或去戲樓聽戲聽書。那些地方二爺是常客,吃完喝罷抹了嘴巴喚店家記賬——這賬自然都是隨后由爺爺來付清的。
再上溯便是爺爺的父親——我那傳奇的太爺爺了。為什么冠以“傳奇”?據父親說爺爺親口告訴他,這位太爺爺,是位身上有功夫的習武之人,因行俠仗義打死了一個地痞惡霸,為逃官辦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逃到信陽改姓為“杜”,并娶妻生子,從此安家落戶開枝散葉。而他原是姓“丁”的。這位飽含傳奇色彩的太爺爺娶了當地雷氏女子為妻(父親的奶奶我叫“老太”),生了三個娃(我大爺、二爺和我爺爺)。太爺爺命卻不長,在我爺爺尚三歲時就去世了,留下孤兒寡母四人。老太終生未改嫁,一個女人自己拉扯大了三個兒子,在那個世道想來該是多么含辛茹苦!這位性情堅韌、身材高大(父親說那個時代女人多嬌小柔弱,但老太卻是個高個子)的祖奶奶活到91歲辭世。
如果說太爺爺這一代為“武”,到爺爺這兒就成了“文”。從小就讀過私塾的爺爺在父親的描述中是“明事理”“文明”的人,深受四方鄰里的尊敬和信任,想來應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莊重斯文、德高望重的一位先生。爺爺給父親起名叫“文學”,該是希望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做個以才智主導命運的有見地的學人,而父親也極為相應的從小便文科出眾、才思敏捷、對文史領域興趣濃厚。只是這文脈并不單純,杜家的文武兩脈在父親身上矛盾統一了,父親性情剛烈、俠肝義膽,性格頗具武風,從小活潑頑劣,給爺爺惹了不少麻煩。別人家告上門來,還沒等爺爺揚起文明棍兒,父親早拔腿跑得一溜煙兒了。爺爺氣歸氣,但終究是個文人,也只是在后面慢慢地追……每次聽父親講起這段,我都樂不可支,眼前浮現出無比生動的場景來。
當繁華落盡,歷史風煙流散,人世滄桑如夢一場,那曾經賴以為生、令家族名噪一時的“織籮底”的手藝,已不復流傳,退出了歷史的舞臺,而那些有著傳奇人生的風流人物也已紛紛謝幕而去。巧合的是,父親的命運卻仍與“織”相關。
中專畢業(yè)后父親來到棉紡織廠工作,直到退休。他說當初剛到廠里學著干的時候就比別人學得快干得好,是因為小的時候在爺爺的作坊里學過“織籮底”的手藝,那時候用馬尾、頭發(fā)織籮底,現在用棉紗線織布而已。
而我,大學上的是“紡織工程系”的“服裝設計”,畢業(yè)后做了幾年服裝行業(yè)后棄“布”從文,抓起筆桿子做了編輯。
有這樣的家史,我也算得上是個“織女”了。我不會織籮底織布織毛衣,但我會織字,以字織夢,用文字編織的夢問候歷史和我勤勞勇敢的祖先。